到教室后，因还没有分位置，所以我们就随便选了三个连着的位置坐了下来。“李冰，你名字是修建都江堰的李冰父子的那个李冰吗？”褚辉问。李冰捏了捏我说：“他还挺有文化的嘛！”我冲李冰笑了笑。李冰又说自己的名字是李冰父子的那个李冰，不过是因为自己生在冬天才取这个名字的。褚辉问我生日，又向李冰确定他哪一年生的，说道：“我们三个同年，我二月，琪五月，李冰11月，以后我就是大哥了，琪是二哥，李冰是小弟。”“桃园三结义啊！”李冰笑着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小弟，你说是吧。”我用胳膊怼了怼李冰，他笑着称是。“念褚辉、琪、李冰，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褚辉一本正经地说。“文化人啊！”我和李冰捧腹大笑。

第一节是语文课，语文老师叫周玲，是我们的班主任。她大约三十多岁，身材微胖，穿着一身绛红色连衣裙，烫着一头栗色卷发，全身缀满了首饰，脸上扑着一层厚厚的粉底，但脸上的雀斑仍是依稀可见。她似乎不像一个老师，而像一个商人，更准确说，像一个暴发户，给人一种艳俗又自带威严的感觉。她的背部有许多圆状的淤血，有一段时间里，看到她我就会想起她背部的伤痕，我以为她定是日日在家遭受丈夫的毒打，虽本能地厌恶她的浓妆艳抹，但又不免因此对她生出几分同情。多年之后，偶然一次看电视，我才了解到那些瘀血是拔罐留下的……

周老师，10年后回忆起她，我甚至想直接在这里直呼她的姓名算了，因为她不配为师。一个好的老师是一个学生一生的贵人，而一个不好的老师，却是一个学生一生的心理阴影，她就是后者。想起她，我打字的双手还会颤抖，在她“黑暗统治”下的日子里，我不知是如何熬过来的。回头看，不禁庆幸自己还活着。因为她，大学选专业时，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汉语言文学师范类，都是第一专业，且只报了这一个专业，并不服从调剂。我想，因为我受到的伤害，我要用我的一生来爱我的学生，让他们能在我的带领下，感受领略中文的魅力。但毕竟师生一场，直呼姓名也确失尊重，所以接下来提到她都以“周玲老师”称呼。

周玲老师立了很多规矩，细到上课举手发言、喝水和打哈欠。班里推行记分制度，每个星期小组之间进行评比，确定名次。加分是没有奖励的，扣分意味着违反了纪律，得罚抄课文或者英语单词。开学第二天我就被罚抄了，把第二课《走一步，再走一步》抄了5遍。因为卫生委员下课时看到我位置上有两张纸片，偷偷记下了我的名字。

褚辉看我抄了一天还没抄完，骂道：“这么长的课文抄五遍，有病吧！班主任罚了又不会看，班长真的事多，随便过去就算了呗，还不让代抄，TM还要一个字一个字对，整人嘛不是！”李冰接着说：“琪，别抄了，看她能咋地，座位上有纸，卫生委员不先提醒下，谁天天会往地上盯！”我手中的笔顿了顿，心里也实在堵的慌，想着歇一会再说，对他们点了点头。我刚放下笔，班长向讲台的方向走去，她拿起粉笔，开始在黑板上写字。全班鸦雀无声，生怕自己被记了名字。班长写道：“褚辉、李冰辱骂班委，不服从管理，罚抄《走一步，再走一步》5遍，明天午自习下课交。”褚辉气得脸发涨，拍着桌子说：“你怎么知道我骂你了，证据呢？”班长插着腰，指着褚辉说道：“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听不到就没人告诉我？不服就去找班主任！”褚辉拉着李冰要去办公室，李冰看了看我，“我去给你们作证。”我起身准备和他俩一起去。

到了办公室，班主任正在嗑瓜子。我们三个刚站定，班长就开始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说自己不当班长了。班主任问她为什么，班长抹了抹眼泪说：“琪违反纪律，按照班规，我罚她抄写课文，褚辉和李冰就在背地里辱骂我。”我连忙解释褚辉和李冰没有骂，褚辉让班长找出人证。班长无辜地看着班主任，说自己确定。班主任让我们三个蹲下，蹲好后，她狠狠地踹了我们一人一脚，骂道：“小小年纪就蛇鼠一窝，串通一气！琪你不知廉耻，违反纪律还帮人做伪证，你们三个赶紧滚门口站着，今天一天别进去！”褚辉要张嘴辩驳，“闭嘴，出去！”班主任不屑地说，又继续拿起手中的瓜子开始嗑。

褚辉扬长而去，李冰跟在他后面，我如行尸走肉一般，拖着双腿向教室走。“不知廉耻”，我还从未收到过这样的评价。一向自认为是好学生的我，这个词，深深刺痛了我的自尊。我们三个拿好上课的课本和语文书，趴在走廊边的窗户上罚抄。褚辉对李冰说：“对不起，我连累你了。”李冰轻松地说：“有啥啊，好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宽慰不少。“还是小学好，没想到来到了这么个破地方。”褚辉伤感地说。李冰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也没想到自己上初中后，人心这么难猜测，不知道是谁背后告的黑状。”我低着头安静地默默抄写，心里平静地如一潭死水。莫名地恐惧直触到我的泪腺，我不敢眨眼，生怕眼泪滴落下来。

晚自习结束后，我的双腿仿佛灌了铅似的。我看褚辉和李冰走起路来，也是寸步难行，我们三个相互搀扶着走回了寝室。熄灯后，我爬上床，脱掉裤子，借着走廊微微的灯光，才发现大腿上有一个青紫色的高跟鞋的印记。我推了推李冰和褚辉，让他们看。他们俩同时掀开被子让我看他们腿上的伤，我们三个相视而笑。

我安静地躺在被窝里，闭上眼睛，回想着今天发生的种种。想要回家的愿望漫上我的心头。未开学前，我对住校生活充满了期待，而如今，却一切都完全不同于我的想象。明理，你还好吗？我很不好。

一星期后，周玲老师向我们宣布，为了实施课改，以后的语文课，除了文言诗歌类，其他的课文由我们自己来上。大家听到这个消息后，欢呼雀跃，纷纷踊跃报名，参加讲课。我是第二个报名的，所以很快就轮到了我。虽然做了大量准备，但是那天上课的效果并不好，因为没有老师在，所以很少有人会听。虽有些失落，但我对这种形式还是十分期待的。之后几天，我尝试着认真听其他同学的讲课，但发现内容大部分还是教参书上的，而且乱糟糟的课堂实在无法听清，所以我也就干脆不听他们讲什么了。语文课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老师不来了，曾经凝神聚气、小心翼翼的课堂氛围变得乱了起来，大家也都满不在乎，沉浸其中。只有班长还坚持在语文课上维持纪律，记名字，但大家都已麻木，罚抄就是了。

第二个星期，班长又找周玲老师哭诉，说让周玲老师上语文课时在后面看着我们，她一个人管不住。周玲老师狠狠训斥了我们一顿，加重了被记名罚抄的量。语文课周玲老师还是没有来，但再上语文课，我们变得鸦雀无声了，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因为刚开学，学习任务不是很重，所以我时常在语文课上发呆，想着明理，想着还有几天才能回家。也许朝有所思，夜有所梦，有一天早上，褚辉扯了扯我，一脸邪魅地凑到我耳边问我：“琪，谁是明理啊？”我惊慌地看着他，说不知道。褚辉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说我昨天做梦叫了这个人的名字。听他这么说，我捏了捏他，恳求他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说梦话太丢了。 他觉得我小题大做，说梦话有什么，不过还是答应了我，我疏了一口气。

很快迎来了第一次放假，我在校门口买了10块钱的零食，一个人坐上了回奶奶家的大巴车。到家后，我跟奶奶打了声招呼，就赶紧去找明理。当我经过明理家门口时，意外地看到他家的门开了。他不是搬去跟他奶奶住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我试探性地往里走，心脏砰砰地跳，生怕是进了贼。“明理，我回来了！”我在门外朝里喊。随即我听到椅子响动的声音，他跑了出来，脸上挂着笑容地招呼我进去。“你怎么来这边了，不是跟你奶奶住吗？”我边放下书包，边问明理。明理仍是一脸笑意，但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摸了摸我的头，又摸了摸我的身子，感觉在擦拭一尊刚开光的菩萨。我被他摸的酥酥痒痒的，按住了他的手，“你干嘛？好痒！”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么久不见，看看你变没变啊！”明理松开了手。“你跟你奶奶有矛盾了？一个人回来住不害怕啊。”我心里实在担心他，又把话题扯到了这里。他背过身去说：“嗯嗯，我现在住校了，也就周末才回来，”“至于害不害怕嘛，晚上来陪我睡呗。”我点了点头，拿出了书包里的零食分给他。他接过后，一下子把我搂到他怀里，故意凑到我的嘴边说：“老婆，也就你知道疼我了。”他呼出的气打在我的脸上，嘴里薄荷的香气直贯我的脑门，我僵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片刻，我推开他，“谁是你老婆！”我的脸胀得通红。我赶紧掏出书包里的作业写起来，让自己平静下来。明理见我开始干正事，也拿起作业开始写。他今天不太正常，我心里想。

傍晚，和奶奶简单交代后，就又去找明理了，顺便给他带了一碗饭。我去时，明理正在厨房煮面条。“明理，我给你带饭了！”我对明理说。明理关了抽烟桶，大声问我：“什么！没听清！”“我—给—你—带—饭—了，死聋子，这么近都听不到。”我走到他近旁。“这都做了，放明天也没法吃了，你给我带的，留明天早上吧。”明理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发现你手变贱了，不知道摸人头不长个啊。”我把碗放到一边，又找了一个干净的碗把饭扣了起来。“长那么高干啥，矮矮的，多可爱。”明理笑着说。“可爱你娘！”我笑着轻踢了他一脚。话刚一落音，我才觉出说错了话，“明理，对不起，说错话了。”我慌忙向他道歉。他拍了拍我的肩，说没事。我僵站那里，不知说什么，他继续忙着煮面，两个人陷入了沉默。“要吃吗？”明理煮好了面，指着锅问我。“我吃完来的。”我告诉他。“尝尝我的手艺嘛！这么不给面子。”明理盛了一碗递给我。我们端到前厅的茶几上开始吃，他的厨艺确有长劲，明理问我好吃不好吃，我点了点头，他说：“那是，以后你嫁给了我，想一辈子清福。”“神经病！”我踹了他一脚，心里美滋滋的。

我问明理哪里学的这些，明理笑着说，无师自通。我假装生气，让他说实话，他笑着说，是室友教的。“好啊，背着我干这种事，哼！”我轻轻捶了他一拳，他紧紧抱住了我，发誓以后会好好学习，不会学坏的。我点了点头，扯了灯，趴在他怀里，握着他的下体准备入睡。2010年9月11日，星期六，我和明理在一起了，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同性恋这三个字，尽管心有困惑，但我仍然选择了一往无前。看着他熟睡的侧脸，我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第二天一早，明理叫醒了我，“琪，我们一起去看看我妈好吗？”我有点惊讶，睁开惺忪的睡眼，起身对他点了点头。洗漱完后，明理带着我去村里的后山了。后山的树木都已凋零，四处光秃秃的，暖阳斜洒在未来得及消散的晨雾上，折射出七色的阳光。明理偷偷牵起了我的手，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只有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明理妈妈的坟茔四周很干净，坟堆上也不见什么杂草，我想，明理是常来的。我抬眸看他，发现他头发上沾了一颗晨露，我用手轻轻捏住，晨露瞬时在我指尖化成了一滩水。我望着明理清澈的双眼，心中激起无限悲凉。明理轻轻地放下我的手，站在他妈妈的坟前，双手合十，低着头开始祷告。“阿门！”明理抬起头，疏了一口气，把我拉到他的跟前一起跪下。“妈，我来看你了。”明理故作轻松地说，眼里却含满了眼泪。“舅奶，我也来看你了。”我紧紧地握着明理的手，显得分外紧张。明理怼了一下我的肩，笑着说：“叫什么舅奶，叫婆婆！”“滚！”我红煞了脸，把自己的手抽开。明理又紧紧抓住，说：“妈，我过得挺好的，你在那边不用牵挂我，在那边缺什么就托梦给我。”听明理这么说，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今天，我和琪来看你，就想跟你说，我们俩在一起了。妈，儿子不孝，不能以后给家里添个一男半女了。你要怪，就怪儿子生来就是怪胎好了。是我让琪跟我在一起的，你不要去吓他，没有他，我活不到现在的。妈，你在那边放心，我会好好的……”我和明理搂在一起，哭作一团。

中午吃罢饭后，明理把我送到了公交站牌，我得回家拿换洗衣服，然后去学校了。我和明理都不说话，我担心，一张嘴自己的眼泪就要掉下来。“琪，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在学校好好的啊。”明理打破了沉默。“又要入狱了。”想到回学校后，又是猝不及防的罚抄、难吃的饭菜、总是捂不热的被窝，心里无限酸楚。我不怕黑暗，但我不愿离开光明……“没事的。上学都苦的，忍忍就过了。”他摸了摸我的头。不一会，公交车来了，我对他说：“明理，别学坏了！”“都听你的，夫人！”他嬉笑着凑到我耳边说。公交车发动了，我看着明理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模糊成一团缩影。他时不时跳起来挥着手向我告别，跟个傻子似的……

班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诡异，仿佛如中世纪教廷一般，被一种森严、神秘的氛围笼罩。组内成员因为小组评比开始不睦，同学之间也因为被记名字开始互相猜忌。各个都好像不敢出洞的蜗牛，刚想探出触角，就立马收了回去。我们班渐渐在全年级出名，很多老师都夸我们班纪律好，但每天被记名字的依然很多，而且越来越多。班长在黑板上抄写罚抄名单，成了每天最紧张的时刻。被记的当场面如死灰，没被记的则暗自庆幸，如同躲过了十八层地狱。我性格开朗、大条，话又多，所以经常是在被罚名单之列的。时不时繁重的罚抄占据了我大部分时间，我极度厌烦却不敢反抗，不服气却也只能独咽苦水。我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甚至开始在班里不敢大声说话。每次被记名字，我都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但总猝不及防地又被记了。这让我陷入巨大的自责和自卑之中。

被罚时，我会想明理，难过时，我会想明理，每个夜晚我躺在床上都会想他。放假能和明理相见是我那段灰暗时光里的希望和点点星光。第一次月考，我考了全班第一名，我们班各科成绩全部年级倒数第一。晚自习周玲老师让班里语文80分以下的到教室门外站着，结果乌央乌央地站满了整个走廊，我就是其中一个，褚辉、李冰和我站在一起。“自己打自己的脸，语文考不到80，还是不是中国人！”周玲老师冲我们骂道。噼里啪啦的巴掌声响起，我吓得硬着头皮开始扇自己的脸。“过来，站前面！”周玲老师一把拧着我的耳朵，边往前拖边说：“第一名都考不到80，你在前面打！”“考第一名还受罚！”褚辉替我说了一句。“你是老师，我是老师？考那点儿也有脸说话，你也站前面来！”周玲老师把褚辉拉到了前面。我和褚辉一巴掌一巴掌地打着自己的脸，引起了教室内的同学阵阵发笑……晚自习下课后，看着褚辉红肿的脸，我对他说：“对不起褚辉，下次别帮我出头了，不然又连累你。”褚辉搂住我，说：“好兄弟嘛，说这干嘛！”

11月，天气已是格外的冷。我每天和褚辉、李冰一起掂着暖瓶去锅炉房抢热水。锅炉房只有5个水龙头，而我们这个校区有一千多人，经常要排很久的队。迟到就要被罚抄，所以每次打水都很着急。一天，我们三个打好热水，提着暖水壶一路快走。“快点吧，还有5分钟，要迟到了。”褚辉看了看表说。我看操场才走了一半，心急如焚地跑了两步，“嘭”的一声，我的暖水瓶炸了，热水大半洒在我的脚上，我的脚像似被烫熟了似的，钻心地疼。“你们快走，要迟到了，我自己慢慢走去医务室。”我对李冰和褚辉说。褚辉一把背住我，说：“李冰，你去班里说一声，请个假！我带他去我小姨那。”李冰回了班里，褚辉背着我去了医务室。

褚辉的小姨帮我脱去鞋袜，每动一下，我都剧痛不比，额头上冒着大颗大颗的汗珠。褚辉紧紧搂着我，让我不要乱动。我想到了明理，如果是明理搂着我那该多好，但是这个人却是褚辉，我本想挣脱开，但疼的实在没有力气。烫伤后，褚辉每天背着我走路，我总说我可以走的，但刚走两步，他就把我背起来，说：“太慢了，要迟到了！”。褚辉对我的无微不至，时常会引来班上同学的起哄，他的确对我太好了，我刚拿起杯子，他就要抢去帮我接一杯热水，我准备起身去厕所时，他就又把我背了起来，说：“等你瘸到厕所，都上课了。”我很感激褚辉，同时也很愧对明理，同学的玩笑让我内心深处仿佛真的干了对不起明理的事一样。周五放假，我的脚实在不方便，就没有回奶奶家，这也意味着我不能找明理了。我跟李冰一起坐上了回家的车，在车上李冰一直没有主动跟我说话，我找他聊天，他总是淡淡地回答着我的问题。他怎么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