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水读 >  百度贴吧 >  瓶邪同人文 >  【授权转载】《归人》by六欲浮屠 (瓶邪、正剧、HE)

【授权转载】《归人》by六欲浮屠 (瓶邪、正剧、HE)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吴邪走在可见的漆黑中,也走在不可见的烟雾里,他感到很奇怪,自己似乎走出很远了,至少在他的印象里已迈了许多步,但这个房间——从刚才进入时的印象看,这个房间并不大,自己走过这么远,早该碰壁了才对,但现在……他伸出手,没碰到任何障碍,又往前走了几步,依然没有壁垒出现,他往侧面移动,黑暗中空无一物,似乎除了脚下这一片平坦,四周再无任何东西存在。


怎么回事?


吴邪不敢继续往前走,他停下来,回头看向来时路。黑暗吞噬了视线,只隐约瞥见暗绿色的影子上下升腾。吴邪抹抹鼻子,血还在慢慢流出来,袖口已浸染了缕缕血痕,他猜自己过去大概已经习惯这种感觉,习惯体内鲜血的离去,并未因此感到慌乱。


血腥味在空气中缓缓散逸,吴邪看见那些暗绿色的雾气朝自己涌过来,仿佛饥渴的狼群扑向猎物般降落在染血的袖子上,很快叠得密密麻麻,几乎让他看不清白衣上的红色,而道路的那一头,还有无穷无尽的烟雾在往这里填充。


吴邪不知现在该往哪儿去,每个方向都空无一物,这比无路可走更让人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方才面对的是哪个方向,以及自己是否真的在一路直行,漆黑中也无法设定参照物,没准早已偏离最初路径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声音——从斜前方的位置传来阵阵古怪的声音,这声音很细小,像一场压制在喉腔深处的梦呓,伴随若有若无的铃铛声响在黑暗背后。吴邪打个寒颤,感到背脊发冷,熟悉又陌生的恐惧感爬上后脑,他记忆里并没有关于这些声音的印象,但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似乎他曾经经历过类似的场景,并感到深深的恐惧。


声音慢慢靠近,吴邪后退了一步,看到漆黑中开始出现一个轮廓,像从夜里航来的船——这是一具高大的青铜棺椁。


棺椁在距离吴邪几米远的地方完全显现,实实在在地摆到他眼前,棺材里传来阵阵轻微的声响,像某种虫子的鸣叫,又像某个人的低语,低沉而有压迫力:


“咯咯咯,咯咯咯……”


吴邪发现心跳加快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他盯着高大的棺椁,看见刚刚还严丝合缝的顶部出现了一条裂隙,并在慢慢扩大。吴邪定睛看去,电光火石间,棺椁顶盖从内部被猛然推开了,一只枯槁惨白的手伸出来,接着“哗啦”一声,一个高大的影子从棺中跃出,翻身落地,发出砰然响声。它的脸死死锁住吴邪的方向,惨白面部布满枯朽的黑斑,黑漆漆的眼眶里空无一物,鼻子已成为一个凹陷的黑洞,而血、腐液和其他不知名的东西伴随它嘴里的呢喃不住流出来,腐朽气息随之蒸腾。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该死!”青年嘀咕一声,从座位上猛地弹起来,双手撑着桌面,死死盯着影像中的吴邪。在他身边,闷油瓶默默闭上了眼,似乎不想再看。


神智飞快地回来了,吴邪看着手上这团稀烂黏糊的存在,它既是怪物的头颅,又像一堆无意义的血肉组合,散发着不可捉摸的气味,却不仅仅是腐朽尸骸的恶臭。怪物的身体还站立着,失去头颅,它扭曲的高大身体变得矮小,恰与吴邪平视,无头的躯体轻轻摇晃着,似乎还没从那一击的威力中缓过来。它也无需再缓了,很快,残躯上的肩膀垮下去,无力地向下耷拉,支撑着身体的脊柱渐渐倾颓,这些重量叠在一起,终于迫使它的膝盖无力支撑,带着身体重重地砸向地面,彻底倒了下去。


吴邪没有关注它,盯着手里的东西出神,他似乎能从这上边瞥见一个影子,这影子闪耀在方才沸腾的火焰和此刻微凉的冷静之间,停驻在他灵魂深处,即使遗忘一切依旧若隐若现。


高挑结实的身材,矫健的身手,总是沉默不语,总是神出鬼没,有时则像闪电一样耀眼,雷霆一样威力无穷。恍惚中,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在他身前或身后,而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眨眼间就扭断了它们的脖子,将尾随着或等待着的危险碾得粉碎。


吴邪微微一笑,他知道,虽然不记得,但他依然知道,自己曾追随这人的背影,纠结地猜测他的想法,徒劳地想改变他的旅程,还在无人看见的时刻偷偷模仿过他的动作——他怎么就那么厉害呢?出手是那样快速,落点是那样精准,力量是那样强大,嗜血的亡灵在他面前好比纸糊的,他只要伸出手去,它们就被撕成了碎片。


他……他是谁呢?


“还笑呢,傻子。”青年叹口气,嗓子里挤出这几个字,扭头去看族长,见他一动不动地闭着眼,并没有看吴邪的影像,似乎已经睡着了。但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睫毛在颤抖,眉头也不可抑制地微微紧缩,青年明白,养父绝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漠不关心,而是陷入了巨大的矛盾,甚至痛苦中。


我心底有一个解答,它很可能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必须去验证它,于是我既想知道答案,又怕看见答案,现在这个答案已经出来了一大半,的确不是我希望的样子,未出的一小半可能改变最终结果吗?


青年咬着嘴唇,默默转过头,回到这场未完的测试。他并不想,他知道族长也不想继续这个测试,可是……族长之所以成为族长,成为自己的养父,就在于他是这样的一个人,纵有万般不愿,测试依旧会被完成。于是一秒钟后,青年就放弃了请示养父意见的想法,该怎样就怎样吧,这个指令由自己发出,总好过由父亲本人下达。


还有什么事,会比必须亲手消灭那一点点希望来得更残忍呢?


深吸口气,青年的手再次伸出,这一回,他点向了那座静默的棺椁。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吴邪将怪物的头扔到地上,往衣服上擦擦手,转身离开,左肩上火辣辣地疼,那东西锋利的爪牙像钢箍一样嵌进皮肉里,差点将光润的肩头挖成一朵花。血慢慢往下流,如一条不怀好意的蛇爬过皮肤,吴邪通通不在意,这样的疼痛尚能忍受,似乎他早已经历过更酷烈的,于是只停留在皮肉上的伤痛便不值一提,他想如果有个忍耐疼痛的比赛,自己应该能取得好名次。


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广袤黑暗里,吴邪没有注意那具沉默的青铜棺椁,也没有靠过去看,刚刚那一击也给了他自信,他觉得再来几个同样的怪物自己也不怕。其实这种自信是盲目而缺乏支撑的,但他愿意沉溺其中,空白的生命,空白的记忆,身边似乎可以依靠的人又那样难以捉摸,他只能用无缘由的自信来充盈自己,以防被无尽的空虚和恐惧吞噬。


走在黑暗里,吴邪想象自己一无所有并因无助而哭泣的样子,那让他感到厌恶,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依赖着任何人,想必之前的自己也是这样,独立有自尊。又不知走出多远,依旧在暗影里徘徊,吴邪开始感觉累,在地上坐下来,打算歇歇。


不能跟没头苍蝇一样继续乱走了……吴邪长叹口气,摸摸肩膀,血已凝固,疼痛也钝下去,伤口上灼烧般的感觉淡了一点,比方才好过。他把头埋入弓起的膝头,心里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将自己送入这里的人。


张起灵,小哥……


他回忆从睁开眼到此刻的种种,发现每一秒记忆里都有着他的影响存在。沉落在思绪里,吴邪很自然地放松了警惕,没有察觉身后悄悄跟上的青铜棺椁。


棺盖又打开了,这次它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从漆黑的棺内升起一个物体,上边裹着大量浓稠的液体,像臭水沟淤泥中埋藏的一个陶罐,它的形状也如同常见的陶罐,巨大的圆形头部首先探出来。这个头像蛇一样伸到空中,盯住了自己的猎物:吴邪。吴邪没有察觉它的存在,这时它开始抖动,将身躯上那些黏哒哒的东西剥离,于是它的真面目彻底暴露了出来。


它并不是一条蛇,而是一个人形的怪物。


它的头是由三个人头溶蚀而成的,咋眼看去像三张并列的脸,但每一张脸都不完整,朝外的部分独立着,但靠里的部分已和其他脸孔融合在一起,如蛋糕上凸出来的半个草莓。三张脸的眼睛都被缝上了,粗劣的缝合线在他们脸上肆意游走,似乎大地上深黑的裂隙。它们共用一张歪七扭八的嘴,它因形态的丑陋而不能闭合,腥臭口水顺着瘢痕累累的嘴唇流下来。


它慢慢爬出棺椁,巨大的身体一点一点展现,如果这里不这么黑,那它投下的阴影将把吴邪完全笼罩其中。当它站到地面上,已是一个三人高的肥胖怪物,胀鼓鼓的肚子上打开一个洞,里面横七竖八插着武器,他四只手环抱在肚子上,像正守卫着武器库。


它盯着吴邪,鼻子微微耸动,似乎在嗅取人身上新鲜诱人的血味,这味道让它咽口水,却因此带出更多恶心的黏液来。它被缝上的眼睛瞄准吴邪裸露的后颈,其中一只手朝那里伸去,而另一只手从肚子里抽出了一把短刀……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嘶——”细微金属声在静得落针可闻的黑暗地穴里被放大,吴邪嗅到那刀锋上凝固的寒意和血腥,本能地感受到危机,他浑身一震,猛然回头,眼前只见白光乱闪,刀已划破静寂递到眼前。吴邪浑身在这一刹那绷紧,那些退下去的火再度腾跃起来。这一次,吴邪几乎是享受性地将主动权交给了潜藏的本能,他没有多想,也不去看那具停在旁边的青铜棺椁,只是将身一矮,堪堪擦过了怒削过来的刀锋,连飞扬的发丝也没有被拂落一根。


这怪物一击不中,立刻朝前踏了一步,肋下另外两只手也张开了,每只手上各握着一把更长的刀,上下左右挥动,像恐怖的巨蜘蛛张开它的腿脚,和庞大身躯一起封堵住吴邪的路径。吴邪后退两步,再次晃过它当头落下的斩击,尽力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他轻捷地跑动着,边躲避攻击,边思考接下来的动作。他发现一旦放空思绪,将大脑和身体坦然交给身体深处潜藏的某种本能,自己就能像旁观者一样冷静无畏,毫不惧怕眼前怪物这些危险万分的把戏。


这里地形一片平坦,四面毫无阻拦,而自己的眼睛似乎能洞穿浓浓的黑暗,将怪物的一举一动摄入其中。怪物步步进击,一味退让毫无疑问是不行的,吴邪盯着怪物肚子上洞开的地方,突然有了想法。他往前冲刺,瞬间贴近那怪物沉甸甸的肚腹,手以极端迅捷的速度挥出——他的目标是当中杂陈的武器。如果能抓一件武器到手,那么,他就可以不仅仅是避让,更可以反击,甚至可以将这驽钝的大胖子砍成碎块。


尽管这种自信毫无来由,但吴邪就是莫名地相信着它,他坚信现在自己是个强大的存在,这认知根植他的灵魂深处,比记忆,比人性,比他所有清晰或模糊的意识都更强烈。在此刻,这个认知仿佛天顶上不可抗拒的神光,统治着他的全部,将每一个他融为一体:不论是作为人的部分,还是作为亡灵的部分。


这怪物似乎比之前那个聪明多了,它在吴邪的手指触到自己皮肤表层时敏锐地发现了他的阴谋,即刻浑身震动起来,这让它的皮肤变得更为溜滑。像一条在激流中穿梭的鱼。吴邪手指明明已触上去,却又在下一刻被甩开,不得不缩回来,等待下一刻空隙以尝试取走武器。而与此同时,怪物扭曲的大嘴里发出了怒吼,它似乎被激怒了,也许,这是第一次有人敢正面碰触它最引以为傲的部分,它将四只手臂中的两只高高举起,另两只架在肚子前边,朝吴邪发出震人心魄的咆哮。


吴邪咬紧牙关,接连后退,这怪物的啸声中似乎也藏着无数刀锋,听在耳朵里就像浑身被无数猛兽碾过,从头到脚都在发疼,他需要用力克制才没有让胸膛里翻涌的气血顺着口鼻喷出来。


吴邪被逼退了,他与怪物的距离被拉到前所未有的大,跑出一段后,他躬下身大口喘息,着力平复胸中阵阵紧逼的翻江倒海,目光依旧锁在怪物身上。


怪物爆发出昂扬气势,三张破碎的脸颤动着,面色染上了狂喜的红晕,似乎正为刚才的打击而自得。叫过后,它朝吴邪步步逼近,高举的双手上寒光凛凛,吴邪几乎能嗅到上面跳跃的血腥味。就在他猜测这个怪物接下来要如何攻击自己的时候,突然看见白光一闪——这怪物将手中的一柄短刀用力掷过来,刀锋直插吴邪咽喉。


距离注定了这下攻击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吴邪感到身体里那团火在这一瞬间发出怒吼,像巨龙那样一飞冲天,它再度腾跃,充盈着整个身体,驱使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举起双掌挡在喉咙前。


刀锋几乎以爆裂的力度扎透吴邪的双手,叠在一起的双掌被洞穿,但也最大限度抵御了这一次可能是致命的攻击——锋刃在咽喉前一寸的位置力竭而停下了。


怪物似乎被这个结果震住,愣了一秒,紧接着它完全暴怒起来,仰天大吼,似乎在发誓必将吴邪这个多次让它计划落空的渺小凡人撕成碎片。它大踏步走来,每一步都让地面发出微微震动,三张脸上皆露出不甘和怨毒的神情,大嘴扭曲地蠕动,如果它是人,此刻必会发出源源不绝的咒骂声,但吴邪只看见黏液不断滴落。


血顺着吴邪的双掌往下流,如一条解冻的河,滔滔流水奔涌得那样快速而欢乐,这本该带来痛苦和软弱,却并没有在吴邪身上发生作用。他笑起来,似乎察觉不到任何来自肉体的疼痛,由体内之火熔铸成的巨龙依旧牢牢占据着他的身体和意志,它如此强大而不可抗拒,让吴邪心甘情愿陶醉在它所带来的压倒性磅礴力量里。


吴邪将手放下来,两只手掌被这把刀串在一起,他动动肩膀,右手用力一伸,霎时便挣脱了刀锋的束缚,然后,他将被血浸透的右手放到刀柄上,从左手掌里抽出这把刀,对准了已近在咫尺的怪物。


他终于拿到武器了。


与此同时,闷油瓶和青年所在的房间里响起了刺耳的警讯声。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闷油瓶和青年都站了起来,他们紧紧盯着左侧,空气凝成的显示投影上已是一片鲜红。吴邪的全身像在闪烁,红光穿越他的眉心直下脚底,让构成他形象的光点仿佛无数正在碎裂的星星那样燃烧。在这光焰里,吴邪的形象已被一条血河遮蔽,红光中有些许金色的线一次次划过,贯穿人体整个脉息,繁复数据在其上跳跃,读数一次次被刷新,然后有越来越多的显示数据变成了不可读取的无穷。


“这……”青年深吸口气,族长身侧这片监控区域是他自己刚刚打开的,目的是全面监测吴邪本身的情况,既包括血压、心跳、呼吸频率这些常规部分,更涵盖精神曲线、逻辑判定、肉体极限、动态分析等种种复杂的内容。


红光耀眼,映在闷油瓶和青年脸上像灼灼的噩梦,他们面对栩栩如生的投影,表情凝重中带着震惊。青年盯着那几个一动不动的小框体,感觉自己的呼吸也停顿了——那里清清楚楚地显示:此刻,吴邪的身体关闭了呼吸、心跳、脉搏等一系列最基本的生命反应,他没有心跳,不再呼吸,血液也暂停流动,甚至感觉不到痛楚,但他并没有停止行动,像死尸一样轰然倒下,在他体内有另一种不可知的力量驱动着他的行为。


数据几乎全部变成了“无穷”或“未知”,连吴邪的形象也开始扭曲变形,青春矫健的人类外形发生坍塌,他的头颅和四肢向内收缩,如同一个穷途末路的宇宙,受巨大的引力作用而坍缩到一起,最后熔铸成面目模糊的可怕漩涡。


这监控针对吴邪的生理状况,也监测着整个人体的均衡,而现在屏幕上显示的变化意味着在吴邪体内深处有不可见的力量支配他,让他超越了人或者粽子这种生存形式,以一种全然不同的姿态出现在世间,而这种力量,是这个同时精通人类和粽子两种存在形式的监测系统所不可理解,也未曾见过的。


当然也包括整个张家,系统的缔造者。


这是怎么回事,吴邪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年莫名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想起远古的神话,几乎每个民族都有过关于“混沌”的描述,不可捉摸的混沌具有神秘莫测的强大力量,从中诞生了宇宙,它既是物质世界的对立面,也是物质世界的原初。


青年立刻转过头,看向两人之前面对着的监控,在这处完全再现看了地下场景的投影上,吴邪的影像依然是人,是吴邪,和他之前没有任何区别。他肩头和手掌的伤口已不再流血,手中握紧那把千钧一发之际夺过来的刀,身子一矮,朝肥胖的粽子奔去。吴邪动作轻捷敏锐,力度却十分惊人,青年看见他很快逼近粽子,像猎豹一样矮下身,以人类几乎不可能做到的角度将刀锋挥出,重重落在粽子鳞甲密布的小腿上。这一击足以将常人的小腿彻底斩断,但这个粽子毕竟不同凡响,它只是晃了晃,然后飞快踢起另一条粗壮的腿,往吴邪胸前击打,但吴邪轻松闪开了。


他似乎不是在地面上奔跑,而是在虚空中滑行,像雨燕那样飞掠,一切都快速而精准。即使在闪避的过程中,他也没有浪费时间,刀锋翻转,眼花缭乱间又朝粽子的大腿挑过去,他已发现那里有连接的经络,被破烂衣襟遮蔽着。粽子在连连攻击下暴怒起来,却毫无办法,两次反击都落空后,作为一个聪明的怪物,它发现对手在短时间内变得强大了,于是它选择以退为进。


粽子后退了,吴邪则缠上去,刀锋带起的白光比对方四只手上的武器加在一起还要凌冽。粽子庞然的体型注定它无法像吴邪一样灵巧快速,它甚至不敢跳,只能连声嘶吼,用具有杀伤力的粗粝嗓音震慑对方,然后快速舞动四只手,共同织就一张紧密的罗网,意图阻挡吴邪的攻势。


吴邪笑起来,他已经知道这东西的底线在哪里,而自己是可以粉碎这条实力底线的。他再度进击,一脚踏在粽子凸出的膝盖上,借力一跃而起,像一只迅捷的鹰隼,迅速升到空中,与粽子扭曲的大嘴对视,然后将刀锋狠狠送出去——粽子发出前所未有的刺耳啸叫,整个空间似乎都在微微颤动,它的大嘴在吼声中完全张开,朝天翻转,形成一个庞大的钝角,口中除了发出叫声,更同时喷出了无数细小的箭矢!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吴邪扔下刀,剧烈的喘息开始平复,他感觉身体里那把火在横扫千军般肆意挥洒之后慢慢熄灭,退回黑暗中继续沉睡。耳中听到砰砰作响的声音,有规律地搏动,由快而慢,由急促而平和,吴邪突然明白这是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心脏又开始搏动,血脉流转,属于人的他回来了。


混合绿雾的黑暗依旧笼罩着这里的全部,吴邪看了看地上七零八落的尸骸,突然有点焦躁,他想还有下一个吗?下一个会是什么?难道自己接下来的时间都要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牢笼里和各种怪物相对?


很自然地,他想起将自己带入这里的人。他看着空虚的黑暗,黑暗中似乎浮现出了那人沉静的眼睛,与他默默对视。吴邪心里突然一痛,忍不住朝那里问道:“小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什么也不记得,但这不代表我成了白痴。我知道这是不对的,这不正常。你说我们要共同生活,哪有这样的共同生活呢?你所谓的共同生活,难道就是把我关在黑暗里,然后让危险的怪物不断攻击我?


小哥……小哥,我到底犯过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吴邪在黑暗中茫然漫步,他感到身上阵阵发冷,又阵阵发热,肩头和手掌的伤口都翻开着,露出皮肤下边鲜红的血肉。疼痛越发清晰,固执地钻入身体底层,直达骨髓深处,这让他的步伐越来越慢,行动越来越沉滞。


没有怪物再现身,那具冷冰冰的青铜棺椁也消失了,周围只余死寂的漆黑。他突然怀疑自己会被永远关在这里,再没有看到天空的机会。或许过一会儿就会有新的怪物出现,到时候,他想试试不逃走、不反抗,看自己会不会被那些怪物们撕成碎片。


……或许那样更好,或许,自己其实也是个怪物,所以才会被关在这里,被陌生人关于共同生活的谎言哄过来,从一个墓穴跌入另一个墓穴……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摸索着慢慢前行的步伐突然碰到了东西,像一堵墙壁。


吴邪愣住,伸手去摸,发现确实是墙壁,这处空间内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屏障,阻断他前进的道路。他想了想,转向左侧,将右手放在墙壁上,摸着它朝前移动。墙体十分光润,受伤的手掌放在上面没有出现不适,他扶着墙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在前方碰到障碍。他开始怀疑这堵墙有什么不对,这时,他在墙上摸到了一点东西。


湿润的,有点粘,带着熟悉的血腥味——是血。


摸到墙上的血迹,吴邪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血,是自己受伤的手掌在墙壁上留下的印痕。


只有一种可能会让自己在不断朝前走的同时摸到自身留在墙上的血迹:这个房间是圆形的,而自己的手在一个圆环的内壁划了一圈。这时,墙壁开始发光,它们逐渐亮起来,连同吴邪没有察觉它存在的天花板一起,共同构成了这个试炼之夜的黎明。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吴邪看见自己身处一个圆形的房间,除了墙壁上断续的一圈血痕,和从自己肩头跌落在地的血污外,这里完全是空的,没有摆设,没有怪物,似乎什么也不曾存在。他呆呆看着这里,有些搞不明白,突然,就在房间完全亮起来的那一刹那,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头顶压下来,脚下像同时打开了一个磅礴的漩涡,巨大吸力从内部生出,拖着他往下而去。


这力量无所不在,不容抗拒,整个房间似乎都变成了这股力量的组成部分,吴邪膝头发软,跪倒在地,手臂死死撑住地面,才没有从头到脚都贴上去。


怎么回事?


他感到恐慌像蛇一样从心底攀上来,面对那些怪物时也不曾这样害怕过,他本能地明白,如果这股力量继续加强,终究会到达让自己粉身碎骨的强度。意识到这点后,吴邪干脆放弃了挣扎,静静趴在地上,仍由这股力量压制住自己。他觉得累,身累,心里更累,刚刚不已经决定要再有怪物出现就不反抗吗?现在虽没有怪物,但这肯定也是什么别的手段。


他趴在地上,放空所有想法,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他确实也已经死了。


短短几分钟后,房间又发生了变化。吴邪看见其中一面墙体变成了透明的,然后,然后……然后那个人出现在这道不可见的障壁之后。


闷油瓶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是你……”吴邪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浑身都绷紧了,愤怒、怨毒、不甘、报复,种种负面情绪像一张编织好的大网,将他密密裹在其中,但这张网上又饱含着脉脉温情和刻骨的想念。矛盾的情绪驱使着吴邪,而体内沉睡的烈焰似乎融入了每一个毛孔中,给他另一种力量,让他强撑着站了起来,顶住重压,颤抖着挺直脊梁,死死盯住闷油瓶的眼睛。


吴邪笑了,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败,你失望吗?”


你失望吗?


这句话中每一个字都是足以轰碎闷油瓶精神世界的武器,他无波的眼睛里猛然掀起狂涛,朝前走了一步——他不知操作了什么机关,或许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命运自动放松了他们身上的枷锁,打破了彼此间看不见摸不着,却切切实实存在着的障壁——透明的墙体消失,闷油瓶走入了房间内,而与此同时,吴邪感到那无所不在的重压也骤然消亡,紧绷的身体突然失去对抗目标,顿时失去平衡,朝前跌倒,而勉强压制住的疲惫也变成巨浪,将他彻底打入深海。


吴邪感觉自己跌入一个怀抱中,这个怀抱结实有力,温热坚定,胸膛内传来让人安稳的心跳声。他的手臂环着自己,让自己的头靠在他颈窝里,然后吴邪听见他低声的呢喃,他说:


“吴邪,我的吴邪……”


小哥……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四周很静,房间呈现温和的暖色调,吴邪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肩头,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正在痊愈当中。他睡得很沉,几乎察觉不到平缓悠长的呼吸声,脸色在和暖的光晕下显得红润了一点,但还是比大多数人苍白。


闷油瓶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昏睡中的吴邪。片刻后,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吴邪的额头,就在手指即将触到肌肤时,他手停下来,悬在空中犹豫了两秒,最后还是慢慢收回去,黑眼睛里的波动更加沉静了。


吴邪的状况依旧难以断定,像黎明时分的薄暮那样,沉沦在半明半昧的未知中,这场惊心动魄的测试证明了他不是粽子,但也仅仅如此。闷油瓶现在可以确定,吴邪不同于他们熟悉的那种墓穴怪物,如果没有人主动攻击他,他绝不会伤害对方;他也没有嗜血的欲望,一直行走在腐蚀之息里依旧保持镇定和清明,换作别的粽子早已狂性大发了。


养子整理出关于吴邪的初步审核报告,报告被映在墙上,像夜空的繁星微微闪烁。为了保护曾一度濒临消亡的雨林,这个时代已很少有纸制品,书籍和各种资讯都以更便捷更全面的方式融入人的生活,只有在少数人那里还保留着阅读纸质书的习惯,而书本纸张本身,也逐渐成为了艺术甚至奢侈品的一部分。


闷油瓶记得,在自己小时候,砍伐树木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似乎树生在那里就是为了让人砍掉,或作柴禾,或作梁木。张家也曾在选定的山上烧光了整座山中的原生树林,改种成他们需要的别种树木,为多年后新的张家楼建设储备良材。但在张家祖训里,对自然的开发利用始终是有节制的,他们烧光一座山,却绝不会烧光每座山,更不会故意将张家楼修建得奢华广大,那既不实用,还可能带来危害。所以后来,当闷油瓶身处举国上下都疯狂砍树毁林,梦想着能够跑步进入幸福的时代时,他曾经很困惑。他看到那些默默生长了百年以上的木材被持锄犁的大手砍倒,被轰鸣的机器掀翻,一根根一批批地滚到山下,然后用最原始的水流方式被运走,一些成为建筑,另一些则被送进炉膛,化作烟囱里滚滚的黑烟。挽着袖子,黑红着脸膛的汉子们围着土炉干得热火朝天,他们对他说:这是在炼钢。


可是,那个时代,在闷油瓶走遍神州的旅途里,他几乎没见过像样的钢,只看到一片片丛林化成了灰土,而那些曾经黑红有力的脸,则被灰土染得枯朽憔悴,到后来不但没有力气炼钢,连说话的精神都没了,因为饿,而那时候也已不再提炼钢了。


除了变成浓烟和灰烬,那些有幸构成建筑的幸运树,它们的历史使命也很快结束。从那个时代开始后的很长时间内,建设和破坏的频率都比以前高了很多,许多东西似乎才刚刚建设好,又被飞快地毁弃了。闷油瓶见过太多不逊色于张家楼,甚至更宏伟辉煌的建筑,并在心里暗暗对比它们,这些建筑大都是很好的,应当像张家楼那样屹立百年甚至数百年,可是它们没有一座留存下来。


许多时候,它们仅仅因为“它”的一句话就被高高立起来,又在下一个“它”的主宰者或操纵者的一句话里被推倒。


默默叹口气,闷油瓶收回思绪,看看窗外荒凉的风景,天空仍是灰色的,刮着风,大约夜间会降雪,房间有必要调整得再暖和些。吴邪已昏睡几个钟头,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他不打算叫醒他,让他充分休息吧。养子的报告详细分析了吴邪现在的情况,并提出下一步的处理安排,这些内容他都认可,并再次肯定了养子的办事能力。说起来,这孩子——他现在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孩子了,冷静、果断、负责,心思缜密,手段却不极端,自己的养子早已具备足够的成熟和强大,甚至可以将张家的重任交托给他。


看着吴邪沉睡的面容,闷油瓶突然想起当年,记得第一次看到那孩子时,吴邪还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在千里之外的西湖畔守着他的小铺子。在这之前,自己因为一些事必须回到族里,临行时吴邪朝自己发火了。他又急又气,拖着伤,步履蹒跚地走出来,拉着自己喋喋不休,他说你别走,这才几天功夫啊,你伤得那么重还没好呢……说着说着,闷油瓶看到吴邪眼圈红了,而他自己似乎一点也没察觉,皱着眉头,满心满身都被不舍和焦虑占据。闷油瓶从他身上明明白白感受到了不可说出口的情绪和情感,他突然想笑,于是不理吴邪,背过身去,这下像点燃了炸药,吴邪差点气晕在当场,他顿了顿,指着自己破口大骂,说张起灵你就去死吧,随便你!老子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混账!


他背着吴邪,抬头看向巴乃的蓝天,微风送来木棉花的香气,也拂开他的刘海,将笑着的眼睛露出来,他在心里对吴邪说:你才舍不得,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一年后,他真的去见了吴邪,虽然是为一场更长久的暂别。


他以为那只是暂别。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回到族里,闷油瓶面对许多需要一一处置的事,也是在这时,他第一次见到了那孩子。


正值数年一度的聚会时分,张家散居各地的本家人,还有各分支的主事者都回来了,许多重要决断都放到这时候商议定夺,自己身为族长必须在场。最重要的是,关于“它”当初压在家族头顶上的阴谋和负担,也到了该烟消云散的时候,而这次聚会的主要目的就在此。


那日上午,闷油瓶和族中几位长者——说是长者,其实也并不老,至少从面相体格上看他们毫无老态。张家关于成熟与青春的定义和俗世迥然不同,旁人若见着这一幕,大概只会看到几个中青年的茶会,而在张家内部,这可能是让人屏息的庄严一聚。在这场聚会上,闷油瓶听两位长辈说起关于“它”的事,结合自己这些年在外的历练见闻,包括探访巴乃张家楼的情况,判断出了以吴三省为代表的老九门中存在的某些异动。


他们是好意,但脱离张家掌控的好意,难免受到腹诽和质疑。


我们对老九门太宽容了。座的一人不住摇头,朝他道:而您又太过亲力亲为,大胆需有度啊族长,如果您遭遇什么,全族上下……这人声音很恭敬,但在恭敬中却夹杂着对族长贸然探访巴乃张家楼的委婉批评。


闷油瓶微微颔首,道声您说得对,以后当更稳妥。他并不辩解当初正受失魂症困扰的事,反正这件事在座诸位已知道,而是大方承认了自己的冒进,将这个话题带过去,也避免他们对老九门发出更多的不满。


老九门的确有诸多不妥之处,但他们也同张家一样,于风起云涌的时代变革中不断衰落,如今,曾在道上呼风唤雨的老九门,还有几个后代留存呢?


张启山一脉算绝了;明面上,解家、霍家声势较旺,但后辈里争气的也屈指可数。解雨臣不错,但他一人之力,能管好解家已属不易,想谋取更多发展或另搞点阴谋怕是不行,况且听说他这次伤得很重,估计没一年半载回不过劲来;霍家嘛,霍仙姑有本事,却未免独断,对后辈又过于护短,导致几个孙子都不中用,当家位置多半还是落到孙女头上。她还太嫩,撑起霍家也太勉强,需历练的地方太多。除开这两家,老九门其余几家皆隐匿水下,暗流汹涌,面对张家掀不起大浪来。此外还有吴家,吴家吴二白、吴三省称得上人物,但继任者只有吴邪……


呵,吴邪。


靠在椅子里,闷油瓶边听诸人说话,边想到了吴邪。他猜,那人现在一定正在西湖边的铺子里发呆吧,有没有在想到自己时偷偷骂两句?多半有的,他就这么个性子。憋不住、藏不住,不绕弯,不黑着心肠下手,真诚热烈,不屈不挠……


似乎有无数形容词可以降落到吴邪身上,有些是褒义的,有些微微带着贬义,但没有一个词真正属于邪恶的领域,它们共同构成了现实中的吴邪,并将这个吴邪刻进自己心里。


吴邪,吴邪……


神游片刻后,闷油瓶收拢思绪,继续专注于族中事务。在座诸位滔滔不绝,每一个人的话语,似乎都掀开了张家的一片天地。


我建议多提防点海外分家的动向,毕竟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而他们很多时候有自己的渠道。


汪家那边暂时没发现不妥,我会继续派人盯着。


族里有几个小子不错,可以好好培养起来。不不不,族长放心,绝对按您吩咐的来,不为难他们。说实话,之前是苛刻了点儿……过去咱们家人多,淘汰残酷点也没什么,现在不同了……


“……族长,时候要到了,顶多还有一年。”坐在闷油瓶对面的女人理理头发,低眉叹了口气,低声道:“张家……张家很复杂,族长您心地好,不见得别人也心好,我们人手不足,又缺乏可以真正信赖的帮手,防不胜防啊,这是个大问题。”


确实是大问题。闷油瓶沉静的眼睛里闪过无奈,他摆摆手,道声知道了,没有让对方继续说下去。这个话题无需扩大,更不能否认,它早已成为共识,座中诸位也默然表示了赞同。


族人说得对,事实上他早已认识到这个问题,才会在当年找上老九门,希望他们能与张家一起守卫终极的秘密,为此他甚至既交托出至关重要的鬼玺。可是这些老九门的人——他们就像神州那些年里遍生的蝗虫一样:仓惶无根,翻覆无情。他曾寄予殷殷期望的凡人,曾信誓旦旦要和张家同进退的凡人,终究还是如他们的祖先那样违背誓约,躲藏了起来,仅仅出于对时局的惧怕,对张家人长寿和强大的嫉妒恐慌,或者屈从于根本无法成立的阴谋蛊惑。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很多时候,看着那些凡人,闷油瓶会从骨子里感到悲凉和无奈,他想起那些被片片砍倒的树,炉膛里腾腾的黑烟,名不副实的“钢”,还有之后遍地饥馑和持续数年的可怕疯狂。他看着这一幕幕,感觉既可笑,又恐惧,并为身在其中的人感到痛苦。刚刚继任张起灵的时候,他曾问过自己的前任,说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忍让“它”?前任张起灵看着他,睿智而疲惫的眼睛里一片平静,他没有正面回答闷油瓶,只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看到就会懂的。


然后他真的明白了,在没有被失魂症绑架,也无需投入命运职责中的日子里,他花了很多时间游历这片大地,看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在狂热中繁衍,在绝望中死亡。或许真的死到临头时,他们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价值和意义,而有更多人直到死还不明白这一切。


曾有段时间,闷油瓶对整个人的社会都抱持着冷漠,他觉得或许人就是这样,既无法特别出色,也难以专注和热情,他们就是一帮平庸甚至劣等的生物,庸碌而生,迷茫而死。虽然确实别无选择,但自己竟会将职责交托给他们,实在是发昏。


后来,这种想法逐渐淡去,因为他看到了更多更多,人当中各种不同的面貌开始展现,个性开始凸显,许多人性中复杂的东西像天上的繁星那样互相应证闪烁,难以看清,更无法形容。它让丑陋的更丑陋,美好的更美好,而绝大多数平凡朴实者,也从中显出了他们沉甸甸的价值。


这个时候,闷油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成熟。


每个人的成熟都有其过程,伴随着见识和经历,不管他拥有如何精妙的倒斗手段,也同样不能回避这个问题,逃不脱这个必然。他开始明白美丑善恶各有其位置和价值,硬要在其中划分界限,或强迫谁如自己理想中那样发展,其实没有意义。


再后来……后来,在他彻底成熟而平静,能够坦然面对命运加诸于家族和他个人的种种苦难后,他遇到了吴邪。吴邪身上具备他所见过的人的许多特征,但又有一些不尽相同的部分,连他自己都无法准确说清这些不同具体在哪里,不同到了什么地步,但它们就是那样固执而鲜明地构成了“吴邪”,并将这个吴邪烙在他心底,念念不去。


人与人的相遇、相知,很多时候皆是天时地利与人和的成全,若他在别的生命阶段遇见吴邪,或许不会像如今这样,把一个短寿的凡人惦记在心,可是命运偏偏安排他们此刻遇着,而且将彼此牢牢放在了那里。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事情议毕已近中午,与会者都告退,等候在外间的人也逐渐散去,闷油瓶步出厅堂,来到院子里。一些人或坐或立,在院中三三两两地说话,有人看见他过去,便恭敬地一点头,或上前打声招呼,还有人不时望向他,似乎怕错过了他的指令。


闷油瓶随意散步,心里依旧想着方才讨论的那些事,顺便打量周围。这是他在常年旅行和思索中养成的习惯,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包括环境和人。


他看了一圈,突然看到在人丛外的墙根旁有一个人。那个陌生少年孤零零地站在一边,双手环胸,抱着肩膀,竭力做出一种无所谓的姿态,却更显出他的料峭和孤寂。他似乎对周围的人都不关心,只偶尔朝自己这边瞥一眼,然后又飞快地转过头去。闷油瓶停下脚步,目光越过几个人平缓的肩头和生动的面容看向这个少年。他脸上还带着稚气,漂亮的轮廓初具雏形,和大多数张家人一样清俊,个头高挑却单薄,与他的身高相比就显得瘦弱了,但骨骼体态看起来还是很出色的。


此刻,少年的眉头微微皱起,深邃双眼亮亮的,挺直的鼻梁下嘴唇抿起来,似乎正为什么事不高兴。


莫名的,闷油瓶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那时,自己作为半个孤儿,处在家族派系的夹缝中,无人关怀,无人过问,偶尔还会遭受各种人的白眼。而他对此并不上心,他在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于仰头望天,低头自省,几乎没有与人沟通的欲望。海客兄当年毫无恶意,仅出于好奇和关心,也被自己晾在一旁许多年。


这个少年和当年的自己显然是不一样的,但他就是让自己产生了回忆自身的念头。


突然,那少年转过头来,再次往闷油瓶这方看了一眼,眼睛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精气神。闷油瓶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突然一跳,这少年的眼神里有阳光般的勃勃生气,又像月华那样柔和温润,更有一丝不服输的韧性。自己虽说是族长,且常年不着家,比过去的张起灵们更加神秘,但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并没有畏惧或谄媚,仿佛还会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让他想到了吴邪。


真奇特,这个少年既能让他想起自己当年,眼神里又闪过如吴邪那样的热忱和无畏。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闷油瓶离开人丛,朝少年走过去,在他面前站住了。


“你哪家的?”他想这孩子大概是本家或分家中某位族人的后辈。


随着他靠近,少年难以避免地紧张起来,看得出他其实想跑掉,但当着族长又不敢跑,于是只能撇撇嘴,低了头,闷声闷气地答道:“张家的。”


张家的。听到这个回答,闷油瓶心头了然,原来是孤儿。按张家的规矩,若在这个大家族里还有父母或亲戚照管,被问起出身来历时,当告知自己亲族的身份和位置,只有无人愿接收的孤儿,才会笼统地被称为张家的。


“放野了吗?”


少年一愣,摇摇头,声音更低,“没资格去。”


闷油瓶嗯了一声,默默打量这孩子。仔细一看才发现,其实将他称作少年有些勉强,这孩子还处于孩童与少年的过渡期,跟他谈到放野也显得苛刻和超前了。张家历经千载,百年来似乎只有自己是在不满15岁时就参加了放野,那是特殊情况,可不作考虑,这孩子既然无人照料,自然不可能有人给他安排放野的事,恐怕连相关的训练都落下了。


“手给我看看。”不待少年同意,闷油瓶已拉起他的手,仔细看看筋骨,又捏向他肩头,感受手下肌体的柔韧和力度,最后摸了摸他的头。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少年给他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浑身紧绷,越来越紧张,好像突然之间从最灰暗的角落被拎到灿烂阳光下,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叫嚷着不适应。当闷油瓶的手终于落到头上时,他干脆一咬牙,不顾身份地把族长的手打掉,并充满防备地盯住了对方。


这大不敬的举动顿时引起四下围观者阵阵惊叹,纷纷嘀咕这孩子太不晓事,怎么能对族长如此无礼呢?


果然是没爹娘教养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陷在交头接耳的窸窣声中,闷油瓶反倒笑起来。像,真像。这孩子很像自己,不论与生俱来的戒心与警惕,还是不加矫饰的真我本心。闷油瓶自认绝非虚伪的人,他只是懒得应付,懒得理睬——如果你也走过与他同样遥远曲折的道路,你就会和他一样变得淡漠安然——不过在他心里,什么是好,什么是恶,方向在哪里,历来清楚明白。


就这短短一瞬间,他突然打定主意,既然这孩子没人要,那就自己收下来吧,反正……反正自己多半也不会有后裔的。


眼前仿佛晃过一个人的影子,与自己身量相仿,年轻俊朗的面容上,灿然温柔的眼睛默默凝视自己。


“你以后跟着我,叫什么名字?”


围观的人丛骚动起来,许多人发出不敢置信的低语,少年的脸也瞬间红了,然后紧紧皱起来,脑子里像被炸雷轰过。


他是家族里的野孩子,从没人多看一眼,偶尔看到,也绝不会有心思去探究他体内沉睡的力量,发掘他未来恢弘的可能性,他仿佛荒地上的野草一样蓬勃而自由,而他今天来到这里,仅仅因为好奇,就像每一个从孩童往少年转变的孩子一样,好奇这个神秘的族长到底长什么样。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改变得这么快,这么猛烈,于是他本能地就想往后退,却被族长再次放到头上的手箍住,挣扎不得。


他几乎要哭了,浑身乱扭,颤巍巍地说:“我……我不去。”


他的声音被四周的窃窃私语声淹没,只有身旁的闷油瓶听见,却也当没听见,拉起这孩子的手就走,依旧面无表情,心里却乐着,挺高兴,他想自己捡了块宝贝,只要细心栽培,绝对会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继承人。他还想,等到这边事情结了,去跟吴邪碰面的时候,如果吴邪说出那句他想听的话,他就跟吴邪说我养了个儿子,然后看吴邪暴跳如雷的样子,但接下来他就会公布答案:收养的,像我,也像你。


可惜吴邪于感情上很不开窍,到两人最后告别也没能说出那句话来,于是闷油瓶也就没有提。

这一切,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少年给他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浑身紧绷,越来越紧张,好像突然之间从最灰暗的角落被拎到灿烂阳光下,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叫嚷着不适应。当闷油瓶的手终于落到头上时,他干脆一咬牙,不顾身份地把族长的手打掉,并充满防备地盯住了对方。


这大不敬的举动顿时引起四下围观者阵阵惊叹,纷纷嘀咕这孩子太不晓事,怎么能对族长如此无礼呢?


果然是没爹娘教养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陷在交头接耳的窸窣声中,闷油瓶反倒笑起来。像,真像。这孩子很像自己,不论与生俱来的戒心与警惕,还是不加矫饰的真我本心。闷油瓶自认绝非虚伪的人,他只是懒得应付,懒得理睬——如果你也走过与他同样遥远曲折的道路,你就会和他一样变得淡漠安然——不过在他心里,什么是好,什么是恶,方向在哪里,历来清楚明白。


就这短短一瞬间,他突然打定主意,既然这孩子没人要,那就自己收下来吧,反正……反正自己多半也不会有后裔的。


眼前仿佛晃过一个人的影子,与自己身量相仿,年轻俊朗的面容上,灿然温柔的眼睛默默凝视自己。


“你以后跟着我,叫什么名字?”


围观的人丛骚动起来,许多人发出不敢置信的低语,少年的脸也瞬间红了,然后紧紧皱起来,脑子里像被炸雷轰过。


他是家族里的野孩子,从没人多看一眼,偶尔看到,也绝不会有心思去探究他体内沉睡的力量,发掘他未来恢弘的可能性,他仿佛荒地上的野草一样蓬勃而自由,而他今天来到这里,仅仅因为好奇,就像每一个从孩童往少年转变的孩子一样,好奇这个神秘的族长到底长什么样。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改变得这么快,这么猛烈,于是他本能地就想往后退,却被族长再次放到头上的手箍住,挣扎不得。


他几乎要哭了,浑身乱扭,颤巍巍地说:“我……我不去。”


他的声音被四周的窃窃私语声淹没,只有身旁的闷油瓶听见,却也当没听见,拉起这孩子的手就走,依旧面无表情,心里却乐着,挺高兴,他想自己捡了块宝贝,只要细心栽培,绝对会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继承人。他还想,等到这边事情结了,去跟吴邪碰面的时候,如果吴邪说出那句他想听的话,他就跟吴邪说我养了个儿子,然后看吴邪暴跳如雷的样子,但接下来他就会公布答案:收养的,像我,也像你。


可惜吴邪于感情上很不开窍,到两人最后告别也没能说出那句话来,于是闷油瓶也就没有提。

这一切,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风变大了,夹着丝丝冷雨,从拉开两道缝隙的窗口透进来,吹乱闷油瓶的头发,还有一些落到沉睡中的吴邪脸上。闷油瓶起身关上窗,发觉已是黄昏时分,昏蒙蒙的太阳往西方坠落,一半轮廓已沉入海中,映得远处灰白浪花像被镀了金,从惨淡中透出一丝亮色。


不知不觉,他已看着吴邪沉思了这么久。


吴邪……


在窗边站立片刻,闷油瓶回到床边坐下,将光照调暗,让柔和深沉的光晕如流水般拱卫着吴邪。他看着吴邪的脸,伤口已开始愈合,这些细小伤口让这张光洁的脸显得更真实,更有人味儿,也更像他记忆中的吴邪。


闷油瓶并不喜欢吴邪负伤,但在过去,在他们共同走过的时光里,大多数时间吴邪是带着伤的,和自己一样。就普通人而言,吴邪已十分厉害,只不过,他们的冒险从来不向普通人开放,因此,闷油瓶时常不着痕迹地帮助和保护着吴邪,尽力让伤痕在他凡人的身体上显得浅淡点,也停留得短暂些。


可是他没有想到,吴邪终究还是受了平生最深重的伤,这药石罔效的伤从他体内深处慢慢滋长,逐渐占据他短暂生命的全部,最后甚至让他开启了未知的死亡旅途。


闷油瓶以为,在纷繁芜杂的世间,在张家、老九门,以及各种左右着个人和群体命运的大局中,自己起码可以护得吴邪周全,顶多难呵护他的心灵和承受力,他需要独立面对家族和过去的种种布局,却没想到……


其实,自己连保护吴邪身体安康长命百岁都没做到。


闷油瓶凝视着昏睡中的吴邪,眼波里满溢着柔情,最后,他终于慢慢俯下身,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将唇印在吴邪微凉的额头上。


整个空间似乎都随着他的心、他的动作,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的吴邪……


青年站在房门口,犹豫是否要进去,他不是不明白养父现在心里沉痛的负担,但这件事……这件事终究得有人去完成。


而自己选择的方式,或许是最好的路。


敲门进去,闷油瓶抬头看着养子,没有说话,青年一时也没开口,他知道族长不想打扰吴邪休息,也不希望有人破坏他们之间难得的独处时光,但是……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我打算出门一趟,父亲。”


“做什么。”


“……查查当年的事。”他看看吴邪,道:“我们目前看到的,都来源于吴邪自身的记录,难以完全保证真实和公正——当然我没有说吴邪作假的意思,只是很多事应该从更全面的角度来体察,包括询问其他相关者的看法。”


“你要去找王润?”闷油瓶声音平静,他明白养子的目的。


“不只,我想去拜访当年那些人……比如胖子、解语花、霍秀秀、吴家其他人的后代,当然也包括王盟的后人,询问他们对当年的看法。”


闷油瓶沉默片刻,微微摇头,道:“你可以去,但他们可能并不知道吴邪做了这件事。”


“这不要紧。”青年不以为意,这个仔细斟酌后的计划在他心里已十分成熟,“我拜访他们,不一定要谈吴邪,更不一定谈吴邪当年做的事,只要问问他们祖上的故事,交流一些看法,我想都会有所收获的。”


“嗯。”闷油瓶没有反对,从一开始,他就默许了养子的这个决定。


吴邪的过去自己实在参与得太少,不论他在生时,还是在他离世之后。如果这趟寻访能够像拼图一样,将过去散落的碎片拼起来,还已成为历史的故事以原貌,让自己更能深入吴邪的当年,那么,他会十分乐见其成。


看着养父沉静的脸,又看看床上的吴邪,青年心里有许多话要讲,最后,他还是将各种想法通通吞下去,只问一句:“父亲,那本笔记你看完了吗?”


“还没有。”


……也好。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青年又等片刻,不见族长有更多吩咐,说声我走了,便离开了家门。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向鹿先生讲完所有的故事后,我长出口气,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仔细想想,我似乎从没有跟任何人完整讲述过自己的经历,这些事情太庞大,太繁杂,它们压在我心里,随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沉重,渐渐成为一块大石头,甚至一座大山。我时常想我恐怕要带着它们一路到地狱里去了,每次这么想,心里就堵得慌,像一只被捏住了脖子吊起来的鸭,拼命扑打翅膀挣扎,效果不过是让自己死得更难看些罢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有向人诉说的欲望,我想找个人,找个契机,把这一切都讲出来,说我曾经历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我没有分析这种欲望产生的原因,其实不需要分析也明白,就像白纸上的墨点一样清晰而刺眼——因为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我,让我不甘心带着庞大的秘密,像老鼠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角落里!可是,可是我该向谁去说呢?我该用什么理由,找什么机会,才能把这些不能为人所知的东西都倾诉出来呢?”

“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我默默提高警惕,留神查看身边每一个人,像《1982》的主角一样,小心翼翼,满腹阴谋,企图从他们眉梢眼角轻微的颤动,从他们不经意的口吻和动作中分辨出谁是‘自己人’,他可能是一个保洁员,也可能是一个商人或者别的什么——我真没用啊,我居然堕落到这个地步,不去考虑如何才能挽救自己的性命,却将希望放到这种臆想的故事里,妄想能因此轻松一点,好过一点,不至于腹背受敌,既要承受生命步步腐朽的痛楚,还要保守这些沉重至极的秘密。”


“我想这个‘自己人’应该和我一样,随时也观察着四周,一旦他接收到我的视线,立刻就会给予回应,这种回应非常隐蔽,混在正常的呼吸言谈里,除了彼此之外没有第三个人能够察觉。但我听得到,我的“自己人”也听得到,当我们眼神相对时空气中发出的声音,好比在沙漠深处发现水源的狂喜,这预示着压在心头的大山就要被搬走了。”


“发现“自己人”后,我首先会观察四周以确认没有危险,再像老练的间谍那样,佯作不经意地靠过去,准备和他擦身而过,乘人不备果断跨出那一步,让我诡秘的声音精确落到他耳朵里:‘跟你说个事儿’。他听到这句话,顿时缩起肩膀,几乎不可察觉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朝南走,我则朝北走。我们南辕北辙,弯弯绕绕地几乎跨越了整个杭州城,才终于在一间僻静冷清的茶馆里坐下来,如同成功交换密电码的地下工作者,双双长舒口气,最后使用各种暗语和隐喻,克制地对这几年压垮了我整个生命的冒险进行诉说。”


“这个寄托着我期望的‘自己人’最大的作用,就是承接我所保守的秘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这些故事从我这里被转移到他那里,他记下来,而我忘记。是的,我希望我能忘记这一切,彻底甩脱它们加诸于我身心的沉重枷锁——当我年轻而健康时,我还勉强背得动它们,可是现在我就要死了,每一天生命都在离我而去,对我发出嘲弄的声音,我还如何去承受它们呢?在那一瞬间,我前所未有的软弱,如果有人要笑话我的软弱,那就尽管笑去吧,我毫不在乎,换他们来我的境地里试试看,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伪道学连一天都受不了。”


“我将一切交托给‘自己人’,看他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而我则感到一股久违的轻松与惬意,沉重的记忆离我而去,我发现自己的一部分回来了。我回到25岁时的状态,虽然身体行将崩溃,但我的心灵是快乐的,我再也不需要处心积虑地去推断,去猜测过去的布局;不需要提心吊胆地等待语焉不详的未来;更不需要辗转反侧地去思念谁,日夜煎熬地去等待谁,只要平静安然地迎接死亡,如同旅人等待夜中甜美的休憩——我的眼里一片干干净净。”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突然,我恍惚听到我的‘自己人’说了句话。始终沉默聆听着的他问我:‘你要把他也交给我吗?’我愣住,心里一下子乱起来,本以为定得无法再动摇的心剧烈搏动。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或者说我应该已经忘记了谁是他,我到底交出去什么了,只觉得心里空得厉害。我不知要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我想我应该和‘自己人’告辞,回家蒙头睡上一觉,然后就好了。第二天太阳升起来时,一切就会好了,连我身上蚀骨磨心的痛苦也会好了……”


“如果我就这么放任自己在不靠谱的幻想里沉溺下去,那么别说身体不好,我会连第二天的太阳也见不到。事实上,当我真正迎来第二天时,正是这一周过去的时刻。阳光照在眼睛里,我突然醒悟过来,发觉自己过去的一周里一直在发白日梦,幻想有个‘自己人’能救我于水火,连输血也没有按时去。我看着染红的枕头出了一阵神,慢慢爬下床,草草梳洗,然后穿上衣服出了门。”


“我没有去铺子里,在附近溜达一圈,逛进小学旁边的文具店,随手买了笔和日记本。有段时间不写字了,我现在拿起笔手就抖得厉害,歪歪扭扭,泥鳅一样在纸上爬,比小时候练字前还难看。记得那时,二叔经常监督我练字,我练得烦了,把笔往地上一扔,气鼓鼓地说学这些有什么用。二叔把笔捡起来,放回我手里,慢悠悠地说也没什么用,但练好了字,它就会成为你的一部分,一辈子也丢不掉。到你丢掉它的时候,你这个人也差不多该走了。我想起二叔这句话,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现在我丢掉了它,也就是快走了……”


“学校里响起课间操的声音,我隔着墙看那些朦朦胧胧的人影,拼命回忆自己的小学生涯,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时候我在学校里做什么呢?也和他们现在一样,在操场上跑步,在教室里背着手读书吗?对了,我那会儿好像有个好朋友,也是个男孩子,叫,叫……杨?好像叫什么杨?”


“回到家,屋里还是那么安静,我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看了半天,和镜子里的人说话,把所有我还记得的过去都对他说出来。我看他苍白脸上变换的表情,心里一片空茫。我笑,他也笑,我皱起眉头,他眉间也同时出现纹路。我一直不停地说着,体力撑不住了,就靠着墙歇会儿,又抬起头继续说。他和我一起说,同时也听着我的讲述,最后我们一起抱着头哭泣。我突然明白,假想中的‘自己人’根本不可能存在,他就是我自己,也只能是我自己。”


“我只能和自己说。第二天,我尝试把过去的经历都写下来,有时从头开始写,从大金牙上门开始;有时候又只写一两个印象特别深刻的片段,比如青铜门前,他……可是这些东西没有一件留存下来,一来写得不好看,二来我始终不放心就这么写,于是写一阵又停下来,反复检查,然后撕掉重写,像真正的强迫症患者,用这种毫无意义的活动填充自己往死亡的旅途。”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说话的欲望火一样炙烤着我,我睡不着,就起来翻笔记,爷爷的,三叔的,陈文锦的,还有我自己的。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行行地看,眼睛从那些熟悉到已能背下来的字上掠过,就像正和他们展开对话,然后心里的火便慢慢平息下去。只有这时候,我似乎才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摸索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我们是同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被命运捆绑在一起,各自走向不同的归途。这些路千回百转,忽高忽低,最后通向同一个地狱。想当年,我还在心里深深怜悯过他们,觉得他们面对尸化威胁,心里不知有多恐慌,就像被狼群追赶的羊那样疯跑,拼命寻找解脱之道。结果到头来,我比他们还惨,他们好歹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那样,好歹还有人平平顺顺地撑过了二十多年,我却连十年都等不到。即使尸化的人,似乎也比我幸福。像霍玲,她没有记忆,没有意识了,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怪物,可是我有,我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既定的死亡,而且,我想我死的时候一定很不体面。”


“唉,不知不觉又瞎扯了一通,人要死了就这样,恨不能把什么鸡毛蒜皮都写下来,但真写下来了,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罢了,我也不删改,回到正题。和鹿先生说完我的故事后,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一圈儿,精神面貌也好些了,于是每天去铺子里坐着,鹿先生也每天来,但都呆不了一会儿就告辞。他在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总是一副沉思者的样子,有时候盯着我看,那眼神仿佛要剐了我吃肉,让我心里毛扎扎的。当然,我相信鹿先生没有恶意,就算真有恶意,我这种朽木一样的人,想剐就剐吧。”


“这天鹿先生来得早,走得也早,不到中午已经离开。王盟出去办事,半天没回来,我呆着无聊,身上也乏,很快昏昏欲睡,刚合上眼,突然听到门上一声响,盟回来了,后头似乎还跟着个人。我只当是客户上门,挣扎着站起来招呼,结果这人完全走进来,和我一照面,我顿时愣了。”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这个人从门外灿烂的阳光中走来,走进我阴沉沉的铺子里,光也随之流入。我的眼睛瞪大,从中射出不可置信的芒刺,连带心脏也随之停跳了一秒钟——我以为我看到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在我还活着时就回来,这是我最深切也最不可能的梦想,不,这应该被叫作妄想。我看着进来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就在转瞬即逝的刹那中,我以为是他回来了。”


“时间倏忽而去,一秒之后,我意识到来人不是小哥,甚至不是一个‘他’,而是她。这位清俊高挑的姑娘跟在王盟身后走进铺子,我对这客人没有印象,她应该是初次来,却未曾表现出年轻女士造访古董店时通常具有的好奇或不解。我看向她,她身着靛青色连帽衫,下边一条牛仔裤,皮肤白皙,冬日初雪般洁净安然,整洁的眉头一动不动,优雅鲜嫩的嘴唇自然合拢,秀气挺直的鼻梁上方,深邃黑眸静默如迷。”


“我呆呆看着她,似乎看到了那个遥远的人,我突然有些分不清这个人到底是真实存于世间,还是仅仅生长在我心里——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越来越不敢提那个人的名字,不但不敢对人讲,连自己悄悄地想,似乎都掀开了惊天动地的秘密——张.起.灵,这平凡无奇的三个字像太阳一样耀眼,炭火一样灼人,每一笔一划仿佛都由钢针扎成,每想它们一次,针尖就从心上密密麻麻地碾压过去,让我痛不可支。”


“越痛,越忍不住要去想,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我渐渐变得偏执而敏感,有意无意地在一切里寻觅他的影子,甚至神经兮兮地将这三个字融入所见所感,仿佛姓张的全是他在人间的影子;如果发现同他长得有丁点儿像,或气质有那么一丝沾边的,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看回来,或者让他知道我在看他。”


“姑娘同我对视,我看了她多久?一分钟,两分钟?或许只有三秒?我不知道。当我看着她时,脑子里飞快出现了那个人的影子,时间从这刻起就失去了作用,我彷如饿鬼,拼命想从她脸上汲取活命的给养,滋润焦渴濒死的灵魂。我对她没有任何想法,那个时刻,她早已在我眼中消失,我从她高挑身段、冷漠气质和清俊面貌上看见的,是自己心里那个人,这是多么疯狂而无药可救的爱屋及乌啊。”


“突然,她笑了。她朝我弯起嘴角,眉毛却微微皱拢,在脸上凝成一个尴尬的神色。我立刻知道自己贪婪的凝视冒犯了她,正想移开目光,她的笑容却迅速扩大,变成真正友善而包容的表情,笑盈盈地看着我。”


“一切幻影都消散,妄想重归心灵底层,爱屋及乌的窥视破灭了。我心里那个人从来没有这样笑过,我想他也永远不会对我这样笑。看着姑娘因为笑容而变得温暖的面庞,我也微微一笑。她不是小哥,差别太大了,怎么可能有人重现我心里那人的面貌呢?他是永不可替代的举世无双。”


“姑娘看着我笑,我也看着她笑,尴尬的沉默在铺子里蔓延,这时王盟走上来,对她说:算了,你回去吧。她闻言顿了一秒,朝我满怀歉意地点点头,转身往外走。王盟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跟在人屁股后头溜到门口,待那姑娘出去,他四下看一圈,迅速关了铺子大门。”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我再傻再钝,也该明白这里边有问题了。看着王盟的举动,不祥的感觉在心里奔流,本以为这位姑娘只是个无意走入的客人……见我一直不说话,狼一般盯着他,王盟大概心虚了,慢慢挪到角落里,侧过身,拿眼角余光瞟我,似乎这样就能逃避我的视线。我依旧沉默地凝视,他很快像受拷问的囚徒一样萎顿下去,主动交代起来。”


“‘那个……那姑娘是我一远房亲戚,几年没见,前天来杭州玩,我今天出去本打算陪她逛逛灵隐寺,没想到一看她穿那身,就突发奇想,让她顺道过来给你看看。老板,我……我就是好心,想着你看她,是不是多少跟看到张小哥一样,好歹有点儿念想,看个活的吧?你这么苦,不管身上还是心里,又一点儿回报都没有……’王盟说得吞吞吐吐,语调含糊,似想躲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但在这间不大的铺面内,他躲不了。”


“王盟声音渐渐在我耳朵里消失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眼前似乎只剩噬人漆黑和刺目烈火。沸腾的愤怒在我胸膛里横冲直撞,我听见自己嗓子里发出一声嘶吼——自从病倒后,我还是头一次发出了这样响亮而可怕的声音,连王盟都被它的分贝和我脸上愤怒扭曲的表情震住了。”


“‘你发疯!’我朝王盟咆哮,尖锐而嘶哑,心里仿佛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这团火紧紧包裹住我,将痛苦漫长日子里拼命支撑着我的自尊、骨气、荣耀,以及或真或假的面子统统烧个一干二净。我在火中挣扎,呼吸困难,浑身发抖,像于闹市中裸行的傻子,羞耻万分地站在了指指点点的人丛中。他们目光像刀,语言似斧,不但将我早已荡然无存的遮羞布掀开,还把我的灵魂也划破,让我最渺小、最羞于见人的部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机关枪一样往王盟身上喷射怒火,咒骂他这个遭雷劈的馊主意,怨恨他带陌生人来玷污我心底的思念。我滔滔不绝,却没有一句话落在点子上,这些都不是我真正愤怒的原因。我说不出来,那太羞耻,太可怕了……我其实已经忘记自己到底在如何骂王盟,或许,羞愤激动到极点的我并没有说出任何完整的话语,只是像困兽一样乱吼乱叫。”


“‘***才疯了!’突然,王盟爆发一声怒吼,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朝我这个老板发出了这样直接的反抗。他抬手指着我,脸上半是愤怒,半是痛悔,一步步靠近。我脑袋上突然嗡的一声,预感那个可怕的东西立刻就要冲破掩耳盗铃的牢笼,这让我感到铺天盖地的恐惧,王盟似乎也由此变成一个魔鬼,我被他的气势压倒,忍不住后退。他边走边骂,像严师训斥不争气的学生,每个字都深深刺入我心底。”


“‘你TM才疯了!你看你现在这样,说人不人,鬼不鬼都忒抬举你了!吴邪!’王盟没有叫我老板,而是咬牙切齿地喊我的名字,‘你一天到晚……这么遭罪,这么受苦,很多时候我看着你都恨不能给你一刀,让你死个痛快。真的,吴邪,你死了可能还没这么惨。你,你说你图什么啊,啊?你付出这么多,之前满世界的疯跑,到处乱找,现在你跑不动了,每天等死,你……你就要死了,还觉得自己有半点儿盼头吗?!’”


“我浑身抖得如风中落叶,被他逼到角落,丧家犬一样夹起尾巴,不想听也必须听。王盟这些话不知在他心里憋了多久,经过无数次发酵,就像千锤百炼的武器,威力万钧地砸到我头上,让我阵阵眩晕,并感觉自己一寸寸矮下去,比蚂蚁更渺小,比蛆虫更低贱。”


“‘你……吴邪,我要怎么说啊,你……’王盟气极了,停下来深吸口气,然后将最猛烈最可怕的话语抛了出来。‘这些话我一直忍,一直一直在忍,我不忍心说,我怕说出来太伤人,但是现在,我真的不忍心不说!你看看你啊,吴邪,你都成什么样儿了,而他……他张起灵呢?他人在哪里,在忙什么,你知道吗?张起灵有没有结过婚,有没有跟人好过,或者是不是正跟别人好着,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喃喃自语,胡乱地摇头,好像磕了药的疯子。王盟又上前一步,指头几乎落到我鼻尖上,口气更加严厉:‘他说过喜欢你吗?有过任何承诺给你吗?别,别提那什么十年,你TM别幻想了,我听你讲过,人家说的是十年后来接替我,不是十年后跟我一起,你顶了天,也就是一个接班看门的!从头到尾,人家压根没有挑明你俩的关系,没有承认过什么,别说什么爱了,你哪怕连一句喜欢,连一个在乎都没捞着!人……人家张小哥连话都懒得跟你多说两句,你怎么就那么死心塌地,那么无药可救呢?我说,吴邪,我真的想说——你,你怎么就这么贱啊?!’”


“‘***找死——!’我听到心底防线彻底崩塌的声音,与此同时,身体本能地大吼一声,朝王盟扑过去。他完全没想到我油尽灯枯的躯体还能这样激烈地爆发,跟雏鸡一样毫无防备地站着,而我则是一只狂怒的雄鹰,狠狠压倒了他。”


“‘王盟!找死!找死!找死!’我状若疯虎,嘴里发出狂乱的嘶喊,压在他身上左右开弓,几秒钟内就连打了他七八个耳光,然后又用力掐住他的脖子,想将他的话语都斩断,将深深刺穿我灵魂的真相通通扼杀在他的咽喉里。这一刻,所有的理性、情感都抛弃了我,只剩羞耻和愤怒左右我的行为和意志——我压抑太久,害怕太久,我用这么多年的时间,用全部生命爱着那个人,甚至在我还意识不到这是爱时,已深深沦陷在他编织的氤氲里。不,他并没有刻意去做任何事,他没有勾引我,没有挑逗我,没有故意对我好以让我无可避免地向他沉沦,他只需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像黑夜里点亮了一盏灯烛,我这只飞蛾就注定了结局——要么死在朝他而去的征途上,要么死在靠近他之后的火焰里。”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你去死!’我的声音已嘶哑得变了调子,难听至极,我用力掐王盟的脖子,满脑子都是他刚才的话——我怎么这么贱呢?我为什么会这么贱呢?我这么喜欢他,而他根本不喜欢我,他甚至压根懒得多看我两眼,懒得和我多说一句话!他对我特别吗?好吗?除了告别时专门来吃了顿饭,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吗?他替我守门,真是替我吗?一切都是他说的,何况他替我,很可能是因为我根本没能力担起这个责任,不是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于情感的承诺,没有一个喜欢,甚至没有半点属于有情人的甜美回忆。”


“我用力掐王盟的脖子,狂热和怨毒主宰着我,在那个瞬间,崩溃的我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杀了这个暴露我秘密,让我如此难堪的恶人,不管他是王盟,还是任何别人。我怕,我一直深深地恐惧着,我忍受痛苦,我爱,我付出,有意义吗?我甚至已卑微到不问收获和回报,只求它们不是毫无意义的痴惘,可是……可是他那样果决冷漠,命运曲折,还有那不同于凡人的寿命,他真的会把凡人渺小的情感看做一件有存在意义的事吗?”


“我……我是吴邪,是一个普通人,我这二三十年来从未爱过,我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我将我所有的情感,将一个人整整一生能付出的爱与情,都投注在他身上,这总该会有一点点分量的,是吧?是,对普通人来说,这当然是值得感动和铭记的深情,即便无法报以同样的爱,也尊重感激,可是,可是他根本不是普通人!他很有可能对此根本不屑一顾!我做的所有,我的爱,连我这个人本身,对他来说都很可能比一粒尘埃还不如,我在这里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地挣扎,就像一只蚂蚁在世界尽头忙忙碌碌,他既看不到,也不关心,这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对他来说,这一切可能毫无意义。我自以为在忍辱负重,做一件伟大的事,一场了不起的深情与付出,其实人家压根不需要。就像王盟说的,这一切只是我在犯贱。王盟的话无比真实,无比可靠,给了我灵魂深处狠狠一刀,暴露出我一直惧怕,一直逃避,一直不敢承认的东西——也许,他根本不在乎如我这般短寿的凡人,不论生命,还是情感,就像人不会去爱一头大猩猩一样,我所做的一切,不过自我催眠式的表演。”


“更可怕的是,在他看来,会不会我这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的爱,其实是对他的侮辱呢?被一个美女爱上,自然脸上有光,而被一只大猩猩爱上,算个什么事?吴邪可以做到无怨无悔的付出和等待,却不可能真正一无所求,哪怕我千万次地对自己说‘爱他不求回报’也好,我做这一切,终究是希望得到回应,得到他给予同样的,甚至更多的爱。我自私,我无耻,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有情有欲,深深爱着一个得不到的人的可怜虫!”


“我要疯了。身体的病痛,精神的重压反复折磨着我,猜疑、自卑、忧虑和绝望轮流勒紧我的脖子,我知道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偏激,这是濒死者的通病吗?王盟躺在地上,眼里似乎浮起了泪光,他看着我,像看一个因为走投无路而撒泼痛哭的孩子,满脸都是悲悯的表情。我感觉自己似乎用了所有力气去打击他的肉体,结果一点伤痕都没能造成,不是王盟有多强韧,而是我现在太羸弱了。”


“我突然感到巨大的空虚,被放逐到整个世界之外,一切都丧失了意义,一切都和我不再有关联。方才过于激烈的情感宣泄让我整个人像烈日暴晒后的一滩水,不断干涸,连最后的痕迹也正在慢慢消失。我看两眼王盟,又四下乱瞅,不知身在何方,甚至突然忘记了自己是谁。我松开手,想站起来,突然眼前一黑,胸膛里血海翻涌,像被几只大锤狠狠砸穿胸膛,鲜血像开闸洪水一样从我嘴里喷出来,吐在王盟浅色的外衣上,触目惊心。”


“体内骤然发作了,方才有多疯狂的情感在我精神上奔流,现在就有千百倍的痛苦从肉体上铺天盖地碾压而过,我一下子被它击倒,滚到地上,耳朵、眼睛、鼻孔里都在出血,嘴里更是一股股往外喷,胸腹中仿佛有团团烈焰在翻滚、爆炸,将内脏搅做一摊烂泥,然后狠狠搓揉,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能。我在地上痛苦地乱扭,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声音,手指头掐在桌角,又往地上乱抓,很快已抠出血来,恨不能有人立刻给我一刀让我解脱,现在,立刻!”

“第一次这样剧烈地发作,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之前都是毛毛雨,如今终于来了个大雨倾盆。记得还在吃那药的时候,专家就嘱咐过,让我保持平静,情绪不要激动,行为不要失控,否则可能诱发且大大激化体内的代谢反应。我一直努力这样做,小心翼翼控制着,压抑着,但今天……一切该遵守的规则都崩塌了,彻底粉碎,我疯狂宣泄了一次,然后必须承受代价。”

“看到我这样,王盟完全吓呆了,他盯着我,看我在地上像虫子一样扭来扭去足足十秒钟后才猛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想扶我,刚一抓住我的手,发现我的皮肤像高烧一样烫,且极端敏感。王盟其实没怎么用力,我却像被烧红的钳子狠狠夹住,长声嘶叫,王盟又吓得赶快甩开了我的手,退到一旁不知所措,此刻每一秒钟都成为折磨,既折磨我,也折磨他。”


“眼角余光中,我恍惚瞟到王盟眼睛红了,眼泪流得满脸都是,跪在我身边,嘴里胡言乱语,说对不起老板,我疯了,我不该刺激你,我不该乱说,你别死。我想说老子不会死,却发不出声音,他用力捶自己的脑袋,嘴唇都咬破了,又想救我,又不知该怎么救我。混乱中,王盟胡乱抓起手机拨120,刚接通又挂断,我们都知道那没有用。那时,我已经连翻滚的力气都没有了,躺在地上,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喘气,肺叶里尽是破风箱的嘶嘶声。最后王盟终于冷静下来,一拍脑袋,想起有镇静剂放在铺子里,赶紧翻出来,强行压着我,给我注射进去。”

楼主:青铜頩  时间:2019-05-02 08:11:14
“大剂量的镇静剂下去后,我因痛苦而不自觉的抽搐逐渐平静下来,仅四肢末端不时传过神经质的震颤。体内反应大概也肆虐够了,渐渐止息。王盟捏着我肩膀,生怕我两眼一翻就过去了。我躺在地上,涣散的视线逐渐恢复,看见桌椅倾倒,拓本散了一地,到处一片狼藉,地上滩滩的血都被我滚得糊开,东一块西一块,连我们身上也沾了不少,铺子里弥漫着一股让人难受的血腥味,还有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王盟脸色惨白,满头都是被我吓出来的冷汗,似乎还没回过劲来,我想安慰他说不要紧,于是用力扯动嘴角,朝他笑了一下。他却又哭起来,伏在我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似乎比我第一次见他时还要小。那时候,他是个刚大专毕业的愣头青,读书不上进,家里也不怎么管,闲逛中看到我贴门上的招聘启事就进来了。我糊里糊涂当老板,他糊里糊涂当伙计,一天天混日子,我们谁也没想到,之后会遭遇那么多,那么多……”


“一切恍如隔世,通通湮灭在时间里。我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想法,我这几年工夫经历这么多,想起过去都如同做梦一样,小哥历经更多,时间更长,他会如何看呢?十年约期到了的时候,他如何回想十年前的一切呢?也难怪他要忘事……还是忘了的好,记着这些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想到这里,我朝王盟咧嘴一笑,说你说得对,你把我这遮羞布扯下来,我也真的就一无所有了。”


“王盟哭得气都不顺了,哽咽着说不是的老板,我不该那么刺激你,我,我只是替你不值,我怕你……你要是健健康康的,爱喜欢谁喜欢谁去,我都不管。但你这样,我真怕你第二天就不行了,那怎么办呢?我宁可你安安心心地去,哪怕命短一点,也好过这么拼命拖时间,拼命等,万一你等到的不是……我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明白王盟的意思,打断他的话说没事,我知道,你说得对,我想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我,我知道的。”


“‘我想了想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似乎现在能找到的,只有你了’——告别时,他那句话又在我脑海中回荡。这句话似乎蕴藏着无尽的魔力,不断给我希望和力量。这些年,当我怀疑低落时,感觉盘口太重撑不下去时,以及被病痛折磨得万念俱灰时,只要在心里反复默念这句话,就能感到自己的状况一点点好了起来。这么多年,这句来自于他的话似乎已成为吴邪的一部分,支撑我不断拖着残躯往前走。可是此刻,它上边附着的魔力突然消失了,就在这顷刻间,它已无法再鼓舞我,而成为了一句普普通通的道别。”


“王盟。我叫住他,有气无力地说:你知道吗,刚才我恨你,我把自己最真实最无助的面貌暴露在你面前,以为你是我的盟友,一定会无条件袒护我,不管我做怎样的傻事,结果你并没有纵容我。其实我这些天一直很矛盾,心底深处隐隐怕着,甚至恨着你和鹿先生,我怕,我怕你们看穿我,不但看穿我这份心思,更看穿我的痴心妄想,明明都成这样了,还想些不可能的事……我这么贱,让你也觉得很丢脸,是吧?”


“王盟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擦干眼泪,小声说算了,你喜欢就好,都依你。说完,他把我扶起来,半拖半抱地挪到后边沙发里,让我躺下,盖上毯子,再打来热水,慢慢清理我一身,并这一室的狼藉。我看他进进出出忙个不停,突然惊觉王盟真的成熟了,他已从一个傻呆呆的愣头青,成长为可以倚靠和托付的男人。日后嫁给他的姑娘有福,也不知我有没机会看到他成家立业那一天。但不论如何,我想我该送他点儿什么,回报他对我的关怀照料,也对得起他成熟之后的能力。”


“趁血迹没有完全凝死,王盟抓紧时间打扫,我看他弓着身子擦地的背影,说把这间铺子送给你好不好?他大概没听清,随口嗯一声,我又重复了一遍,说王盟,我死之后这间铺子交给你,盘口上的其他事务,我挪一些跟老九门关系深,特别难的给小花,剩下的如果你想接手也都给你。我会托花儿爷多提点关照着你这边,我想,他看到你,也就跟看到吴邪还在一样了。”


“王盟背影僵住,突然把抹布一扔,站起来,重重地说你怎么现在就瞎扯这话,还早呢!我想说早点安排了也好,话没来得及出口,王盟已转过头,红着眼圈儿,说老板那我也跟你交代件事,以后等你死了,如果他真还有点儿良心,还记得来这铺子里找你,我是打死也不会告诉他你埋在哪里的。”

楼主:青铜頩

字数:350663

帖子分类:瓶邪同人文

发表时间:2013-05-20 21:13:00

更新时间:2019-05-02 08:11:14

评论数:804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下载地址:TXT下载

 

推荐帖子

热门帖子

随机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