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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于尘的抗日战士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19-02-10 10:02:05

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读这首古诗,使人心有戚戚。虽如此,然古今中外,赴国难者战死沙场、抛尸荒野哪能避免?作为一个士兵,果真这样,倒也是一种壮烈,是荣幸。而我外公向祖田,他是攘除外敌的战士,却没有这种幸运。
我对我外公并不熟悉,印象里他是黄埔军校毕业,参加抗日战争受伤回家,三十七岁就去世了,葬于老家辰溪县石碧乡向家园。我母亲那时六岁。她一直不愿多提外公,说她太小,还不知事,知道的很少,提外公除了伤心没有别的。母亲每次话还未完就已哽咽,甚而不避嫌地婉转告诉我,她前婆婆我祖母父亲刘诚参加辛亥革命的事迹有影响,可以写;而她就是不愿多讲抗日的外公。因为历史原因,在她心里这似乎是一种忌讳。我也怕她掉泪,这样问过几次后,问不出所以然,就不再问了。
今年清明有闲,因此,凡是过世的长辈、亲人,立碑没立碑,墓碑上刻有我名字的,我都虔诚地去烧纸礼拜了。我在意荒野之上那些阴宅前的碑刻,譬如当我看到我夫祖母墓碑上刻有我、我儿名字,我是欢喜的。我认为这是对我存在于这个家族的认可,红尘里无论我多么不如意,之前因为利益关系多么遭这个家庭排斥,于这里我有了一种切实的归属感。盖棺公论定,不泯是人心。没有了利益之争,方能实事求是地面对事实与真相。对于一个见弃于母亲的孩子,我名字得见爱于外公、外婆之墓碑上,是应该也是意外,心酸之余我是分外珍惜。我相信一切灵魂的存在,亦想与冥界的他们对话;所谓“独上家山拜冢丘,一腔心思一腔愁。插花燃炮情何极?化纸焚香语不休!人在外,志当酬;年年老话说坟头。可怜生者生存愿,犹与冥冥逝者谋。”我之孤独,我之无奈,我之无能,莫过于此。
外公、外婆的坟山,这次我也是一个人去的。他们不在一处,我顺道先去外婆那儿。外婆坟墓用岩石砌成,整齐的坟头上挂满了各色灯笼。左边一棵松柏苍翠挺立;右前地坎边一株不知名的杂树上,缠绕着打满了花骨朵儿的金银花,藤蔓披离,细细的绿色花苞开始泛白亮眼,殊为可爱。可是来到外公处,竟见坟场碑石扑地,断的断,碎的碎,塌的塌,甚而有两块石碣还坠落到了高差两、三米的下一块地;我很是惊骇,心突突地跳,好一阵才能平复自己的呼吸。回忆上几回来时整整齐齐好好的,而时隔一年多再来,竟然狼藉如此,荒凉如此,真的很震惊、很悲哀、很心疼!这墓碑什么时候倒塌的?怎么能任由如此?就算不想马上修复,至少应该把这些坍塌的断石清理到旁边一处吧?放任这样与一栋房子倒了不管不顾有何区别?就算不迷信,可作为后人,也应求得自己心安吧?那一刻,我对母亲、姨姨很失望:她们不是没有能力,只是对外公不上心!这使我觉着外公一生委屈,生前委屈,身后还是委屈;于国委屈,于家犹落于委屈。我决定以自己的方式为他写篇纪念性的文字,以尽自己作为后人的一点心意。毕竟他抗日了,虽然没有得到后来政府的认可,但于我们的祖国我们中华民族,他是“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作为后人,我必须清楚,并为之骄傲。
从坟山下来,我到向家园打听八十岁以上土生土长的老人,欲询问外公事,结果徒劳而返。回到城里先去了母亲家。说及外公的坟,母亲看我着急,抢先说:“余粹他讲了:‘妈妈,外公是我们家族里少有的人才,要重视嘞。’我本来打算等给你伯伯(继父)团坟时就着一起团;但你伯伯他必须三年后,所以不能让你外公他等那么久。”母亲先发制人,而我在她面前向来自卑,心想:是,外公是堂堂黄埔军校毕业,是抗日战士、民族守卫者!所幸小弟观点与我一致。这样想着,我不敢继续纠缠坟墓的事,转而问:“外公抗日,您知道他参加过哪些战争?到哪里打仗?”“不知道。只记得你外婆牵着我手经过几个弄子去牢里看他。他是政治犯,关在现在县幼儿园那里面。”母亲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拥挤。我心一下软了,柔声道:“外公一生委屈,我想写写。他上过什么战场很重要,要弄清楚。那还有谁知道?会同外公呢?”“他比我大十多岁,比我晓得。”会同外公是我外公亲弟弟。我不想留下遗憾,决定专程去一趟会同。
计划虽有了,但由于惰性使然,我五月二日才成行。这期间也犹豫。因为九四年至九五年,我曾带着幼小的儿子在会同傍着他生活过。母亲后来婆婆是亲姑母,即会同外公的姐姐,她对我的存在不仅排斥,还很戒备。我那时太不懂事,不知势利红尘子女贫,休来大户认娘亲。大概是我见弃于母亲家庭,不在她身边长大,会同期间,外公一家也很不待见我母子。或许潜意识里怕见他们?我希望电话解决问题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与尴尬。但他年纪大了耳背,电话里很久也讲不清楚,故而我在我夫催促下才硬着头皮去。只要关乎爱,关乎生命的本真,自卑与怯懦成了我的习惯。可我也明白,为了委屈的外公,为了像外公一样委屈的抗日战士,我必须去。这是我给予自己的使命,我要完成。


二十多年后再来会同,一切都不是我想象的那么难。会同外公鹤发童颜,却也已是步履迟缓的龙钟老人。见到我,第一句便是:“你来了好!你是我哥哥的亲外孙女,我认你。”继而问我夫与子,好言好语暖如此;往日白眼与芥蒂,皆随岁月同飞逝。会同外婆已过世,舅舅、姨姨们都各自成家住到别处,唯外公独自守在林业局老屋,一钟点工为其打理生活。这很方便我们交流,他开始为我讲我外公及他的过去。
你外公向祖田,是我的同父同母亲兄长。他比我年长十六岁,他从小读书,青年时期,廿岁毕业于辰溪县立乡村师范学校,毕业后到长沙投考省立第一师,没有被录取。他又去投考长沙长郡中学,被学校录取,但要交学费50块光洋,他没带钱去,家里你老外公又不寄钱去,故此返回家中。回家后,他仍然想去读书,就去邵阳武冈投考黄埔军校(武冈分校),结果被分校录取,于分校十七期学习。他在分校十七期学习,毕业后被正式分配到中央军十八军。在湖北省,武汉保卫战时,他是准尉排长;沙市与日军作战,他是少尉排长;宜昌与日军作战,他是中尉副连长;在当阳、荆门等地区与日军作战,晋升为副连长。湖北宜昌等地被日军占领后,他到湖南参加了常德与日军的大会战。常德失守后,他被调到广西集训,叫做西南干部训练团。这是美国佬为李宗仁培养人才。从蒋介石部队分出来了,不是蒋介石直接领导,分到李宗仁这边来了。但是集训结束后,他们没有分配工作。
你外公是一九四四年初,从广西集训团回到辰溪家中。他回来时,我读小学六年级,要考初中。考初中我没考上,你业外公考上了。你业外公是我上头的。我大哥哥的崽,比我大六岁,死了。你外公是老三。你大舅舅,一岁,死了;你二舅舅一岁,死了;你妈妈的姐姐也死了;你外公就得你妈妈和你泥湾姨姨。后来,你外公在时和乡中心小学教了半年学,我就在时和乡中心小学六年级复读,向祖狄你四外公当校长,我们都是亲兄弟呀,我和你外公睡,我读书,他教书。时和乡就是现在的石碧乡,雍和乡是现在的潭湾乡,都是辰溪县第三区。一九四四年下半年,我也考取辰溪中学读书了。辰溪中学就是现在的辰溪一中。你业外公读初三班,我读初四班,他高我一级。辰溪一中当时在花塘坪,我初一一期、初一二期是在花塘坪读的;学校后来搬到柳树湾,我初二是在柳树湾读的;再后来学校又搬到对河电厂后背,我初三是在电厂那边读的。那时的校长是杨兴高。一九四五年下半年,我读初中二年一期,那时抗战胜利了。你外公在时和乡中心小学教了半年书就不教了,他被调到时和乡乡政府当文化干事,管里各处学校。我一九四七年的下半年到溆浦考溆浦九中。溆浦九中,那时是最好的学堂啊!溆浦九中,冇考起。好,又回来了。一九四七年,你外公他到辰溪师范学校任教,当时辰溪师范学校校长是向绍彦,他是叔叔。辰溪师范不是在梅花村,就是在中山公园那山顶顶上,就是你现在住的地方对面。我回来后在辰溪师范学校复读了一个学期,实际上就是自己看看书。你外公教书,我和他睡。一九四八年元月份,我到了黔城考高中,考起了。一九四八年一年,我在黔城读高中。你外公四四年回来,到过时和乡中心小学教书,到过时和乡乡政府当文化干事,到过辰溪师范教书,再一个他又到过哪里呢?到过他同班同学好朋友曾祥慎那里,就是辰溪县私立云峰中学担任过教师职务。云峰中学在米家滩。好,一九四九年,你外公嘞,他回家了。
一九四九年三月,三·五事变,张玉林打兵工厂,抢了不少子弹、枪支,把辰溪搞得乱七八糟。蒋介石冇办法,派何应钦到芷江招安,叫做“反共救国军”。芷江土匪头子叫杨永清,被封为军长。辰溪的土匪头子是哪个你知道不?呵,叫张玉林!张玉林封为副军长。那个时候,共产党也找他。找张玉林呀。共产党派哪个去找他呢?派陈策。陈策这个人是广西或是广东的,跟贺龙革命,后背解放后封为少将,坐了十多年牢。陈策的爱人嘞,我们喊做姑姑。所以向家人,有蛮多共产党。我晓得的,有向石玉,我喊金公公,被张玉林杀了;还有向绍进、向阳。向阳我喊绍武叔。绍武叔的大崽后来是茶峒师范校长。向绍进后面为他当党员的问题坐过牢。还有个向绍轩,叫向复庵,他留学日本,当湖南大学法学院院长,保护过蛮多共产党人。向复庵的儿子向祖觉,觉悟的觉。他老子把他送到英国,留学英国。后面在花塘坪找了个老婆,姓张,一直受到向复庵的保护,没有被抓。他后来参加了第二野战军,不是八路军。解放初期,一九四九年、五零年,第二野战军到四川,他去了,当上了教导员。他结婚后,和他媳妇分开了,两个冇在一起。他媳妇到向家人看过向复庵的爱人,我们叫谭伯娘,住高楼大厦,谭家陇人。向祖觉留学英国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现在他们有一支人在新加坡。向祖觉,有崽有孙,有蛮多人在新加坡,而且后来改革开放时,他们回到向家人,来看过他们家。
这种情况下,你的外公,后背呢,一九四九年,我的小姐姐她的爱人欧建武,我喊做姐夫,欧建武这个人呢,国民党里当过团长,张玉林手下。张玉林招安了,要办训练团。训练主任是哪个呢?欧建武。他找你外公去当教官。你外公呢,晓得那是土匪队伍,但是招安了,蒋介石招安了,是国防第一军,张玉林是副军长,下面要办训练班,你外公冇办法,去了。如果不去,向长房家里还有三个崽,我、你业外公、你外公,就要抓,要抓。你外公他去了,担任教官职务约五个月时间;辰溪县解放后在家中种田。
这个时候,国民党张中宁,我们辰溪张家溜人,回到辰溪,命令张玉林第一军抓共产党。我金公公向石玉就是被他杀的。还要抓向绍进、向阳(向祖新)。向阳得信坐起轿子先跑了。抓绍进叔的时候,我到街上,回来碰到他,在我们家碾房那儿,我对绍进叔说:绍进叔,您赶快跑;刚才从韩岗铺来了一队人马,要抓你们。绍进叔听了,从碾房那流水的沟沟,上岩龙,翻过岩坡,跑了。后来我看到麻婶,绍进叔老婆,还有他大儿子向祖彦被抓去了。
所以根据这个情况,张玉林投靠国民党以后,你外公还在那里。张玉林部队有一个团,姓肖的团长,龙头庵人,带起他的队伍上罗子山,你外公在他团里,在罗子山打了两炮后,肖团长投靠共产党了,你外公就那么回来了,与你业外公一起回来了,你业外公也到受训嘞,不去不行。我们三兄弟就我一个人在屋里。那以后,直到共产党来,我三兄弟都在家。
至于那个呢欧建武,我小姐姐(爱人),他不是训务班主任吗,他回来了,从向家人过,到我屋里,吃过饭就走了,回他麻阳老家去了。过龙船岩打了一仗,就投诚了,投靠共产党了。投靠共产党以后,还是把欧建武抓了判刑,后来把他杀了。欧建武,我姐夫,在田湾镇压的。欧建武死了以后,我小姐姐,回到向家人;过了很久以后,才在赵家湾找了个对象,她嫁到赵家湾生了两个女,以前没有小孩。
所以,你外公,从广西回来之后,就做了这一个事,当了五个月教员嘞。后来,我们三兄弟一直在家。后背,到了一九五零年,他被抓了。抓了后,就审查他,关到潭湾,关到辰溪,然后到过兵工厂劳动教育。关在陡码头那儿有个公安局,我到看他。他把他换下的衣服给我,我洗了又送给他。他问我:“这些衣服你看了没有,小老弟?”我心想你衣服脏了我就洗。他说你看看嘚。他衣服里就记了两件事:一是关于黄埔军校毕业证,一是关于西南干训团徽章。他交代我处理了。后来我在家里灶房柱子上找到了这两样东西:黄埔军校毕业证,文凭,这是我亲自看到的;广西西南干训团徽章。这两样东西被我处理了,黄埔军校毕业证被我烧了,西南干训团徽章被我丢到了溪里,韩岗铺溪里。哪敢保存啊?那个发现就是罪加一等。他是黄埔军校毕业,国民党党员,在武冈见过一次蒋介石。所以,后背你外公被正式判了两年半刑。一九五二年元月份,他在牢里病了,那里同意他保外就医,我们找了梁松、老友、贤楚三个贫下中农写保书盖章,我、你业外公、张贤楚,我们三个人从花塘坪把他抬回向家人。回来后,你外公他对我讲:(身小niang)老,小老弟,你这一次不要在家里了,你留在家里没有出息的;我回来了,你要赶快出去!如果你不出去,你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你不要顾家里了,你赶快走!
说至此,八十七岁满头银发的会同外公早已经眼泪婆娑,痛哭流涕。我见他眼泪如珠般滚下,一边老泪纵横,一边泣不成声,很是不忍,赶紧移开自己的目光。他停了下来,拭泪平复情绪后,才继续此话题。
听你外公这么讲,我一直舍不得离开家里。因为你的老外公、老外婆都已经老了,你外公病着,还有你的外婆做不了什么,你母亲、姨姨还很小,这么多人,我出去,家里怎么办?我三年在家做田可以养他们。但你外公坚持让我出去。我这一生,父母养我;但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你外公我哥哥。他叫我出去,不要管家里,要到外面求学,留在家里没有出路。
会同外公再次凄怆流涕,声泪俱下:我听了后想,是的,我不出去,这辈子就完了。结果呢,过了不久,一九五二年初,我报考安江农校,考取了。考起我二月份,就离开了家里。离家时,你外公的一个铜脸盆,你外婆用丝织的被物送给了我,我用衣物包裹着。那是一九五二年二月份,安江农校开学了,我离开了家里,挑起被褥、东西,走路去学校。从向家人走到大江口,住了一晚。第二天到黄溪口,遇到你业外公,那时你业外公在黄溪口教书,他给了我五元钱。那时五元钱等于一个月的生活费。结果到了安江农校后,我拼死拼命地读书,什么都不管,就拼死拼命地读书。再一个,学校搞建筑,我就去挑砖,从河边挑到学校,挑一百块砖有几毛钱,挑了三个月。就是那时,我接到你外公写的一封信,那也是最后一封信,用毛笔写的,四四方方两张纸,叫我好好读书,不要挂牵家里,家里都很好;说我买的猪生病死了,总的说,不要惦记家里,要好好读书、一心一意读书。但实际上,你外公就是那年,一九五二年他去世了,家里没有告诉我。我是一九五七年回的家。到石牌看了我大姐姐,还看到你姨姨。看到她我就抱着她哭。我说我家里实在对不起人,生了你,养不起你,把你送人了。家里把你姨娘送人了嘞,生了,养不起,无能为力,送人了。
说至此,会同外公又一次哽咽难语,泪水潸然。再次恢复情绪后,他说他给了我姨姨及他大姐姐孩子每人两元钱。接着,他开始专说业外公。
这样呢,五七年,回到家里之后,就是你业外公,他实在对不起人,乱搞!我每一个月、每一个月都寄给你老外公六元钱,他都没收了。实际上每个月都寄钱,家里生活应该可以;结果都被你业外公没收了,他乌七八糟地乱搞。我五七年回到辰溪,结果你老外婆,就是我妈妈,她说(身小niang)老,你呢要给你哥哥买点东西。我把我脚上穿的大半新球鞋脫给他,你老外婆说我:你怎么给他一双旧的啊?!结果呢,我上街去买一双新的回力牌球鞋给他。我走了以后,他穿着回力牌新鞋,耀武扬威:说我乱搞,我照样穿好的。就把我害苦了。怎么害苦了呢?那个时候,我一直当队长。一九五九年,我在长沙,单位考虑我入党,政审,交待了我哥哥你外公是黄埔军校毕业,国民党党员,交待了我小姐姐姐夫欧建武是土匪,当过国民党团长,还有我父母,这都交待了,躲不脱的,他们也都不影响我入党。但是单位派人到辰溪调查我时,说我立场不稳,给被劳动管制的哥哥买东西。你业外公,他穿着那双回力牌球鞋,到处说是我老弟买的,把我害苦了。他读书比我好,四九年考起沅陵职业学校,闹风潮反对校长,被开除了。后来他同班同学陈振邦,华中水泥厂附近人,在铜山当校长,他也就到铜山教书。一九五零年,他就当教员了嘞。他要是回沅陵读书就好了。沅陵学校给他寄来信,说闹风潮是积极进步的,叫他回去读书,他冇去。结果他教书乱来。与张玉林被镇压的军官遗孀勾搭上了,又与别的女人混,后来与蔡嫂子离婚了,作风一贯不正,成为劳动管制份子。他从此一生没落。我在长沙工作将近二十年,年年被评为工作骨干,当副中队长,副科级,就是因他,给他买了一双鞋,一直不能入党。入党是后来到了这里,遇到你会同外婆,我才和她一起入党的。
所以根据这个情况来看呢,你的外公,对我这一生影响最大。我的为人,拼死拼命干,对党忠诚老实,冇讲假话,对工作兢兢业业。所以到了会同,受到会同领导、会同老百姓一致好评。回到长沙后,给我入党投反对票的人对我说,我是好同志,会同领导都说我是好同志,很正直,对党忠心耿耿。我是后来才调到会同来的呢。所以根据这个情况,我受到你外公影响很大!我这一生一世,父母养育;人生在世,影响呢,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你外公。所以讲到你外公,我很难过,心里很难过。你外公的为人,是我喜欢的。你外公学习好呀。读书成绩那是相当的好,语文、数学都很好。写得一笔好字,毛笔字。他为什么没有考起一师?出了点问题。他把题目都答完了,都站起来交卷了;却临时想起对一下答案,结果被监考老师看到了,说他舞弊抄书,不管三七二十一,答卷当场撕毁。他话都没讲,试卷就被撕了。实际上是被冤枉的,有口难言。这是你外公亲口对我说的,说老弟,我为什么冇考起一师?一师就是这么没考起的。一师是好学校,毛主席读过的学校,不要钱。后背他去考高中,读高中要交钱啊!考起长郡中学,那是最好的中学,要五十块大洋,你老外公有些舍不得,没有寄。读不成回来了,他一心想出去,最后去武冈考军校,考起了。读书写信回来,那时我还很小呢,说那里吃南瓜藤,解手解不出来,没有好东西吃;也讲了好的方面,说天天操练。毕业后分到国民党十八军,到武汉、宜昌、荆门、当阳参加抗日。他没有受过伤,常德大会战后被调去广西,从广西干训团回来的。现在他碑石倒了,看你妈妈立不立。今年清明我到向家人,你大舅舅、大舅妈、大舅舅儿子、小舅舅、小舅妈、大姨姨,我们开两台车到向家人挂青。那天大雨,好大的雨,我冇上山,到向家人店里坐,等他们。他们下来冇给我说你外公碑额倒了的事。你老外婆坟墓上的碑也倒过,下大雨倒的。我与你大舅舅说了,他叫我放心,第二年就立了。你妈妈、姨姨,你两个老弟,他们都有钱!这不是问题。立不立,看你有没有这个感情。


我在会同外公家住了一晚。这晚,会同外公翻出一堆照片,拈出其中一张保存得非常好的黑白照指给我说:“这是我嫂嫂,就是你外婆。她抱的小孩是你姨姨儿子。”我没料到,我会看到这么珍贵的老照片!刹那,一股夹带着热流的酸楚,从我的腹部涌出,升腾至胸腔,我更清晰地感知它迅速冒到喉咙,上窜至鼻、眼;瞬间令我热泪弥漫。会同外公不知道,他的这一举动,是多么地让我感激他!因为,在我印象里,这个世界给予过我纯粹之爱的人,非我外婆莫属。我曾听我姨母讲我母亲如何嫌弃我,而我外婆怎样珍惜我;也有无数旁人证实她的说辞。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他们无不把自己的不如意,以咒骂与暴力的方式发泄在我身上。而没有得失考量、给予我纯粹怜爱的人,是我外婆。这张老照片,或许是我外婆留在世上的唯一一张照片,而她的夫君我外公向祖田,那位中华民族的优秀青年,没有遗照。
第二天告别时,会同外公握着我的手给我一个红包,同时再次慎重地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是我哥哥的亲外孙女,我认你;你这次来了好!我加了四百元,把红包留下,带着感激与完成心愿的满足,踏上归途。谢谢您,会同外公!谢谢您对我的善意!谢谢您保存我外婆的照片!尤其谢谢您珍藏那么多关于我外公的记忆!
从会同回来后,我陷入一切与我外公相关事件的思索之中。他经历过的、能影响他命运的重大事件,我都渴望了解。我向度娘深度打探了“黄埔军校武冈分校”、“国民党第十八军”、“武汉会战”、“常德会战”等等相关历史,重看了电影《捍卫者》,又找来电视剧《宜昌保卫战》、《常德大会战》追看。我为那炮火连天、尸横遍野、焦土枯木的战场脊背挺直,凛凛正气油然而生;为姚子青、张自忠的赤胆忠心、临危不惧、义无反顾而热血喷涌、泪流满面;为战地壕沟连战数日、夜间仅得片时和衣假寐的将士们生出无限崇敬与悲悯。我想到,我知道,我的外公向祖田就是这样地在武汉、宜昌、沙市、荆门、当阳、常德,同他的战友一起,与来犯的日寇对垒血战。
《无衣》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国殇》曰:“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古时将士兵卒如此,在近、现代,我们中华民族的抗日战士,他们何尝不是“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他们何尝不是男儿不惜死,惟愿死报国?他们又何尝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我知道,我坚信,我的外公向祖田就是如此!所有参加抗日战争的中华民族儿女,他们共御外侮,都是这样地披坚执锐、戮力同心、勇往直前、万死不辞!
至于内战,作为后来人的我,还真无话可说。而具体到我外公个人,他一九四四年解甲归田,之后教书、种田,仅仅于四九年在形势、环境地逼迫下,回到国军队伍半年,但紧接着即随部队投诚,之后就回家种田。这种情况,于天于地于中华民族于黎民百姓,他能有多大的罪呢?何况,不是说了投诚之后既往不咎吗?他被作为政治犯下狱,三十七岁病死,我对他、以及像他一样的抗日战士十分同情。
我六岁那年父母离婚,我随父亲生活;之后很多年,我母亲不愿认我,甚至不愿承认我的存在。而事实上,不管她认还是不认,我都是她生的女儿。当然,我们母女现在很好,此次老话重提,非是让她不舒服,而是为了说下面的话。这就是,对于八年抗日的国民党战士,不管我们的历史承不承认他们的攘夷报国之功绩,他们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英雄。这一点,是事实,无需辩论,无需讳莫如深,无需闪烁其词。
时下,我们国家对抗战老兵越来越宽容,能允其自生自灭。特别令人感动的是,民间有一大批志愿者关爱抗战老兵,我们辰溪就有这样一个关爱抗战老兵团队,但凡我国传统节日及老兵生病、生日、归队(葬礼),这个团队都会组织人员带着从民间募集的资金礼物前去探望、慰问、庆贺、凭吊。虽然老兵所剩无几,但关爱抗战老兵团队的行为,足以温暖我们整个华夏民族!
至于我的外公向祖田,我想他已经能够安眠于九泉之下。冬月底,我接到我母亲电话,说是给外公立碑,问我儿子学名。腊月二十八,我与我夫去上坟,看到外公坟上的碑石已经立了。烧纸钱时,我对我外公说:虽然您没有儿子,但您的两个女儿已经传承了你们的基因;您的外孙、外孙女都生活得很好;我们会教育好您的第四代:努力学习,报效祖国;健康成长,快乐生活;您放心安息吧。
至此,有感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那一场轰轰烈烈的抗日战争,我以七律一首凭吊我外公、以及所有像我外公一样的抗战英烈,愿他们来世犹做中华民族的好儿女!
七律 吊中华民族抗战英雄
风云驰突俊雄齐,乱世生男亦粉齑。战地壕沟假寐月,愁人桑梓失眠鸡。
诚然抗日卫邦国,未必归田即庶黎。泯灭于尘休感怆,一丛芳草自萋萋!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19-02-10 10:02:05
注:第二部分根据向祖敉的讲话录音整理。



楼主:山河女儿  时间:2019-02-10 10:02:05
向祖敉写兄长向祖田生平资料

向祖田弟弟向祖敉

向祖田妻子张素娥及外孙

楼主:山河女儿

字数:9397

帖子分类:关天茶舍

发表时间:2019-02-04 15:46:24

更新时间:2019-02-10 10: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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