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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专】耽美短篇虐文合集(各种虐文,爱虐的孩纸们还不快戳~~)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第七章 黄泽西 4


山上的公路两边没有路灯,一片黑漆漆的。车无声地向山下开去,两旁的山树鬼影一般张牙舞爪地朝车上扑来。黄泽西坐在车上,姿势和脸一般的紧绷着。前面的司机和他一样,全程保持沉默。只有车还活着,机械运作发出单调的声响,这种声音很快也被人的思想屏蔽了下去。世界彻底静了下来,全然分不清是车在动,还是树在一路地往山上爬窜。
其实下山还有一条捷径,只是一路上有好几个岗亭,都有人看着。白瑞霖便常走那条路,跟那些警卫自然就很熟络。他们也不敢冒这个险,只好挑了条远路走。
黄泽西心下总嫌这车开得慢,可也没法,只能时不时往司机的背影上看一眼。他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司机的模样。这天夜里暗得很,别说是月亮,连颗星子都不曾冒出来。
车虽开得慢,却还是在往下行的。黄泽西看着窗外,忽而觉得树木的轮廓变了许多,便知这是快到山脚下了。此时此刻就像是闭着眼睛射箭,丝毫都不能出错。他微屏了气,右手握在左手上,仿佛要把它捏碎。路渐渐平坦了下来,他这才觉着左手酸疼,一面松下手来,一面轻舒了口气。
再往前行了几十米,迎面扑来一大块山石,上面丛生着密密的矮灌木。那是一大段的拐弯。车斜斜地绕过去,灌木丛后面仿佛在升日,亮光扎破了黑幕,抖出几条粼粼的亮片。他们刚一拐过去,车轮便发出一声尖刺的厉啸。车像脱弦的箭向前猛冲,黄泽西身子往前一倾,差点飞出挡风玻璃。司机狂打方向盘,脚下急促地踩了个刹车,又把他翻回了座位。他们滑了一段路停了下来。
路的正中心停着辆车,尾灯亮着,在黑暗中晕出两个刺黄的光圈。远处影影绰绰地立着排獠牙,被车灯照亮了一半。那薄薄的一层喜悦从黄泽西的嘴边死了下去。这里是有道铁栏门,可很少有关的时候,至于警卫,更是从来也没有出现过。
有人拿手电筒向他们照过来,黄泽西不由地拿手背挡着眼。那人越走越近,他便透过指缝眯着眼看过去。这人戴着军帽,穿着警服,径直走向黄泽西。到了车边也不问话,一把拉开了车门,声音扁平:“黄先生,请您下来。”
黄泽西心中一寒,楞是坐在原地不动。他便用手把着车门静静地等着,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很久。前面的人再也耐不住,疾步走了过来,鞋底擦着柏油路,咯吱咯吱地响。那人对警卫说了两句话,声音一点也不轻,可黄泽西根本听不进去。警卫应了两声便转身走了,下一刻黄泽西只觉手肘上一疼,身体一个失重,被硬生生拖出了车厢。他把头一抬,看见的自然是白瑞霖的脸。
白瑞霖熟练无比地用手掩住他的嘴,毫无怜悯之心地朝他肚子上捶了下去。他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觉的了。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第八章 白瑞霖 4


黄泽西回来后忽然地听话起来,要他吃他便吃,让他睡他便睡,你让他笑他绝对不哭。只要别干他。白瑞霖却只觉得害怕,黄泽西过去就爱变着花样地做戏,骗他,再笑话他。他这次可绝对不能中了诡计。
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翻了过去,黄泽西就像本不够精彩的小说,你明明等着它来个逆转,它偏平淡无趣地结尾了。白瑞霖依然不肯放松,暗中让刘管家他们牢牢盯紧黄泽西,不准他走出院门。自己也老是回家吃晚饭,尽量守在他边上。
白瑞霖这人又偏生有点犯贱,总觉得黄泽西乖觉的样子很是没趣,就老去捉弄他一下,抢走他手里的书,黄泽西看都懒得看他,又换了本。白瑞霖觉得不过瘾,闲得慌,干脆装作要强-暴他。这下可有点作死了,黄泽西这只猛虎虽饱食终日,爪牙丝毫不见衰退,他抓起个花瓶兜头拍来,白瑞霖头一偏手一挡,花瓶横飞了出去,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砸了个粉碎。吴妈听到声响,一面匆匆地赶过来,一面尖着嗓子叫道:“你们这是拍武打戏呐!”
转眼到了三月份,窗外的红棉树开了花,红云一样地浮在枝丫上。黄泽西的身体也好了许多。这天白瑞霖正坐在沙发上修手指甲,黄泽西刚洗了澡出来,只穿了件浅绿的浴袍,身上还带着浴室里的热气。他也不刻意避着他,挨过来坐着。
白瑞霖用手捏了把他的头发:“不擦干当心伤风!”黄泽西道:“你不会治么?”白瑞霖抿了个笑,看他脸上透白,睫毛沉霭霭地垂着,心里像被挠了几下,忍不住去揉他的脖子。 黄泽西随他抓挠着,直到他把手顺上了脊梁才猛一缩,一把将白瑞霖的手丢了回去。刘管家正好撞见,虽然都是心知肚明的事,三人脸上终究泛起了些尴尬。
刘管家清了清嗓子:“白先生,钱兰生钱先生请你喝茶呢。”
白瑞霖反射性地扫了眼黄泽西,他眼睛亮了一下。白瑞霖心中不由地哼笑了一声,果然还是不安分。一面对刘管家道:“我知道了,等下再跟我说罢。”

白瑞霖进了望海楼的小包厢,钱兰生已经喝起了茶,桌上摆了几道点心。钱兰生是个从不露锋芒的男人,处事也一向先求安稳。白瑞霖心里总有些看不起他,这种人讲好听了是有点书卷气,讲白了就是个软蛋。可这软蛋偏有胆量来跟他抢人。
钱兰生放下了茶杯,脸上不用笑也显得很客气:“白先生要喝什么?”白瑞霖看了看表,道:“不用。有什么话你一刻钟里讲完。”
钱兰生愣了大约五分钟才开口:“他怎么样了?”白瑞霖边点烟边道:“谁怎么样了?”钱兰生听了又沉默了两分钟。
白瑞霖心里觉得好笑,给他一刻钟,他居然花了一半的时间发呆。只能自己先说话:“他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你不是结婚了么,还要他做什么。”
钱兰生叹了口气:“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凡是想要的都得抓住不放?”他给了个堂而皇之的回答:“可我就是要什么有什么。”
钱兰生瞄了眼手表,道:“你现在这样,将来怎么办?他和你不一样。你爸知道你喜欢男人,也早想明白了,没逼着你传宗接代。他爸和那黄泽齐是什么样的人?你这不是要逼死他么?”
“那我让他离了家还不好?”
钱兰生噎了下:“我的话你怎么不明白呢?”
白瑞霖道:“你讲话跟说书似的弯来弯去,我哪里知道你什么意思。”
“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不喜欢。但光折腾着感觉挺爽快。”白瑞霖像拧钱兰生脖子似的碾死了支烟,冲他淡笑。“你我也算有交情,我玩厌了把他送你,怎么样?”
钱兰生脸上不爽快了:“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白瑞霖听了反问一句:“我也觉得没人比我更不要脸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他见钱兰生不说话了,便起了身:“这话我们算是讲明白了,我也不打搅你了。”
钱兰生举头望着他:“那就等他死的那天我们再见吧。”
“要是我先死呢?”
钱兰生玩着手里的怀表,冲他一笑:“怎么会,不要脸的人都活得很长。”

白瑞霖拿着把刀伏在书桌上,正一封封地拆着信。书桌的一侧靠着窗,他总觉得这个位置摆得不对,外面风一吹,窗帘就会打在头上。于是桌子被满屋子地移了一圈,好像搁哪儿都不对,最终还是放回了原地。
夜里的风很大,吹得两尺长的纱帘上下翻飞,正好罩在白瑞霖的头上。他像钻进了女鬼的裙摆里,挣扎了半天都出不来。正满头大汗间,有人一把将帘子掀了,他抬头一看,是刘管家,脸上隐着笑。
白瑞霖擦了头汗:“多大的窗,装那么长的帘子做什么,明天就把它给拆了。”刘管家应了声,又拿起一封信道:“白先生,这信好像是给黄先生的,您看——”白瑞霖从他指尖取下信笺翻看了下,眉头一皱:“他知道么?”管家摇了摇头。
白瑞霖收起了信:“以后家里的信就直接送我这儿来,也不要和他说。”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第九章 黄泽西 5


他看着猎枪的枪口,里面很黑,应该是盲人才看得到的那种黑。黄泽西总觉得自己和白瑞霖是两样相克的东西,就像阴和阳,神和冥一样。连对同样东西都得喜欢得不一样。比如说白瑞霖喜欢打猎,而他只对擦拭猎枪感兴趣。
枪是一种很美妙的东西,特别是猎枪。手枪太轻了,又太多次出现在电影里,不但没有存在感,还显得很做作。猎枪就不一样,它能把一个生命终止得那么理直气壮,不留一丝余地。
黄泽西把枪放回了架子上。白瑞霖有满满一个仓库的狩猎器具,其中很多是枪。他很快发现黄泽西喜欢这些东西,可就是不让他触碰。黄泽西明白他在想什么,太明白了。他只能这么向白瑞霖解释:喜欢枪和把枪往自己脑门上送没有必然联系。
怎么会有联系呢。
他从小就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不好的印象总比美好的回忆要烙得深刻。那个孩子脸色潮红,好像一直都在咳嗽。他们觉得他随时都会死,可他却没有。他只是个很精贵的瓷器,里头装着沙子。你不去碰它,它倒也碎不了。
他的先天缺陷给他挣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理由,从小到大,他想躺着就没人敢让他坐着。像他这种人,生在穷人家早就被丢弃了,生在有钱人家便会长成个脆弱的败类。黄泽西觉得自己常常被当成个女人养着,还是特别柔弱一碰就死的那种。这种人有个通性,就是多愁善感,于是刀枪什么的就不能让他们碰,一碰准出事。
这套道理放在他身上却说不通。他时时刻刻都有可能死,可死亡对他来说依然是件很重要的事,甚至有点神圣。他不会一枪崩了自己的脑袋,这样不光自己死得难看,别人收拾起来也挺麻烦的。
白瑞霖太高估他了。他的兴趣爱好很单调也很正常,他是个混蛋,但不是个变态。所以喜欢钻进地下室清理猎枪,一点也不奇怪。
他的指尖依依不舍地停留在枪口,子弹刚飞出去的时候这里应该很烫吧?
地下室的门被人敲了两下,刘管家的声音从门后传来:“黄先生,有个洪小姐找你。”
他走进客厅的时候,洪景玲还站在门口。黄泽西忙道:“别客气,往里面坐。”她也没行动,只是仔仔细细地把他看了个遍,道:“你这样看上去还不错。”
黄泽西木然地道:“你也是。”
洪景玲脸上一个不自然,往门旁挪了一小步,另一个人的身影嵌在了门框内。
黄泽西脸色一变。“二哥?”
黄泽齐冷着脸,伸手把他猛地一推。黄泽西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他二哥便径自走进了门。
黄泽西心里感觉不大对劲,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对洪景玲请了句。三人脸上都带着古怪,在沙发上走定。
吴妈上来给他们沏了茶,一脸吃不准的狐疑样。刘管家站在楼梯口远远地打量着。黄泽西扫了他们一眼,客气声道:“刘老先生,吴妈,这里没什么事儿了,你们顾自己忙去吧。”两人才慢吞吞地走开。
黄泽齐一人占了整条沙发,神色比方才还要冷上几分。黄泽西不敢去瞧他的脸色,只能同洪景玲对望着。她绞着双腿坐在一把单人靠椅上,两只胳膊抱着膝盖,身上穿了件祖母绿的无袖旗袍。看上去比从前要福相多了,胳膊从袖口挤掼出来,像两根漂白了的法式长棍;脸上像是糊了一层浆糊,有一种呆木的不安。
三人闷声不响了半天,黄泽西终于忍不住把目光投在他二哥身上。黄泽齐回看了他一会儿,嘴角霍尔衔起一丝嫌恶。他站起了身,双手插在裤带里,一步步逼近了黄泽西。黄泽西只觉得一道巨大的阴影向他笼来,心里一时迷惑,但又好似什么都明白了。
洪景玲在他二哥的身后轻声唤了句:“二少爷,有话好好说——”
黄泽齐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把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从椅子上提拎起来,高高扬起手臂,牙一咬可着劲向他脸上扇去。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第十章 白瑞霖 5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争取一日两更吧~~应该是下午两点多一次,晚上七点多到八点这样````

他的面前摊着块巴掌大的牛排,血淋淋的。白瑞霖兴意阑珊地摆弄着刀叉,他不喜欢吃生的食物,尤其是动物的。
林子怀坐在他的对面。这位林老爷有将近七十岁了,一头白发里还剩很小的几簇黑发,而且黑得也不太有劲了。面孔很瘦,皮没有肉的支撑只能耷拉下来,把眼睛挤成了三角形。 白瑞霖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商人在做生意时会有的那种。林子怀马上回了一个,笑得绝对比他专业。
“如今的世道那么乱,大家都浮躁得很,只一门心思想着钱。我看很少有人能像白先生这样,对医患上的事那么热衷。佑之啊,你要好好向白先生学学。”林子怀用餐巾抹了抹嘴角。他是个慢条斯理的人,说起话来声音细细的。
白瑞霖道:“林老爷谬奖了,林先生少年才俊,又这么快成家有了孩子,我羡慕还来不及。”
林佑之坐在一旁赔笑:“你可别那么说,不然我爹又要贬我了。”
林子怀呵呵了几声,道:“白先生比我们佑之要大几岁吧?怎么现在都不结婚呢?”
白瑞霖看着林佑之夫妇:“我哪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娶个像林太太这么大方漂亮的夫人。”
林子怀看上去心满意足:“可不是么,如今我就要抱第二个孙子喽。”
白瑞霖吃惊地道:“哦?这么好的福气?”
林太太把手搁在肚皮上,笑道:“才四个月呢。”
白瑞霖轻车熟路地开了口:“林先生和林太太现在是住在上海吧?我别的忙也帮不了,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到我们的医院里来,保准给你们请最好的医生,账呢也记我头上,就算是个小小的人情。”
林佑之忙道:“白先生真客气。”
白瑞霖回了个笑脸:“刚开始的几个月很要紧,广州这儿天气热,林太太要多当心,不要太走动了。”
林子怀嗨了声:“我这儿媳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男孩子气,喜欢乱跑。佑之呢也什么也都遂着她,不知道管管。我劝她她又不信,嫌我太当心了。白先生你是留过洋的,可要好好帮我劝劝她。”
林太太道:“爸您真会说笑,我哪有不听您的话。”
林佑之听了便笑指着她:“今天大早地上山去,也不和家里人说。这样还说自己听话。”
林太太眼神对上了白瑞霖:“我上山是去看个黄先生,二少爷也一同去了。咦?这事儿我方才没同你说吧?”
白瑞林正在用叉子叉一块西兰花,此时脸上一僵:“林太太认识黄先生?”
“可不是么,”林太太给了他一个难以捉摸的笑。“我和他姐姐是老同学。”

十二有时候是个很尴尬的数字。比如说,凌晨十二点钟。白瑞林一直不知道该把它归到哪一天。他老爷子知道了,骂他是蠢材。十二点钟是一个交界点,前面是头一天,后面是新的一天,又叫子夜。这么简单的事,他怎么会半天理不出头绪呢。
在白瑞林的意识中,任何东西都得有个明确的主人,没有什么可以模棱两可。就像一条裤子不能同时给两个人穿。
他在凌晨十二点回了家。整栋屋子都是黑的,静默的,自我封闭的。白瑞霖很久没那么晚回家了,这种氛围对他来说有点陌生了。屋里比外头还黑,他要不是走熟了,迟早会被东西绊死。
白瑞霖攀着楼梯扶手往上爬,走到拐弯的地方脚上忽然被绊了下。他惊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有样东西伏在上面,无声无息的。白瑞霖又退了两格台阶,伸手按下了灯的开关。
黄泽西坐在台阶上,正盯着他看。他好像已经坐了很久了。白瑞霖把手从墙壁上放了下来。从他进门的那一刻,他便在看他,看他一路走上来。只是盯着,默默的,无声的,在黑暗中,盯着他。白瑞霖打了个冷战。
广州已经是三伏天了。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第十一章 白瑞霖 6


黄泽西站了起来,他站着的地方比白瑞霖高出好几格台阶。白瑞霖抬起头,黄泽西看他的时候是垂着眼的,他在俯视他。
在他的潜意识里,黄泽西是属于他的,这是一种很明确的从属关系。所以只要黄泽西爬到他头顶上,他就会把他揪下来。黄泽西毕竟不是个女人,也不是奴隶,这种占有欲很荒唐,也很自私。但他并不在意。黄泽西可以表现得不驯服,甚至是暴躁,只要他改不了这种归属关系。
可现在黄泽西就站在他上面,嘴角上红紫了一片,穷途末路般孤守着一个山顶,谁敢上来他就杀谁。这个角度只能被仰视。
白瑞霖语气发虚:“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姐死了三个月了。”黄泽西语调平平,像在汇报一件事情。“你还托人在她下葬的那天替我送信。你好周到呀,周到得我都不知道她死了。”
他喉咙一紧:“我是怕你——”
“怕我什么?怕我趁机逃掉?”
黄泽西不能离了他,那天晚上,就差了一点点。从那天开始,他就亲自看着黄泽西。他信不过刘管家,信不过吴妈,他这人从来就信不过别人,他只相信自己,自己的东西就要亲手护着,就算捏死了也不能给别人管。
白瑞霖嘴巴动了动,这种想法只能暗藏在心底,不能透漏。就像地下水,见不得日光,是肮脏的。
“你脸上.......是你二哥....”
黄泽西无力地垂着眼帘:“他说的没错,我是挺恶心的,尤其是和你,对不?”
白瑞霖嘴巴干成一片:“我也没想到,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
黄泽西忽地抬了眼,挤出一个干笑:“白瑞霖呐白瑞霖,你这人.....”
白瑞霖往后又退了一阶,怔怔等着。可黄泽西说到这儿,只将薄唇一抿,回身向上面走去,随手关了灯。
白瑞霖眼前又是漆黑一片,像被拖回了深深的枯井里,耳边是渐远的脚步声。

他想方设法地讨好黄泽西,讨好不是他所擅长的,因为它太卑躬屈膝,太被动。可他现在需要去讨好另外一个人。人是会变很快的,习惯和信念说到底既娇贵又没有用处,等到人受了威胁,就完全不会顾及。
月光铺进来,徒增了凉意。黄泽西背对着他睡着,他的身材很漂亮,虽然瘦,但瘦的有劲,甚至有些凌厉。他把一只手搭上去,放在他腰上。他没有反抗,看来是睡着了。入睡了的黄泽西看上去有点脆弱,没什么顾虑。但白瑞霖不敢凑过去瞧他的脸,虽然他很想。那个背影纤纤弱弱,缄默地表达着一种厌弃,像坟墓里浮着的尘埃。
他这几天都不爱搭理他,但也不是全然无视他。他会同他说话,回答他的问题。是那种无所谓的,随意的答复。“嗯,是。”“明天再说。”“你在说什么?”
这真比全然的无视还要让人心闷。他总觉得黄泽西在赌气的时候有点像女人,不喜欢用刀捅,痛痛快快地来报复你。喜欢用针,还是很细的那种,埋进肉里就会不见。
白瑞霖气息沉窒。他们两人的事迟早是要传出去的,就算不是他,还有别的男人。可这次,这次偏凑上了黄曼.....她对黄泽西来说是唯一靠得住的人,虽然她从未看清过她这个弟弟。黄泽西这人太会藏了,这种掩藏不是出于不信任,却是为了面子。要留给别人什么印象,自己又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一直分得很清楚,对谁都是这样,唯独对白瑞霖不是。
黄泽西就算对着一条狗都会做个绅士,可在他面前丝毫不在乎。白瑞霖苦笑了下,能那么被人讨厌,也是种境界。用俗人的话说,都练成精了。
他闭上了眼睛,只要他能够稍微原谅他,哪怕只是对他多讲几句话.......他听到自己啜了声:“我错了。”
黄泽西动了动。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第十二章 黄泽西 6


白瑞霖在向他道歉,他们从来不会向对方认错,因为没有必要。他们总是一报还一报,不需要预支的歉意。
白瑞霖感觉到他在动,便靠近了一层,手臂牢牢扣住他的腰。“我错了。”他重复了一遍。“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他心里居然动了一下,反应也慢了半拍。白瑞霖得了手,把他翻了个身,两人四目相对。他看向他的眼睛。白瑞霖的两眼很漂亮,是男人的那种漂亮,在黑夜中亮闪闪明晃晃的,像两口井水。
他呆呆地瞅着他,对着冷冰冰的黑暗发出一个破碎的笑。这下是哪里也再去不了了。那道悬崖口一直浮桥般存在于他的幻想,如今真踏了上去,踩实了。回去几步是他家里的人,指着他的鼻子咒骂他,嫌他恶心;跳下去是白瑞霖张着口要吞了他。
他微叹了声:“还能怎么办?就当我活该吧。”
白瑞霖吞了口口水。
他又跟了句:“你做不到的,我说了有什么用。”
白瑞霖试探性地在他额头上啄了一下,他的眼睛是从下面看上来的,有种示好的意味。狗示好的时候,只需要拍拍它的脑袋。可白瑞霖不是狗,他是狼。
“我会一直待你好的。”白瑞霖说完靠了上来,他的身体很热,比黄泽西的要热,甚至有点烫。
黄泽西推了他一下,这种话说多了就没有力道了,像空壳的糖纸,五颜六色脆生生的,一捏就瘪。白瑞霖没有管他,慢慢起了身俯趴在他上面。黄泽西不禁在心里暗笑,真是个有干劲的人,得了点希望就会做到底。
这是一个老路子,只是新加了一句漂亮的道歉。白瑞霖继续在讨好他,用很多热风般的吻,手上的爱抚也没有停止。黄泽西心里有些凄然,他们就是死活都想不到一块儿去。
然后就是扩张,白瑞霖用的是舌头,不是手指。黄泽西低吟了一声,手抓在枕头上。
白瑞霖的头埋在他的两胯间,背部弓起,驼峰一样地起伏。黄泽西不禁挣扎了一下,自己看上去像一个矿坑,正在被人掏着。白瑞霖感觉到了他的不乐意,抬起头望着他,嘴巴红艳艳湿浸浸的,像刚尝到腥味的狼。他爬了几步上来,吻在黄泽西的脖颈上,下面一分分抵了进去。
黄泽西木木地瞧着天花板,上面悬着一架吊灯。水晶玻璃做的,应该很沉,如果这个时候砸下来会怎样呢?
他不喜欢白瑞霖,是从和他作-爱开始的。并不是因为疼痛。一场情事里任何一方都会痛的,挤压的痛和撕裂的痛。人什么都会习惯,包括疼痛,作-爱时的痛只是其中的一种而已。让他厌恶的是白瑞霖的态度,他自然而然露出来那种理所应当的样子。白瑞霖总觉得这也是他的,那也是他的,凡是他碰过的东西都是他的....黄泽西想到这里,忍不住一只手掐上了白瑞霖的脖子,指甲深深陷进去。白瑞霖一个惊慌,不解地看着他。
“痛了?”
黄泽西摇了摇头:“只是想掐死你。”
白瑞霖嗤地笑了,把自己的脖子送了上来:“你开心就掐好了。”
他真的掐了下去。房间里很黑,可他隐隐觉得白瑞霖的脸色都红了。白瑞霖抓着他的手腕,声音像风干了的羊皮:“我死了,那样东西还在你里面...万一拿不出来怎么办?”
黄泽西无声地笑了,松开了手。他两腿被抓了起来,绕在白瑞霖的腰间,上下摆动着。白瑞霖的脸挡住了天花板上的吊灯,仿佛增大了它砸落下来的可能性。

他出血了,这点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的身体一直很放松,白瑞霖也很当心,可那个口子就是渗出了好多血,就像眼睛被烟气熏了,不用你难过都会落泪一样。白瑞霖用手挡着他的后面,眼神有点焦灼:“很疼吧?我明明很当心...”
他推开他,淡淡地道:“不要紧,我去洗洗。”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第十三章 白瑞霖 7


浴室在过道上,灯亮着,把走廊都映成了暗橘红色。黄泽西在里面放水,水很急,发出来的声音也是浆挺挺的。白瑞霖躺在床上,周身软软的是有些困倦了。连风都好像觉得困了,猫爪似的有一阵没一阵地挠在脸上。他缓缓阖住了眼。
醒来的时候床边依然是空的,他揉了揉眼向门外望去。走廊上还亮着,浴室那边很安静,偶尔有几下滴答的水声。
白瑞霖睡得半醒,一时有些迷糊。等意识恢复了过来,不禁脊背发凉。他连坐起来的功夫都没有,几乎是直接跳下了床。可到底是刚睡醒的人,动作一快头就发晕,眼前金星直冒。他扶着墙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浴室门口,喊了声:“泽西!”
门里一个声音都没有,像空置的抽屉。他摇了两下门把手,门从里面被反锁了。家里每个房间都是配着钥匙的,唯独浴室是没有的。他踹了一下门:“你听到没有!”
水龙头上好像哒哒地落了几滴水。
他飞跑到房内,灯都顾不上开,向床边的五斗柜扑去。膝盖腾地撞上了床脚,钻心地疼。他一瘸一拐地跳到床边,拉开了最上面的一层抽屉,里面放着把手枪,枪膛里还有两颗子弹。
他窜到浴室门前,心里总觉得动作太慢了,要来不及了。这么想着,枪口对准门把手的下面连射了两发。门震了两下,他再拿脚一踹,冲撞了进去。里面很热,水汽弥漫着,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楼上的浴室很大,浴缸在最里面,他几步并作一步迈到浴缸前。黄泽西躺在水里,正很悠闲地抽着一支烟,还恶作剧般地冲他笑。刘管家气喘吁吁惊魂未定地出现在门口,用见鬼了似的眼神望着他们:“我听到枪声,这是——”
白瑞霖手里还捏着枪,脸红得可以滴出血来。他看上去一定傻得要死,要是枪里还有一颗子弹,那他干脆吞枪死了算了。
黄泽西看向刘管家,声音听上去沉沉静静的,可又明显是忍着笑:“没什么,我们闹着玩呢。你回去睡吧。”
刘管家前脚一走,他就笑出了声来。白瑞霖脸色难看,一把夺去他手里的烟:“明明得的是肺病还抽!”
黄泽西懒懒地道:“是大麻,比烟要好些呢。”
白瑞霖直接用两指尖把烟头给掐了,探出只手伸进浴缸的水里:“都有些凉了,你看你都要把自己泡皱了。”
黄泽西用脚拨了两下水,道:“你帮我再放点热水吧,我再多泡会儿。”
白瑞霖瞪了他一眼:“会晕过去的!”
黄泽西又往水下沉了一些:“你把门开着,可以透气。”
白瑞霖拗不过他,只能帮他又换了热水。黄泽西蜷着身子趴在浴缸边上,脸上有点醉醉地笑着:“你要进来一起泡么?”
白瑞霖丢足了面子,怕他又玩什么花样,便道:“你就一个人泡成个白胖子去罢!我可回去睡了。”
黄泽西用毛巾盖住了脸:“不送。”

白瑞霖一个晚上被折腾了几次,睡意便不那么浓了,可身体又很疲倦,打着飘。他断断续续地又睡了两觉,脑袋里却像奔火车似得杂乱。窗外的天泛起了青色,像酒瓶里的酒慢慢被人喝干了。
他坐了起来,睡意全无。床单上参差着许多褶皱,沟沟壑壑的,像被阳光炙烤过的峡谷,带着些余热。他用手抚摸着黄泽西刚刚躺着的枕头,上面被睡过了,圆圆的一个凹印。
这家伙怎么到现在还腻在浴室里头?他双手一撑下了床。
浴室的门一直开着,里面便不像刚才那般的热浪滚滚,反而有些冷冰冰的。浴帘是浅黄色的,被黄泽西拉上了,上面湿渍渍地蒙着些水汽。白瑞霖心里吃不准他又在捣什么鬼,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他在浴帘外头屏息停了片刻,里面好像也没什么响动。他嚯地一下来开了帘子,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黄泽西。
迎面的墙上铺着乳白的瓷砖,像片白而润的玉兰花。上面灼出另外一种颜色,鲜艳得扎眼。白瑞霖脑中一片眩晕,那是令人神经贲张的艳红色,呈汉字的形状。起笔的地方太重了,又好像被反复描画过,可笔画又不够粗,一道痕迹上装不了那么多浓稠的液体,只能渗了出来。多出来的这些绛红色如雨后地表的细流,丝丝缕缕地挂下墙壁,顶部好似都穿了银针,一针针往白瑞霖的心窝扎去。
黄泽西脸上是白的,浸在一片红色中,好像是睡熟了。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第十四章 白瑞霖 8


刘管家开了门,一脸难安地窥探着他的脸。白瑞霖顿顿地踱了进去。刘管家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问着:“黄先生他....怎么样了?”
白瑞霖声音和表情一般的平淡,那种平淡不是自然的,是被抹干净以后的枯燥。“吴妈在医院里照顾着。”他一步步上了楼,走到了浴室的门口。这条路线走得很熟练,没有半点拐弯抹角,就像烟鬼一把抓起茶几上的烟盒,直截了当。
浴室被彻底地清理过了,半丝血腥味都没有。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面墙看,上面是白的,单纯只是白的,什么都没有,好像什么都没有过。
他知道黄泽西讨厌他,恶心他,恨不得他能死。可是做鬼也不放过......他喉头发干,这是怎样一种恨。
那个人还在医院里躺着,不省人事。可一败涂地的却是他。黄泽西告诉过他,自己就是死也要干干净净的,不喜欢弄得一片狼藉。不过信念和习惯都是些娇柔做作的东西,金贵却又扶不起。
他闷笑了一声。
黄泽西并没有因为寻死而变得高尚,变得更有价值,就算死了也不会。他的恨毒并不具有摧毁性,这只是一种小气的报复罢了。他反正都是会死的,死的时候一定会吐很多血,反正都是流血,迟早都是死亡....他不过就是为了多拉个人替他伤心罢了。小人做小人才会干的事,更何况他连小人都不是,他只是个自以为是的孬种,死了也不会变!
白瑞霖胸膛里发烫,脑袋里嗡嗡的。刘管家在一边打探着他的脸色,小心地凑上来道:“白先生,还是下去坐会儿吧,我帮你沏杯茶吃。”
他坐在沙发上,眼睛里看着茶杯,嘴里却左一支右一支吸着烟。刘管家只能把茶递到他的鼻子底下:“白先生,喝口茶。”
白瑞霖把茶接过来喝,很快就喝尽了。喝完脑子里倒有些清醒了。
刘管家毕竟是上了年纪有些资格了的,便在他面前拣了把椅子坐下来,很平静地问道:“先生打算怎么办?”
白瑞霖看着他:“什么怎么办?”
刘管家犹豫了下,开口道:“等黄先生回来以后....”
白瑞霖有些无措:“你说呢。”
他还不到三十岁,平常喜欢对人呼来喝去地使唤,好像样样都很明白,可说到底也是个冒失的年轻人,没经历过大喜大悲,不知道什么是苦,也不屑于满足甜蜜。所以稍有些风霜就楞成了傻子,恨不能抓着一样东西闭上了眼,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可刘管家坐在对面,他才刚五十,头发却全白了,看上去什么都经历过了的样子,他便自然想抓着他。这种心理很幼稚,却是谁都会有的。
刘管家声音平平:“决定都是靠自己一笔笔下的。”
白瑞霖苦笑道:“这个好像是从来没做对过。”
“先生你还年轻呢,会有对的时候的。”
白瑞霖眼神里飘忽了一下,没应声。刘管家慢慢地道:“有些东西呢也不光看是对是错,关键是情不情愿。有些不通的路走再多遍都是不通的,你说对不对?”
白瑞霖心里明白,可意识却是模糊的。他知道黄泽西要什么,可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看着刘管家,刘管家的心里一直都很明白的,就是不敢点透,这毕竟不是他的职责,他管不着。就像一个孩子不会算算数,国文老师是懒得教他的。
“先生,你别嫌我唠叨,有句话我还是告诉你的好。”刘管家将双手摊在大腿上,从下往上看他,这是一种进谏的姿势。“黄先生的处境很难的,这个主意本来就该让他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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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黄泽西 7


每次睁开眼看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吴妈的脸悬在他的头顶上,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她的身后是一片白色。同样是白色,医院里的白色永远都不讨人喜欢。那种单调的,死板的,冷漠的白色,像兑了水的牛奶。
其间刘管家来了几趟,具体干了些什么他也不清楚,大约是来看他的。他一直在被输液,服镇定剂,日子过得颠来倒去浑浑噩噩,反正都是睡在床上,好像也没有太大区别。
他从醒过来就没有见着白瑞霖,那人一直都没有出现。可是这又怎么样呢,吴妈,刘管家,这里的医生,护士,脸上挂着用来应承的劣质的微笑,包括一大片让人看多了就想吐的白色,哪一样不是白瑞霖的,到处都是白瑞霖的影子。
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报复。
他当初是要吓唬白瑞霖,让他胆颤一辈子。这种死法接近于诅咒,是刻毒的,歇斯底里的,不留后路的,就怕有后路可走。可白瑞霖就是比他厉害,让他死不了,硬是把后路铺了出来,逼着他再走上去.....黄泽西手放在被子下面,拧紧了床单。
他可以再死一次的,但是自杀这种事就像打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自杀本身是件丢脸的事,自杀不成功就更丢脸,不成功还要再来一回,只会让自己显得廉价,做作,顺便把祖宗十八代的脸全丢尽了。
黄泽西从医院出来是在一个月后。接他的车就停在医院门口,吴妈脸上局促,提着东西紧紧拦在他屁股后面,生怕他会逃走似的。黄泽西苦笑了笑,乖乖爬上了车。
车一路往山上开,他趴在车窗边上木木地向外看。窗外的景致和他第一次上来的时候所差无几,一片接着一片的绿色,海似的,映着底下炭灰色的公路。公路在车轮下一尺尺往后缩,只有那片绿色是在延展的。
黄泽西从没考虑过以任何方式再把这段路走一遭,活着或者是死了。他看了眼吴妈,吴妈坐在他身边,看上去老了十岁。再看看外面的树林,什么都没有变,除了多了个吴妈坐在边上,什么都是一样的。
这到底是气数还是造化呢。车窗玻璃上隐隐映着他的脸,他冲自己笑了笑。

刘管家开了门,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一顿,脸上浮现出明明知道结果却还是很吃惊的神态。黄泽西变得前所未有的瘦弱,瘦得几乎丢了魂。竹节似的手臂挂在身体两侧,仿佛会叮铃桄榔地顾自摆动。他就像个从绳线上脱落下来的木偶人,脸上都是浆白色的。
黄泽西进了门便把整栋屋子走了个遍。他走得很快,刘管家和吴妈在后面默默地跟着,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跟得很辛苦。这栋屋子的窗都开得很大,阳光从一面贯穿到另一面,捅刀似的。
刘管家气吁吁地跟着,在他后面道:“先生,你身子不好,还是少走动。”黄泽西的确是有点累了,他好像走得太快了些,停下以后身上有种兴奋后的脱力。他的跟前挡着扇门,里面是浴室。刘管家和吴妈在身后屏着气,变得紧张起来。
他心里倒没觉得什么,转过身走回了二楼的小客厅。吴妈连忙给他上了茶水,他就乖乖拿着喝。打眼一瞧,两个仆人弓紧了身子站在沙发边上,分明是有话要交待的光景。
黄泽西从一进来也觉得样子不太对,总觉得这里比往常空了。便开口问道:“他人呢?”
刘管家走上了一小步:“白先生到香港做生意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再不回来了。”
黄泽西心里被拧起了个疙瘩,脸上像是被煽动了下,嘴巴张了半天也不知接下去该问什么。
走了?他苦苦纠缠了那么久,如今却干干净净地走了?白瑞霖不可能被他吓跑的,他是个大夫,见惯了血肉模糊的场面。他一定又在耍什么把戏,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黄先生...”刘管家看着他的脸,犹豫地叫了一声。黄泽西的眼神终于缓缓地移到了他的脸上,他便接下去说道:“白先生呢给我们预支了一年的薪水,他说留不留下来住,随您的便。”
心里的疑团一下子被点破了,黄泽西盯在刘管家脸上冷笑。白瑞霖果然吃准了他的弱点,他就算跑出去也没地方好回了,除了坟墓没地方好爬。这里和坟墓里也没什么区别,就是多了两个活人好使唤。
白瑞霖给他铺了条提起腿也不知往哪里迈的路,他就想要他难堪。他没准就躲在路边的草丛里,看着他举步不前,看着他摇摆不定,自己混了个潇洒大度的名号。白瑞霖就是这样个人,黄泽西再明白不过,爱在人前哭,却在人背后笑。
他放下了茶盏,扫了眼刘管家和吴妈。他就不让他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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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黄泽西 8


书房里的桌案被移到了书架前,窗帘再也达打不到头上了。这几日广州的天气凉爽了许多,尤其是夜晚,风很爽利地拍在人的身上,让人不显得倦怠。黄泽西伏在桌上呷了口茶,今天风大,茶也很快凉了。
他正在用刀开信笺,当然不是白瑞霖的信。白瑞霖撂下他走了快半年了,走了以后杳无音讯。其实他要是问一问,总是能够问出来的,可他就是懒得知道。要走就走干脆,走干净了,以后谁也别赖谁。
屋里的一茶一物还是老样子,很多白瑞霖用过的东西也都保留着,他手里的裁刀也是白瑞霖留下的。他不是个触物感怀的人,东西是东西,人是人。白瑞霖走了很久了,那些东西上再也没有他的气息了。黄泽西以前对他的味道很敏感,烟草味夹杂着香水味,不是浓烈恶俗的那种,是暗的,冷的,像深海的水傍着冰山,冷得刺进你的骨头里。可到底还是散了去。 人和时间比,终究是要吃亏的。
谋生对黄泽西来说从来很陌生,而且会陌生一辈子。白瑞霖前脚一走,后屁股就有一堆人送活送东西来,有些是和他睡过的,有些是没有和他睡过的,还有些想和他睡的。他嘴巴里发苦,自己的分量,别人总归掂得比你准。
钱兰生手上有家典当行,让他做了个经理。又体谅他身上不好,活给得很清闲,也不让他下山来。账本都是让车运上山给他打理,隔日等他算完了再送下山。钱兰生想什么都很周到,
样样都喜欢让别人感到舒坦,这是他的一个好处,但容易被人说娘,奴性,软蛋——黄泽西玩着算盘上的珠子,这个人除了白瑞霖还有谁。
他,白瑞霖和钱兰生,三个人在一起就是桩大大的笑话。钱兰生对谁都好,可唯独对他是最厚道的,原因不光是爱慕,更多的是歉意。是他把白瑞霖这头狼送到了黄泽西的眼前,后来的是是非非....
他认识钱兰生,白瑞霖也认识钱兰生,两人一开始相识见面都是钱兰生牵的头。黄泽西对谁都是一个样子,也不知怎么就被白瑞霖看对了眼,一开始请他去他医院里瞧病,前前后后几次就轻薄了起来。
黄泽西那时候有些怕他,可白瑞霖毕竟年长他好几岁,情场的老手,就算偶尔色一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一来二去的,他便被白瑞霖给套住了。闭上眼睛就是白瑞霖站在上海的霓虹灯下的样子,那种笑,那种眼神,那种柔柔的口气。 “你去么?”“好的呀。”“是么?那顶好啦。”根本不是后来那种霸道悍然的模样。
喜欢归喜欢,男人之间的欢爱归根结蒂是不能当真的,这点黄泽西很清楚——可坏就坏在,他太清楚了,比白瑞霖要清楚得多。他们这种关系再罗曼蒂克,床上打得火热,讲到底连说出去的脸面都没有,只是玩玩罢了,可白瑞霖就是不明白!
白瑞霖什么都只比他强了一点点,可这些也就够了。白瑞霖很快吃死了他,把他攻占了下来。他开始报复,不光是报复,还要借着钱兰生来报复白瑞霖。钱兰生帮他和白瑞霖接上了线,他便把他们两人的关系给拉断了。他的手法很龌龊,甚至自贬身价。有句话叫朋友妻不可欺,他吃准了白瑞霖那点气量肚肠,偏偏就和他的朋友干,还要在他的床上干!
可他做得有些过火了,完全坍了白瑞霖的台面。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白瑞霖给他苦头吃,一吃就没有了尽头。

黄泽西头天晚上算账到了很晚,他又睡得浅,一直折腾道天亮了才睡着。醒来的时候快晌午了,日头毒得很。他半醒着走到书房的外间,吴妈正在里面理东西呢。他慢吞吞地往沙发上坐下,看了眼,笑道:“这柜子从来不作收拾的,怎么今天弄起来了。”
吴妈抬起头来:“先生你是个喜干净的人,平常也不爱摊东西,我手里呢也轻快了不少。就有的没的拾缀拾缀。再说你不是要搬山下去了么,早晚地也要开始整顿下了。”
黄泽西嘴巴上磕了下:“我也没什么好带下去的,这屋里的东西又不是我的。”
吴妈笑了笑:“也是。不过万一有什么忘记了,再上来拿总是嫌麻烦的,毕竟我和刘先生那时候都不在这儿了。”
她只顾着和他说话,手上一个没仔细,抽屉便从柜子里脱了出来。抽屉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里面的杂物散了一地。吴妈惊叫了声,脸上不好意思地去收拾,黄泽西便走过去帮忙。
吴妈脸上益发不好意思了:“先生,这东西脏着呢,你还是吃饭去吧。”
黄泽西没什么的笑笑:“不要紧,我也不大想吃。”便帮着收拾了起来。
抽屉里乱得令人瞠目,连碎布和碎纸片都有,可扒了半天也没扒到样有用的东西,全是废物。他脸上讪讪地也不好意思起来:“都是些没用的,整在一起丢了罢。”
吴妈却从里边掏出了一根长条状的物什,好像是根棍子,上面过了层绸布。绸布上染了灰,看上去是灰黄色的。吴妈脸上狐疑着:“咿?黄先生你看这是....”
黄泽西接过去看了眼,不知道什么门道,干脆一层层揭开了绸布。里面是一根乌木棍子,上面镀了层红漆,花纹也有些磨坏了。他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觉得倒有些眼熟。
吴妈看了,笑出了声来,脱口说道:“这不是揭新娘子盖头的秤杆么!我们屋里怎么会留着这样东西呢。”
黄泽西接了句:“我知道呀,可他怎么会——”说到这儿就不声响了。他拿着那样东西,心里还是微颤了颤。
吴妈脸上显得有些奇怪:“黄先生?”
他把秤杆放回了她手上:“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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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黄泽西 9


山上的那栋房子终究还是被空弃了,黄泽西站在门口看着刘管家锁门。钥匙在孔里捻转,发出尖利的“吱——咯——吱——咯”,把房子当做了棺木钉住了。广州的天一向暗得迟,可暮色一点不比别的地方要清淡,只将山上的沸热融在一处,到天幕上淋淋漓漓地姹紫嫣红了一片。
黄泽西到山下的住所已经是晚上七点钟的光景。新住所在市区的西北角,一套六层楼公寓中的一间,面积不大,布置得倒也周全。除了床和茶具都是新添置的,别的物什全是原先屋里留下的。
带来的东西虽不多,可他楞是整顿了半天,等到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觉得精力不大好使了。这时房东杨妈走过来道:“黄先生,你的电话。”
黄泽西走到过道上拿起了话筒,那边是钱兰生:“你东西收拾停当了没?我们正要吃饭呢,你来么?我太太也在。”黄泽西答了声“嗳,好。”
钱太太是个典型的南方人,骨架小,身段和声音一般的软,可性子是利辣的,像支艳红的玫瑰,娇媚又扎人。黄泽西一进钱兰生家,钱太太便一阵风地过来给他递鞋,声音发脆:“黄先生好久不见呀,看上去怎么没精打彩蔫了似的!”
钱兰生正好从客厅晃出身来,刚除了西装,领带拉下了一半,脸上笑着:“你别听她的。”
黄泽西道:“哪里,钱太太是爽快人。”
钱兰生家的吃食一向简单,中西合璧的,不过厨子手艺不错。
钱太太比他们两个先吃完,便点起了一支烟,看到黄泽西的脸上:“黄先生这么瘦,该多吃点。你看我们家这位——”
“我怎么了?”钱兰生筷子举到一半,又对黄泽西指了指她道:“一天到晚嫌我不锻炼,自己每天吃得比鸟还少,从没看她吃过米饭!眼瞅着日本人要打起来了,她这样的人倒是省心了。”
黄泽西道:“不吃米饭跑不快的。”
钱太太侧头吐了口烟,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点着他们两个:“你们两个串通了一气来说我!黄先生你也是个吃里扒外的。”
钱兰生笑出了声:“黄先生什么时候和你是一伙的了?”
钱太太斜眼笑着:“我眼拙看错了。”边说边抖了抖烟头。
钱兰生伸过手从她指尖夺下了烟,一把拧灭了:“黄先生肺不大好,别在这儿抽。”
钱太太悠悠站起了身子,拣起烟盒,手里夹了盒火柴,道:“我去阳台了,你们先聊着。黄先生你再多吃些嘛。”
钱太太走了后,钱兰生讪笑了下:“她就是有些娇气的,不大懂得礼貌。”
黄泽西推开了盘子,上面的肉排动了一半。“老婆是自己的,自己觉得好便是好的。”
钱兰生蓦地放低了声音:“泽西....”
黄泽西瞟了眼阳台:“唔?”
“那段时间他...还有你....”
黄泽西淡淡地道:“都过去了,还提个什么呀。”
钱兰生瞪大了眼睛:“他这么一走是真不回来了么?他这样的人哪里会那么容易说走就走。”
黄泽西无味地笑了笑:“你还不信么?就算他又回来了又能怎么样?”
钱兰生握了下他的指尖,低低地道:“就算他来了我也不让他再动你。”
黄泽西脸上震了下,避开了眼神:“你都结婚了,别再掺和这些了。”
钱兰生垂下了眼,声音闷闷的:“这个分寸我还是有的。我们毕竟——”他同他对视了一会儿,反而笑了声。“我这人就是爱乱想。”
黄泽西伏上了桌子:“恩啊怨啊的,报来报去还不累死了人。我们都是明白人,就算当初真好上了,现在还不是各自娶老婆过活么?你也是知道的。”
他对钱兰生还是出过真火的,只是很短促的一下便被白瑞霖掐灭了。
钱兰生朝着桌子轻叹了声,收回了手。恰巧钱太太从阳台上回来,脸上灿笑着:“两人说什么呢?”说完一抚桌子扭身坐下了。
钱兰生挥了两下手:“这么大烟气,你不当心掉烟囱里去了么?”钱太太拍了他一把,睨笑道:“在别人面前同我贫嘴!”
钱兰生轻推了她一把,头转向黄泽西:“对了,我倒是有样事儿要托你帮忙。”
黄泽西道:“我能帮的也不多,你只管说便是。”
钱兰生道:“你这会儿反正也不往山上住了,我现下手里的活有些紧,恐怕要劳烦你多加班加点了。”
黄泽西笑道:“这倒没什么,你也忒客气了。”
走出钱兰生的家外面已是黑到了通透,浅浅的一勺月亮从里边舀出了一些光亮,柔淡的,凄然的,白绫般的飘忽,被风一拂又压出几分浑浊。黄泽西抬头看着,在山上的时候月亮仿佛是要再大一些,盘子似的。
战争打响于十天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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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黄泽西 10


防空警报扯着嗓子,寡妇似的没完没了地哭号着,叫的人神经虚弱,头一阵阵犯晕。黄泽西蹲在走廊的电话架下面,电话线长长地拖在地上。那头是钱兰生断断续续的声音。“你....西边那个角.....辆车.....快上去——”耳边“吭!”的一声,他只觉得身子猛烈震荡了两下,天花板上的沙子嗖嗖地抖了下来。
扬妈携着小孙子逃了出来,脚上还穿着高跟鞋,跑起来瘸着个腿。“炸到对街的房子啦!”
黄泽西抬头瞧了她们一眼,只听得电话那头“嘟——嘟——”地断了信号。
黄泽西俯下了身,半蹲着朝门边上挪去。还没走到一半,天上又落下一颗炸弹,这颗离得更近了,直把整栋房子都摇了两下,满屋的木屑卷着玻璃渣子一个劲儿往人脸上扎。他挡着脸面,干脆弯着上半身往门口一顿快跑。走廊上的沙子已经堆得很高,脚一踏上去居然会往下陷。黄泽西猛拔着腿,可速度到底减了下来。
刚一出门,楼里的东西便被轰成了碎片,铺天盖地龙卷风似的向外面卷。他眼前浑了下,整个人便被身后的东西铺盖了下去。等到再睁了眼,自己已被埋了一半,两块木片盖住了头顶,沙子和杂尘全进了衣服,在脖子上厚厚围了一圈。空气里浮着粗重肮脏的尘粒,天上也是灰的,几架飞机疾啸着从天上划过去,像赶着搜捕猎物的鹰。
黄泽西挣扎着爬出了废墟,外面的路早就被炸得变了样,哪里还能够轻易认得。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只能按房砖的颜色辨认位置。砖堆里头有人在哭喊着,他侧目看了过去。那人的两条腿全被炸飞了,上半身在地上爬着,向他哭号:“先生呐——啊——先生——”
黄泽西只觉得惨不忍睹,背过了身去,恨不能手里有把枪崩了那人的脑袋,免得他在苦痛中接连遭罪。
这边已经被炸平了,炸没了,声音也渐次衰弱了下去,远处却又隆隆地响了起来。黄泽西脚上发虚,胸腔里像被一样尖利的东西嘶嘶地刮划着,教他要命地咳了起来,脑袋里也是空茫茫的一片。就这么盲目地走了一刻,路边上现出一辆小型的卡车,被翻下来的树枝混着砂子盖着,里面好像还有人活着,那人探出了个头,和黄泽西对视了一眼。
“黄先生!”那司机朝他喊着,“快上来!”
黄泽西当了把车门跳上车去,司机开始打着方向盘:“我一看炸成这副光景,以为交不了差了呢。”
黄泽西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不都还好好的么。”说完脑子里又浮现路边那人的样子,一时吃味起来。
车是向淼城开去的,道路全成了坑堆,车一路地狂簸,开到一处总是有石头废墟栏着。也不知绕了多少冤屈路才到了目的地。
钱兰生和钱太太躲在山洼里的一所别墅中,底下有个地下室。钱兰生看见黄泽西便一把将他往下拽,一面道:“急死我了,听说那儿都不剩什么了。”钱太太穿着矮跟鞋,身上月白的裙子也是宽松的样式,和平常的打扮一点都不像。只有双唇上还是厚厚地镀着红色,红得艳,却红得不干净了,泛着黑紫色。
山麓那边好像又有东西袭来了,尖哨声割裂了暗灰的天。淼城到处都是低丘,即使躲得再下面,那声音都好像是近在咫尺,嚣得人肝肺俱裂。
轰炸断断续续维持了一年的时间,他们呆的地方比较僻远,倒也没大碍,物资是日渐贫乏,还算勉强支撑了下来。可打仗从来不是件便宜的事儿,从不留人喘息的机会。他们总是没清净几日,炸弹又密密麻麻地敲下来,可着劲儿地炸,卯足了力气地轰,直把土地全都犁过似的里里外外翻成了一片。天上的飞机丝毫不见减少,数量越来越多,怎么都不尽兴,像在反复地确认还有没有活口好杀死。
十月初,日本人终于登了上来,风卷残云地扫掠。广州凡是有样子的东西早已全被炸的面目全非,守军兵败如山倒,眼见的败局已定。黄泽西同钱兰生夫妇一直幽居在淼城西北部的那栋房子里,外面战火纷飞,让人半个也迈不出去,物资实实地锐减了下来。他们三人还带着两个仆人只能缩在地下仓库里,尽可能睡着。
到了23号,日军已经侵到了淼城边上,仓房里好死不死地什么都吃完了,他们三天没有吃东西,全饿成了空壳子。从天上降下的火依然无休无止,让人徒生了厌世的情绪。
饥饿在他们的体内逐渐胀大,吞噬了人的意识和耐心,五人里只有黄泽西和钱兰生是壮年男子,只能让他们半夜出去运食。
他们开出去的是一辆极小的装运车,这辆车一直藏在山坳里,除了外皮被砂砾和碎弹刮坏了些,勉强还能开。外边的路已经被炸得完全没了方向,几乎全是不通的。夜空中积着厚厚的黑云——那已经不是云了,云是轻的,透的,不会那样饥渴的样子。
黄泽西和钱兰生两人连车灯也不敢大开,慢吞吞地前行着。这条路走得意外的长,视线里全是深不见底的黑。他们只能轮流开着车,一个开车,一个趴在车窗边上看路。
疲倦和饥饿让人变得意识涣散,眼皮像串了线似的难以睁开。黄泽西强打着精神,可总觉得身体分成了两个,一个在车里,一个却在外面看着。他侧目看了眼钱兰生,钱兰生趴在窗边看路,整个轮廓看上去已经被厌倦压垮了,和自己一样,举手投足都含着投降的意味。
炸弹在极接近的地方落了下来,黄泽西的耳朵里一记锐痛,几乎要流出血来,人也整个清醒了,前所未有的一种清醒,甚至带着一种不详的预兆。
天边骤然亮了一下,一架飞呼啸着低低地在头顶上压过,距离之近,他几乎可以感觉到机翼带过的风,刀片般刮着两颊。随之又是“砰!”地一声,黄泽西只觉得天翻地覆地一阵晕眩,他什么也顾不得,本能性地一把将还趴在窗边的钱兰生拉回车厢。钱兰生恐怕是吓震住了,僵着身子随他拉扯,一个声音都发不出。
他抓着钱兰生的胳膊,两人在一片嘈杂的黑暗中杵了半天,直到周遭的声音稍微低下去了些,他才轻轻唤了声:“兰生?”
钱兰生没什么响动,只是楞坐着。他总觉得是自己被炸聋了耳朵,便干脆吼了声:“兰生!”
钱兰生还是没有反应,黄泽西心里像开过一片冰山似的骤冷了下去。
天上升起了一颗信号弹,桔黄的光亮彻了半个天,扫进了车里。钱兰生的模样在灯光中有种奇异的清楚。
他的整个脑袋已经被流弹的骸片削飞了,脖子里拖出长长的经脉,红黄交杂的浓稠的液体挂了下来,蔫耷耷地落在黄泽西的手上。
黄泽西喉咙里一阵作呕,惊怖山一般地压下来,把意识压成了渣,碾成了散灰。他眼前一黑,头敲向了方向盘,身下的车脱了缰一般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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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黄泽西 11


许多事都只在眼睛一闭一睁之间,弹指一过,什么都变了,都没了。黄泽西一连昏睡了四五日,清醒过来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日本人占领了整个广州。床边只有钱太太,整个人是干的,哭干了的。
他以为自己又回到白瑞霖的医院里去了,可是那里也早没了。医院里总是差不多的,到处充斥着针管里面的那种白,每个人都像婴孩似的,在床上爬着,叫着,生存让人忘记了外表,所有接受过的教养,只有活,只有活!
他的头肿胀着,眼睛都没法完全张开,模模糊糊地对钱太太道:“对不住....我应该....”他应该怎样呢?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收住了声,苦笑了下。
钱太太口红凋了下去,苍白的嘴唇上不均匀地分布着几块浅红,像血渍。她捏了把他的手:“都过去了,还说个什么。”
黄泽西低啜了声:“葬下去了么?”
钱太太抽了一小口气,眼神笔直:“人已经找不到了。”
他嗓子一紧:“还是意思下——”
“我知道。”钱太太打断了他,仿佛再不想提起了。
他最终活了下来,跛了一条腿。

黄泽西站在山腰上的一角,红棉树又开花了,今年开得分外的好,把棕黑的树干都遮挡了起来,一片红,红得要蒸出雾气来,让人心里也生出些欢喜。时间转眼到了1942年初,钱兰生死了三年多了。他和钱太太派人找了半天,才从他死的地方搜到了一块手表。手表装进了骨灰盒子,替钱兰生葬进了坟墓。
当时死的人太多了,随便挖开一片地便能刨出尸体来。钱兰生的墓换了两处地方才最终挪到了半山腰上。
黄泽西没有给坟头上花,山上到处都是花的香气,热腾腾的,就算没人都是热闹的,有生气。
他两手揣在裤袋里,退后了两步向山顶望去。太阳在那头露出了半边脸,欲隐了下去,照得天空泛着紫色,镶着金边,富丽得几乎失了真。树都是绿中混着墨色,被琥珀色的阳光一打,化作了热带丛林中间的湖泊。
这几年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些事又都是单调划一的,轰炸,死亡,占领。更多的地方沦陷了,包括香港。
只有山上的花一年年地开,一年年凋谢。白曼陀,大丽,红棉,凤凰,从没被打破过轮回。
黄泽西觉得有些倦热,便向山下走去。他从很早开始就不用拐杖了,他瘸得不是很厉害,只是比往常走得慢些。
他在公路边上缓行着,插在口袋里的双手随意掏玩着里面的物件。口袋里似乎多了样东西,硬邦邦的有些硌手。 掏出来一瞧,是把钥匙。不是往常用的,表皮早磨旧了,锯齿上也发着黑,浮着铜红的锈斑。
看上去很陌生,又好像是熟知的。
他脸上猝然一笑,这个鬼东西,怎么偏偏就没有弄丢呢。心里想着,脚上不由地调转了方向,往山上走去。

钥匙早就派不上用场,它已然是一块废铜了。山顶的那栋房子也不必再用它——房子只剩下了半边的梁架,像烂光了肉的骨架,赤裸地露着,脏兮兮的红砖堆在地上,是它的筋和肉。芭蕉长得更杂密了,不和气氛地绿着,欣欣向荣地顾自繁衍。
黄泽西立在屋后,原来种着鸡毛松和红棉树的地方只剩下了坑,它们长在山顶,太高了,自然存活不下来。
远处的落日已经坠到了山半腰,余晖滚成一个巨大的圆,依旧照着山顶,让人醉了心。黄泽西闭了眼睛,心里有什么在淌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第一次上来的时候,是坐在那辆黑色的轿车里,进了门是两个仆人。车开走了,车轮碾着公路的声音渐渐远去....
过了不多时,车好似又开了回来,车声离他越来越近。一个笨拙的刹车后,车门被砰地打开了。鞋地擦着路面,咯吱咯吱地响。有人走进了院子。
记忆好像出现了偏差,像走了火的子弹。可子弹擦过脸颊,夹带的烫热却是实实在在的,脸上能感到痛。
黄泽西睁开了眼,那个声音不是来自于脑海,是来自于耳边。他急促地转过了身,身体微打着摆走到了正门口,依着残留的门框向外看。
有人从院子的那头走了过来,穿着一身浅灰的西服,头上戴着顶卡其色浅边的便帽,身量高大,皮肤稍微黝黑了些。那人走近了芭蕉从才除下帽子,眼神扫上了黄泽西的脸。
两人对视了许久,齐口而出:

“你居然没死?!”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第二十章 白瑞霖 9


他一走,黄泽西果然乐得颠颠的,等不及似地跑去和钱兰生凑在了一起,这让他气得牙痒痒。他后悔,更多的是不甘心。纵使黄泽西是个冷面冷心的人,也不至于如此健忘了他,哪怕是恨也得消化一段时间罢?他就那般不值得么?
要知道这样,当初就该放任黄泽西死在浴缸里,至少可以让他抱点幻想。他拼了力让黄泽西活下去,是想让他想着自己,念着自己,让他后悔一辈子。可到头来自己才是唯一那个犯傻犯痴的败类。他心头凉下去,随之涎出一丝愤恶。白瑞霖无时无刻不在动摇,他太便宜了黄泽西。
广州开始打仗了,很快吃了紧。香港这边还是歌舞升平的一片,即便是昙花一现,也是美好的,醉生梦死从来不是件持久的事。
得知黄泽西的死讯是在那年的十月二十七号的晚上,他正伏在窗边吸烟。烟头烧的蔟亮,像美人蛇吐出的信子。
“死了?”
下人脸上局促了一分:“说是二十四、二十五那两日里死的.....”说到这儿犹豫了起来。
白瑞霖转身面对他,眉头一拧:“然后呢?”
“一同死的还有钱先生,死在同辆车上。”
他听了愣了半天,方才笑了声:“最后一天也熬不过,可见是报应。”
下人退了出去,他依旧留在窗边。屋里没有开灯,烟头那枚信子吐得更红更妖艳了,嗤嗤地响着。他的脸上依然笑着。沉坍坍的笑,抹不去似的挂在唇边。他吞咽了一下,嘴里却是苦的。
香港的战事未雨绸缪了很久,一打起来却很快结束了。就像一个耳刮子扇过来,再凶横再猛烈,闭上眼睛忍一忍便也过去了。要死的总归是要死的,活着的便自顾自继续活下去。
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天气热了一阵又一阵,花开花谢一季接着一季,床伴换了一轮又一轮。很多东西都淡了,散了。人终究是比不过时间的,更何况是死了的人。

黄泽西瘸着条腿,最终还是没有死。他就那么活生生地就站在跟前,穿着件发旧的衬衫,扶着门框,楞看向他。
白瑞霖有很多选择,他可以掴他,羞辱他,甚至可以杀了他,这些都是合情合理的。可他偏偏又选错了。等白瑞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早已挂在了黄泽西身上,双臂钳着他的腰。那么几年过去了,这个动作依然很熟练,本能一般的熟练。
黄泽西在他怀里怔了怔,随即还是把手臂环了上来。
原来他们的爱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干净的,永远包含着占有,利用和胜败。但那终究是爱。
他把脑袋搁在黄泽西硬邦邦的肩上,呢喃了句:“跟我去香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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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黄泽西 12


战后的香港萧瑟了许多,很多人的身份都变了,爱好也变了。白瑞霖的猎枪都被充走了,地下室真成了杂物间,黄泽西偶尔找了两把枪擦擦,却发现自己也早失去了兴味。交际圈的人都寒碜了,大家失去了挥霍的资本,一杯酒都能端着喝整场。
他们彻底避开了交际,那些四不像的舞会酒宴。黄泽西的身体状况比从前差了许多,成日恹恹的,不是躺着就是歪着,人也更沉静了。白瑞霖总笑他像个老头,推搡着他出门散步去。 两人的住所在山麓下,房子是葡萄牙式建筑,庭院却是美国南部的样式,白栏杆绿草坪,一色开放式的,种的也都是些好养活的植物。虽外观堪忧,但也算宽敞。黄泽西索性赖在了院子里,任凭白瑞霖怎么拖都不肯走,嘴上还硬说:“绕着院子走一圈就够累人了,万一我在山路上走死了怎么办?”
白瑞霖眼睛一瞪,一把将他扯出了院门:“山上反正没人,你走不动我背你,你死了么,我就挖个坑把你当花肥。”
黄泽西拗不过他,只能拖着残腿勉强跟着走。每次走不了许多路便开始冒冷汗,又死活不肯让白瑞霖背。一来二去,白瑞霖便觉得自寻了烦恼,只能改了注意,开车到了半山腰才开始走路。
黄泽西靠在车窗边上吹着风,嫌他笨:“早就该这样,你偏不听我的。”
白瑞霖笑道:“你也够懒,能坐着就总是最好的。”
黄泽西打了个哈欠:“可以躺着么?”
白瑞霖吃吃地笑着:“你想野合?”
黄泽西眼一翻,拍了他一把:“嘴巴越来越长进了。”
白瑞霖吃痛地揉了揉胳膊:“你在装病吧?手道那么重,哪里像个病猫。”
黄泽西又趴了回去,被山上的风呼呼地一吹,便发了晕,继而萌生了睡意。醒转的时候,车已停下多时了,白瑞霖坐在一旁静静端量着他,见他张开了眼,嘴上起了笑意。
他还有些犯着迷糊,问了句:“这是哪儿了?”
白瑞霖摸了摸他的脸:“我看你睡熟了,就干脆开到了山顶。走,我给你看个地方。”
黄泽西懵懵懂懂之间,被他拉下了车,往山顶的平地上走去。香港的山不高,景致也不比广州的多变。他一路上早把绿色看厌了,便提不起精神来。白瑞霖回头看他一脸呆木,不由没了好气:“你走着也能睡着?”
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用手遮着嘴:“你要带我去哪儿呀,献宝似的。”
白瑞霖不答话,依然牵着他往林子里走。树林的深处丛生着矮乔木,青墨交叠,黑魉魉的,凭空添了几丝阴凉。再前行数步,便见得一个废弃的院落,院子周边被杂木胡乱盖着,院里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红白玫瑰乱蓬蓬地铺长在上面,枝干纠结着扭上了一边的凉亭。花园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喷水池,池水已经死了,池中心矗立着高高的天使的塑像。经久失修,天使的翅膀已经折断,有一些残骸掉落在池水中,如同鲸鱼的鱼鳍一般露在水平面外。
黄泽西随着白瑞霖绕过了水池,后面是个教堂,门窗上的玻璃全没了,空剩下四边的栏杆,围着一个个黑黝黝的洞。外墙被厚厚的爬山虎叶子覆盖了来,那些藤叶不甘心似的又攀进了窗户。
黄泽西强忍着倦意,慢悠悠嘀咕了句:“破房子有什么好看的。”白瑞霖没等他说完便回过了头,红了脸:“你再说句试试!”说完拖他进了门。
大厅里除了排椅外空空如也,天花板上满是华丽的彩绘,向他们的头顶延展上去,无穷无尽地,仿佛要去到天堂上。墙壁上装饰满了七彩的玻璃,上面印满了神灵故事,那些神仙的脸上或是有洞或是发了黑,看着有些滑稽。
白瑞霖在他跟前止住了脚步,回过身道:“第一颗炸弹下来的时候呢,我正在这里吃别人的喜酒。” 黄泽西想也没想回了句:“哦,真不幸。”
白瑞霖脸上吃了味,拉起他的手道:“我的意思你不懂么?”
黄泽西哪里不明白,轻笑了声:“我们又不信教,再说我们是最不该来这种地方的——”
白瑞霖拿手往神龛上一指:“上面的神像早没了。他连自己都保不住,还有什么资格来反对这反对那?”
黄泽西纳闷道:“你就算有这个意思,拉我到这种地方干什么呢?”
白瑞霖叹了口气:“现在到处都是破的,这里算完整的了。”
黄泽西想了想,低声道:“你的心思我明白。”
白瑞霖手上又握紧了一分:“明白你还这种反应?”
黄泽西抽回了手:“这样挺傻的。”
白瑞霖嗤笑了声:“你看你,偶尔傻一回又没什么大不了。”
黄泽西别了眼道:“干什么?我们两个大男人还要顶着盖头拜天地么?”
白瑞霖脸上又红了下,伸手当住他的肩膀,将他掰过身来:“我哪里说要拜天地?更何况在这种地方。你是故意惹我吧?”
黄泽西扑哧笑了出来:“你呀,一个人傻不够,还要拉着我。”
白瑞霖抿了抿嘴,道:“那你想怎么办?”
黄泽西低了头不语。白瑞霖撂下了手:“那我出去弄点花吧。”
黄泽西一听瞪了眼:“你把我当女人?”
白瑞霖反唇一笑:“我那你当林黛玉你也管不着啊。”话音未落腿上就捱了踹,不禁哎哟一声弯了腰。他直起了身,往前一扑去抓黄泽西。黄泽西早就有些疲倦了,也懒得再跟他闹。随他将自己揽在怀里:“行了,那你快出去摘。”
白瑞霖脸上现出一丝欣喜,说了声:“你等着!”说罢快步出了门。黄泽西一个人留在屋里觉得无趣,便在教堂里胡乱溜达着。走到神龛后面瞧见一个圆拱门,里面是一条窄长的楼梯,他扶了栏杆半爬着走上去。整条楼梯在脚下脆弱地摇晃,还往下抖着沙子,不堪牢靠。黄泽西虽心里有些担怕,还是一路走到了底。
上面是个钟楼。铜钟还在,外貌完好得让人匪夷所思。他扣起手掌轻轻往上一敲,那钟发出一个闷声,低低的,还没传出去便夭折在空气中。
他伏在走廊的栏杆上往下看,花园四周围了栾树和火焰木,茂密的枝叶在高处伞一般撑开来,阳光透进来便只剩了薄薄的一层。凉亭的顶部堆满了灰烬,却埋不住肆生的藤叶,被绿色分得支离破碎。色泽鲜亮的玫瑰在这堆废墟中显得易发惹眼,没有花匠强套的条框束缚,反而开出了生气,开出了欣意。
白瑞霖正在花床间奔着,手里抱了些花。从上面看下去,他是那么小的一个,仿佛——黄泽西把手比作了一把枪,食指戳向白瑞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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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白瑞霖 10


黄泽西躺在他身边,肺部像被捂住了口子的鼓风箱,嘶嘶暗嚣着。他忍不住翻身开了床头灯,俯身看着黄泽西:“要咳就咳出来吧。”
黄泽西方才一直吞咽着口水,硬是不咳出来,气息沉珂。此刻微睁了眼看着他,终于支起身狂咳了起来。白瑞霖看着他那张脸又白又薄,不禁胸口一闷:“我去拿些药。”黄泽西哑着嗓子道:“你还是睡到别间去,我恐怕一时睡不了了。”
白瑞霖一面倒水一面喝了句:“闭嘴!”
黄泽西反而出了笑声:“白大夫,你本事也不过如此么。”
白瑞霖手里托着药,递到他嘴里:“你明天砸我的医院去?”一手搭上他的脖子,不禁轻呼了声:“怎么全是汗呐。”
黄泽西吞下了药,靠在枕边歇了会儿:“你陪我洗澡去吧。”
白瑞霖愣了愣,挑起半边眉毛:“这么晚?”
黄泽西道:“这回再不弄脏墙壁了。怎么,你困的话就算啦。”
“我算是怕了你了。”白瑞霖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浴缸边上摆着盆野百合,单独的一朵花白手绢似的摊在茂密的枝叶上,又肥又厚。浅白的灯光打在上面,又现出几分微薄。黄泽西泡在腾腾的热水里,像只瘦鸭子安详地拿自己熬汤。白瑞霖想到这儿不禁笑了,一面伸手去拉百叶窗。
黄泽西仰躺下去:“大半夜的谁会瞧呀。”
“习惯了而已。”白瑞霖还是嗖地拉下了窗帘,看他有些陶醉的样子,便说:“我也进来?”
黄泽西拿毛巾盖了脸,腿往里缩了些,腾出了一半的空位。
白瑞霖笑了笑:“你应该往里面挤一挤,不是这么个让法。”
黄泽西在毛巾后头闷着声:“少废话。”
白他跳进了浴缸,一把扯下黄泽西手里的毛巾:“你让我瞧会儿。”
黄泽西迷糊地嫌了句:“有什么好看的呀。”
白瑞霖厚脸皮地往他身下摸去:“难不成我要盯着你这儿看?”
黄泽西一把拍落了他的手:“流氓。”
白瑞霖原本就有些耐不住,又被热水一激,索性拥了上去:“你是没见识过真的流氓。”
黄泽西又闭了眼,随他急性子地又揉又抱。白瑞霖稍微将他推开了些:“怎么跟抱这个死人似的。”
黄泽西语气里有些不耐烦:“快了。”
白瑞霖上去拍了拍他的脸:“少说晦气话。”下面着实按捺不住,不小心蹭到了黄泽西身上。他慌了下,忙挪回去了一些。抬眼却看到黄泽西睁了眼,眼里弥着雾气:“安分点。”
白瑞霖干脆蹭了上去:“我要安分了,那就不姓白了。”
黄泽西嗤笑了声:“跟着我姓黄?”
白瑞霖抵了上去:“随你。暧,我很快的,你就让我进去会儿——”
黄泽西一把推开了他,自己也往后蜷了几分:“不行!不然我真死这儿了。”
白瑞霖搭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胯间:“那这样也行啊。”
黄泽西打了个哈欠:“你不也有手么?”
白瑞霖摇了两下;“我可不管。”
黄泽西不知是在打哈欠还是在叹气:“你就饶了我吧,我好困呢。” 白瑞霖用嘴朝他的耳朵里呵着气,一面挠他一面笑着。黄泽西皱着眉头挣了两下,只能张开了腿:“那你快点.....”话还没说完,居然真睡了过去。
翌日早晨,他刚打完一通电话,黄泽西正巧从房间里走出来,皱着眉头。白瑞霖把头探出沙发:“这么早起来啦,我叫赵妈把早饭开出来。”
黄泽西揉了揉眼:“你还没吃?”
他站起了身;“和你一道吃。”
黄泽西一步步蹭到餐桌边上坐下,手上玩弄着筷子。不一会眼神瞥见了桌角的报纸,便要伸手去拿。
白瑞霖心里一惊,忙出手将报纸夺了下来:“你肠胃不好,给我好好吃饭!”
黄泽西眼里掠过一丝狐疑,却也乖乖地闷头吃起了饭。
白瑞霖一到办公室便瞧见桌上摆着厚厚的账本,助理在一边讪笑着:“昨晚刚打理出来,白先生您好好瞧瞧。”
他叼着根牙签,随手拿了两本哗哗地翻着,不由得火冒三丈。心里暗骂他助理是个吃白饭的,居然把账全算出了不平。牙签在嘴里断成了两节,他噗地吐出了一节,眼神灼上了助理的脸。那年轻人吓得轻微地哆嗦了下;“白先生,有什么问题么?”
白瑞霖反倒笑了:“你说哪里是没有问题的么?”
助理声音一颤:“我以后会仔细。”
白瑞霖眯着眼问他:“你是南洋大学毕业的吧?”
助理应了声。
他仰身往椅背上一靠:“敢情念的书也被炸没了?”
助理脸皮一紧,红了起来。白瑞霖心里看他不惯,便招了招手:“你把赛璐玢的量记到米安舍林上去了。行了,你好走了。”
助理得了释放令,巴不得似的往屋外一钻,顷刻没了踪影。
白瑞霖睡眠不足,头脑有些发胀,只能拿两根食指戳在太阳穴上。一旁的电话叮铃铃地一顿子震响,他只得半趴到书桌上拎起了话筒。那边是陈太太:“白先生在忙么?”
他勉强笑道:“还好,陈太太有什么事么?”
陈太太在那头呵呵一笑:“也没什么要紧的。先生今天晚上有空么?”
他翻了翻日历:“正好空着呢。”
“我和我们家老爷都想约你出来吃个饭,顺便大家见见面。”
白瑞霖局促地笑了声;“都快了的事,现在再见,不大好罢?”
陈太太道:“决定都下了,这点东西还顾忌个什么呢。”
白瑞霖只好能应了声:“陈太太说的是。”
他刚要挂下电话,陈太太又急急地补了句:“我们这回也牺牲了许多,还望白先生多掂量,能瞒就瞒她一辈子吧。”
白瑞霖心里像被什么划了下,一声不吭的缓缓挂下电话。

白瑞霖这趟回家又有些晚了,屋子里的灯只幽幽开了几盏。赵妈一开门就急匆匆地道:“黄先生不大好!”
他听了呼吸一紧,赶忙推开了赵妈奔进了卧房。黄泽西缩在一床被子里头,一只胳膊伸了出来挂下了床,又干又硬。白瑞霖扑到床边一瞧,他合着眼,下面是两个沉沉的眼袋,泛着紫色。听到白瑞霖来了,便微微睁了眼,眼神里没什么光泽。
白瑞霖一手搁在他的额头上,扭头问赵妈:“药吃了么?”
赵妈跺了跺脚:“吃了呀,可还是这样子,你看——”
黄泽西痛苦地呼着气,勉强咳出几声。
白瑞霖心里一片慌乱,忙吩咐道:“快把针筒和酒精拿来,再拿只碗。”
赵妈一顿翻箱倒柜,急急地递来了器具。白瑞霖抓起黄泽西的胳膊,从枕头下抽出一条绸带猛地一扎,在经脉上拍了两把,上了层酒精。黄泽西瞥了眼针头,又闭上眼去。
白瑞霖将针缓缓送进他的动脉,一趟趟把血抽了出来,直到血放满了半个碗才把针抽了出去。
这头黄泽西果然缓了过来,气息也轻了许多。白瑞霖看他冷汗渐渐不冒了,便稍微放下了心,帮他把手臂放回了被子下。
白瑞霖在他旁边守了一宿。第二天黄泽西的状况有了好转,虽然气息弱,但神志清醒了不少,甚至还能喝点汤水。白瑞霖看得松了口气:“昨天晚上真是唬死我了。”
黄泽西滞着眼神瞅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
白瑞霖笑着拧了拧他的脸:“好端端发什么脾气呀。”
黄泽西头还是转向那边不睬他。他叹了口气:“这两天都在家陪着你好不好?”
黄泽西转过头来看了他半天,眼神忽然有些亮了起来。

剩下几天,黄泽西倒变得好说话起来,原本病中的乖戾也没有了。如此一来,身体也好了不少。白瑞霖逐渐放了心,偶尔还拉他到院子里走走。可他没过多久便厌烦了:“院子里有什么好看的。”
白瑞霖捏了捏他的脖子:“那你要去哪儿?”
黄泽西忽然浮出了个笑。
白瑞霖低头看着他的脸:“有主意了?”
黄泽西眼睛里有什么淡淡地淌着:“去山顶上好么?”
白瑞霖道:“你这个样子怎么上去?”
黄泽西垂下眼:“你可以开车嘛,我觉得那个院子比咱们的还漂亮些。”
白瑞霖鼻子里出气:“你这么说可有些过分了。”
黄泽西忽而眸子里一转,笑出几分温煦。白瑞霖心里一软,便也应了下来。
山顶平地上的院落又衰败了不少,藤蔓长脱了形,把整个凉亭埋了下去。玫瑰过了花季,凋零了大片,像死人的嘴唇,只剩下枯烂的橘黄色。教堂的窗也被爬山虎填满了,盲人般呆滞地矗着。
白瑞霖皱了皱眉,不禁向黄泽西脸上看去。黄泽西似乎不觉得扫兴,反而拉着他四周转悠,脚步也比往常轻快了许多。白瑞霖心里纳罕,但不好违了他的意思,只能强笑着跟在他后头。
黄泽西兴致勃勃地转了一圈,终于开始喊累了。白瑞霖搂在他肩上:“累了就回去吧。”
他眼神看在远处:“那边是什么?”
白瑞霖笑了笑:“那边是我们停车的地方,你忘了?”
黄泽西又拿下巴戳了戳那里:“车的后面呢?”
白瑞霖一眼望去,咕哝了声:“后面没东西了,是个山崖。”
黄泽西离了他的怀抱:“我们去吹吹风。”
白瑞霖只能在他脑门上啄了下:“就依你。不过别太久。”
两人出了院门,走到了车边。黄泽西的手摸上了车门把手:“你先去,我拿件衣服披。”
白瑞霖答应了声,钻出了树林子。林子外是一条只有土石的空地,再下去便是海了。碧蓝的海水卷着银白的浪头,哗哗地拍在礁石上,把石面冲刷得跟马背一样光亮。他觉得视线一宽,心里也爽朗了几分,不禁又走上几步,蹲坐在一块岩石上看起了海。
太阳红彤彤地在对岸山崖上露了半个,撒了片暖黄在远处的海面上。傍晚的风一片片挥在脸上,直把额头也拍凉了。
白瑞霖意欲朦胧间,听见后面地上呲呲的响动。他头也不回地喝了口气:“一件衣服都拿半天。快来,这边倒是舒服得很。”
黄泽西在他背后一声不响地又走近几步。白瑞霖觉得怪异,手托了把地面扭过身去。
一个黝黑的洞顶在他的鼻尖上,那是盲人才能看见的黑,深不见底。枪口的后面是黄泽西的脸,雪地一般的白,双目似寒鸦,停栖在上面,很静谧,很安详。
白瑞霖缓缓站起,眼神又落在了枪口上。他将手按上了那个洞,又放了下去,心里反而释然。它是要吃人了。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第二十三章 黄泽西 13


他辗转在潮湿而狭长的睡梦里,惊得一头一脸全是冷汗。醒来的时候白瑞霖已不在床上了,清晨的阳光被窗帘削弱了大半,阴阴地挂在床前一尺的位置。他正裹在一条被子里,浑身赤-裸着,又湿又烫。
黄泽西在床上爬了半天才下来了床,脚一落地便发软,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他扶着墙一步步往客厅走。白瑞霖还没有走,正在沙发那头打电话。语气是软得像热化了的糖。“嗳,这样不错.....好的呀.....没问题,呵呵.....嗯嗯,就这么定了.....呵呵.....我当然是开心的.....”
黄泽西不由皱了眉头。
白瑞霖走后,屋子里又静了不少,只有下人收拾东西发出些细碎的声响。黄泽西往客厅走了圈,又悠悠地踱上了楼,扎进了书房里。白瑞霖原本有许多藏书,大半在柳城和广州的房子里,香港的房子是近几年新安置的,自然少得很。黄泽西在书架前踟蹰了半天,才拿下本《远大前程》随便翻看了起来。
才没看许久,赵妈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哟,黄先生在这儿呀,真叫人不好找!”
黄泽从书页里抬头冲她笑了笑。赵妈眯起个笑:“前面有人送了点高山茶,我给你倒杯去。”不多时便拿来了茶,搁在书桌边上,眼睛睨了眼书:“这是在看什么呢。”
黄泽西病中有些暴躁,看她老在身边转悠更是烦躁得很,头也不抬地答了句:“随便看看,也没有什么。”
赵妈自讨没趣地走开了。他抬手抹了把额头,哪知方才的情绪起伏,竟也使自己出了层冷汗。 正懊恼之间,又听见赵妈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哟,陈小姐呀....”
黄泽西早看不进书了,索性走到楼梯口看下去。底下大门口立着个女人,正和赵妈说话。 他疑惑地瞧着,脚上不由一步步下了台阶。那女人听了脚步声便抬起了头,看了他半天忽然开脸一笑:“这不是黄先生么!怎么你....”
黄泽西嘴上僵笑:“来瞧病。”
这话自然是骗傻子的,陈小姐笑得比他还尴尬几分:“我是陈敏芝呀,我们在广州见过几回,你不记得了么?”
黄泽西心里依旧糊涂,只得含糊地应了句:“原来是陈小姐呀。你坐。”
陈敏芝跟随他在客厅里坐了下来,把手里的书放在茶几上:“白先生前段日子说找不到这书,我专程帮他从外边弄来了。”
黄泽西随意地往封皮上掠了眼,又把目光回到了陈敏芝身上。陈小姐像个木偶人儿,四肢又圆又细。她年纪不算小了,脸上白得不透彻,是瓷器的阴白,衬得眉睫益发的黑密,这点倒和他自己有两分相像。这头赵妈上了茶,还递了杯到陈敏芝手里:“请喝茶。”语气里竟有些献媚的意思。
黄泽西目送赵妈走开,回过头问道:“陈小姐现在该怎么称呼?”
陈敏芝脸上挤出个笑:“我前夫在打仗的时候没了。”
黄泽西听了哦了声,又看她穿得鲜亮,不由问道:“那现在是....好事将近了么?”
陈敏芝放下了茶杯,大约是被茶气熏了下,脸上透出点浅红:“嗳,可不是么。”
黄泽西踌躇了下,还是岔开了话:“陈小姐和白先生很熟?”
“也就一般罢。”陈敏芝下巴往下一低,仿佛收了笑才又抬起了头。“白先生倒是个牢靠的人,也很能干....”
黄泽西精力不好,听了两句便晃了神,只见她嘴巴动着,断断续续吐出白瑞霖的名字来。他也是个玩过的人,男男女女的事怎么会不知道。脸上始终带着索然无味的笑意,心里还是有些为她可惜。
陈小姐走后,黄泽西周身有种说不出的脱力,心里也更加糊涂。赵妈走上来,脸上有些惊恐:“黄先生不舒服么?脸色煞白的!”
他摆了摆手:“没事,有点困了。”
“要不回房睡会儿?”
他手支了把扶手,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不碍事,我去仓房里。”说完只管往地下室走,恍惚听见赵妈在后面说了句“还是回去躺会儿吧,哎....”

仓房里整得很干净,一边是堆杂物的柜子,一边擂着厚厚的废报纸。他忽然想到白瑞霖早上拿走了的那张,便在报堆里翻了起来,可扒来扒去都没寻到。心里越发奇怪,手上止不住地满屋子翻起来。一路找到一旁的储物柜。
柜子下层的抽屉里也时常会堆些报纸,不过都是过了年份的,又黄又脆,恐怕连包个东西都不甚牢固。他心里抱怨了句,手上却触到一样硬邦邦的东西,抽出来一看,那东西表面裹了层报纸,四周厚,中间稍微薄一些。他一层层拆开了报纸,里面是个镶了框的相片,背朝着他。
黄泽西把相片翻过来,里面是两个人。女的穿着雪白的婚纱,头上戴着花冠。一旁的新郎穿着身黑洋装,笔直地站着,神情呆木得像几乎怪异,活像是从另一张相片上裁下来的。仓房里热得很,黄泽西觉得有些吃不消,闭了会儿眼,又仔细向他们看去,眼神从女人的脸上移到男人的脸上。
寒冷铺天盖地地朝他袭来,他脑袋里哄地炸了一片,眼前一黑,几乎跌了下去,手上一顺,推翻了脚边的报纸。
那是他自己的脸。
他半蹲在地上,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仆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先生没事么?”
他咬了咬牙,拼了力喊了声:“没事!你忙去吧!”手往柜子上撑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那张报纸摸起来是新的,连灰尘都没有沾.....他将攥在手里的报纸又摊开来,强忍着眼前金星一片,往广告启示的页面上扫视。
他叠起报纸,苍促地发出一声干笑。
他们就要结婚了,在两个礼拜之后。新娘是同一个,男方的署名却是白瑞霖。
原来只欠他死了。
他脚下飘着云一般地轻,往后退了两步便跌坐在地上。他只就信了他这么一次,最后一次,可是为什么,他怎么能够!黄泽西瘦得皮包骨头,摔在地上便是一阵尖锐的痛,痛得他冷汗直冒,意识却蓦地清晰了起来。
他用手托了把地面,想要站起来,手心恰好按在一把冰凉的器物上。他往后挪了两下,将那把东西从报纸堆里捧出来。
那样东西被灰尘蒙蔽着,像个放下了屠刀的僧人,垂着眼睑努力掩饰着原先的杀气。他温柔地将上面的灰尘一点点拂去。仓房的上方开了口天窗,阳光穿透了玻璃和上面的灰,抖搂到他怀里的这把器具上,让金属恢复了原有的光泽。

夕阳似血,一道道蹭下山头。空留余晖化作一壶黄酒,倾下云缝,洒遍山间与海面。白瑞霖放了了手,往后退了两步,眼神从难以置信到一片淡然。
黄泽西将枪口上移,又往前走了数步,将他逼到崖边。他们四目相对,忽而默契地对笑,那是一种宽容的,坦荡的,干净的笑。只是来得太晚了。他和白瑞霖无论什么都是错开了时间,只有这次是不约而同的。
可到底还是太晚了。
他的食指勾在扳机上,毫无保留地往后一扣。
砰。
白瑞霖的脑后出现一晕轻柔的血雾,和暮色交相辉映。他摊开了双臂,身体往后仰着,像只鸟儿一般坠了下去。
黄泽西收回了枪,指尖轻抚在枪口边缘。那里果然是炙热的,那么烫,烫得像红婚时烧宵的蜡烛。
他只能等他了。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血婚》END————————————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十三今天就开学辣以后更贴时间更少辣,米娜桑隔十天半个月再来一次吧么啾,很抱歉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楼楼才发现帖子已经存在两年辣!!!嘤嘤嘤真是不容易,谢谢一路陪伴的小天使们,群么么)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字数:3877576

帖子分类:耽美

发表时间:2014-10-19 05:36:00

更新时间:2018-12-11 18:03:51

评论数:10498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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