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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专】耽美短篇虐文合集(各种虐文,爱虐的孩纸们还不快戳~~)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96、《蓬山此去》———— by 夏隙 (古风 宫廷 BE)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楔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初冬,暮雪纷纷,大瑾皇宫东北角落,一处树林梅花正盛。

梅林深处,一缕酒水洒溅成一线,酒杯空掷,碎成两半。

一人枯倚老树,直至天明。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第一章

大瑾三百八十六年,天降洪灾,时民不聊生,多地纷纷揭竿而起,称清明帝荒淫暴虐,背信失德,天下可共讨伐之。

其中,以绥教势力最为庞大,却始终偏安江南一隅,未曾北上,与京华隐隐成对抗之势。

是夜,天空蕴著深深幽蓝,深冬的宫殿覆著厚厚白雪,枝桠轻摇,簌落落晃下数点细细的积雪,无声落在地面,又被一双明黄的重台履无意间踩实。

重台履上绣暗色龙纹,以珍珠点睛,周围日、月、星、山各一,紧拥龙纹,做工细腻,绝非凡物。

脚步骤停,风声渐急,树影重合摇曳间气息压抑,突然剑光一闪!数名身著紧身夜行衣的刺客从树梢一跃而下,直直取向围合中心那人的脖颈。

那人目光凌厉,双眸似可刺透人心,那刺客微微一怔,瞬间毙命。

其余几人神情大骇,正欲一拥而上,数名暗卫从暗处现身,幽灵般移至几人身後,匕首乍现,一命归西。

那人未动,负手立於那株老杨树下,淡淡扫视过脚下已逝的刺客,冷哼道:“乌合之众!”

暗卫闻言立刻俯首於地,为首一人道:“属下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责罚。”

清明帝君绕绝未看跪著的暗卫,抬脚走过,却在一人身侧驻足,那人位於後列,见清明帝站在自己身侧,头更低了下去,却听君绕绝寒声道:“尔是何人?”

那人正欲答话,暗卫首领抢先道:“回陛下,此人在前阵暗卫选拔时脱颖而出,原为宫门巡卫。”

君绕绝眼风一扫,声线更冷:“孤可有问你?”

暗卫首领神色一凛,垂首不语。

君绕绝收回目光,上下打量过脚边人,问道:“你叫什麽?”

那人轻轻抬头,视线相交,君绕绝眼底似有波澜叠起。

那人眸色极黑,就好像是上天的手不小心打翻了调色板,将所有描绘夜的颜色一股脑儿掉进了这双眼里。

那人朗声道:“回陛下,属下名叫王镜言。”

良久,君绕绝未置一词,唯有耳畔寒风呼啸,地上积雪揉成冰水,浸湿跪地的衣裤,寒气渗入膝盖,呼出的白气消散在空中,仿佛成了一个循环。

王镜言不禁偷眼瞧上去,端详著大瑾帝王,黑狐端罩下修长的身形挺拔轩昂,不宽的肩胛担负著天下,与端罩同色的貂皮帽下面白如玉,淡色的薄唇不见血色,英挺的剑眉下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正望向远方殷红似血的梅林,目光不似之前凛冽凌厉,却也只朦胧了刹那。

正在这时,君绕绝抬脚继续向前走,落下一句:“今日起,封你为贴身侍卫,伴孤身侧。”

王镜言闻言一怔,话语很重,竟有不真实感,却一字一句刻进心底。

伴、孤、身、侧。

他垂眼,大声道:“谨遵圣命!”


勤政殿灯火通明,二更早过,茶盏换了又凉,君绕绝端坐宽大桌案之後,对著一纸奏折深深拧眉。

桌案周围地板上,数本折子散落各处,或撕毁,或成团,王镜言进来时见到此景眉目一动,忽而浅笑道:“陛下可有烦心事?”

君绕绝抬眼,凝视他半晌,方道:“孤是天下之主,自会有朝臣分忧。”

“陛下说的是,属下逾越了。“言罢附身拾起散乱的奏折,放在桌案一角,看著君绕绝在忽明忽暗的灯盏下略显柔和的面庞,心下一恍惚,总觉著眼前人眉间深深的刻痕十分刺眼,想伸手为他抚平。

君绕绝簌地抬眼,王镜言立时清醒,收敛心神,轻声道:“陛下,不早了。”

君绕绝不为所动,问道:“长福在哪?”

长福自小服侍君绕绝,如今为宫中侍从总管,平日皆是他做日常提醒,如今却换成了王镜言,不由有此一问。

王镜言回道:“总管今日身体不适,属下便替他一晚。”

君绕绝冷哼一声:“真是孤的好奴才!一个个都会擅自做自个儿的主了!”抿了抿唇角又道,“……可有请御医?”

“不过是普通的风寒,总管不愿惊动陛下。”

君绕绝闻言冷冷扫了他一眼,不再言语,对著适才拧眉的奏折提笔,又重重落下,一点墨色晕开整面纸张,猛然揉成一团狠狠丢在地上:“满篇废话!”

“陛下息怒,”王镜言随口回道,一点诚意都没有,反是笑道,“上面写的什麽,惹陛下如此生气?”

君绕绝不在意他的小小无礼,半晌沈声道:“王镜言,你来自宫外,这黎民百姓是如何评价孤的?”

王镜言眉目一动,灯盏中微弱的烛光爆了灯花,闪烁了两下,蜡油滴在银台上,凝固了起来。

见他未作答,君绕绝将凝视他的目光缓缓移至灯盏上,嘴角勾出微妙的弧度,似笑非笑道:“你不说孤也知道,无非是荒淫暴虐,背信失德的一个暴君罢了!”

王镜言张了张口,又不知要说些什麽,只好沈默。诺大的勤政殿再次陷入沈寂。眼前的帝王明明坐在他面前,他却觉得此人远在天边,便是这挺拔的身影也是虚幻。

更鼓又响,声声急切,君绕绝收敛心神,再次拿起一本奏折,低声道:“你下去。”

王镜言滞了滞,应声道:“是。”

言罢躬身退出殿外,他回首,看到被烛光映到窗纸上的剪影,高处不胜寒,不禁联想起外界对这位残暴帝王的种种风评。

清明帝廿四登基,如今已过而立。前太子与诚亲王早逝,排行第三的君绕绝收帝位为囊中之物,清明帝为储君时勤政尤佳,进退得宜,是万民敬仰的太子,是大瑾盛世永昌的希望,却在登基後性情大变,杀戮成性,刚愎自用,敢於直谏的官员御史以死为谏者不知凡几,都不曾动摇清明帝一丝一毫的心意。

但若说清明帝十年间毫无建树,当真是污蔑,十年来伐洛国,收鈚奴,其手段残暴,屠城抢掠无所不用其极,但确实起到了震慑之效。

其实百姓无所谓皇帝是谁,只要让他们生活变得好起来,可供温饱,便已足够。

却也是这些无知百姓,口中叫喊推翻清明,不过是因洪灾流离失所,在朝廷赈灾的临时住处泄愤罢了。

念及此,王镜言立在勤政殿门外,深深叹气,而後举步离去。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第二章


“这天儿可真是够冷的!”

早朝,天还未亮,启明星高悬空中与明月遥相辉映。宫外候著的文武百官身裹棉衣外披大氅,像一群待下锅的粽子,双手相握缩在袖套里,怀里暖炉根本不起什麽作用,呼出的白气都要在空中结成冰溜子。

有一人回道:“可不是!从咱们陛下登基那天起,这十年,哪年不冻死个把人的?”

“诶,我们还好,只是苦了宋大人您啊,哈哈!”

“你还笑!”礼部尚书宋澜杰恼怒道,“陛下无心後宫,我能怎麽办!”

说笑间,一定普通灰色软轿徐徐而至,轿夫稳稳停下後,青色的帐子撩开,些许官员立刻凑上去作揖道:“秦大人今日来的好早。”

秦燃,兵部尚书。其少年入仕,才华出众,深受先皇器重,更为清明帝荣登大宝相助甚多。混迹官场数十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加之近十年来战事频繁,秦燃极得帝王青眼,趋炎附势之辈络绎不绝,可谓在大瑾朝野中地位超然独树一帜。

秦燃缓缓步出软轿,站定後笑道:“宋大人说笑了,此前是秦某懒惰,”说著遥遥向乾玑殿一拱手,“陛下为此痛心疾首,昨日下朝後教训了秦某一番,秦某痛定思痛,日後断不可误了早朝,哈哈!”

“大瑾有秦大人,真是社稷之福啊!”宋澜杰打个哈哈,拍了个不大不小的马屁,眼角余光将众人不一的反应收入眼睛,不易察觉的眯起了眼。

昨日下朝後,清明帝独点秦燃於勤政殿御门听政,内容不得而知,每个人心中自有小九九,十年前清明帝收鈚奴,定下《鹏城条约》,改鈚奴所在的查斯克大草原为鹏城,隶属大瑾,自主管辖。

期间鈚奴动作不断,近年来尤甚,但与鈚奴的贸易行商亦是不可小觑的大数目,幕後受益者多是朝廷官员。大瑾严禁私下官商勾结,但屡禁不止,久而久之便成了拿不上台面却心照不宣的约定。

清明帝嗜血杀伐,与兵部尚书洽谈一夜,其中隐喻足以让众人辗转反侧。

深冬的寒风卷起地上残雪,众人纷纷抬袖遮面,待风声渐停,秦燃微怔,砌下一点殷红,竟是那梅林中最後一片花瓣。

莫名怔愣中,听到鸣梢三声,当下收了思绪,手执象笏,於左右丞相後举步躬身入殿。众官员尾随其後。

乾玑殿四角龙柱高耸,上雕五爪金龙,栩栩如生,似欲一飞冲天,殿阁成方,百官分文武左右对称而立,一抬眼,即可看到那把拥有淡漠众生的生杀大权的明黄椅子,明亮耀眼的暖色却是满满凛然肃杀的味道。

龙椅上方高悬牌匾,以隶书端刻著四个大字“建极绥猷”。

秦燃收回视线,垂眸在心底冷笑一声。

真是矛盾又讽刺的画面。

清明帝端坐在龙椅上,慵懒淡漠地扫过列位朝臣,山呼万岁後,长福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宋澜杰左右看看,见无人说话,便左踏一步,垂首道:“陛下春秋正盛,膝下仅一位皇子,还望陛下充盈後宫,为大瑾千秋万代之本。”

君绕绝未答话,冷眼看了宋澜杰半晌,等到宋澜杰在深冬时分冷汗津津,方道:“有劳宋大人。”

宋澜杰心下长吁一口气,叩首回列。

站在君绕绝左下方的贴身侍卫王镜言手指一颤,与此同时看到秦燃漫不经心扫视过他,只觉得这宫殿阴冷至极。

他很想回首看一看最高点的帝王,不知道他是否与自已一样,寒冷刺骨。

下朝後君绕绝再次独唤秦燃御门听政,左右丞相咬碎了牙根,躬身退去。

刚踏出乾玑殿,左相石裘珊狠狠一甩袖,宽大的袖口带出一阵疾风,愤然道:“真不知陛下是怎麽想的,秦燃专政朝野十年,简直称得上只手遮天了!”

右相许知远年长几岁,性子颇沈稳些,说道:“石大人,陛下圣明,定是自有顾虑,我们尽心尽力辅佐陛下就是。”

自古以右为尊,许知远一番话说的得体,也暗自警告石裘珊不可妄自揣摩圣意,石裘珊告罪了一声,却仍是愤然不平。

许知远见他如此,便笑道:“今日无事,可否邀石大人共赴快意居小酌几杯,如何?”

石裘珊一抱拳:“有劳许大人,请。”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第三章


天色微亮,天空沈沈的压著舒卷云朵,勤政殿灯火未熄,君绕绝端坐在御案之後,便是连姿势都不曾变过。


王镜言守在殿外,一袭黑色短打外套紧身侍卫服,英姿飒爽,器宇轩昂,秦燃步上台阶,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明地笑了。


王镜言抱拳行礼:“秦大人。”


秦燃目光深沈,慢条斯理道:“客气,”言罢继续向上走,路过他身边停住,又道,“陛下近日可好?”


王镜言神色一凛,恭敬道:“回秦大人,陛下一切安好。”


秦燃笑道:“有劳。”


王镜言告了声“不敢”,为秦燃开了殿门,秦燃撩袍迈入,王镜言阖了门,怔怔地看著门扇上掉落的大片红漆。


长福通报了一声便引秦燃入了内阁,屋内炭火烧得正旺,这屋子却始终暖和不起,秦燃早已习惯,照例请了安,未等君绕绝开口,便坐在了君绕绝下首处。


君绕绝浑不在意,把一本折子甩到桌角,沈声道:“鈚奴大肆侵犯诸临城,孤欲派人前去镇压,可有人选?”


“如此有恃无恐,”秦燃沈吟道,“陛下,鹏城既已实行自治,若是镇压,恐怕难得民心。查斯克草原冬季冰封万里,严重断粮,既然已归大瑾,陛下还是下旨分拨救济较为妥当。”


君绕绝冷哼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年洪灾泛滥,东南一带民不聊生,哪有多余的粮食给他们!”


“可是……”


“明日早朝,孤要你提出此事,届时再考虑派遣的人员,你回去拟一道折子,明日程上来。”


秦燃顿了顿,低声道:“是。”


秦燃走後,君绕绝传王镜言入内,长福被打发退下,王镜言立在墙侧,虽迷惑不解,却也不曾开口发问,直到日正时分,才忍不住开口道:“陛下,该用午膳了。”


君绕绝手中不停,淡淡道:“你饿了就去吃。”


“呃,”王镜言尴尬,“陛下,如此不甚妥当。”


“用你教训孤何为妥当麽!”君绕绝阴鸷抬眼,凝睇半晌,默默收回视线,缓了口气,“传膳。”


王镜言应了一声便要退下,却听君绕绝若无其事道:“王镜言,陪孤用膳。”


王镜言用力眨了眨眼,迅速跪地垂首道:“谢陛下赏。”


大瑾崇尚节俭,前朝骄奢淫逸,用膳讲究排场,主菜八品,小菜四品,外加粥、汤,冬季加之火锅,华而不实,费而不惠,营而不养,淡而无味。大瑾立国之初,为以正视听,先祖应天帝定帝王膳食用度均为前朝一半。然,身为帝王,吃菜不许过三匙早约定成俗,以免露了喜好为有心之人利用。


皇帝的吃穿用度自然是顶好的,但总是有种不言而喻的累。王镜言赐坐君绕绝对面,今年洪灾,清明帝作为表率,将膳食减半,一张小桌即可摆下。等试过毒,君绕绝动了第一筷,王镜言才拿起筷子,却只扒著眼前的米饭。


布菜的侍从早已被打发下去,仅留长福在侧伺候,君绕绝每个菜略略动了几口,只用了小半碗饭,便放下了筷子。


王镜言拿著筷子,吃也不是,放也不是,见君绕绝得体优雅的举止,如鲠在喉,半天憋出一句:“陛下,这个菜很好吃,您再多吃点……”


长福眼睛一沈,正要唱撤,被君绕绝止住,只好作罢。


王镜言见长福面色,便知自己口无遮拦,才想起自古传膳不劝膳,不禁下了冷汗,正要告罪,却听君绕绝淡淡道:“孤吃饱了,喜欢你便多用些。”


王镜言张了张口,慌慌张张吃罢一碗,筷子一放,称自己饱了,君绕绝看了他半晌,未置一词,传了侍从撤膳。王镜言正要起身,被君绕绝按住,又是一身冷汗。


陛下您不要这样吓我……


他在心底哀叹一声,面上仍是恭敬道:“陛下?”


君绕绝细细看了看他,两人相对无言,王镜言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君绕绝漂亮的眼睛焦点虚无,让他觉得他的陛下正透过他看著什麽人。


他又唤了声“陛下”,君绕绝目光立时清明,恢复以往的锐利,低声道:“你退下。”


王镜言心底有东西别著,很不舒服,固执道:“陛下在想什麽人?”


君绕绝冷声道:“退下!”


“陛下心里有事,可以跟属下说,”他手掌一攥,镇定道,“属下愿为陛下分忧!”


“好!好!”君绕绝目光森然,冷笑一声,“真是孤的好奴才!”说著扬声道,“来人,把这狗奴才拖下去,重重的打,孤不叫停,谁敢停了,脑袋就都别要了!”


王镜言低下脑袋,苦笑一声,也不知自己发什麽疯,竟忘了这人看上去再孤独无助,也是那坊间说书人口中荒淫无道的暴君。


君绕绝看著他被拖下去,便是连半分挣扎都没有,待他消失在眼中,坐回椅子继续翻看奏折,心绪却无论如何也定不下来,喝过温热的茶水,只觉得手都是颤的,狠狠把茶杯丢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惊动门外的长福,敲了敲门轻声道:“陛下?”


“滚!”


长福一缩脖子,不在应声,又听里面道:“你进来!”


君绕绝负手在屋内焦躁地踱来踱去,抿了抿薄唇,故作无所谓道:“他怎麽样?”


长福低眉顺首:“回陛下,奴才不知。”


“你不知?”君绕绝像被踩了尾巴,暴躁道,“那还不快去看看!”


长福道了声是,步履匆匆赶向殿外空地,念著君绕绝刚才的神情,不由叹气,这时又一个小侍从从殿里连滚带爬跑出来,见到长福像看到了亲爹:“总管大人,陛下,陛下说停!”


长福皱了皱眉,训斥道:“看你成什麽样子!”说著脚步更快。


王镜言被送回了自己的住所,习武之人皮糙肉厚,何况没挨几下就叫了停,之後太医院又来人给上了伤药,已无大碍,趴在床上胡思乱想,想的最多的还是勤政殿那一抹剪影。


未过多久,君绕绝旨意又到,说王镜言有违君命,念其忠君护主,罚停用晚饭一顿。


王镜言听後哭笑不得,只觉得这位帝王越来越有意思。传旨的正是长福,长福收了圣旨,又端过一个八角琉璃食盒,无奈道:“陛下定是要奴才说这不是他命人准备的,但王护卫聪颖至极,老奴也不讲这些虚话,陛下见您午膳用的不自在,想必没吃饱,於是又准备了些精致糕点。”


王镜言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陛下这样,究竟是赏,还是罚?”


长福深深叹气:“陛下的心意,我这做奴才的不敢妄自揣测,但奴才斗胆说一句,既然陛下对王护卫青眼有加,还请王护卫……”


王镜言急忙道:“总管大人哪里的话,为陛下分忧,自是我们做属下该做的。”


长福告退後,王镜言趴在床上与窗外的枯枝大眼瞪小眼,想著那人一颦一怒,嘴角越勾越大,这时一只普通的鸽子停在开启的窗框上,王镜言神色一凝,对著那只鸽子招了招手,那鸽子训练熟了,听话地飞进来,站在他胳膊上。


王镜言抽出它腿上的纸条,看了看,便随手丢进了燃烧著的炭火里,等到纸条被完全吞噬,沈吟半晌,没有回复,便放了鸽子。


眼睛不由自主转向勤政殿,眼底暗涌著未知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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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翌日早朝,秦燃递《出师鹏城书》,君绕绝示意长福接过,却看也没看,目光淡淡,斜倚在龙椅上,慵懒道:“可有异议?”

大殿静得能听清更漏滴水,嗒嗒声像催命的符咒,君绕绝一挥手正要下朝,忽然一人朗声道:“陛下,我朝国库空虚,恐怕难以再支持此次征战,还望陛下三思!”

同朝百官皆惊疑不定。

君绕绝负手转身,累赘的朝服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眸色沈如水,缓声道:“孤意已决,若潘大人这般小事都办不好,孤还留著你有什麽用。”

户部尚书潘智欣猛然跪地,目光似有痛色,凄然道:“陛下,您近年来东伐西讨,百姓流离失所,老母痛失爱儿,妻子失去丈夫,孩子从此成为孤儿!还请陛下勤於民生建设,莫要再开疆辟土!”

“放肆!”君绕绝狠狠拍裂龙椅的纯金扶手,厉声喝道,“潘大人此言莫不是指责孤暴虐寡德,有违天道!”

“陛下如此,天地不容!”

此言一出,众朝臣齐齐跪地,高声道:“陛下息怒!”

君绕绝眯起阴鸷的眼,视线似凝成实质直直盯著昂首回视他的潘智欣。

殿内呼吸沈重,团团白气模糊了视线,百官俯首,莫敢抬头。

“潘大人,”君绕绝一字一句,字正腔圆,“收回你之前的话。”

潘智欣应声道:“微臣以下犯上,命浅福薄死不足惜!还请陛下深思熟虑,还天下太平!”

言罢霍然起身迎头撞上殿内柱梁,鲜血飞溅半空,连成一道血红丝线洒落满地!

王镜言倒吸一口冷气,眼里红色还没消去,尸首已被拖出,殿内地上擦拭洁净如新。

他看向清明帝,君绕绝面不改色,神情一如既往,环顾脚下匍匐的臣子,忽而冷笑道:“还有谁想死?正好能和潘大人做个伴。”

王镜言心中一寒,料男儿到死心如铁,也不过一柸黄土。

君绕绝言罢迈步离去,朝臣齐齐唱诺。王镜言眼角扫过百官脸色,泼了漆似的五颜六色。

王镜言跟在君绕绝身後,才出殿门,君绕绝驻足,迎风半晌,冷声道:“你们下去。”

王镜言依言後退,被君绕绝拉住了手腕:“你留下。”

他抬眼,又低下,道了声“是”。

只余他二人,王镜言始终跟在君绕绝後三步,君绕绝走走停停,不自觉又入了东北角的梅林,深冬老树枯枝,灰压压一片,君绕绝像是忘了时间,立了好一会儿,又举步向里进。

“陛下。”王镜言唤了一声,君绕绝没理,便又唤了一声,“陛下!”

君绕绝没停亦没回头,轻声道:“王镜言,孤错了麽?”

王镜言一怔,不顾雪已及膝,当下跪地,垂首道:“属下不敢。”

“孤是问你孤有没有错,不是问你敢不敢!”君绕绝浓墨般的眉梢一扬,回头看他跪在地上,莫名怒气顿生,抬脚踹上他肩窝,踹了个跟头,“你就这麽爱跪!”

王镜言立刻又爬起来,还是未起身,重复道:“属下不敢。”

“你!”

“但是属下敢听陛下的心事,”他仰首,眉毛都挂上了寒霜,“属下愿为陛下分忧!”

君绕绝怔忪看他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白色气体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处可寻。

“你终究不是他……”

王镜言一怔,深深皱起眉:“陛下说的是谁?”

说的是谁?

君绕绝又是一愣,回身继续向梅林深处行去,眼前仿佛换了番天地,粉嫩的花枝一簇簇缀在枝头,三十年陈酿的花雕香气与梅花纠缠的难舍难分,月华如练,依稀箫声缱绻。

“陛下?”

说的是谁已经忘了,只记得,那人白衣,那人乌发,那人笑意清浅,那人眉目清雅,那人爱梅,流连梅间,轻把梅花嗅,那景象,如画。

君绕绝双目微合,猛然睁开:“我们回去。”

王镜言垂首让路,心底的某一块儿总是不舒坦。

他看了看渐行渐远的帝王,默默跟上。

……

出征鈚奴,钦点大元帅戎狄将军莫旗、副将沈墨盛,率军二十万西行,边关阳关、文西、凉州三城倾力支援。

王镜言问:“陛下何不以怀柔安抚?”

君绕绝随手把宋澜杰送来的一堆美人画像推到地上,腾出位置放奏折,闻言愣了愣,方道:“孤杀伐成性,再加上一条穷兵黩武,也不为过。”

王镜言心里像有一根针扎著,若有似无的痛感蔓延至四经百骸,成了习惯。

鈚奴的事情解决之後,轮到了礼部作威作福。宋澜杰每天差人往勤政殿塞美人图,美人们的祖宗八代相貌品行查的比自家老婆有多少根头发还清楚,於是王镜言每天又多出了一个工作:把美人图抱走自行处理。

王镜言很郁闷,向君绕绝抗议,陛下大人理也未理,淡淡道:“那你为孤挑几个。”

王镜言脑袋更大,心里也不痛快,至於怎麽个不痛快,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觉著宫里一堆莺莺燕燕得了陛下保护,那谁来保护陛下?

愣了半晌便笑了,自己不就是他的贴身护卫麽。

又一日,阳光清淡,苍云尽散,难得的好天气。君绕绝下了早朝去往勤政殿的路上,忽听得几句童言稚语,不禁停了脚步,御花园一处不知名的凉亭里,一女子薄施粉黛,明眸皓齿,甚是娇美,微笑著看著不远处,凋谢了的花丛中,一个圆滚滚的孩童坐在雪地里团雪团。

君绕绝来了兴致,改道走近孩童,伸手抱起,那孩子吓了一跳,回眸一见是君绕绝,立刻笑得眼睛弯弯,口里叫道:“父皇!父皇!”

王镜言早已猜到是大皇子君明尊,那相似的眉眼一看便知。他从未见过君绕绝笑,看到这个小小孩童的月牙眼,不禁想道,君绕绝若是笑起来,也是这般可爱吧。

大皇子生母温贵妃嫋嫋婷婷上前行礼,君绕绝看她一眼道了句“平身”,例行公事地问了几句,眼睛又回到了手上的孩子。

远远看去,一幅天伦之乐的画面,王镜言站在亭外,忽觉风声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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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清明帝御花园遇刺,刺客共三人,皆亡。

乾宁宫灯火一夜未熄,光耀达旦,温贵妃抱著君明尊在外间哭哭啼啼,王镜言跪在内间门前请罪,浓浓的药味从门缝传出,心底一阵後怕,非是为了接下来的处置,更多地是为了正躺在床上的那人……

明明肩膀那样窄,怎的就刺中了呢。

他迷迷糊糊的胡思乱想,看著侍从宫女忙进忙出,整个太医院都搬进了乾宁宫,为首的老太医给君绕绝的肩胛包了一层又一层,内服的伤药熬了一碗又一碗,他却还是没醒。

王镜言嘴唇失了颜色,耳畔尽是温贵妃的哭声,十分不耐,却又不能把她拍死,只得忍了又忍,这时一双小手拽了拽他。

他一转头,对上那双和君绕绝如出一辙的眉眼,只是更稚嫩。他正要请安,温贵妃大呼一声:“尊儿,回来!”

王镜言在心底默默翻白眼,面上向这个小东西请安道:“大皇子金安。”

君明尊没理会母亲的歇斯底里,板起小脸厉声道:“你可是父皇的贴身护卫?”

软糯的童声冲淡了语气的威严,平添几分可爱,但王镜言此时实在没心思注意这些,回道:“回大皇子,属下正是。”

“未保护好父皇,你可知罪!”

“属下知罪。”

君明尊还要说什麽,长福从里面出来,请过安转向王镜言道:“陛下请您进去。”

言罢王镜言还没什麽反应,就被平日里举止端庄的温贵妃推的一个踉跄,君明尊跟在母妃身後跌跌撞撞跑了进去:“父皇!父皇!”

王镜言待他们进去,才轻声入内。药香微苦,被御龛中嫋嫋檀香冲淡。乾宁宫为地热,殿内空气略有些干燥,王镜言舔舔嘴唇,在一侧跪下。

只听君绕绝声线一如往昔的低沈冷冽:“孤还没死呢,哭什麽丧!”

恼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君绕绝仅披白色里衣,不在意太医劝阻,坐了起来,脸色尚显苍白,唇色极淡,那一双眼眸清明凌厉,看了一圈四周,开口道:“都给孤滚出去!”

众人鱼贯而出,只有君明尊把这床沿不肯走,倔强道:“父皇疼麽,儿臣给父皇吹吹。”说著就要爬上龙床。

君绕绝柔和了神色,摸了摸君明尊束的整齐的发丝,软语安抚了几句,叫人领了下去,适才拥挤的内室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君绕绝不急著开口,下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王镜言见状,想了想,就地站起,接过茶壶泡了壶新茶,倒好端给君绕绝,轻声道:“陛下,这等琐事,属下做就好。”

君绕绝也不计较,喝了两口,神色淡淡道:“这次遇袭的事,可有线索?”

王镜言道:“微臣不知。”

“哼!养你们都是白养的!”骂了一句把一旁托盘里还连著血肉的箭头摔在王镜言脚下,动作过大又崩裂了伤口,血迹从绷带中渗出来。

王镜言凑上去想帮君绕绝重新整好绷带,被君绕绝挡住:“你看看那箭头。”

只好作罢,俯身拾起箭头,箭头极为普通,甚至较为顿涩,上面密密麻麻绒毛般的倒钩看得人触目惊心,抬首颤声道:“陛下……”

君绕绝一皱眉:“理会那些有的没的做什麽!孤是要你看上面的图纹!”

王镜言压下蠢蠢欲动的心疼,端详起手中染血的铁锋,不规则菱形的一侧,上有蛇形浮雕,眼皮一跳,脱口道:“这是……”

君绕绝眸色更沈,缓缓开口道:“绥教偏安江南一隅,若他老老实实呆著,孤没打算动他,”说著冷哼道,“没想到竟要自取灭亡!”

“陛下……”

君绕绝抬眼,眼角锋芒舞动:“大瑾战事正酣,此时不宜出手,但也不得便宜了这帮反贼!”

王镜言张了张口,闷声道:“是。”

清明帝遇刺的消息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下,但风声还是走漏出去,观望之人不在少数。

而次日早朝,清明帝如往日上朝,更指派了左相石裘珊为钦差,亲赴江南指挥赈灾事宜,谣言戛然止息。

乾宁宫药香浓郁,太医院首席赵晨给君绕绝缠上最後一层纱布,又向长福交代几句,方道:“陛下肩胛伤势严重,筋脉恢复要将养好些时日,调理不当恐怕日後右手活动不便,还请陛下珍重龙体,莫要过度辛劳。”

君绕绝从换药到结束一直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麽,待赵晨一席话说完,不甚在意地挥手要他退下。

王镜言守在一边,看他乌发未绾,散了满床,面色苍白,只有一双眸子清明锐利,衣衫半敞,包扎的纱布层层叠叠,斜倚著软枕,唤来石裘珊吩咐了几句。

石裘珊犹豫地瞥了眼王镜言,君绕绝道:“他无妨。”

“是。”说著正了神色,“陛下,此次赈灾,可还有什麽吩咐。”

君绕绝没答话,披衣而起,王镜言见他行动不便,便要上来扶他,被他挡下,光著脚行至窗边,凝神半晌,淡淡道:“江南地方民心不稳,石大人小心。”

石裘珊沈吟一瞬,道:“谢陛下。”

“前几日刺客之事也有了线索,孤疑心与江南反贼有关,此事也请劳烦石大人了。”

石裘珊立时凛然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不负陛下心意。”

石裘珊走後,宋澜杰再次冒了出来,恳请君绕绝举行一次选秀,以充盈後宫。当时正是早朝,却听君绕绝意义不明道:“这後宫,还用充盈麽。”

宋澜杰没敢吭声。

君绕绝挥了挥手:“你看著办。”

回到勤政殿,刚一转弯,一个小人飞扑到怀里:“父皇!”

君绕绝闷哼一声,王镜言一惊,从後面拖住他,君绕绝抱住怀里的小孩,浅笑道:“尊儿来啦,功课可有做完?”

君明尊一撇嘴:“做完啦,尊儿心中惦念著父皇,做完功课就跑来了。父皇还痛不痛?”

君绕绝抱著他往殿内走,闻言笑道:“父皇不痛,下午陪著父皇,可好?”

君明尊笑得见牙不见眼,看到王镜言,忽然道:“父皇,您没处置他?”

君绕绝一怔,看了眼王镜言,面色不变喜怒,柔声道:“尊儿为何要罚他?”

君明尊怒气冲冲道:“他没保护好父皇,让您受伤了!”

君绕绝摸摸他的小脑袋,说道:“父皇还有事,尊儿先回,晚些父皇去看你。”

说著叫长福把大皇子领走。

君明尊一脸不情愿,却还是乖乖听话,待他走远,君绕绝回头,轻声道:“尊儿说,应该处罚你,你觉著呢?”

王镜言跪地:“臣甘愿受罚。”

“哼!”君绕绝凝视他半晌,不再说话,抬腿进去。

王镜言想了想,站了起来,也跟了进去:“陛下,您生气了?”

君绕绝淡淡道:“孤生气与否,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王镜言答得理所当然,说完又有些羞赧,“陛下生气,属下……属下会难过。”

“……”君绕绝把手中折子撇给他,“过了年,随孤走一趟。”

王镜言接过飞来的折子,闻言一怔,却看到了一向寡情淡漠的清明帝红了耳尖。

不由笑了:“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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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与鈚奴之战,大瑾连连败退,增援令一道接著一道飞进勤政殿,君绕绝面色如常,心思难以捉摸,早朝时也无人提议,怕触了霉头。


鈚奴冬季粮草短缺,饿死与战死之间,就算不是民风彪悍,也会选择放手一搏的。

君绕绝神色淡淡,也不著恼,暗地拟了休战令要传令官快马加鞭,不得延误。

清明十一年的除夕悄然而至,甚至王镜言还没有意识到,便已经是新的一年了,皇宫依旧冷清,晚宴也仅是宫中莺莺燕燕盛装打扮翘首以待後,再次被帝王冷落罢了。

远处丝竹软靡,君绕绝露个脸,菜色未动,待了没有半盏茶便起驾回宫,王镜言很疑惑,清明帝荒淫暴虐,荒淫又作何讲?百姓看到的只是礼部时不时办一次选秀,往後宫塞如花美人,君绕绝不阻止,却也不过问,似乎只当这些红颜美眷与御花园装点春色,争奇斗豔的春花无二,空待凋零。

君绕绝回到乾宁宫,换了身便装,谁也未吩咐便向外走去,一出门只见暗夜的天空中烟花璀璨,亮如白昼,下意识一蹙眉,脚步一转,向反方向走去,走前对欲言又止的王镜言道:“三十年陈的花雕,想要就跟上。”

王镜言大义凛然挺起胸膛,喉结一动,没出息的跟了上去。

随著君绕绝渐行渐远,偏僻的东北角落小径狭长幽静,重重灌木掩著,若非仔细,当真找不到。

君绕绝抬手按下一个石块,不出片刻洞口霍然,王镜言合起看似脱臼的下巴,又被馥郁的酒香勾去了魂儿。

君绕绝看著他可笑的样子,呲笑一声,行至最里面,抄起一坛向後撇去,王镜言伸手一接,酒香扑鼻,再抬眼,君绕绝已经连开了两坛。

口随心至道:“陛下慢饮。”

君绕绝一抹嘴巴,袖口尽湿,定睛一看,丝缕酒液顺著下颌流进微敞的衣领,闻言撩起眼皮嗔怒道:“多事!”

他的眼睛不似往日清明,迷离的神色像勾引了谁拿起画笔在他眼角处抹了豔色,王镜言不知出於什麽心思,竟抬手拉下眼前人的手,指尖触摸到一道凸起,细细一看,竟是一道横贯掌心的伤痕。

君绕绝醉意朦胧,攀住他的衣袖,喃喃道:“君清酌,你可满意了……?”

王镜言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抓得死紧:“陛下!”

“……你可开心了?我以为我能忘,我铲了所有梅花,到头来又一株一株的栽了回去……君清酌,你厉害!”

“陛下!”

厉声一喝,君绕绝似是想起了什麽,期期艾艾笑了起来,扬手又是一坛。

王镜言随不明就里,却还是抢过坛子:“陛下,您醉了。”

“今夜是除夕,醉有何妨!……无人问津,醉有何妨……”

“陛下!”王镜言心中隐痛,口不择言道,“君绕绝!你看好了!我是王镜言!”

君绕绝一顿,眯起眸子,半晌道:“你怎麽不喝?”

“我……”他一顿,“我若也醉了,谁扶你回去?”

君绕绝神色奇怪地笑了起来:“你不是他……你们这麽像,怎的就不是他……”声音低了下去,“对,你不是他,怎会有第二个他……”

不必有所指,不必无所指,言外既有一种深情。

王镜言胸中憋闷,竟有著阵阵委屈。

君绕绝仰首,把坛子里的酒倒得一滴不剩,喉结微动,流出的酒液闪著清亮的光泽。

王镜言再也憋不住,把那空坛子打飞,撞到墙壁上四分五裂,地窖中唯二两人置若罔闻。

君绕绝眯起眼,垂眸看了看揪在自己凌乱衣领处的双手,沈声道:“放肆!”

他不知抽了什麽疯,对握著他性命的帝王大喊:“我是王镜言!你看好了!我是王镜言!”

“孤坐拥天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孤要你是谁你便是谁!”

“你!”他的面部扭曲一下,反手把君绕绝按在墙壁上,反应过来时自己的嘴堵上了他的。

君绕绝奋力挣扎:“你──放肆!”

王镜言放开他,忽而一笑:“放肆?我还有更放肆的!”

说著抬掌把两人衣裳撕成两半,君绕绝且惊且怒,咬牙切齿道:“王镜言!你敢!”

“你终於记得我是王镜言了麽?”他压上帝王半遮半掩的身体,触手之处一片光滑,亲吻之中带著膜拜,“你可知我想这麽做多久了……”

君绕绝目眦欲裂,酒也清醒,只是头痛欲欲裂,反抗成了笑话:“王镜言!你──”

“你很累吧,”王镜言支起身子,一双如夜的眼眸盯得他无所遁形,“君绕绝,分一些给我,我来替你承担,好麽……”

他一怔,眼底失了焦距。

万民敬仰,却也万千孤独。

今夜能被一个人拥抱住,很温暖。

只,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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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门掩天明,无计留春住。

除夕过後,迎来的是石裘珊在江南失踪的消息。

君绕绝对著折子深思良久,眉间的刻痕越发深重,王镜言换过新茶,见他如此,伸手抚上,柔声道:“不早了,歇歇吧。”

窗外疏云遮淡月,似娥眉,极薄极弯,湖面平静宛如碧玉,上结一层剔透薄冰,更无一点风声。

灯花剪了又剪,君绕绝收回视线,说道:“回去收拾收拾,今晚走。”

王镜言一怔,那夜过後,君绕绝似是忘了,抑或把它丢进了梦里,他们又退回了各自的领地,谁都不再提起。

但有些东西终是变了的。

王镜言道:“去哪?”

“下江南。”

君绕绝把石裘珊失踪的消息压下,又连发圣旨传戎狄将军莫旗率兵回京,沈墨盛坐镇阳关城,同时调集钱粮赈济鈚奴。

大瑾以一种高姿态承认了败局,举国震动,戎狄将军莫旗抗旨不归,愿战死沙场,君绕绝对传令官轻描淡写道:“他若不回,便自裁好了。”

传令官浑身一僵,道了声“遵旨”,临走时脚步顿了顿,终究没回头。

君绕绝等人走後轻声叹气,为君绕绝拢了拢文案,心疼道:“何必总做恶人。”

君绕绝置若罔闻,大殿归於沈寂,待到三更漏断,君绕绝换了青衣锦缎常服,外罩玄色大氅,丢给王镜言两个包裹,出了宫门,打马南下。

京华地处北方,下江南取道沧州,经泰山,过南京,方到苏杭,快马加鞭也要十日有余。

王镜言本以为君绕绝要快去快回,早做好了起早贪黑的准备,谁知後者竟似春日踏青般闲庭信步,不知在这草木摇落的季节里看到了什麽好风景。

王镜言想问,却又不敢问,心事像柳条,含烟惹雾,万绪千条,缠缠绵绵像戏子绵长的水袖。

他也不想让君绕绝身涉险地。夜里二人同住一房,却再未行过情事。

这夜,君绕绝倚著床榻就著不甚明亮的灯盏慵懒地翻著诗词集子,他像卸下了一切担子,偷得浮生半日,便闲著赖著。

王镜言挑了挑灯蕊,跳脱的火光爆了两颗火星,照亮了不大的房间。

小小客栈很是普通,房间也非顶好的,本以为陛下只是尝个新鲜图个乐,没想竟比自己还要自在,不禁有些许诧异。

君绕绝面色在烛光下不再苍白,暖黄的调子映上去,很柔和,收了平时的利爪,就连眸子也温暖了不少。

王镜言走进床榻,坐在他边上,手臂虚虚搂著,眼睛看上集子的一页,君绕绝恰恰翻过,王镜言握住他的手,笑道:“我还没看完呢。”

君绕绝也不甚在意,又翻了回去,王镜言嬉笑著念了两句:“相见时难别亦难……”

“闭嘴。”

“诶,”他瞪大眼睛,“怎的突然发火?”

“看就好了,多什麽嘴。”

“诗是用来念的,”他反驳一句,接著道,“你看这首的时间最长,怎麽,很喜欢?”

君绕绝沈默,王镜言险些以为他不准备答了,这要转移话题,却听他轻声道:“……喜欢。”

他笑了,眼睛晶晶亮,狭长的凤眼眯成了一条缝:“我也喜欢。最喜欢蓬山此去……”他一尴尬,竟忘了接下去是什麽,探头一看,集子却被君绕绝叩了起来。

他脸涨了通红:“只是一时记不起来罢了……”

君绕绝瞥他一眼,目光中满含著浓浓的不屑,冷声道:“这便叫做喜欢?”

他挠挠鼻子:“都说了,一时忘了。”

君绕绝扬扬下巴:“新火新茶,我便告诉你。”

王镜言无奈,提著小炉出门重新添了炭火,翻过几块,等它们烧得正旺,倒了渗著雪意的清甜井水,放在炉子上,待小锅生出嫋嫋白烟,表面翻腾起水泡,拿开小锅,先是温了茶壶,又把水放回小炉上,拿起茶匙舀了一勺微卷的茶叶,老绿的叶子噙著干涸的茶香,放进茶壶,将开水注入,盖上盖子泡了一会儿,分别注入了茶杯中,把头茶到出去,茶具染上了香,又倒了热水,泡著,端起茶具回房。

放回桌上,转身要唤,却见君绕绝脸上盖著诗集,睡意正酣。

他不由一笑,合上书本,正过睡姿,拉过被子,看著他的睡颜,心底一片绵软。

只是不知还有多久可以这样毫无挂念的看著了。

新茶变旧茶,二人未动一口。

灯火熄灭,王镜言开了窗子,月明清辉倾泻满地,一只鸽子扑棱著翅膀飞到窗框上,两只不及绿豆大的眼睛斜看著他,他摸著它的羽毛,回首看了看床榻上的君绕绝,终是把叹息咽下,把袖中指甲大小的纸卷塞入鸽子腿上的小小竹筒,鸽子啄啄他的手指,飞入夜色。

他伫立良久,掩了窗翻身上床,轻轻揽住了身侧的君绕绝。

君绕绝朦朦胧胧道:“怎麽了?”

他深吸口气:“蓬山此去……”

君绕绝口齿不清道:“……无多路。”

说完回过身来,长臂一伸,反手揽住他。

他鼻子有些酸涩,把脸埋进君绕绝脖颈,嗅著他身上的苦涩的药香和挥散不去若有似无的檀香,悄声道:“君绕绝……”

“嗯?”

“我喜欢你。”

“……嗯。”

“我喜欢你。”

君绕绝无奈地睁开眼,突然被吻住眼睫。

王镜言魔怔了似的,不停呢喃:“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君绕绝与他拉开距离,眼底无限清明,再无半点睡意:“我知道。”

“我喜欢你。”

“别再背叛我,我也喜欢你。”

王镜言愣住,苦笑道:“为何是‘再’?”

君绕绝抿住唇角,半晌缓声道:“……对不起。”

王镜言揽紧他:“睡吧。”

睡了,就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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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上)


江南已有了春意,到了杭州时正下著蒙蒙细雨,雨丝风片,物华苒苒,落在头发衣服上,一帘江南烟雨的湿意。

君绕绝勒住缰绳,环顾一圈。

水灾发生在乡下,城里的人似乎未受丝毫影响。在这富庶蹄轮的江南,县以上的官员或独占一方的地主,是不会发生吃的问题的,就连性的问题也不会匮乏。

其实还是有变化的,人口多了,乡下逃荒逃到苏杭者多如牛毛,但没人发现多出来了人,大多数会很欣喜,因为青楼楚馆这类地方,是不会因为来了新人而心生不满的。

君绕绝坐在杭州最富盛名的一家酒楼──京华快意居分店的临窗雅座 ,饶有兴致地俯瞰西湖春色,王镜言坐在他对面,不停把转手里精巧的茶杯,他看景色,他看著他。

君绕绝吃著糕点,年过而立淡漠众生的清明帝吃相像个总角孩童,把剩下的半块塞进嘴里,拍拍手,严肃道:“我们走。”

王镜言噗嗤笑出声来。

君绕绝瞪大眼睛,寒声道:“放肆!”

“说放肆之前──”他举手扑簌掉他嘴角残渣,笑道,“把嘴角擦干净。”

君绕绝脸色乍青乍白,然後红了。

王镜言知他骄傲皮薄,但红彤彤的样子实在可爱,忍不住继续逗弄,把适才扑簌掉糕点渣的食指含进嘴里舔了舔,轻笑一声:“嗯,味道不错。”

君绕绝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冷哼一声便往外走,才走到楼梯口就听得楼下霹雳乓啷一阵打斗,声音停下的同时,一个低沈狡黠的男声响起:“小小喽罗,不自量力!”

王镜言猛地翻身将君绕绝护在身後,身形为绝推到了一边,缓步走下楼梯。

入眼的是一佩刀大汉,身形魁梧面部刚毅,身侧熟人身首异处,血色斑驳满腔满地。那大汉抬眼见一中年男子姿容尊贵,仪态雅致,身著扑通选色外氅,也难掩细碎黑发下独有的风华。

君绕绝淡淡道:“真恶心。”

“……诶?”那大汉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後恼羞成怒,把刀指向他,怒喝道,“哪来的老白脸!敢在你家爷爷头上动土!”

君绕绝暗暗皱了皱眉:“光天化日下如此嚣张!可还有没有王法!”

那大汉嗤之以鼻道:“王法?那皇帝老儿的位置还不知能做到几时,王法?哈哈哈!”

“哼,原来盘踞江南的绥教不过尔尔!难怪之甘心做一条地头蛇!”

“你好大胆子!”那大汉双眼瞪大如牛,喝道,“来人!把这个老白脸押回去!让老大收拾他!看他还敢不敢在这瞎嚷嚷!”

後手一群穿著一致的打手立刻涌了上来,王镜言再也忍不住就要跳下来,却见君绕绝暗中对他轻轻摆了摆手。

王镜言一怔,慢慢收住了脚步。

君绕绝昂首沈声道:“用不著你们押,爷我跟你们回去!”

言罢竟率先走出快意居。

打手们面面相觑,同时转向大汉,那大汉吵道:“都愣著等死吗?还不快看著,人要是丢了你们就都不用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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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中)


绥教总舵所在隐秘,君绕绝被带回分舵,阴暗地牢里空气潮湿,有种满意言语的味道,地牢里关著寥寥数人,他一边走一遍搜寻著什麽,跟在他後面的两名打手粗鲁地把他塞进了最里侧的牢房。

待他们走後转身,忽然听到:“陛下?”

是石裘珊。

君绕绝“嗯”了一声,左右看看,见没人听到两人对话,低声道:“今晚孤的暗卫会来,你随他们出去。”

“陛下万金之躯岂可冒险──”

“孤说的话,从不重复第二遍。”

石裘珊哽住,良久长拜:“是。”

石裘珊被带出去後君绕绝就一直在等,他现在有种鱼死网破的念头,可以随意拿生命开玩笑,不是因为自己是一国之君就要如何如何。

任性是上天赋予的权利,即使他是一国之君。

他想起很久以前,好像有个人处在与他相同的这个位置,不知道当时他在想什麽,可有想他。

他也想起了王镜言,与他心底的那个人是那麽像。

其实也是不像的,比如,王镜言喜欢穿玄色,笑容温和,更重要的是,他敢说“我喜欢你”。

他正这样想著,眼前好像出现了幻觉,王镜言竟真的出现了。

他一怔,眨眨眼。

真的是他。

王镜言并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玄色短打,而是依稀紫色长袍,尽显风流。

看来他没受苦。

他这样想,心下一动。

王镜言来到他房门前,隐忍著什麽,轻声道:“石裘珊走了,你怎麽不走?”

他看看他,没答话。

他不知道要怎麽说,他想对绥教一网打尽,但其实也有过“就让他们夺得了天下也未尝不可”的念头。

王镜言又道:“我放你出来,然後我们隐姓埋名,抛下一切,远走高飞,可好?”

君绕绝楞道:“王镜言,你傻的吗?孤是这天下之主,要为苍生负责!”

王镜言像是在躲避什麽,絮絮叨叨:“洛阳的牡丹最美,我们可以一路游山玩水,到的时候正巧赶上花期。”

“王镜言!”

“你若不喜欢牡丹,听说西域有许多奇珍异宝,我们去那里,可好?大漠孤烟,别是一番风景。”

“王镜言!”

“还有,还有,我们可以出海,听说海的另一边有一座岛,名曰蓬莱,上面住著仙人,我们去找一找──”

“王镜言!”君绕绝低吼一声,见他疯魔般的表情,冷声道,“孤是这天下之主!看不遍这世间繁花!”

王镜言怔怔地落下了泪,扣住君绕绝双肩,大声吼道:“可以的,可以的!一日看不遍世间繁花,那便两日、三日,总有看的遍的时候!”

君绕绝正想狠狠把他打醒,突地,王镜言背後响起嚣张的笑声:“二弟,你竟和这老皇帝搅在一起了?眼光也不怎麽样嘛!”

君绕绝的大脑像被什麽东西狠狠地打碎了。

王镜言缓缓收回手,未转过身,却轻声道:“大哥。”

君绕绝呆了半晌,问道:“你是绥教的人?”

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镜言垂首不语。

君绕绝感觉,他这一辈子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还不自知,像一个跳梁小丑般拼命地演戏。

又回到了很多年前,腰间的一剑,掌心的伤痕。

旧时光是个迟暮的美人,即便施了厚厚的脂粉,掩住了眼角被时光镌刻的皱纹,却掩不住眼底历尽千帆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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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下)


君绕绝合眼,又猛然睁开,对王镜言身後那人恨声道:“废话太多,要杀便杀!”

王镜言失声道:“你……”转身面向身後那人,“大哥……”

王崇言刚要说些什麽,却听君绕绝抢白道:“王镜言,你闭嘴!孤死也不会承你的情!”

王镜言呆立半晌,不堪重负般向後退去。

这是疾风掠过,王崇言一惊,反手挥剑,却被置於剑下。

君绕绝冷笑一声,缓步走出已开启的牢房,走到王崇言面前,眯眼道:“你以为,孤是你麽!”

王崇言沈沈呼吸著,王镜言扑到他身前护住他:“陛下!求您!”

“求孤?”君绕绝心底说不上什麽滋味,就好像心脏被捏在王镜言手里,随著他的话腔一揪一揪的疼,“谋逆反贼,凌迟处死!你有什麽立场求孤!”

王镜言道:“陛下,我求您,求您……我会解散绥教,决不再踏足中原,日後定不会威胁您的江山社稷,天下统治!”

君绕绝抿了抿嘴,看著他恍若世界崩塌的神情,有些於心不忍,但明明,他二人的立场是要换过来才对的啊……

君绕绝未再言语,只淡淡道:“杀。”

血迹满地满墙壁。

王镜言脸上溅上了几滴血滴,却意识不到伸手去抹。

君绕绝蹲在他身前,为他抹下血迹,轻声道:“王镜言,我们打个赌。”

语气里有著不可逆的命令感。

王镜言转向他。

“以这天下为赌注,我守,你夺。你夺去了,大可杀了我,为你大哥报仇。若我赢了,你便一辈子锁在深宫,伴孤身侧!”

言罢不待王镜言答话,转身走出地牢,地牢外鸟鸣嘤嘤,春意勃发。

君绕绝翻身上马,带著一众队暗卫,头也不回向京华奔去。

沿途马蹄扬尘,王镜言呆呆站著,看著那魂牵梦萦的背影渐行渐远。旅途中扬起的灰尘好像有重量,沈沈的压在他的肩膀上,让他的双臂无法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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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大结局)

勤政殿一如既往地灯火微熹,城外却已兵临城下。

君绕绝攒眉千度,提笔在画纸上描摹著什麽,殿门!啷声响,温贵妃携大皇子君明尊闯了进来。

君绕绝淡淡扫过他们,沈声道:“不是叫你们走麽!”

君明尊先扑上去:“父皇!如今大瑾有难,本皇子与父皇镇守京华,共御外敌!”

君绕绝伸手抱住他,半晌忽道:“也好。”

言罢遽然出手银光一闪没入君明尊小小身体。

他甚至没发出一声痛喊,便永远不会醒来。

却在完全消失感官的前一瞬,他听到宿老对他温和的父皇,声线凄然哀婉,颤声道:“来生,再不入帝王家!”

温贵妃当场晕厥,被君绕绝毫不留情地割了脖子。

君绕绝把沾满至亲鲜血的匕首丢到角落,抬眼环视这吃人的皇宫,额尔仰天长笑,笑声渐大,大喊道:“孤输得起!孤输得起!!!”

老臣左右丞相奔如大殿,见满地血迹,不由惊骇,却还是抱拳道:“请陛下三思!”

有什麽可三思。这辈子,且让他任性一次。

又听许知远道:“叛贼秦燃已被诛杀,还请陛下随臣等离宫!”

君绕绝眉宇一动,又释然。

丞相劝服未果,为表忠心,双双自裁於殿内。

总管长福见此情景,不由老泪纵横,道:“陛下,奴才在下面候著!到那接著伺候您!”

言罢抽出墙壁上悬挂多年做摆设的配剑,向自己颈中抹去。

君绕绝端坐在在御椅上,等著他来。

王镜言推开勤政殿的门,一如当年深冬,看一灯如豆,剪影纤细。

……………..

砌下落梅如雪乱,王镜言不知在这天牢外站了多久,梅香如故,和著雪纷纷飘落,服了一身还满。

最终走了进去。

天下改朝换代,王姓代君姓,朝代更迭,只是历史正常运作,是那些能够给後人记住名字的人故事,更多的百姓黎民,不问天子。

王镜言道:“明日便要行刑了。”

君绕绝望著他。

王镜言哑声道:“我找了人替你,你、你跟我在一起好麽。”

君绕绝一扬眉,桀骜不驯道:“孤,无可替代!”

王镜言松开紧攥著的拳头,摊开手掌,掌心躺著小小的瓶罐,低声道:“这药可令你丧失五感,明日……不会那麽痛。”

君绕绝挑眉,昂首道:“孤岂是怕疼怕死之人。”

王镜言垂首,感觉眼眶中湿意聚集,过了良久,颤声道:“我知道你怕疼。”

君绕绝一怔。

“那日刺客划伤你的肩膀,每次换药你虽赶我出去,但我知道,你怕疼。”他抬起眼,眼眶微红,似是努力扳住闸门把手,以防有激烈的情感一股脑狂奔而出,“你便听我一次,别再逞强了。”

君绕绝抿起嘴角,呲笑一声,伸手去拿药瓶,谁知竟拽不出来,竟是被王镜言又紧紧攥住了。

君绕绝倏然放手,厉声道:“你这是什麽意思?”

王镜言缓缓深吸口气,声线被压抑得沙哑:“你……你没什麽要和我说的麽?”

君绕绝冷哼一声:“说什麽,要孤骂你乱臣贼子?”

王镜言未再作声却掩不住眼底悲怆,纵然君绕绝千夫所指万民唾骂,他就是不死心的期待或许有一天,有那麽一瞬间,君绕绝能对他说出那三个字。

他看著君绕绝从自己掌心拿过药瓶,看著他昂首服药,看著他随手将药瓶丢到地面。

他转身离去,冬风凛冽,天地苍茫。

他对自己说:“先爱上的人注定是输的,但我输得起。”

输得起。

他明明赢了,却又输了。

翌日,冬雪纷飞。

万民观刑,无知的大喊“暴君将死,天降天子”。

这些他都听不见,英明赞歌千里齐颂,那又怎麽样。

他想要的,正要自他手中消失。

他看了看日头。

时间到了。

他吩咐行刑,背过身去,未回头。

便错过了君绕绝无声的问出的那句话。

“王镜言,我又没有说过,我爱你。”

唯余一片白雪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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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山此去》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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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血婚》————by 水安息 (民国 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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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白瑞霖 1


白瑞霖扯掉了左边的胸巾,在沙发上左一支右一支地抽着烟。舞会散场了,大厅还剩着稀稀拉拉的几堆人,嗡嗡地攀谈着。周围空气里尽是些烟气人气混着花气,比城中的夜雾还要厚密,蔫耷耷地仿佛要沾染到人身上。他不由地皱了皱眉头,才发现自己也是个始作俑者。
钱兰生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把手搭在他肩上:“你从前不是顶有兴致的么,怎么今天寡淡成这样?”他用下巴微戳了戳远处,答非所问:“那个人是谁?”
不远处站着个年轻男子,脸上挂笑,正和人闲谈。海军蓝的衬衫服帖得像是长在了身上。他拿着酒杯的右手随意地挂在壁炉上,左手插在口袋里,偏着脑袋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风情。钱兰生看罢,笑道:“他跟你可是同乡,你居然不知道?”白瑞霖摆了摆脑袋,起身把烟头碾死在茶几上的花盆中。
钱兰生便有些讶异:“黄朗锐家的小少爷,叫黄泽西的。他刚来英伦没多久,是个富家公子,模样好,又很会满场讨别人欢喜,说他是个新秀都委屈了。”
他不由抬了抬眉毛:“在柳城他倒是不怎么出来,据说身上一直不好。”
“可不是么,别看他脸色好,得的可是痨病。”
外头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宅子外面一时又多了几辆车。大门前的廊灯打在人头上,像轮昏黄的月华,将头发一律地镀成浅黄色。白瑞霖站在门廊前,手里夹着支烟,一面等车一面目送别人离开。伦敦的寒气全然没有消退的意思,沉沉怠怠地往人身上拥。那黄泽西裹了件貂皮大衣,脸上冻得惨白,嘴唇和眼眶却是通红的。他转身走到一辆黑轿车前,便有侍者上去帮他开了门。他一脚踏了上去,消失在车门后的黝黑中。
...............................................................................

白瑞霖坐在书桌前,一手握着笔头哒哒地敲在纸上,还有只手有一记没一记地拉着台灯的开关,那绿幽幽的台灯便一下开一下灭。台灯下放了他父亲的一方小相,原本是黑白的,被工匠上了色,反倒显得不自然。
他的父亲死了一年多了,他作为一个长子却没有继承家业。家业两个字的定义很宽泛,比如说财产,比如说传宗接代的使命。这两点白家人分得很清楚,心里也都很通透。
窗外又起风了,直把日头都吹淡了几分。他叹了口气,放下了笔。
房门忽而一转,黄泽西便从外头踱了进来。他穿了件淡墨色的袍子,上面隐隐地印着芦苇图案;脸上的情态和衣裳一样淡得索然无味。白瑞霖嘴上一笑:“你倒真真是个稀客。”
黄泽西在书桌前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一双眼睇着他:“给你白大少爷赔不是来了。” 他把背往后一靠,面上疑惑着:“赔什么不是?”
黄泽西道:“你少跟我装蒜。昨天泼了你一碗汤药,我老爷子便揍了我一顿,今早连拖带踹地把我送这儿负荆请罪来了。你们白家厉害,我惹不起今后也不敢惹了,这里给大少爷您赔罪了。还望您多海涵,以后高抬贵手,给识抬举的人瞧病去,再别赖我了。”
白瑞霖听了反倒笑了:“你这样子,倒像我一恶少奸了你个良家妇女似的。”黄泽西也不耽误时间,道:“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总之我算是道过歉了,可以走了吧?”
他气得眼一翻:“你这叫道歉?”黄泽西脸上带着几丝委屈:“这不是道歉么?”他便又反问:“这难道是道歉么?”
黄泽西干脆把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眼里盯着他:“那你要我怎么办?”
白瑞霖心中一动,也不跟着他拐弯抹角,直把脸凑近黄泽西,右手指着自己的脸颊:“来,在这儿亲一下——”话音未落,这边脸上果然挨了一下,不是吻,却是巴掌。黄泽西收了手,轻声道:“龌龊!”
他给自己揉了揉脸,脸上冷下去:“你在和钱兰生、葛兆匀往我床上颠鸾倒凤的时候,怎么不瞧瞧自己还干净不干净?”
黄泽西反嘴问道:“你的床就值几个钱?”
白瑞霖听了,飞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他的心中没生什么火气,这种动作是本能性的,反射性的,不受控制的,所以打得有点重。黄泽西脸上一边白一边红,像朵红白山茶。他将怒气大都堆在了眼中,反倒没给脸上留多少。
白瑞霖放下手笑了笑:“反正你躺在上面正好。”
黄泽西只要一发火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一头短总会有一头长,黄泽西的怒气消得很快,至少在脸上,快得有点阴阳怪气。
他一边站起身一边回笑:“昨天的事算是两清了。再过几天是我婚宴,还望大少爷给个脸子,人模人样地来道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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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黄泽西 2


黄府像是一夜间落满了柿子,房前廊下红澄澄一片。黄泽西穿得跟家里的装饰一般红,只是一张面孔显得益发的单薄。黄曼逼着他喝下满肚子药,说他这般气色便会好些。药自然是按着白瑞霖开的方子熬的,一如往常的苦,苦的令人作呕。白瑞霖本人也来了,没事人儿似的坐在席间发愣。
黄泽西一时成了黄府最重要的人。黄泽齐夫妇在外人面前一如既往地做着全天底下最好的哥嫂,对他笑脸相迎问东道西,生怕他少了根汗毛似的。不消多久府门前便闹腾了起来,鞭炮声噼里啪啦地一顿子作响,只听府里的人呼道:“新娘子来了!”
烧尽的鞭炮像色彩绚丽的节虫的残骸,一簇簇堆在地上。新娘子被伴娘牵着,微微颤颤地走了进来,一袭华袍被风拽捻着,抱歉一般地遮挡着新娘的金莲。黄泽西一看她脚下一双又尖又厚的水红绣花鞋,心里登时凉了半截,不由地拧起眉头。可又一时没法,只得牵了她的手走进了礼堂。
司仪是个身量较矮的老头,头上带了顶乌黑发亮的瓜皮帽,眼角上褶皱叠在了一块儿,直接好当馄饨下锅。黄泽西望着他的新娘,王小姐躲在红盖头下一声不吭。他几乎没见过她,因而不知那盖头底下是怎么一番样貌。
正踌躇遐想间,听得司仪拉长了音高声道:“一拜天地——!”他便和她一起朝门前伏了伏身。“二拜高堂——”上座只有他父亲端坐着,墙似的脸上此刻掩不住喜气。他们便又拜了拜。
这时宾客中窸窸窣窣的,有人暗笑有人怂恿。那司仪声音里也是一股欢喜:“夫妻对拜——”最后一个音还没有收住,黄泽西只觉喉头一甜,提前俯下身去。双唇一绽,一股鲜血开了闸似的向新娘盖头上喷去。他眼前早已一阵阵发黑,席间仿佛有一阵作乱,可也朦朦胧胧的听不清楚。不多时他便再也撑不住,直搓搓地倒了下去。
醒转的时候自己正躺在床上,周身只觉得轻飘飘的。屋内没有人,尽是一股药的味道。屋外好像有几个丫鬟,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黄泽西只管闭着眼,却竖起了耳朵。
只听得一个丫鬟道:“那王家的要悔婚呢!不过我们小少爷这般光景,恐怕老爷也不敢不答应了。”
还有个道:“三少爷也忒不争气儿了,都这步田地了还撑不住。那王小姐满身滴滴答答的血,自己吓得不清不说,沾了这晦气以后只怕也难嫁出去——”说到这儿,她一阵惊呼,接着便是一个清脆的巴掌声。
黄曼的声音响了起来:“下作东西,躲在窗头底下说什么呢?当心我叫老爷打发了你们出去!”几个丫鬟哭着声一顿告饶,黄曼又冷笑一声:“这帐我现在没功夫和你们算,还不快滚!”便是一溜急促的脚步声,想来她们是闪得没影儿了。
黄曼进了屋,凑到他床前坐下。跟在她后头的自然是白瑞霖。黄泽西瞅见他,心窝里像是爬了千百只毒蝎子,恨不能跳起来扯破他的脸。可张了口却呜呜咽咽,竟半句话都讲不出来。
他姐姐拉着他的手道:“你什么也别想,好好养着。这天气眼见得要冷下来了,白先生刚好要去广州跑趟生意,白家在那儿也有个疗养院。你在这里养个两天,便和他一道去。老爷那边是同意了的,说只要你的病能好转,出多少钱他都情愿。”说完回头看了白瑞霖一眼,道:“这次又要麻烦您了。”
白瑞霖恬着个笑脸:“大小姐客气什么。”
黄泽西听了这些也顾不得什么,嘴上说不出话,只能挣出手来,像拽着救命稻草一般握着她的手腕,捏得骨节都泛起惨白来。黄曼一时吃痛,尽量柔和地掰开他的手,脸上有些不解:“泽西你心里有什么都别急,现下里还是好好调养——”
黄泽西把手又搭了上去,可气力早脱了一半,只能勉强拉住她的半截袖子。尽力地要发声,喉咙里却像被抽空了气的袋子,又干又瘪。
白瑞霖道:“三少爷恐怕是方才听了那些话,心里不受用。大小姐您也劳累半天了,还是回房休息罢。这边有我照看着呢。”一头说一头帮黄曼把黄泽西纠缠着的手放了回去。
黄曼走后,黄泽西便把头扭到了一边,没过多久就被掰了回来。白瑞霖紧紧握着他的下巴,脸上得意着:“这下你还有什么办法?到了广州你就全得听凭我的。”
黄泽西气得只想喷他一脸的血,可张开嘴巴别说是血,连口水都喷不出一滴来。白瑞霖轻笑:“我本事还不错吧?”黄泽西喉咙里依然咔咔地,努力了半天总算啐了他一鼻子带血腥味的空气。
白瑞霖放下了他,举手轻拍了两下他的脸:“到了那儿你一时也甭打算回来了,我会待你好的。”

十一月份的广州就像一杯茶被晾凉到一半,让人提不起劲儿。黄泽西下了码头便见着几个穿了西装的人来接应。这些人均是矮鼻深目,肤色黝黑,身量不高,肌肉都是精条条的。他们上来便帮着提携了行李。白瑞霖半推半塞把他弄进了轿车,自己却不上来。黄泽西把头探出去:“你不上来?”
白瑞霖除了帽子道:“我等下有事儿要办,晚上回。司机会送你去住所的。”说完又把帽子戴了回去。
车一路往山上开着,两边的树木投下斑驳的影子,海浪般滚滚地在车窗上掀过。那栋房子在山顶上,是一座英式建筑,红砖灰瓦,墩然矗在那儿。房屋背后是一排鸡毛松,在日头下绿得仿佛蒙了层灰。两丛密密的芭蕉,弯刀一般杀气腾腾地架在正门口。
屋里的仆人带上厨子总共是三个,管家姓刘,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一口北方音,个头也比当地人高些。吴妈是个干杂活的,个子小得像只鹌鹑,手脚倒是很利索。黄泽西从进门便向他们客气着,两人也很识得台面,不敢和他插科打诨,只管将行李拾缀了。
黄泽西看他们忙着,自己便坐到了沙发上。见茶几上早就放好了滚滚的茶水,便端来喝了。一时刘老先生上来问:“黄先生,晚饭开出来了,您是现在去餐室呢还是等下吃?”
厨子好像只会做南洋菜,桌上摆着咖喱沙嗲,凉拌木瓜丝,还有碗牛腩粉。那木瓜丝辣的让人眼泪直流,他刚来也不好说,只能胡乱吃了点牛腩粉就让人撤了下去。
天接近要暗下来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树叶上,只显得屋里更安静了。他开了一半的窗子,趴在窗门边上看着。雨水把灰尘刷下了树叶,此时的鸡毛松才露出一种油亮的翠绿。仔细看去,中间还夹着一棵红棉树,柔软的树叶像女人的手掌般垂坠下来,被雨水一拍打,仿佛经不住。
山上一向潮湿,如今更像是笼着一层纱。那纱拖着多余的尾巴,透过窗门抖搂进屋子里。 他用手指抚着绿瓷茶杯,瓷片上早就积了一层水汽,手指按在上头便是一个水滴形的印子。
黄泽西回到沙发上,点了支烟看着。那烟头吐着红信子,嘶嘶地响着,一圈圈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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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白瑞霖 2


上了山雨便停了,风一吹,盛在树上的水便抖雨伞一般落下来。糖胶树开了花,花菜一般的浅白色,散出刺鼻的腥气。白瑞霖站在门前挥了挥帽子,雨柱旋转着从帽檐飞落。
客厅里只点了盏台灯,淡淡的白色晕着沙发的一角。黄泽西用手支着脑袋,闭着眼靠在沙发上,好像睡过去有一会儿了。茶几上摆了一个玻璃烟灰缸,几支烟骸埋在自己的灰烬中。黄泽西手里还捏着一支,那烟已经烧到了指尖。
白瑞霖走上去从他手里取下了烟头,嘀咕了句:“也不怕烫了手。”黄泽西皱了皱眉头,调整了下姿势又睡了下去。白瑞霖无声地笑了笑,干脆拥上了他,一手揽在他胸前,脸一凑便亲了上去。黄泽西霍尔抬起手,正好一掌盖住他的嘴巴,睁开了眼,皱着的脸上一副睡得稀里糊涂的样子。
“别再睡了,当心口水都流出来。”白瑞霖一把拿下了他的手,顺势抱住了他的腰。黄泽西警觉地将那手强拆下自己的腰:“想都别想!”
白瑞霖心情正好,想着这么玩戏一番也是种情趣,便干脆按住黄泽西的双肩,满脸地亲着。谁知他半点妥协的意思都没有,拧着劲儿地别过头去。一来二去的白瑞霖便不耐烦了,一撑沙发扶手整个人压了上去。
黄泽西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伸手推他。白瑞霖一把钳住他的手:“有力气就不老实了?”说完一粒粒地去解他的扣子。黄泽西道:“你也不怕他们听见!”白瑞霖吃吃地笑了:“最要紧的是你先别叫出声。”
黄泽西听了狠狠剜了他一眼,抿着嘴巴不做声。白瑞霖觉得有趣,一面像搓一件衣料似地搓揉着他,一面气吁吁地道:“我倒要看你这死人要装到什么时候!”
黄泽西一条腿弯曲着靠在沙发靠背上,一条腿虚踏在地毯上。白瑞霖干脆把他晃荡在沙发外的腿拎了起来,扯下两人的裤子,一股子顶了上去。黄泽西在下面轻颤着发了个声,鼻息沉重了起来。白瑞霖一点点进去,又怕他痛着,便用湿津津的嘴唇扫在他脸上。两人的嘴刚碰到一处,黄泽西便唇齿上一个果断的开合。白瑞霖被钻心的疼震得直起了腰,用手抹了下嘴唇一看,是淋淋漓漓一掌的血。
他嘴巴上麻得像塞了一宿的槟榔,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张开五指便要朝黄泽西脸上扇过去。黄泽西早就本能性地蜷起了身子,微闭了眼睛。白瑞霖心里软了下来,手不自觉地在他脸庞边上收住了。
白瑞霖吞了一口血,鲜血淋漓的手指划过黄泽西的下巴,一路戳到他嘴边。黄泽西抿了抿嘴,张口用牙齿咯住了他的手指。白瑞霖挑衅地道:“有种你就咬下去!”黄泽西瞪了他半天,往后微仰了头,让手指从口中滑了出来。
白瑞霖脸上漾起一股笑意,伸手捻灭了一边的台灯。黄泽西漏出几声微响,像是夜晚海上的舟,似有似无。

客厅的留声机里唱出一支婉转的歌曲,蛇一般盘旋在耳边。白瑞霖坐在沙发上,和对面的柳先生有一沓没一沓地闲谈着。他一到广州便和这姓柳的开始磋商生意,半个月下来也算是谈得八九不离十,就欠吃顿饭走走过场的功夫了。他放松了精神,眼神也松散了不少。那姓柳的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疲态,只当他张罗得烦了,便辞了一句起身同别人攀谈去了。
白瑞霖呷了一口龙舌兰,眼里扫着满屋子的客人。说来也奇怪,请的客人一多,总会有一些他压根儿都不认识的。这些人像是一件件夹带进来的私货,眼生不说,还不怎么登台面。 他不禁皱了皱眉头,把刘管家叫了过来:“请柬可核对过了?那两个人看着很没有个样子,下次要仔细!”刘管家忙应了一声,举步要离去。他又一把拉住刘管家:“黄先生肠胃卑弱,吃不惯那厨子做的菜。你给我多留意着,寻个潮汕的厨子来。”
刘管家一走,白瑞霖便不由地朝黄泽西那儿看。他穿了件剪裁修身的黑西装,一条胳膊挂在沙发靠背上,脸上挂着讨人喜欢的那种笑。他的语气想必也柔和极了,春水一般流畅地淌进人的耳朵里。陈家的千金坐在他对面,被他逗得咯咯直笑。陈小姐是个混血,脸上有股斯拉夫人特有的苦情。她和黄泽西一般的瘦削,胳膊腿都像是从木偶身上抢来的,不顾三七二十一便往身躯上装。
黄泽西仿佛察觉到他在看他,回看了过来。眼光触到他时,递过来一个笑,说不上是什么意味。这种情形白瑞霖太熟悉。他穿着合身的衬衫和西服,脸上永远闲恬地笑着,柔柔地说着有趣的话。不废吹灰之力便可以光芒万丈,把别人都引得往他身边拱。他来者不拒,仿佛过不了多久便能成为你顶好的朋友。对男人如此,对女人如此,一开始对白瑞霖亦是如此。
白瑞霖嘴里一苦,好像是把柠檬叶子嚼进了嘴里。他恶狠狠地一吐,仿佛嘴里含着毒汁。垂眼看去,那片绿叶还好端端地搭在杯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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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黄泽西 3


浴室的镜子上厚厚地蒙着一层水汽。黄泽西伸出手抹了两把,水汽后面的镜面是冰凉的。他的头发还没干,发尖不断地向下滴着水。镜子里现出另外一张脸,直勾勾盯着他看。
“你应酬完了?”黄泽西问了他一句,便要走出浴室。白瑞霖手上一个用力,又把他推回到洗手台前。白瑞霖依旧看着镜子,好像是在问镜子里的他:“你玩得开心么?”
黄泽西腰上被他锢住了,只能回过头去道:“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白瑞霖收了声音,下身抵在他后面。黄泽西心里咯噔一下,回身猛推他。白瑞霖直接拿腹部向他一撞,他的胯骨硌到了大理石台子的边沿,痛得他弓起了身子。白瑞霖迫使他把手撑在洗手台的两边,强摁他伏下了身子。黄泽西被一股重量压着,还没喘几口气,身后一块炙烫的硬铁便顶到了口子上。
黄泽西望向镜子,看着自己向下弯曲的上半身不断向前冲撞。白瑞霖把下巴埋进他的颈窝,用一种猎豹般的眼神盯着镜子,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只是目光警觉而凶横。 他们在镜子里对望着,下身相互搏斗,如同濒死在海水上的人一般粗重地呼吸。良久,白瑞霖在镜子里冲他露出一个几近冷酷的笑。
黄泽西低下头去,盯着水兜和水龙头。任由脑袋一下下撞在镜子上。似乎也不怎么疼。
这么重复了无数下后,白瑞霖终于退了出来,射在他的背上。黄泽西的目光依旧定在什么也没有的水兜上,喉咙里仿佛装了片沙漠。他任由体液顺着脊背,贴着大腿根部,带着白瑞霖的体温,一直流了下去。

黄泽西的生命中充满了小小的世界,蜂窝状一格格摞着,里面都是相通的。门一扇扇地冲他打开,里面都是静脉状的小道,委委屈屈地盘来复去。他往里面一路走去,小世界外头的声音哗哗地传进来,好似越来越近。他开始跑,跑到最后总是一面白刷刷的墙。此地不通。有时候他恼了,用脚踹着墙,拿刀向墙壁上捅去。那又白又硬的水泥好像吃了痛,肉一般缩了起来,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他蹲了下去,头顶传来一个巨大的声响,好像是门关闭的声音。
这个世界又被封住了。
“黄先生,你多少吃点。你不吃,我们也难交代啊。”吴妈放下了手里的托盘,绞着双枯藤似的手,几乎是在央求他。他想也没想,反射性地回道:“我会吃的,你就摆着吧。”
吴妈悻悻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走了出去,咔哒合上了门。黄泽西看了看托盘里的吃食,一盅鸡腿菇粥,傍着两碟酱菜。他把酱菜倒进粥里搅了两下,调羹一插,便算是吃过了的样子。
他被白瑞霖关在卧室里有十多天了,跟从前的很多次一样。这段时日里,两人见面就翻个花样地闹,次数多了他便觉得自己像个深宫怨妇,人一天比一天憔悴,心里一天比一天暗。脾气一日日地怪戾起来,看到什么都会窝一肚子火。
一股幽幽的香气棉丝丝地钻进了鼻孔。他回头看去,房门边的花梨木香几上不知何时摆了只高高的水晶玻璃瓶,里头插了一把白曼陀。他把花瓶搬到了圆桌上,那些花冷白着脸挤在瓶口,边角尖尖地蜷着。他仔细地瞧了半天,突兀地笑了笑。
白瑞霖一进门就端起碗来看,看完重重地把它放回了托盘,里头的粥洒出来不少。 黄泽西根本没在看他,手里玩着一把剪子。白瑞霖一手扯起他的脸皮:“你把我当三岁小孩骗是不是?”
黄泽西道:“要不你拿个秤来看看碗里有没有轻?”
白瑞霖在圆桌边上坐了下去,冷笑了笑:“你放心,等你一饿死,我就买口上好的棺材把你运回柳城,说你不治生亡了。你爸绝对会把棺材钱和运费全赔给我。”
黄泽西抬眼对他笑出了几分刻毒,也不回话,又自顾自低下头去。手里的剪刀一寸寸地剜着花的白肉,把花瓣和枝叶裁得支离破碎。
白瑞霖劈手给他一个耳光,扇得他差点跌下凳子。却好似还不解气,又往他脸上补了两下。黄泽西也不吭声,两颊被打得晕红,表情却没太大变化。他起身靠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点了支烟。白瑞霖哼了声:“你得了病还抽烟,不怕丧命么!”
他一个深深的呼吸,把烟笔直吐向了白瑞霖的脸:“我死了你不是会把我运回去么?那我还担心个什么。” 白瑞霖看了看桌上的狼藉,回了他一个笑脸: “你就不怕我拿你当花肥么?”黄泽西往他脸上端详了半天,道:“花有得选么?”
白瑞霖再也不言语,张着鼻翼磨了两下牙,摔门而去。

第二天晚上吴妈送饭来的时候,他不再推脱,拿起勺子当着她的面吃了两口。她脸上果然放下了不少,娓娓劝解道:“黄先生,有时候就别为难自己。白先生呢还是很好的。”
黄泽西淡笑了一下,看着她:“他今晚回来么?”
吴妈见他吃了饭,也没臭着个脸,自然笑嘻嘻地答了:“白先生今天恐怕要晚些。跟司机约的是半夜里十二点,明早一两点钟都说不准。” 黄泽西在幽暗的台灯下好像又笑了笑,便不再理睬她了。
吴妈端着托盘从房门后面隐了出去,房间里还飘着粥的味道,浆糊似的淡淡的。黄泽西摊开了手掌,仔细地又看了一遍。那天餐会上钱兰生偷混了两个人进来,有个人给了他这张条子。
等待的时日有点漫长,但如果能逃得出去,便也是值得的。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时间:2018-12-11 18:03:51
☆、第六章 白瑞霖 3


七月初的上海好像也不那么热,只是空气里浮动着焦躁。白瑞霖在西装里面还穿了件背心,走了不多时便沁出一身薄汗。他的洋房在法租界的最里边,红艳艳的瓦片摊在太阳光下,看得人一阵眩晕。
仆人都挤在一道回家去了,他只能自己开了门。一楼客厅里垂着厚厚的窗帘,窗帘上有细小的镂空,阳光猫胡须似的一根根伸进来。屋里像个巨大的冰凉的鱼缸,同外面的烦躁隔离开来。
白瑞霖拖着脚步一阶阶地往楼上走。上了楼是一条狭长的过道,两边是客房和书房,门都关着。过道上没有窗,比下面还要黑。主卧在过道的尽头,正对着楼梯口。
主卧的门也关着。他径直走到门前停了下来,手抓在门把手上。里面像退潮后的沙滩,静悄悄的。仔细听去,又好像有几只海蟹沙沙地爬着。他按下了门把手。
房间里的帘子把窗门盖得严严实实。黄泽西好像是躺在床上,鼻息有些沉怠,像患了感冒的狗。空气里有点汗味,白瑞霖皱了皱眉头,走到床边嗖地拉开了一般的窗帘。阳光汨汨地洒了一屋子,床上发出一顿窸窣的声音。他一只手还拽着帘子边缘,回头向床上看去。
床上白花花地交叠着三个人,此时一齐坐起身来。一个是钱兰生,一个是葛兆匀。黄泽西拥着被子半躺在中间,一根锁骨高高地戳了起来,脸上一个仓促。那个仓促很快消了下去,伴着他眼神霍尔地一个流转,转变成一种微妙的情态。那好像是一个笑。
白瑞霖胃里一阵翻腾,只觉得恶心。无比恶心。
...............................................................................

他脸上浮肿着,强拖着脚步上了楼。楼下刘管家和吴妈也早睡了。他并不开灯,就这么走着,臂弯里垂挂着件外套,在腿外侧来摆来摆去。二楼走廊的一边是一排窗,圆拱形的边框,镶着红木。白瑞霖这几夜总是声色犬马地折腾着,屋子里呆多了也就对外头的景致麻木了。如此走了两步,才侧目向窗外望去。外面黑雾层层,遮蔽了月光。
走到房门口,脚下一个踉跄,他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把手。门没有关实,他便一股脑儿地冲进去两步。白瑞霖虽然喝得有点浑浑噩噩,但也觉着这声音有些响了。他探头朝床上望,心想黄泽西是要被吵醒了。
床上一个长条形的凸起,一动不动伏在被褥底下。白瑞霖当了把椅子走过去,另外一只手捻开了台灯。暖黄色的灯光铺在床上,黄泽西整个人窝在被子里。白瑞霖知道他睡眠一直很浅,于是在心里赌他是在装睡。这么想着,差点笑出了声。禁不住伸手去掀开了被子。
里面上下排放了两个枕头,黄泽西早不见了踪影。

楼主:shine黑色十三

字数:3877576

帖子分类:耽美

发表时间:2014-10-19 05:36:00

更新时间:2018-12-11 18:0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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