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以后，心就不安份了。

明明知道，年味早淡了，但仍然隐隐中有期盼，有点小激动。

回家的头一天晚上，小区里差不多已经走空了。整个小区陷入一片漆黑，这种冷清和漆黑也是一种隆重。心中竟漾起一种异常的小快感：这就是年要来的样子啊。

腊月二十九下午动身。只随身带了一个简单的小行李箱，几件换洗衣服而已。没有什么可带的。每年都想着带点什么礼物回去，可到最后都是作罢。想想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稀罕之物了。不过那些寻常吃穿，在哪里买不到呢，到了家再买也不迟。这大概也算年味变淡的一种吧。

回家路上，三个小时的车程走了六个小时。虽然是为了避免第二天的高峰，选择了头一天晚上走夜路，但临时才知道高速已经封闭了，不得不选择小路。很多年没有走过小路了，那时回家还是坐大巴车，满满一车子人，一车子行李，很是壮观，还未到家，气氛已经起来了。想起十年前，那是2008年，那一年大雪封路，差一点就回不了家，后来还是托了很多人才买到了票，也不是票，就是通了个人情，给多挤上去两个人，一路上没有座位，一路站了回去。

然而心情都是一样的。年就要来了，到家将近十点了，看着车窗外灯火通明，一排排熟悉的建筑物像一帧帧照片一样飞驰而过，归乡人心情真的是雀跃的呢。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

早上起来后，先去了一趟外公的墓地。当年，外公执意将自己的墓地选在离城百里地的范岗老家，一个现在只有十几户的小村子。如今，他的墓地紧靠他自己母亲的墓旁边，也紧靠着养育了他二十年的老家的屋后。

因为偏僻，每来一趟，都特别不容易。我们家有做清明和冬至的风俗，但之前从来没有人大年三十来过。可自从外公去世后，细想每一年的大年三十，我都会来这里看看。当年，这里山清水秀，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墓地前面是一条细长的河，河那边是远远的黛山。不过几年时间，竟都荒成这样了，据说这片处女地马上也要开发了，心里难免伤感。

这是由自己而开始的一个习俗，但在我内心从来没有认同过这是一种习俗，也不会刻意去保持或遵守。什么时候，只要想起外公了，就来看一眼。今天是大年三十，感觉就在他身边，陪他过了这个年，心里特别踏实。

年夜饭前，婆家还有接祖的习俗。姐夫早早准备了六大碗：一碗鱼、一碗鸡，一碗糥米圆子，一碗豆腐，一碗烧肉，还有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除了米饭是熟的，其它几样都是半熟的，取得也就是一个意思罢，用竹筛依次摆好放在家门口。再倒上三杯白酒，这就请宗吃饭啦。

会在旁边另外放上一份纸钱烧，姐夫说，那叫请百客。过年了，不仅要请自己家的祖宗吃好，还有那些没有人接请的孤魂，也要照顾到他们，家家再烧些给他们吃穿用度。
下午现去镇上的菜市场买了饺子皮和春卷皮。如今不像从前，大年三十菜市场仍然热闹，什么都有。有了饺子皮和春卷皮，又拌了香喷喷的肉馅，一个人整整忙碌了三个小时。印象中的年，每家总要有一个“妈妈”在厨房里不停忙碌着，从那间不宽敞不明亮却无比温暖的小屋子里，会不断冒出香味，不断有滋滋啪啪的声音传出，不断有孩子进去偷吃，再抹着油嘴跑出来，这才有了年的样子。这些饺子和春卷，大约也是想留住点年味的意思吧。

这些年，婆婆身体一直不太好，三十回到家还是冷锅冷灶。年夜饭是姐夫张罗的，我打下手。一个没有妈妈张罗的年夜饭，到底少了些味道。菜很简单，酒是一定要的，举杯碰一下，也算是年了。

吃了年夜饭，为了年味，我弄了个简单的果盘，开了电视调到春晚，可到底撑不到十点钟，都各自去睡了。躺在床上一片漆黑的安静里，我怀疑这是大年三十吗，那通宵的灯火呢，那连绵不绝的鞭炮声呢，无奈也只得睡去。
大年初一，我们这里风俗是：初一不出门。记得小时候的年，那真的就是一天不出门，一家人在家打牌看电视聊天，热热闹闹悠悠闲闲地过一天。可现在呢，再凑不齐那样一大家子的人了，在家也不是玩手机就是玩手机。于是上街转转吧。

早几天就收到过孩子老师发的短信：春节将至，倡议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孩子也一副严肃正经信誓旦旦的模样，于是只得遵命。可没有烟花炮竹的春节，年味又减了好几分。好吧，既然是保护生态环境人人有责，那就算了。但镇上仍有很多卖烟花的，看上去花里胡哨的，挺热闹。

和镇集上的热闹相比，老街是冷清和安静的。这条老街，足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它穿城而过，从东门到西门，从南门到北门，是一条对这个城市知根知底的街，走在麻石条的路上，你就能一下子感受到流水的时光。
从前，只要有外地同学来玩，必要带他们来这里转转。
老街的尽头，是一家卖丰糕的。丰糕是家乡最有名的小吃，早先是家家都自己做，但到底因为工艺太复杂，制作过程太繁琐，使它最终成一门专门的手艺，一种极具地方特色的商品。在外的游子，提到丰糕，大约是没有不流口水的。将丰糕切片，无论蒸还是油煎，各有各的风味。
令人惆怅的是，年似乎从大年初一之后，就消失了。

剩下的几天，全世界的人，除了在走亲戚，就是在赶饭店。

从大年初三，拜年正式开始了。街面上好像一下子塞满了车和人。人人都神色匆匆，慌慌张张，每个人手上都拎着从烟酒店买来的一模一样的名烟、名酒、保健品，从这一家赶到另一家，再从另一家赶到某一个饭店。因为时间太紧，很多人甚至连家门都没有时间进，将烟酒保健品直接扔到刚刚打开门的主人的手里，说句拜拜了您呐，就一溜烟不见人影了。

这奇怪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拜年，使人心里五味杂陈。

我想说，十年前的拜年真的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人们，没有多少钱买名烟名酒，可能也不知道什么保健品，他们可能手里只拎着一包白糖，胳臂里夹着一条麻丰糕，就来了。他们会坐下来聊天，一杯茶完了，还要再续上一杯，一颗茶叶蛋剥完了，再去锅里热一个吧。聊到兴起时，到了午饭点了，留下来也无妨，就着家常菜喝上一杯，不徐不急。

木心先生说从前慢，是啊，从前的年也很慢，你来了，人家就懂了。

话虽如此说，我们对年有多失望，就有多渴望。人生又有多少个年？年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很重要的一件事，都是我们值得好好对待的一个生命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