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最负盛名的《菩萨蛮》虽然是命题作文，但词中出现的那些贵族妇女一定有姚曳的身影。可能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在所有词牌中他《菩萨蛮》写得最好。

《菩萨蛮》（一）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 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婉约词最擅长描述的不是深情相拥而是痛定思痛。这首词虽然提到“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但重点还是在“玉楼明月长相忆”，所以这依然是一首抚今思昔回首往事的词。人去马嘶的情景只是午夜梦回，近似晏几道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以闺阁的装饰华丽反衬女子的寂寞空虚，这是温词最常用的表现手法之一。“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更是点睛之笔：春花落我也跟着凋零，子归啼你却没有归期。这句词会让人联想到李商隐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二者用典和意境极为相似。不过我更愿意把“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理解为单纯写景没有用典，就像李商隐的另一个名句“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出自李商隐的《锦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出自李商隐的《重过圣女祠》。一般认为《锦瑟》是李商隐最好的诗，而在我心目中紧随其后排名第二的，正是缥缈空灵的《重过圣女祠》。
况周颐把温庭筠这首《菩萨蛮》和北宋姚宽《忆王孙》相提并论，巧合的是，姚词最后一句“细雨春风湿酒旗”很有可能来自“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菩萨蛮》（二）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凤。

有人认为这首词借用了隋朝薛道衡“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的意境。“颇黎”就是玻璃。“藕丝”是指藕色的舞裙，藕色接近白色，故说“秋色浅”。“人胜”又称花胜、华胜，是唐人在正月七日也就是“人日”佩戴的装饰品。“人胜”男女都可以戴，有时亦戴小旗，合称幡胜，宋时风俗犹存。最近大陆流行的“头上长草”，就很有点“人胜”的味道。
“香红”指鲜花，中唐诗人顾况《春怀》诗：“园莺啼已倦，树树陨香红”。“玉钗头上凤”另有版本“玉钗头上风”，意思是头戴的鲜花和玉钗在风中摇曳颤动。温庭筠还写过“玉钗风不定，香步独徘徊”。不过在这首词中，我更倾向于凤凰的“凤”，玉钗头上凤就是指头戴彩凤形状的玉钗。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是历来传诵的名句，陈廷焯认为北宋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脱胎于此。“江上柳如烟”和“雁飞残月天”如果单独看都平淡无奇甚至似曾相识，合在一起却美得让人窒息。

《菩萨蛮》（三）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小山重叠金明灭”中的“小山”有几种说法，一说是指小山眉即弯弯的眉毛，古代妇女的一种眉妆，但我倾向于另一种说法，那就是指屏风上的山峰。因为屏风是可以折叠的，所以说“小山重叠”。“金明灭”指唐时妇女眉际妆饰的“额黄”，明代才子杨慎《词品》卷二的解释最为详尽，不过俞平伯理解为“日光闪耀金色画屏”也说得通。
“鬓云欲度香腮雪”有一种动态美。当时妇女流行蝉鬓，就是把鬓发梳得薄如蝉翼。蝉鬓欲度如雪香腮，一阵微风吹来，蝉鬓好像展翅欲飞。
这首词写闺中少妇的顾影自怜。如此青春美丽的女子只能坐看红颜镜中老，而且这样的等待得不到回报。一年容易又秋风，那个当初山盟海誓要和她相守到老的男人很可能已经另有新欢。陈廷焯因此认为“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
下半阕最后一句“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雪上加霜，本来她在“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时发现自己依然年轻美丽，心情已经略有好转，可当她看见绣罗襦上鹧鸪成双，立刻又重归失望。
这首《菩萨蛮》一直被当作温庭筠的代表作。词中描摹的古典仕女形象深入人心，晚唐以后的仕女图几乎都留下了温词的烙印。

《菩萨蛮》（四）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

南园地上已经残花败絮堆积，天空又落下清明寒食那般的冷雨。雨过天晴以后，夕阳余晖里杏花冉冉飘落。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落花，转身走到梳妆台前用淡妆掩饰自己的睡痕，随后她上床脸朝屏风躺下，这样侍女就无法看到她是梦是醒。黄昏的时候她起身回到门前，准备迎接又一个孤枕难眠的夜晚。
这首词同样有两个名句，“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和“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都有一种落寞慵懒的美。那种别后相思、无可如何的凄凉惆怅，张学友的《分手总要在雨天》演绎得淋漓尽致，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对比。

《菩萨蛮》（五）

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 玉钩褰翠幕，妆浅旧眉薄。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

陈廷焯说“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凄凉哀怨，真有欲言难言之苦。不过我对“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更有感觉，因为我们都经历过这种半梦半醒、相思无凭的长夜。

《菩萨蛮》（六）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蕊黄”就是前面提到的“额黄”。
《闲情偶寄》作者清朝戏曲家李渔激赏“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认为这种“以淡语收浓词”的写法难度极高，必须才高八斗的人方能运用自如。
“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多么美好的词章，好得让才子绝望，美得让佳人忧伤。
可能是为了迎合皇帝的欣赏兴趣，这组词的主人公都是贵族妇女。温庭筠因此特别擅长描写富贵景象，这种特长在《玉楼春》中发挥到极致。

家临长信往来道，乳燕双双掠烟草。油壁车轻金犊肥，流苏帐晓春鸡早。 笼中娇鸟暖犹睡，帘外落花闲不扫。衰桃一树近前池，似惜红颜镜中老。

自从唐诗宋词元曲的说法流行之后，有些人以为填词是宋人专利，其他朝代的人未经允许不准动笔。两宋词人词作的数量确实远超唐五代，但是宋词却缺少唐五代词的高华纯粹，北宋词稍嫌轻俗，南宋词伤于雕琢。就算把李白填词当作神话传说，温庭筠、韦庄、冯延巳、李后主也足以和两宋四大家苏东坡、周邦彦、辛弃疾、姜夔平起平坐。诗词兼工的南宋著名诗人陆游就持这种观点，他说“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家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此事之不可晓者。”明朝第一才子汤显祖和陆游所见略同，他说“词至西蜀、南唐极盛，往往情至文生，缠绵流露。岂独苏黄秦柳之开山，即宣和、绍兴之盛，皆兆于此。”
晚唐温庭筠和北宋柳永都是文人无行的代表，也就是关汉卿笔下的浪子班头。不疯魔不成活，天才文人很少有人品学兼优循规蹈矩，温庭筠和柳永只不过是把放浪形骸发挥到了极致，他们的痛饮狂歌、无所顾忌连李白和杜牧都自愧不如。曲子词正是酒边花下产生的醉歌，所以温、柳虽然饱受非议，但他们却占尽天时地利，就连正统封建文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写出了最纯粹美好的歌辞。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我们每个人都曾在青春的江边守望，相信总有一天片帆烟际闪孤光，那个命中注定的爱人会乘风破浪从天而降。可惜我们大多数人都和真爱无缘，永远等不到那个让我们无怨无悔的人。我们可能要和自己并不深爱的人结婚。生活琐事很快会让我们忘记曾经的海誓山盟，可爱孩子更让我们以为这就是命中注定。只有在酒醒帘幕低垂的午夜，我们才会恍惚想起有什么东西遗忘在烟花江上杨柳岸边。我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平淡的人生，可为什么在听到《可惜不是你》的时候，我们依然会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