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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子》(原创长篇小说——灵石著)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感谢大家欣赏!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十二

人群渐渐散去,广场雪地中黑黄一片,垃圾四处。大哥和兄弟几人还有阿卓、瑞子、狗儿、东根、新民等聚成一堆兴奋地议论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大哥说今晚的事情其实怨自己,不该朝文化宫的台阶上冲,不然也不会伤了人。但保卫科的人说他是故意闹事,他绝不能服。也不知事情传到父母耳朵没有,大哥要兄弟们先回家打探,自己则打算跟几个哥们再到桃园呆会儿。正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便环顾四周,眼睛在零散的行人处仔细搜寻辨认。
大哥觉得刚刚看见的女子好像是杏子。
没错,那女子正是杏子!此时杏子独自一人远远躲在一处房子的拐角望着大哥,心里慌乱而害怕。刚才的情景把她吓坏了。当时,她听见有人喊“关大虎被抓了”,便丢下跟自己手牵手在一起的阿林的两个双胞胎妹妹翠翠和桂桂,拼命朝急流般人涌的地方跑去,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跟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敢同时紧抓着她的心。她看见了大哥,那一刻,她觉得那些人要带走的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她几乎要扑上去把他抢回来,但是黑压压一片人群立刻阻挡了她的去路,一瞬间她突然没有了力气,觉得自己心爱的东西正在被人乱砸猛摔,她的心也跟着要碎了。翠翠和桂桂找到了她,怪她不该松开手自己跑丢,没听说工人的子弟打架是不要命的?还敢去看!两人拽着杏子就跑。刚跑不远,杏子趁机假装走散,早又逃出两个堂妹的视线,任凭她们急切喊叫,杏子头也不回,扑入人群。
大哥终于没有让人抓走,当人群渐渐散开时,杏子看到了大哥的身影,她转身就跑,跑了很远,又回来,在能看清楚大哥的黑暗处站住,朝大哥张望。这个让她心里一直惦念的人就在眼前,她竟比听到大哥被抓的消息时还要紧张,全身不停地发抖。她怕有人发现她躲在这里,更怕一不小心让大哥看见。终于等到大哥这伙人离开,杏子躲避着灯光,快步走出广场,揣着一颗跳荡不宁的心朝着村上阿林家方向跑去。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阿林一家住在苏溪村很久前阔人家留下的一座建在山坡上分了三个院子的大宅子里,与二三十户农民合住一起。虽有高高的青石台阶,长长的灰砖院廊,但杂物乱堆,农具遍布,到处鸡窝猪圈,这大宅早失却了往日富人家的贵雅气派,只那宽阔的屋顶,飞檐走壁,大气巍峨,不肯屈就没落,依然孤独炫耀着它过去显赫的身份。整个村子,只几户门前挂着灯笼,这大年初一的夜晚,仍是个与往常一样黑暗的平常景象,连家家户户门上贴着的红红的对联在黑暗中也暗无颜色,不显半点新年喜气。
翠翠和桂桂丢了堂姐,不敢进家,一直站在宅院大门口台阶上朝远处张望,好久,这才瞅见杏子影子。翠翠气愤,“得得得”冲下长阶,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以后再别来过年了,还以为你让人拐走了,吓得我们不敢回家!没见过你这样野的,你以为这是在你们山里?全村子就那么两个半人,打死也让人拐不去!水泥厂可尽是流氓!把你拐了,奶奶非骂死我们不可!都是一样孙女,她眼里就有你一个,就算阿林也没你重要!”
“下次让阿林陪你吧,”桂桂跑下来也愤愤说道,“他倒好,把你接来,自己跑得连个影子都不见!还没说呢,你怎么那么喜欢看人打架?叫都叫不回来!”
杏子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用指头戳了一下桂桂的胳膊,道,“我认得路的,谁要你们担心……”
三个人边走边说,上了台阶,翠翠和桂桂先跑着进了宅院大门,杏子正要进去,忽听到身后有异声,回头看时,就见黑暗中一个身影急步而来,须臾立于台阶之下。杏子扶着门框探着身子细瞅,大惊,心扑通乱跳,急闪进门,紧步穿过院廊,不敢回头,慌张进了阿林家院子。
她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孔,正是大哥。她立时满脑子空白了。
大哥认得阿林家。跟阿卓、瑞子几个去桃园的路上他一直想着杏子,默默不语,刚进桃园,突然升起到阿林家找杏子的念头,于是一刻未停,直奔而来。他的脑海被一霎那间在人群中出现的杏子的惊慌失措的神色全部占据,这短暂的一瞬记忆,点燃了他对这个美丽善良的山村姑娘火热的情感。
大哥想要追杏子进去,但他犹豫了,奔至旁边一棵大树下,绕着树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做什么。刚才于路上,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见到杏子,他浑身血液奔腾,热气从胸口不断喷出。但在他看见杏子的一瞬,他怔住了,他不仅突然叫不出她的名字,而且杏子慌张害怕的样子一下子把他弄得不知所措。他突然不清楚自己跑到这来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要跟杏子说什么。他被自己路上的冲动吓了一跳,他想到了阿林,不由得为自己感到羞耻,觉得做了件对不起阿林的事情。若是杏子把阿林叫出来见他,那他真是找不出什么话来答对。他相信一旦看见阿林,他是绝撒不出那样的谎,说自己是来找阿林玩的。自从被学校开除,他已经很久没见阿林了,他差不多已经把阿林忘了。
大宅院里传出声音,两个小男孩嚷叫着跑出来,互相争夺着什么。“你敢点吗,你敢就给你!”其中一个说道,另一个马上不语。于是两个人蹲在台阶上,不知在摆弄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小火苗燃起,两个小孩撒腿就往院里逃,紧接着,一团火光随着“嘭”的一声闷响从地而起,瞬间照亮了空荡荡的宅院大门。火光一灭,两个小男孩很快从门后跑出,蹲在刚刚点火药的地方仔细搜寻。“找不着了,肯定炸没了,好厉害呀……”说着,两个小男孩奔奔跳跳在台阶上跑上跑下继续寻找,又奔奔跳跳跑进院子。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宅院门前又恢复了沉寂。大哥心神不定地紧盯大门,不知道该走还是不该走。
这边大哥心神不定,那边杏子更是紧张得魂要出窍。阿林不知跑哪去了,还没回来。翠翠和桂桂一边继续数落杏子,一边争抢着一个小圆镜子,照自己头发上的发卡。奶奶袒护杏子,不让翠翠和桂桂再教训杏子,说杏子是来这里当客人的,一两句埋怨也就罢了,咋还没完没了来了兴头。旁边翠翠和桂桂的母亲听见,斜瞟了自己婆婆一眼,低头说道,“生了个风都能刮倒的身子,还敢挤到人堆里去看流氓打架,倒也真够胆大。”
婆婆听了,立时怒了,“连你也这样说话!要是实在嫌弃,快叫你男人来,送我们回韩岭!我们这就走!这里一点也不像是我儿子家!”
“娘啊,大过年的,你这是唱的哪出?怕杏子有个好歹,就算埋怨也是好意,咋还得罪你了,要是不亲,就懒得说什么了。”
杏子躲到屋子灶台边,眼睛紧盯着房门,本来已紧张得要命,她盼着阿林赶快回来,这样,那人进来,她便有了抵挡和依靠。她几乎觉得大哥一定会进来,她为这个既喜又忧,但她一切的心思都被紧张风卷而去,留了一个念头,就是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躲避起来。现在又见奶奶跟婶子因为自己龃龉,更加不知所措,便流起眼泪来。阿林娘给翠翠和桂桂两个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立刻跑过去安慰杏子。
屋里总算平静下来,惊恐之中杏子看见阿林推门笑着回来,她故意不瞅他,慌乱等着阿林问她什么。但她所恐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阿林说他跟几个伙伴一直玩扑克,竟把看烟火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恐惧立刻消失了,但这回,杏子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悲凉了。
杏子悄悄跑出屋子,贴着院廊快步走到宅院门后。她心底里抱着一丝希望,或许大哥还在外面。她一会儿探头张望,一会儿又全身缩回,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这次,她要是再看见大哥,她一定要迈出门槛。
但大哥早已走了,杏子再也望不见大哥的影子。
杏子蜷缩在门后,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不想立刻再回到阿林家,她知道,除了阿林,这个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她,她来这里过年,什么东西也没带来,临来前她爹说怕人家见怪就别去,自己家还穷得没法子过年,哪还有东西送人。她也本不愿来的,但想着也许能见到心里一直惦念的人儿,就趁阿林年前来接爷爷奶奶之机跟着一起到苏溪了。来了两天,不见阿林提起大哥,用话去引也没能让愚钝而又心不在焉的阿林想起大哥,杏子恼恨阿林怎么就跟大哥没了来往,也恼恨爷爷奶奶碍着是件丑事从前一直不愿提起,来了苏溪几天,竟也不跟阿林偷偷打听一下那救下自己苦命娘性命的恩人,怎么就平白无故忘了?真正恨的是,自己今天突然见到了,甚至人还追了来,一时反而躲着不敢出头,连一句话都没敢说!
过了年,杏子还想再在阿林家忍耐着多住两天,想着或许能像那天晚上那样再在阿林家院子门口见到大哥,每天她都在院子门口长久地站着盼着,但杏子爷爷奶奶为了不让杏子受这家人的白眼,早不想再住下去了,临走跟儿子儿媳吵了一气,收拾了东西,拉着杏子就走,头也不回。杏子一路流泪,走到苏溪桥头,她回头望望远处那个高高的烟囱,心里清楚,她这个生在穷山沟里的农家女子,是不敢指望自己的生活有朝一日会发生改变,在那人流穿梭、房舍交错的热闹城镇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宿,她的将来,注定就是娘的现在。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谢谢!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十三

过完年,大哥去砖场上班了。
那砖场是水泥厂自己开办的小厂子,聚集了镇上一大堆等待正式就业的年轻男女,多是水泥厂子弟。一天三班倒,那制砖机便整天响天震地来回动个不停。男的自然要干重活,但晓得大哥是整个苏溪镇无人不晓的小霸王,场长没敢让他干那最苦最累的背砖进窑出窑的活计,分配他跟一群女子一块用小平车搬运刚从制砖机上切割成型的砖坯,心想,扎在女子堆里,他怕是找不到什么架可打了。但没干两天,场长便改了主意,觉得让大哥跟一群女子混在一起,更是个危险的事情,于是编了个理由又让大哥去做用铁叉子摆放砖坯的活了。大哥晓得场长的心思,也不说什么,让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这些天,他心里老想着杏子,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变沉闷了。
起先,除了三两个相识跟大哥点头说话,其余人都远远躲着他。中午吃饭休息,一群人凑成几堆,嘻嘻哈哈、叽叽喳喳,说笑不已,只大哥老远独坐,端着从家里带来的铝制饭盒,三下两口虎吞吃下,倒地便呼呼睡去,直到开工哨声响起,立马从地上爬起,继续干活。半月过去,人们渐渐对大哥变了看法,觉得大哥并非凶神恶煞,不仅干活卖力,而且待人礼貌。那场长更是惊讶,悄悄跟人说,此人哪里像个顽劣,分明是个懂事讲理的人物,竟不由得对大哥生出几分喜爱。不久,一个叫玉琴的爱说笑、性格泼辣的女子喜欢上了大哥,眼睛总往大哥那里盯。她的心思很快被别人察觉,有人就老跟她开玩笑,“去啊,快朝跟前去啊,光眼睛盯着,顶屁用!”“瞧,眼睛往这看呢,像是看你呢,这回可是机会!……”玉琴只管笑,别人越说,她越是不敢过去跟大哥搭话,整天被人拿开玩笑的话来取乐。大哥对此全然不知,永远是一张独来独往的冷脸。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大哥第一个月的工资交到母亲手里,母亲开心得合不拢嘴。大哥拿回来的钱正好赶上关家每月青黄不接的时刻。四哥是学校乒乓能手,不久要去厂矿总部比赛,学校发了运动衣裤,球鞋却让自己家里准备。母亲挥手在四哥头上一拍,道,“这回不要在屁股后面老嘟囔了,这就给你买鞋!”又赶紧还了买粮借雨来家的钱,回来笑着对祖母道,“添了一个给家挣钱的,明天全家要吃顿好的。”
祖母乐着接道,“养了七个虎,这累是受了,等都成了人,怕谁都没你享福,都紧着给你送钱呢!”
“也许吧,看我到时有没有那个命,老天爷也让我过几天不操心的舒心日子,”母亲一边笑应祖母,一边冲着兄弟们高声说道,“有谁关心了一下没有?现在这家里就数你们大哥累了,你们以为这钱来得容易?起早贪黑的,以后老大只管上班,回家什么都别做,老二老三多做,好吃的也要紧着你们大哥多吃,不要怪我偏心!”
“对对,你们可都听仔细了,晚上你们大哥要早睡,你们全不许乱他,他可得休息好。我说了好几次,就是不听,老四老五最话多!”祖母道。
“行行,大哥一上床,我就用胶布把我嘴封上,奶奶,你给我找块胶布,放我枕头底下。”四哥嬉笑说道。
“老四不说,我就不说,话都是他挑的,没完没了的,还有,三哥说话嗓门大,也是该注意的,经常把我吓着,他们谁也不愿挨着他睡,就我倒霉。”五哥跟着就是一串。
“话就是多!”三哥蹦出一句,声音果然出奇响震。
“听听听,嗓门就这么大,你们听着大不大?大哥要是睡着,准能被他惊醒。”
三哥挥拳就要打五哥,五哥刚要抵挡,六哥瞪圆眼睛已立在三哥面前,道,“说你嗓门大,又有什么?就要打人吗?”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兄弟几个,大哥在我们面前总显出一股大人般的和气和威严,遇事喜欢跟二哥议论几句,并不跟其他兄弟多说;二哥性格最是内向,也最是诚恳认真,但几句言语过后,便嘿嘿一笑只剩了点头的动作;三哥乃倔强愣直之人,火气极大,虽凡事都想凑个热闹,却不知如何进入,便成了没有话伴的人儿;独四哥五哥两个话多,又最投脾气,给四哥报名上学时,五哥嚷着也要一起上,母亲便索性都给报了名,两人成了同班同学,有事没事老粘在一起,也互相争执斗气,但扭脸便又凑到一处,倒分不出个你大我小;六哥心思总在他外面的一帮伙伴身上,并不关心家里事情,除了吃饭睡觉,经常不见他的人影。他心里只惧服大哥一个,纵三哥火大力蛮,两个斗将起来,竟一样的强硬,直让三哥不觉得面对的是个该宽让的小弟;我虽受众兄呵护,但哪里能跟他们几个说到一块,因见三哥不被人待见,总想找他亲近几许,却还被他推开,直让他觉得麻烦多事。
“看看,没有省心的时候,老五嘴不饶人,老三手不饶人,都不是好东西!”母亲佯怒,看见六哥在一旁哈哈大笑,便真怒了,指着六哥道,“你笑什么,你这鬼是嘴不饶人,手更不饶人,昨天跟人打架,还没跟你算账!”
祖母见状急忙岔开,使个眼色让六哥躲一边去,一面说道,“越大就越都懂事了,你看老大,给家挣了钱不说,这些日子,也不到外面野混了。”
母亲瞅了一眼大哥,道,“这回是真懂了点事,工资一分没留都给我了,倒像个当大的。”
大哥低头笑笑,想起跟哥几个许诺过挣了钱请他们喝酒的事,觉得开不出口跟母亲要些零花,但凭母亲开恩了。
母亲像是看出大哥的心思,问道,“不想留几块?”不等大哥回答,便又说,“我是想,你挣的钱除了贴补家用,其余我都给你攒着,等你娶媳妇用!外边混一把子兄弟,耀武扬威倒管点事,就不知道谁家敢把闺女给你做媳妇,没钱,到时候抢都抢不来一个!”
“快别这么说,”祖母道,“谁跟了我们家老大,那还是她造化呢,关家的爷们都是疼女人顺女人的,以前远亲近邻没有不知道的。”
母亲心想:这分明是暗怨我霸道,抢了她儿子在家做主的地位。便冷笑道,“你老说的是,不过,男人疼女人是应该的,男人该不该顺着女人就两说了。做女人的哪个不指望攀个有出息有本事的男人,拿得起、放得下,跟了这样的男人,女人要是不愿意顺着男人,那是她傻!”说完,嘴一撇,也不管祖母做何反应,噔噔几步进了自己屋子。祖母苦笑,愣了一会儿,低低自语道,“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来到世上都是来受罪的”,不由得想起自己早早失了男人守寡几十年的苦难命运,一时竟伤心起来,怕孙儿看见,自己出屋去了。
母亲立时便后悔了自己的不恭言语,在自己屋里伸头望着祖母出了房门,便喊大哥过来,道,“头一次挣了钱,就没想到孝敬一下老祖宗?”说着从兜里掏出已经准备好的两份钱,递给大哥,“你拿两块自己零花,另两块给你奶奶,奶奶可最疼你!去吧。”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十四

过了两天,大哥召来他的一帮哥们,对他们说,“走!喝茅台去!”阿战、狗儿兴奋得大叫。大哥把二哥也招呼了去。二哥后来成为我们兄弟中最能喝酒的一个,而且从来没见他醉过。
小街上熙熙攘攘,八九个哥们一出现,大家都紧步躲着走。摆小摊卖水果花生瓜子的农民小贩远远看见这浩浩荡荡的一伙青年,更是顿时都紧张起来,心里颤巍巍嘀咕:还没打发完一拨,就跟着又来了一拨!
“老大,郭家老二!”阿卓叫道,用手一指。
郭家老二郭进带着五六个人正嬉笑着免费遍尝小贩们的东西。几个人嘴里嚼着东西,来到一个卖花生的已满头白发的老农面前。老农一脸的堆笑,晓得只有迎合方能换回点怜悯,或许能少些接下来将一直高高悬在心上的要命的损失。
“花生不错,老头,你的花生比他们的都好,香!真他妈香!但今天炒得怎么样,我得尝尝,让不让尝?啊?老头?”郭进一边说,一边早把手伸出去了。
“让尝让尝,求你们可怜可怜我,我不容易啊……”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不行不行,今天这味道不对呀,我得再尝几个,尝得香我才能买,喂,你们说是不是?”说着,郭进俯身抓了一大把花生。这下让老农心疼得受不了了,本能地一把抓住郭进的手。“使不得啊,孩子,使不得,你拿太多了,你可怜可怜我……”老农使劲央求。
“小气!尝你几个花生,喂喂,你说过让尝的,不尝我怎么买啊,我这一绺过来,都是先尝后买的,问问,你去问问……”郭老二一边耍贫,一边挣脱老农的手,直接把一把花生塞进裤兜里。这时有人急急凑过去跟他耳语。郭老二迅速扭身,看见大哥一帮人立在他的身后。
郭进吓得立时丢了魂,转身就溜,大哥一把将他拽住,“小子,跑什么?是嫌弃老子还是怕老子!冬子你给我站住!”大哥同时喊住自己昔日的铁杆。冬子低着头回来,竟不敢看大哥一眼。
“大虎,我可……”郭老二结结巴巴地说,傍边狗儿立时怒了,大叫:“他妈的你敢叫老大名字!你再叫叫我听听!”
“对对对,老大老大,我叫错了,我他妈的真是喝了迷魂汤了,哪敢得罪你老大,连我大哥……”
“你少他妈的跟老子抬出郭老大,老子就问你一句,想不想利利索索滚一边去?”
“老大,我也没得罪你啊,我……”
“想不想利利索索滚一边去!”大哥慢慢重复一句,眼睛眯缝起来。
“想啊老大,想……”
“那就要不把花生扔下,要不给钱!”
“我就是尝了尝,哎呀,老大……好好好,我听老大的,我听老大的”,说着,郭进从裤兜里掏出花生往老农摊上一扔。
“一颗不能剩!”大哥道。
“那我再看看,噢噢,还有几颗”,郭进从裤兜里又拿出几颗花生,“其实我是想买来着,还来不及……”
“尝几个没关系,你们后生千万别伤和气,是我让他尝的,啊呀,也就几个花生”,老农不知所措地说,张着没几个牙齿的哆哆嗦嗦的嘴巴,发黄的眼珠子紧张地朝着大哥和郭老二俩人的脸快速转动。
“滚吧。”大哥轻蔑地朝郭老二说道,看看周围,早聚集了一堆的看客,他笑笑,正要走,发现冬子还站在那儿没敢走。
大哥走近冬子,拍拍他肩膀,道:“你跟了郭老二,老子不怨你,老子后来知道你姐姐找工作走了郭学耕的后门,这老子就明白了。行了,老子打了你,希望你不要记老子的仇,你跟老子一起玩大,老子心里还把你当兄弟看!”说着,大哥又捶了冬子肩膀一下,挥挥手,“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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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出这样一场小小的热闹,大哥几个人走进卖烟酒的国营商店时,后面跟了一群跟我一样半大不小的男孩,几个大人也装着没事的样子尾随而来,直想看看还有什么样的趣事发生。这么一大帮人涌进来,把售货员们吓了一大跳。那商店摆着不过八九个柜台,百十平米的狭窄空间一下子现出了挤肩擦背的情景。
“买茅台!我们买茅台!”有经验的阿战朝售货员招手,早已是一脸的神气。
“买茅台?”卖烟酒的售货员是个长得瘦高个,眼睛大的出奇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望着在柜台前一字排开的虎愣愣的九个小年轻,他完全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发蒙的神情令他的大眼睛张得简直跟牛眼睛一样大了。
“谁买?”
“我。”大哥一笑。
“你买?”
“怎么?不卖?”
“不认识我们老大?”阿战叫道。
“是关家老大,认识认识,可是……”
大哥从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贰圆票子,往柜台上一放,“我们九个,一人一盅。”
“多少钱能喝一盅?”东根问。
“还不相信老子,肯定是两毛钱一盅,老子喝过!”阿战嚷嚷。
“没错没错,两毛钱一盅,一盅茅台顶一盒好烟了,没人喝得起,说实话,我来这个柜台之前,茅台是什么样见都没见过……”高个子售货员一边说一边转身取酒去了。酒没放在明面,锁在柜子里。等售货员双手捧着一个乳白色柱型磁瓶,把它小心翼翼放在柜台上时,所有的人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哇,这是茅台酒!真的是不一样!
商店经理,一个戴白框眼镜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火火地跑了来。
“胡经理,他们要喝茅台”,高个子售货员急忙说,一边赶紧把茅台酒瓶护在手里。
胡经理吃惊地打量着黑压压眼前一帮人,“喝茅台?告诉他们这酒有多贵吗?”
“邪啦!贵不贵的我们还不知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喝不起!”东根不耐烦道。
“这是钱,”售货员把贰圆的新票子递到经理眼前。
“噢,”胡经理恍然应了一声,但马上盯着大哥说到,“两块钱能喝十盅,这酒太贵了!酒盅呢?拿来拿来,让他们看看小酒盅……”
一个小白酒盅放到柜上,核桃一样大小。
“我们九个人,一人一盅,老大,你喝两盅!”东根道。
“好,老大喝两盅……”其他人热烈响应。
大哥笑笑,朝胡经理说道,“一人一盅,找两毛钱。”
“好,找两毛!倒酒!”胡经理高声叫道,好像主人请客似的,脸上突然间显出快乐和豪气,但里面分明带着嘲笑。
售货员取来一只大碗,将小白酒盅放到大碗里面。随后,售货员又找出个铁皮小漏斗,眼睛对着小漏斗瞅了瞅,递给胡经理,方才小心翼翼抽出磁瓶茅台酒的木塞。
“小王,过来”,胡经理招呼旁边柜台的一个女售货员,把铁皮小漏斗递给她,道,“你拿着,我眼睛花了,哪还看得清楚。一定要倒满,又不能洒掉。”
酒顺着小漏斗慢慢滑进小酒盅。
“老大先喝!”阿卓道。
“我请你们,当然你们先喝,就按顺序,从左到右,瑞子,你先!”大哥道。
瑞子呵呵笑着,不好意思起来。阿战便端起酒盅递给瑞子,“喂,哥们,快喝,看看是不是我说的臭橡皮味儿!”
瑞子一饮而尽。大家全都看着瑞子,瑞子咂摸着嘴,好一会儿,说道,“不是酒,酒是辣的,这个不辣,真是有股臭焦皮味儿!”
众人惊呼,不见瑞子称好,阿卓、狗儿立刻嚷嚷不值。
“懂个屁!”阿战道,“要的就是这味儿,谁不喝,老子替他喝了!”
“妈的,老子才不让你占便宜,老大请客,毒药老子也要喝下!”狗儿喊道。
第二盅狗儿一仰脖喝了,本是不想品出什么味的,酒一进肚,感觉一股香气突然开始在嗓间萦绕,“好香啊,这酒!老大,好香!香死了!”他兴奋地叫道。
狗儿这一喊,其他人一下子都馋了,嘴里不由得生出口水。连胡经理也禁不住舌舔了下嘴唇。他最开始怕这伙人是来闹事的,后来觉得这帮小子真是有钱没处花了,跑到这儿瞎寻开心,这会儿又突然变了感觉,竟欣赏起眼前他从未见过的壮观情景。他想起自己不知跟多少人津津乐道过这茅台的味道。“苏溪镇喝过茅台的人得用手指头数,我告诉你们,这酒是毛主席喝的酒!你们可不得了啊,还真知道有个酒叫茅台酒,喂,后面站着的,你们以前听说过有个酒叫茅台吗?谁听说过?哈哈,你笑,你肯定没听说过,这是我们中国最好的酒!也是世界最好的酒!两毛钱喝上这一小盅,我告诉你们,一个字——值!”胡经理打开了话匣子,一直紧张严肃的高个子售货员尽管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但嘴巴咧开,露出了轻松快活的微笑,他觉得自己在众人面前能亲手端着这瓷瓶,很是件风光无比的事情,而且,他想,什么时候逮个机会他也要尝尝这茅台酒的臭橡皮味,眼前这些顽劣之徒,钱还没挣上,倒先有了这个口福!
轮到阿卓喝,阿卓嚷嚷着要大哥替他喝,大哥不允,阿卓只好喝了。都喝了,最后一盅酒,轮到大哥。大哥端起酒盅,闻了闻,笑笑,低语道,“不错,果然香,”便喝了下去,将酒盅往柜台一放,不做片刻停留,说声,“走人!”扭身便走,商店里顿时一片喧嚷,决然是种意犹未尽的快乐发泄。
这打狼似的聚众到商店喝茅台酒的事也是大哥在苏溪镇留下的经久不衰的传奇。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十五

困难的日子很快来了。祖母得了重病。
祖母起初拉了几天肚子,以为吃错了什么东西,养养便好,不曾想竟越拉越厉害起来。请了中医到家里来看,开了方子,说不妨事,吃几天汤药便能见愈。赶紧按大夫的话去做,到街上药房买了药,买了新沙锅,当天就煎药出来让祖母喝下,一天两次,连服十天,中间似有好转,刚有些放心,马上又厉害起来,肚子疼痛的次数也愈发多起来。再去找那跟关家沾了点亲的乡下老中医,细细诊了脉,摸了肚子,却是一脸的茫然,问上回的药是怎么吃的,药是否都抓全了,父亲躬着腰一一细答,同时瞅瞅母亲脸色,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边听父亲说,一边让祖母伸出手再次诊脉,而后,老中医低头想了想,开出一个新的药方,说连服一周,若不能愈,就必须上医院了。一周过后,病情依旧,父亲慌忙带祖母去了水泥厂的医院。
水泥厂医院里前面是个两层的楼房,后面是个不小的院子,呈U字型围着整齐的白墙平房,是医院的病房。医院的医生多是军医转业而来,医学经历五花八门,只少数几个从医学院毕业,却几乎人人神气活现,明里傲慢显摆,私下互相诋毁。倒是护士们大都受过正规的训练,个个亭亭玉立,礼貌中透着骄傲,目不斜视,跟寻常人不讲半句闲话,是偌大水泥厂中极受羡慕的娇娇可人。一般人家的女子休想进入这个体面的领地,所有护士全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来历,暗中连接起水泥厂上层人物的复杂网络。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我的朋友阿文,他母亲是水泥厂医院的的医生,名叫覃芸。她便是医院里有医学院大学文凭的极少数人中的一个,是个内科大夫。凭着我和阿文的友好关系,父亲带祖母去医院直接就去找覃大夫了。在南方的大城市长大,生的端庄美丽的覃大夫是患者心目中少见的既文雅和气又极负责任的医生,不久前刚被提拔当了医院的副院长,但官没当几天,医院里就传出了她与郭学耕有暧昧关系的丑闻。说要是没有郭厂长的支持,副院长的位置一辈子也轮不到她坐,她就是凭着她那张假正经的漂亮狐狸精脸蛋勾引上了郭厂长,亦有传闻说郭厂长早就看上了覃大夫,隔三岔五找覃大夫看病,终于有一次欲借酒行不轨之事,被覃大夫打了耳光,为安抚覃大夫的愤怒,因此许下了提拔她当副院长的诺言,云云。
覃大夫仔细询问了祖母的情况,安排祖母暂住到后院病房,说必须化验大便才能判断病情,安慰祖母和父亲不必着急。下午,化验结果出来了,覃大夫反复看了几遍化验单,戴着口罩把还留着的腹泻物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对父亲说,“老人家大便里带脓血,我感觉情况不太好,不像是肠炎或者痢疾,我们这里的设备不行,我怕耽误了病情,所以建议你带老人家到大医院去诊断,最好去省医院,耽误不得,已经拉了快一个月,不能指望吃点药养养就好,这个不是办法。你记住,得了病,诊断很关键,接下来才是治疗。”父亲听了,一下子就急了,谢了覃大夫就往病房急走,从病房扶引着祖母出来时,覃大夫赶过来,给了父亲一个字条,说要是去省医院的话,可以去找字条上的这个医生,是她的同学。父亲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想握下覃大夫的手,又不好意思,一时汗都冒了出来。
回家跟母亲商量,是先上县医院还是直接去省医院,一时拿不定主意。父母心里都盘算着既能治病又能省钱的最好法子。母亲最后发了话,说干脆直接去省医院,这样最保险,折腾一回县医院,要是不顶事,反倒更麻烦。父亲自然立刻同意。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在春寒料峭的冰冷清晨,一家人到车站去送父亲和祖母到省城开化。许多天的腹泻折磨,一向健康的祖母消瘦得让人心酸,出门时,里面穿着棉衣,外面套着车站发给父亲的长长的厚厚的蓝黑工作棉服,更衬出了裹在衣服里面的祖母的瘦小身躯。大哥二哥一路轮流背着祖母,祖母则一路叨叨,说老天爷不会要她命的,不就是拉个肚子,养养一准会好,愣要去什么大医院,“我是拗不过你们,你们说了算,去就去,这辈子还没去大城市转过,倒也是的,要不是身上有了这点毛病,还不定什么时候能见着大世面!”接着反复交待我们几个一定要听母亲的话,千万别让母亲生气,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在外面打架惹祸。
火车呼啸而来,停住,只一小会儿,便随着一声轰鸣缓缓启动,我们没看清楚父亲和祖母到底坐在哪里,也许还在忙着找座位,一列一列的车厢早把我们的视线抛在后面,尾车后面一个摇着小旗的铁路工人,收起小旗,返回车厢,与整个列车一起消失在远方。火车,那是我小时候既熟悉又陌生的神奇之物,无论上学、玩耍、吃饭、睡觉,它昂首巍峨的身影和刺破青天的鸣响与我们每天的生活朝夕相伴。每天都踏着铁道上学,每天都从一座百十米长铁路桥经过,我们无数次地数过南来北往的货车、客车有多少节车厢,无数次地驻足仰望列车上坐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们不知道火车会跑多远,不知道它们的目的地,不知道它们经过的地方和要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但我们知道,在这个我们不知道有多大的世界,凡是我们听说过但从未亲眼见识过的美好去处,唯有火车才能带着我们去见到,坐在火车上的人是多么幸福啊,在一路风光中朝一个崭新的世界奔去!火车,它就是这样一个承载我们模糊不清的孩提憧憬,让我们生出一掠而过的快感的美妙之物。那时候,有多少孩子梦想着长大以后当火车司机啊!但跟着一家人送父亲和祖母上火车这一天,我头一次对火车生出了说不出的不好的感觉。在没有祖母的那些漫长时日,每当看见火车,它的样子让我感觉恐怖,它的声音让我感觉刺耳,它是个令人生厌的东西了。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我让阿文去问问他母亲覃大夫祖母到底得了什么病,拉肚子果真就那么严重?阿文回家问了,下午上学见到我时说他什么都没问到,她妈妈不让小孩子管大人的事情,但他却偷听到了她妈妈说给他爸爸听的话,说铁路上的关家老太太很可能肠子里长了瘤子,弄不好是癌症。那时候我根本没听人说过癌症是什么病,连癌字都不认识,阿文同样也不懂。我和阿文立刻找来字典,根据字的发音查到了这个字,但是仍然不大清楚它的意思,阿文建议去问班主任夏老师。夏老师眉一皱,问我们为什么想知道这个,阿文立刻想说,我紧拉了下他的手,不让他说。夏老师不打算给我们解释,但刚要走,又转身回来,说他也不能解释得很清楚,不过他办公室倒是有一本医学书,可以借我们看看,就是不知道我们能否看得懂。那本书我和阿文研究了好一阵子,还书给夏老师时,我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悲凉。
放学了,我和阿文坐在学校篮球场的球架边。阿文说他从来没见过他的祖母,她在他出生前就死了,好像是因为得了什么可怕的传染病。他问,“关小虎,你觉得你奶奶会死吗?你怕她死吗?”然后他又说他最害怕看见棺材了,一大堆穿白衣服的人跪在棺材前大哭真是能把人吓死。我讨厌阿文说这种话,不理他。但我知道我跟阿文对死人的事有着同样的恐惧感受。哪家要是死了人,家门口就会搭起个帆布大棚,一口黑色棺材正中架在两条长凳上,香烟弥漫,哀恸震天,引来一群一群的人来围观。上些岁数的妇女最爱探头细察,然后凑在一起评头论足,说谁谁哭得死去活来,好让人可怜,那是因为什么什么,谁谁才是心里最难受的,这可谁都看得出来,因为什么什么;谁谁是真哭,谁谁是假哭。大家议论上一阵,带着种满足在声声叹息中散去。而于我却是,好奇目睹过一次后,就永远不想再接近那个令我胆战心惊的场面了。
我努力拒绝去想阿文说过的话,但感觉自己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在更深的恐惧中挣扎,好像看见祖母死去的样子,看见一大群人在我的家门口围观,看见自己被母亲牵着战战兢兢地去看祖母最后一眼。回家路过水泥厂的文化宫广场,看见那个弄爆米花的黑汉子又坐那里了,一手转圈摇着架在小火炉上的封口黑锅,一手拉着风箱,一条长长的黑皮破口袋扔在一边。七八个小孩围着观看,郭妹和王丹妮、刘彩萍三个女生远一点站着,指指点点。就要爆了,黑汉将黑锅伸进破皮口袋,单脚踩在上面,双手控制机关,一时吓得郭妹几个捂着耳朵惊跑,立刻,一声炮声般巨响发出。郭妹刚想返回去看看爆出了什么样的米花,看见了我,就跑过来问我想不想加入她们的课后学习小组,说她们想让夏老师把龙子调换到别的组去,他太坏了,总欺负女生,根本不想着学习。还说她们几个凑钱买了两本好看的书,要是在一个小组,大家就能一起读了,这可是夏老师最鼓励大家做的。我立刻答应了她,但提出要阿文也一同加入。
“绝不!”阿文大声说,扭头就走。阿文的母亲覃大夫与郭妹的父亲郭厂长两人不知真假的丑闻是大人们议论的事,并未传到我们小孩耳朵里,但阿文却很早就知道,他母亲和他父亲在家里的两次激烈争吵,他和他的姐姐阿乔隔墙听到了大半。阿文恨郭厂长。
阿文走了,郭妹怯生生地问我,“那你,还加入吗?”我望了望阿文愤愤离去的背影,不解他为什么会不想加入,犹豫地对郭妹说,“那我也不加入了”。我看见郭妹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好看的大眼睛呆了一下,扭身朝她的伙伴那里走去,走近,低着头跟王丹妮和刘彩萍说了几句什么,三个人手拉手回家去了。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十六

父亲带祖母去省城开化看病,带走了家里多半的现金,还跟左右邻居借了钱,关家不得不开始过更艰苦的日子。母亲代父亲向车站提出救济申请,站长答应救济二十元,很感兴趣地问母亲谁代笔写了这份救济申请,写得可真是太好了,本来是想给十五元的,就因为申请写得诚恳而又得体,字又是十分的漂亮,最后决定多加五元。梁站长说,他可是见多了哭穷的主,穷又怎样?人虽然穷,志不能短,志一短,就不仅不让人同情而让人觉得讨厌了,可关家这份救济申请,看完以后,想少给都不忍心,实在写得太好了!梁站长看上了替母亲写救济申请的林老师,献厚礼许重诺取悦诱惑林老师的父母,终于让这个清纯善良的美丽女子嫁给了他那腿有残疾的儿子,这是后话。
得了救济,也只是杯水车薪。尽管平时关家早已是节衣缩食惯了的,而这回,兄弟们却是常常要忍饥挨饿了。冬春季节,菜蔬匮乏。早上带几片烤干的玉米窝头片去上学,中午是高粱面或玉米面饭,就着虽然在锅里用油炒过,却难看见几丝油星简直就是水煮了的干萝卜丝,不管能否吃饱,每人只是一碗。下午照旧是那样一碗粗糙的高粱面或玉米面饭,却是与腌制过的酸芥菜拌在一起下肚,连在厨房闻闻那油炒葱花的一瞬间的享受都没了。我最是记得小时候看母亲做菜,放一点点菜籽油进锅,待油滚烫,丢入葱花,然后是一勺黑酱,几许花椒,急急翻炒,便立刻油烟弥漫,香气喷发,直惹的口水猛流,心花怒放,但当满满的一盆热水泡好的干萝卜丝下锅,香味须臾不再,吃的时候,更全然是苦涩的味道。我问母亲,炒菜时明明闻到很香的味道,后来跑哪去了呢?母亲冷冷盯我一眼,骂我一声傻瓜,愤愤说道,要是香味还在,家里还不几天就让你们几只老虎吃得揭不开锅!过生日曾是每个人盼望的日子,只有那个过生日的人可以独享一碗香喷喷的葱油细汤面,里面还放着一个白胖滑嫩的荷包蛋。但这点享受也很快断绝了。记得在那个贫穷的年月,凡好吃的东西,样样都稀罕无比,只有一样却总是有的,那就是辣椒。我和我的兄弟们个个都爱吃辣椒,将碾成粉状的干辣椒面拌在饭里,再难下咽的饭也能吃出好味道,一碗饭三挑两送,很快就进到肚里,再舀碗面汤喝下,这便干净利索完成了维持生命的最要紧活动。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父亲带祖母上省城开化后,母亲要我晚上在她屋里跟她一个床上睡。有一天,我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忽感觉一只冰冷干枯的手在抚摸我的头。我以为是祖母,祖母最喜欢在催我起床前这样轻轻摸我。我懒懒地叫了声奶奶,继续睡去。一会儿,我觉出手背上突然有一丝凉凉的感觉,我睁开眼睛,看见母亲坐在我身边,她在掉眼泪,泪水掉在了我的手上。我醒了。我问母亲,今天谁惹你生气了?母亲摇摇头,让我闭上眼睛继续睡。过了一会儿,见我没有睡着,母亲问我,“想你奶奶了?”我嗯了声。母亲说她也想,接着就又掉起眼泪来,一边掉眼泪一边说祖母的好。我告母亲前两天在夏老师那里借医书看了,书上说大便拉出血好像不好,怕是肠子里长了瘤子。
“妈妈,你听说过癌症吗?”我胆怯地问。
“别瞎说!”母亲制止我,但脸上不由得现出焦虑和茫然。她长长叹了口气,说大医院总会有办法,千万要治好了回来,家里再困难也要想法子治,说她要是能陪着一起去就好了,也好帮着拿主意,“你爸爸是个没主意的,既然去了大医院,就全听人家医生的话,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不要怕花钱,我就怕他在钱上瞎操心,大不了再去借,保住人,钱算什么!”
我问母亲爸爸有信来吗,母亲说也许快了,接着又继续说祖母的好,祖母爱干净爱整洁,一天闲不住,不知道能帮着这个家干多少活计,哪里像隔壁雨来的奶奶那样就知道不停唠叨,搬是非,招人厌!说祖母要是能活得久,关家就能出头旺盛,别看是个老太太,祖母是我们关家的天!说着说着,母亲又抹起了眼泪,说这回祖母病好了回来,全家人要好好地伺候伺候老人家,尤其她自己。“想起来,妈有好多地方对不住你奶奶”,母亲说,“你奶奶疼你们,疼她的儿子,可我对你爸对你们都很凶,有时候觉得是故意要凶给她看,家里就两个女人,起先妈是怕受你奶奶的欺负,才那么凶,后来凶的凶的就习惯了,你说,你奶奶哪是个会欺负人的人!”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好多天,母亲劳顿一天后,晚上躺在床上,就这样抚摸着我的头跟我说这说那。有一天,她白天恶揍了打碎了别人家窗玻璃让人寻上门来的六哥一顿,气得晚饭都没做。兄弟们饿着肚子睡了,母亲坐在我身边哭泣,气还消不了。一边哭一边骂六哥明知家里借了许多债,穷得要揭不开锅了,还要在外面生事,赔钱又赔不是,明天就把他送了人去,家里留下六个,一点不显少!我吓坏了,以为母亲真要把六哥送人,不由得伤心流起眼泪,头埋在被子里。“怎么?你舍不得?那就把你送了!”母亲一把将被子扯开,厉声说。我便更哭得厉害,但一句话也不敢说。很久,母亲收住眼泪,躺下,把我搂在她怀里,说,“你是个最听话的,妈最疼你,妈把谁送人也不舍得把你送了”,忽想起什么,便起身下床,搜寻到几颗软软的红枣给我,“妈不好,没给你们做饭,饿了吧?”
“刚才饿,现在不了。”
母亲苦笑一下,要我坐起来吃,当心卡了喉咙,自己朝哥哥们睡的屋子去了。
等母亲回来,我小心翼翼地问,“妈真要把六哥送人吗?”母亲不答,关了灯,睡下,这才拍拍我屁股,说就是她愿意送,也要有敢收老六的,谁家要了老六,谁家还不整天都不得安宁,他不去闯祸,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母亲叹口气,又道,“你们七个,都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是说气话,哪个妈都不想送人,等妈死了,妈要看着你们哥七个齐齐整整在妈的坟前给妈磕头,苏溪镇数妈有这个福分。”
那个晚上,我在母亲的怀里幸福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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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小的时候,定是曾被母亲抱过亲过的,但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等懂事了,看见阿文的母亲抱着阿文亲他脸蛋,虽觉得阿文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竟还被母亲那样宠着,但心里却是禁不住的羡慕。回到家里,能看见自己母亲眯眼一笑,心里已是一片的灿烂阳光,断不敢想象她有逗婴儿发笑般的慈祥,只有祖母才会那样。但这次紧紧拥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却让我真实感受了与一切关系都无法等同的母子情怀,它给与我的是一种无法表达的欢喜和知足。在那些惦念祖母病情的心绪不宁的艰苦时日,我独享了儿时母亲给予我的令我终生难忘的母爱之情。许多年后,当母亲去世后在她的坟前我给我的哥哥们讲起这段跟母亲睡在一起的日子,所有的人听着都禁不住热泪盈眶。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十七

父亲终于来信了,说确诊祖母得了直肠癌,医生建议动手术,但带去的钱不够。母亲火速四处借钱,交代大哥二哥看管好底下兄弟几个,拜托雨来父母多多关照,第二天亲自带钱坐火车上省城开化去了。
大哥找砖场场长请求干两班活,场长惊讶,说那哪能吃得消啊!大哥坚持,场长最后答应让大哥多上半个班,早晨四点来,下午四点走,工资多加一倍。场长心里佩服大哥,这个威名四震的厉害主,在场子里从不生事不说,干起活来竟毫不惜力,直令平素那几个好偷懒的男女一下子收敛了许多,这让场长心里好是欣喜,决计给些好处与大哥。玉琴打听到实情,这回终于鼓足勇气跑过来跟大哥说话,说大哥是铁打的吗,不怕累死!大哥一句话不说,心里嫌这话多的女子多事,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多争了份工资!玉琴闹个没趣,努努嘴,怏怏离开。
好心的雨来妈中午跑过来替我们做饭,开饭时发现家里只有老四老五还有我四个,大哥在砖场,二哥三哥六哥却不知踪影。四哥五哥到砖场给大哥送饭,告诉他不见了二哥三哥和老六,大哥咬咬牙,没说什么。下午我放学,见二哥三哥灰头土脸追着我进了院子,却是一脸的喜色。四哥五哥刚想问些什么,大哥阴沉着脸从屋里出来,几步上前,照着二哥三哥屁股就是狠狠几脚,吼叫道,“不上学干吗去了?家里刚走了大人,就没人管了?还有我呢!”
“大哥,我们今天也挣钱了”,二哥委屈说道。
“老大,还没问,凭什么就打,要真打,你未必打得过!”三哥立时怒气冲天,打雷般的声音。
“那就打打试试,你小子长鳞了,敢跟我这样说话!”说着大哥轮拳就打,三哥也不躲闪,虽不敢做出还击的架势,却是硬碰硬的抵挡,直把大哥的火气拱出烟来。二哥和四哥五哥拼命拉开大哥,三哥从兜里掏出一张破烂不堪的两块钱票子,使劲往大哥身上一扔,叫道,“就你能挣钱,二哥能,我也能!”
我跑过去把钱捡起,给大哥,大哥不接。
六哥抱着书包跑进来,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书包带弄断了。在学校只上了两节课,他就带着他的一帮小哥们四处游荡去了。几个人在野地里生火烤着偷来的红薯,吃了个小饱,这时嘴角上还留着黑黑的一抹。
“你,也去挣钱去了?”大哥厉声问。
“到哪儿挣钱?挣什么钱?”六哥丈二摸不着头脑。
大哥咬着牙,鼻子里重重呼出一股气息,没再说什么,进了屋子。
“喂喂,大哥怎么啦?谁惹着大哥了?三哥,是你吗?”
“放屁!滚一边!”
“你让谁滚!”
“让你滚!”
六哥举起书包就往三哥头上扔,“就没怕过你,你来什么劲!”两人立刻打了起来。拉扯不开,急得二哥喊叫大哥。
大哥从屋里出来,六哥赶紧停住,三哥就乘势揣了六哥一脚。但三哥的脸已被六哥抓破,现出血印。
“是他先让我滚,我又没招他”,六哥低声道,躲避着大哥的直视。
“学校没看见老六,准是逃课了,”四哥道。
“你几年级?我几年级?啊?我还没看见你!”
“嘴硬!中午不回家吃饭,去哪了?”大哥喝问。
六哥不敢答,见我捡起他扔在地上的书包,就跑过去接过,低着头往屋里走。大哥喝住。
“今天就算了,”大哥道,“但从明天起,谁要是敢逃课,我打他半死!老三你给我听着,挣钱还轮不到你!”
楼主:灵石的诗  时间:2019-06-13 23:07:03
一周后,父亲独自回到苏溪,母亲留在医院照顾祖母。这当然是母亲的决定,一来考虑父亲请假天数太多,便会扣去不少薪水,二来考虑交母亲照料祖母,细致自不必说,也方便许多。还有就是,母亲讨厌看见父亲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些日子父亲在医院听说了一大堆人这辈子可能要得的这病那病,而一连目睹的好几起生离死别,一打听竟都是沾上了癌这种可怕的东西,这让他整天都心惊胆战。母亲说他若得了癌症,断没必要到医院去治, 几天就能自己把自己吓死。
兄弟几个围着父亲打听祖母的病况,父亲说手术倒是做了,切去了一段长了肿瘤的肠子,医生说挺成功,可医生又说,到底效果怎样,过一阵子再检查才能清楚。接着父亲就夸赞阿文的母亲覃大夫真是个大好人,说要不是人家覃大夫帮忙,让他找到省医院的杨大夫,事情还不定会有多难。五哥立刻插嘴,说覃大夫喝安眠药自杀,差点死了。这话惊得父亲从椅子上跳起。前两天发生在学校男厕所的事,瞬间传遍学校,有人看见厕所墙上贴了张报纸,上面用黑笔大大的写着一行“郭学耕和覃芸是一对狗男女”。第二天,阿文和郭妹还都去了学校,两个各自坐在座位上不动,低着头,不理任何人。大龙挑事,说去了厕所好几趟,刚刚又看见墙上贴了东西。有人就立刻朝厕所跑。阿文愤怒站起,指着郭妹大骂:“你爸才是真正的坏蛋,都是因为你爸这个大坏蛋!”骂过,拎起书包就跑出教室,回家了。郭妹低着头,一声不语,眼泪早落了下来。今天一早,发现郭妹和阿文两人都缺课没来。五哥说他也是刚在外面听到人们议论,覃大夫自杀的事情就发生在中午。

楼主:灵石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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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7-05-24 22:26:37

更新时间:2019-06-13 23: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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