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慢吞吞地升上天空，亮得如一块圆圆的璞玉，透明而润泽。白生生的月光泼泼洒洒地落在院子里，水银一般地流淌着，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桃花坐在院子里小石桌旁，借着石桌上的油灯纳着鞋垫。桃花有双巧手，那一截莲藕似的手臂熟稔地拨弄着针线活儿。瞧，那鞋垫上的鸳鸯绣的多传神，活脱脱的几乎要飞出来似的。
油灯的火苗刺啦啦地跳跃着，映红了桃花的脸。她垂着眼皮，抿着嘴笑。儿子狗蛋也咯吱吱地笑起来。他双手攥紧一个木头制的机关枪，像一个八路军战士，时而冲上前，时而跳起，时而趴在地上呈匍匐状，“哒哒哒”嘴里蹦跶着冲锋枪扫射的声音，脆生生地穿过夜空。
桃花把狗蛋搂紧怀里，狗蛋却像一个犟牛呲牙咧嘴地挣扎着。桃花伸手，冲狗蛋的屁股蛋，“啪啪啪”几下，说：“狗蛋，别闹腾了，你坐到娘旁边安生安生。”
“娘，我杀日本鬼子哩！”狗蛋从娘怀里挣脱，瞄准前方，哒哒哒地一阵扫射。
“哐哐哐”——大门外传来砸门的声音，像砸核桃一样，狗蛋端着枪冲到门前，支棱着脑袋，说：“谁啊，报上名来！”
“狗蛋，俺是你吴奎叔。”
狗蛋笑着拉开门闩，门开了。一个面色黧黑、胡子拉碴的大汉站在原地，像半截黑塔挺立着。他端着一盘香喷喷的月饼说：“狗蛋，叔给你送月饼来啦！”狗蛋迎上去，抱住了吴奎的腰，说：“吴奎叔！”
桃花远远瞅了吴奎一眼，脸腾一下红了，像一瓣粉嫩的桃花。狗蛋搂着吴奎的腰，向桃花走来。桃花心卜突卜突地跳起来，她低头继续做针线活，可手儿却不听使唤喽。针刺溜一下，滑到左手食指的指头蛋上，戳了一个血口子。吴奎走过来，把月饼放到桌上，急急地抓住桃花的手，贴到自己嘴边，轻轻嘬了一口，便掏出手帕，在指头肚上包扎起来。
“你呀，咋这么不小心哩！”
桃花羞答答地缩回手，瞪了吴奎一眼，执拗地背过身去继续纳鞋底。
吴奎说：“桃花，你给谁绣鞋垫呢？绣得鸳鸯好漂亮啊！”
桃花绷着嘴唇不搭腔。
吴奎从桌上抓起一块月饼，硬生生地塞到狗蛋手里，说：“狗蛋乖，你去屋里玩，我给你娘说点事。”
狗蛋“嗯”的一声跑回屋里。
月光如水，凉凉地洒在桃花的身上。吴奎站在桃花的背后，透过她衬衫的豁口，看见洁白的胸脯一凸一凸地，散放着醉人的气息。
吴奎感觉嗓子眼冒火。他咽了咽唾沫，战战兢兢地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了桃花。
桃花呻吟一声，身体像一堆棉花酥软了。吴奎抖抖索索地腾出一只手，像一条蛇滑进桃花的衣服里，抓住了她的乳房，揉搓起来。那美妙的感觉让吴奎感觉飘了起来，像飞翔在夜空里的夜莺。
桃花突然像触电一样，身子抖起来。吴奎吓得挣脱了桃花，趔趄地退了一步，眼圈里一片恐惧和迷茫。
桃花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吴奎，眼里烧着一团火。
吴奎懵了。桃花火了。她怒吼着：“吴奎，你个畜生！给我滚！”说着，伸出手狠狠地扇了吴奎一嘴巴。
吴奎嘴角出血了，眼前溅起了无数的金花花。看着桃花愤怒的目光，抹了嘴角一把血，大咧咧地说：“桃花，我打心眼喜欢你，如果你不嫌弃俺，俺过些天，准备彩礼娶你！”
桃花狠狠地撂下一个愤怒的眼色，说：“呸，你害臊不，你有啥能耐。想当年俺家虎子可威风啦，杀鬼子能耐的很。你如果是条汉子，就去上前线杀几个鬼子去。”
沉默。死灰般的沉默。两人僵持地站着。吴奎头耷拉下来，手摩挲着头发，愣怔了一会，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冷冷地闭上了。月亮仍静静地挂在空中，定格一般地安静。只有院子里的风不安分地吹起来，鞭子似的抽在那棵老树上，茂密的树叶哗啦啦地发出凄凉的声音。
桃花脑子里像浆糊一样乱成一团。她扯着嗓子哭起来，哭的晕天黑地。
两年前，桃花的丈夫虎子参加了抗日游击队，跟着马队长，打了不少胜仗，端炮楼、拆铁路、抢弹药、炸库房、杀鬼子。那可威风啦！虎子一回家，就拉着桃花的手讲杀鬼子的故事，往往添油加醋地加一些虚构的成分。但桃花喜欢虎子这么扯淡。可虎子死的好惨。日军在扫荡黄水村的时候，两个鬼子冲进一间民房，见一个女人生的水灵，就扑上去，像剥葱一样，撕掉了女人的衣裳，女人赤裸裸地吼叫着。当时，虎子正路过这里，听到撕心裂肺地哭叫声，便冲了进去，两个鬼子像臭虫一样趴在女人白花花的身上浪笑着。虎子火了，端起枪朝着鬼子的后脑勺“啪啪”两下，两个鬼子应声倒地。虎子捡起地上的衣服，扔给女人，女人穿好，虎子让她赶紧跑。女人跑了，虎子挺着胸膛出了门。走不多远，不巧碰上十几个鬼子，他没了退路，冲上去跟他们血拼。他一连捅死了三个鬼子，可鬼子人多势众，围成个铁桶把虎子困在里面，最后，被鬼子捅成了血窟窿。
桃花守寡的这两年，多亏村里的吴奎照顾。吴奎是村里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个人单着，见桃花拉扯一个孩子不容易，就帮他种地、挑水、施肥……吴奎想要和桃花好，几次壮胆说要娶她的时候，她都故意打岔说：“这事，以后再说。”
吴奎好久都没有来桃花家了。桃花每天都坐在院子里，病歪歪地望着大门，眼里一窝窝死水。她好想听“哐哐哐”砸门的声音，却很久没有听到过了。狗蛋常扯着桃花的手臂，带着哭腔说：“娘，吴奎叔叔怎么不来了？”
桃花顺势把狗蛋窝进怀里，心底浮起一茬落寞和空虚。
过了几天，桃花和狗蛋在院子里玩耍，突然听到砸门的声音。那声音，依然像砸核桃一样脆生生的。桃花心里咯噔一下，喜上心头。呀！一定是吴奎来了啊。桃花捋了捋发丝，急呛呛跑过去开门，见是村里的铁匠阿城。桃花脸一下阴下来。
阿城说：“吴奎让我给你捎来一封信。”
桃花颤巍巍接过信，说：“阿城，吴奎再没说啥吗？”
“没有！他今天一大早就跟着游击队走了。”
桃花要留铁匠吃饭，铁匠推辞走了。
桃花转身进屋，迫不及待地打开信，感觉烧呼呼的热浪在全身翻滚起来。
信上说：桃花，早上我跟着游击队进城了，本来想见你一面，可我想了想，还是等打完胜仗再来看你。那天晚上，都怪我猴急，摸了你，但我感觉好幸福。”
桃花娇滴滴地自言自语地说：“坏怂，等你回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桃花眼泪巴巴地看完信，把信紧紧贴到鼓鼓的胸脯上，脸上绽开一片桃花。她愣怔了一会，突然虎起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急急地跑进屋里，从枕头底下翻出了一双绣好的鸳鸯鞋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她一口气跑了几里地，累得气喘吁吁，终于瘫坐在一堆黄土丘上，哇啦哇啦地哭起来……
抗战胜利了！可吴奎却牺牲了。马队长说，吴奎被鬼子的炮弹给炸死了。桃花再没嫁人，狗蛋娶了村里的闺女梅花，生了个大胖小子，桃花给他取个名字叫虎奎。
好多年后，狗蛋扶着桃花，趟过一条河，爬过一溜坡，来到虎子的坟前。吴奎的坟就堆在虎子的旁边。桃花和狗蛋神色黯然地跪在坟前，眼睛发直。狗蛋个头长高了，长得和高粱秸秆子一样高。桃花老喽。背驼，发白，眼花。她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两双鸳鸯鞋垫，分别放在了吴奎和虎子的坟前。
“虎子，吴奎，你们一路走好啊！”
风呼啦啦地吹，背后突然传来拐杖敲击地面发出的哒哒哒的声音，脆响响的。桃花转身，见一个拄着双拐的老人向她们走来，满头白发，胡子拉碴，眼窝里荡漾着一片深情。
桃花走过去，狠狠地捶着他的胸，眼泪流成了长河。
“你个死鬼，怎么活过来了。这些年，你怎么不体谅我的苦！”
“小鬼子太狠了，扔了个炸弹把老子和一帮弟兄炸了。事后，打扫战场时，一个好心的伪军见我还有一口气，便偷偷把我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俺命大，没死，却烙下了残疾。我这脚坏了，不中用了，走路不利索了。”
桃花笑了，说：“我给你绣了鸳鸯鞋垫，你垫上，走路会舒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