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毛头说到书

我的朋友毛头最近两周有要紧事，无法完成一周一篇的“毛头说书”栏目，但是他内心中有强烈的完美主义者的一面，特意叮嘱了两个朋友，说周四说书可一定要坚持啊，你们先代我写两篇，别让这两周空着，回头我再接起来。
蒙他瞧的起，两个朋友诚惶诚恐。其中一个就说了：“吾生也有涯，提笔踌躇，恐有负夫子说书之美誉。”毛头就写封书信给他，说：
“说书哪里有什么声誉问题呢？其实我都是胡说，但关键在于要肯定自己的感觉，而且不惜动用所有的东西来肯定。如果真是错了，想通了就改呗，到改的时候也要这股子肯定劲儿。所以，大家不妨胡说，肯定没错。”结尾还“呵呵”两声，音容如跃纸上。
毛头是一个聪明的人，不但是聪明，很多时候表现出的是狡黠。比如，前一段大家都嚷嚷说新左派如何如何有道理，他偏偏要当自由主义者，现在大家都改信自由主义了，他又说自己是新左派了；平时他最奉行世界主义精神了，而911后我们都世界主义了，他就吵着说他是民族主义者；以至于谈到性爱，大家其实都是异性恋，就他非要说同性恋比异性恋好，在上电梯那当儿还不停地进行逻辑推论：“你可以以异性恋的经历说XXXX，我可以以我同性恋的经历说XXXX……”开电梯的老太太只听到了后半句，盯了他好一会儿。
按照毛头的话说，大家都一个立场多没意思，反着来一下，论辩论辩——很多时候想法并不成熟，一辩，倒辩出意思了，所以我先取一个立场，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来回护它，这才锻炼思考能力呢。所以，熟悉他的人都习惯了。毛头说话快，词汇多，拥有的知识与理论支持也多，他一张口，开始你听着像他在胡说，后来他就能证明你是胡说，一般还会冷不丁冲第三个沉默着的人来一句：“KAKAKA，你觉得呢？”遇到这样的情况，最好就是点头称是，否则话语的海洋会淹没你——无立锥之地。然后没过两天，他就取相反的立场同样论得个头头是道，“KAKAKA，你觉得呢？”
毛头的狡猾让人想到狐狸，人怎么能如此左右逢源，随意地先占有立场观点，然后再论证之？但毛头说自己是只刺猬，所有的事情，他都用不断地论辩来考验其合理性，其实这就是他唯一的坚实的立场。
“狐狸多机巧，刺猬仅一招”。这句古希腊诗人阿基洛科斯的话所以在现在那么有名，当然是靠了以塞亚·伯林的那篇著名的《狐狸与刺猬》，他在里面说，很多人以为自己是狐狸，其实是刺猬，而另一些人以为自己是刺猬，但其实是只狐狸。托尔斯泰一直以刺猬自居，但他其实是狐狸。那么伯林自己呢？
伊格那季耶夫的《伯林传》说，大多数朋友把伯林看作是狡黠的狐狸，而伯林自己则渴望是一只成为刺猬的狐狸。还说他是那种思想和语言“相携而行”的人物，“词语招之即来，在他脑海里以说话同样快的速度组成句子和段落”，他“灵巧、狡猾、机智，从一个话题飞快地扑向另一个话题，避开别人的追逐”……这些话让我想到了毛头。他们说话习惯差不多。
这几天一直在看《伯林传》，很多年没有看到如此有趣，同时又见作者功力的传记作品了，因为他充分展示了伯林狐狸的一面，同时又充分贯穿了伯林一生寻求成为刺猬的过程。伯林身份和气质都极其多元：犹太人，母语是俄语，生于拉脱维亚，成长于英国，还在美国居住了很长时间，心中又牵挂着巴勒斯坦；他是一个成功的哲学家，成功的思想史家，成功的情报工作者，成功的广播节目主播人，成功的社交活动者……他的生活始终充满了这些看来矛盾对立的东西，他相当自如地调和着这一切。
不过我想说的不是伯林本人，我想说的是《伯林传》。因着传主自身的复杂性和多元性，传记的写作也就呈现出非常丰富驳杂的风格特点，这些特点，又和伯林不同阶段的生活特色相吻合。比如粗略简单地举几个例子：
在写他成功地周旋于华盛顿的政治圈，并适时地使自己的影响显诸决策时，文字轻快跳跃，幽默而愉悦，繁多的社会关系，繁多的逸闻趣事——感人在其喜剧力量；
在写他受命来到苏联，在扭曲的社会环境中考察文学与思想状况，与阿赫玛托娃见面一场，写得沉重有力，震撼人心，而不失审美上的绵长与优美——动人在其悲剧力量；
在写他冷战时代，在激烈的理智与情感斗争中处之超然，同时坚定自己的自由主义立场，形成自己成熟的政治学理论——这时候文字严谨有力，但述及一些观念，多少有些学究气似的枯燥，像一个英国绅士，刻板但又不失生气——引人在其正剧力量；
…… …… ……
读的时候，我就在想，其实《伯林传》本身不就像一个狐狸一样，提供给人多种多样的风格倾向，试验着人的取向和爱好，从中满足着很多人的阅读兴趣？不过我又本能地小心了，看似狐狸的东西，可能不可能其实正是只刺猬呢？这个问题，“吾生也有涯”，赶在周四之时，怕是想不明白了，留给大家一起想。
不过，读者心里是清楚的，自己更喜欢的是那一种力量，或者喜欢的是所有的力量。我本人就都很喜欢，当然这中间还是有次序的，最喜欢充满俄罗斯式的，宗教道德与受难精神的悲剧段落，次喜欢美国式的，轻快畅达的喜剧段落，次喜欢英国式的，说理严谨论辩精彩的正剧段落——（这里俄罗斯美国英国的说法，当然都只是庸俗的区分）一般情况下读书或者看电影，我也是这样的选择。不过，我又挠头了：都喜欢，并且又有主次选择，那我对生活的态度，那种主动选择的感受方式，算是狐狸式的呢，还是刺猬式的？
累啊累。我又想到毛头对自己的判断……人所实际处身的生活，他所实际使用的感觉方式，也许永远会和他所希望的生活与感觉方式存在那么一点点距离的，所以不是老说吗，“认识自己是难的”。这时候，就别想那么多了，多像狐狸一样，多接纳不同的事情，然后像刺猬一样，一点一点地较真，生活才够有意思和有意义。毛头不是说么，“关键在于要肯定自己的感觉，而且不惜动用所有的东西来肯定。如果真是错了，想通了就改”，他说自己的说书是胡说，但他这句话显然不能算作是胡说。



2001-10-18 1:41:41 www.hereismusic.com

[本文贴于Here Is Music之“闲聊波尔卡”http://www.musicool.com.cn/hereismusic.htm]

老范：我这里没有问题啊，有时候听别的朋友说起过打不开，但通常情况下我这儿都没问题，不知何故。

没人使用北大的校园网啊，再使劲试试。呵呵。

想起这篇旧文，是因为结合最近关于历史底线的讨论，忽然发现有些东西是如此靠不住。对PHILOSOPHY（爱智）来说，也许真的不存在一个绝对的真理，THE TURTH IS THE POWER，而POWER可以存在在很多方面，如果想做一个智者，他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不相信世界上存在什么笃定的道理，道理只有在主体认知的时候才存在。
信与不信，有时候是一回事情，角度不同，层次不同，我们在生活中，时时转换着位置，一方面要看清楚归根节底的问题，一方面又要让自己和他人生活下去并且生活得塌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