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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百鬼夜行抄(长篇,怪谈,一盏酒\/仆荧\/哀酱\/公子无双)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对了,忘记更新提醒了,更这么慢我都心虚了……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公子还在忙木有文更但是……各位圣诞快乐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各位,无双三次元除了点事,可能要等到假期再说了,实在抱歉,如果不是半章坑着我就补上去了,希望大家谅解一下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各位我已经催无双月底前交稿了!已、经、在、催、了!现在知道编辑都多难…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更新提醒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更新提醒,大家小年快乐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更新提醒,本卷完结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抱歉让各位等了这么久,小哀成绩刚出来,稍微放松了几天,我们马上会继续努力更文,谢谢耐心等文的各位~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表示大家可以艾特小哀妹妹催稿!已经累感不爱了……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更新提醒,拖了这么久拾起来也是蛮拼的……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不会坑的……其实快完结了…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实在良心不安地来说一声没坑,三次元实在事情太多,寒假前会把它补上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卷十一·白臧主


——小狐狸有颗向佛的心。


(上)

又是一年寒冬。阳光彷如被清水漓过,斑斑驳驳投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
解雨臣的睫毛颤了颤,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额上已是薄薄的一层汗。他身上裹着棉被,却觉得塌下的榻榻米冰凉无比。待缓缓回过神来,紧绷的背脊这才松弛下来。
低了低头,腿上的白臧主团成一团,若有所感似的,睡梦中皱了皱鼻子,又抖了抖耷拉着的狐狸耳朵。
解雨臣搭在他背上的手安抚地抓了抓雪白的毛,感到怀里小家伙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这才露出一个笑。
“原来是梦。”解雨臣抓了抓棉被的一角,再次阖上眼。
不知道什么因由,最近,他总是觉得很不安。
身体还能感觉到梦中的恐惧,一阵阵发寒。
那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四周沉寂得如同空气都死了一般。他回过身,深渊处一双澄金黄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金色的眼中有细细的一线,不似人眼。目光虽是定定地盯在他身上,却仿佛充斥着一股浓烈的悲伤。
他不禁走上前去,忽然那巨大的眼睛一转,漫上层层血色,竟生生滴下一滴血泪来!
解雨臣被这股没由来的烦恼弄得睡不着,微微眯着眼,懒散地裹着被子看外头的雪。雪白得刺眼,可在他眼里雪就是雪,再没有其他。这样的时光他不知过了多久,眼下已是习惯了的。

白臧主小巧的身影在屋顶上一掠而过,留在一串小巧的身影。松软的大尾巴一扫,它定身停在了二楼阳台栏杆上。
黑瞎子正矮着身,难得地把花花草草搬出来晒一晒冬日的阳光。回首一瞥,正瞄到白臧主一双盈盈的眸子,嘴角便挂上些笑意,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
白臧主有些犹豫,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心里念了个诀化作人形,黑瞎子面前便站着一个翩翩的少年了。
“什么事?”黑瞎子笑。
“那天他跟老师傅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对不对?”
黑瞎子不置可否,弯腰去摆弄一株翠绿的花草:“问这个作甚,你倒关心起我们的事来了。”
白臧主沉吟片刻,歪了歪头:“他不开心,你也知道。这几天里,他都睡得不好。”
“他睡得好不好,我比你清楚。”黑瞎子直起身来,两片墨晶遮掩着后边的目光,让人捉摸不透,“这是我们俩之间迟早要过的一关。他知道我的事,可却不晓得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白臧主狐疑地打量他,并不说话。
黑瞎子笑了:“我知道你担心他,但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他不安,难道我能好过?”
言罢缓缓地往后靠了靠,正是一副惬意的样子:“小白,你该不是爱上他了?”
白臧主的本能让他捕捉到一丝不安,皱了皱鼻子,又蹙起眉:“我只是担心他。”
黑瞎子呵呵得笑,拍了拍腿:“我倒是很有兴趣,你跟雨臣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
“你直接去问他不是更好?”
“他不会说的。”黑瞎子抬了抬墨镜,“我错过它的这两百年里的一切,我只能捉住个模糊的大概,捕风捉影一样。”
白臧主忽然发觉,这一阵子的黑瞎子,也和以前大有不同。
见黑瞎子是一副难得认真的姿态,稍作犹豫,白臧主又化作了小狐狸。轻轻一跃,跳到黑瞎子腿上,转了个圈,顾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下,抬起盈盈的狐眸看了他一眼。
“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得从我的出生讲起,你有没有耐心听?”
黑瞎子不以为意地笑,挑了挑眉毛:“荣幸,自然是要听得的。”
白臧主眼中灵光剔透:“那年,我尚是出生。我的母亲是真正的白臧主,生下我和兄弟姐妹,一共七个。我们住在梦山,梦山脚下有一处寺庙……”


前缘,梦山。
那一年的隆冬,大雪纷飞,是难得少见的寒冷。
一只雪狐躲在山崖高出的洞穴深处,产下了七只小狐。
她独自舔舐着血污的皮毛,耳朵尖却是艳丽的红色。眼波流转,仿若翡翠流光四溢。
这是只修炼千年的狐狸,平日却不喜幻化作人形,只在这梦山待着,守护山神庙。
近来,山上有些不太平。
山神庙中的狐狸们越来越少,梦山中也逐渐见不到雪狐了。闻道是有人在雪山中捕雪狐,剥了皮毛卖钱,母狐十分愤恨,却也没辄。眼下大雪纷飞,她又刚生完崽子,灵体虚弱,别说是去为山里的灵狐驱逐这人,连自己下山捕捉食物都不能。
生下崽子的雪狐很慵懒,而配偶却很欣喜,天晚围着母子,睡觉的时候便用松软硕大的狐尾巴护住他们,生怕着凉;一天四五次地往返雪山之间,害怕雪狐饿着。
然而,大雪让整个山间的野物都藏起了起来,连只野兔都很难打到。他去的时间越来越长,回来时带着一身的雪水,嘴里叼着食物,气喘吁吁,眼睛却是亮晶晶的。每当这个时候,雪狐会跟他依偎在一起,为他取暖,为他舔掉冰凉皮毛上的雪水。
直到一日,山外鹅毛大雪,苍茫一片。那只狐狸的身影消失在大雪里,再没回来。
那两天,雪狐不知怎么度过的,似乎在无尽的漫长和煎熬中挣扎。
等到第五天,雪狐饥饿得浑身无力,连奶水都没有了,她这才不得已抛下一窝子小崽子,独自下山。
雪狐当然怕死,却不是贪恋人世,而是自己那一窝小狐狸。它们洁白可爱,温暖。想到他们,雪狐乏力的四肢仿佛有了力气。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等她傍晚回到洞穴时,一窝小崽子一个都不在了。她放下食物惊恐地四处寻找,终于在门口的斜坡下寻着了人类的气味和脚印。
悲痛的一声狐鸣,雪山中久久不能消弭。
白臧主作为最后生下来的那只小狐狸,因为抢奶时挤不过其他六只,因此身形也较小。
那捕狐人走得快,怀里揣着七只小狐狸,因此白臧主从他怀里翻下来时,他并没有察觉。他掉在离洞穴不远的雪堆里,洁白得看不出异样。最后还是雪狐把它从雪堆里叼了出来,为他舔去身上的冰雪。
那时候的白蔵主还小,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雪狐的性情开始变得很冷。等他稍微大一些,能吃生食的时候,雪狐便化作一位主持的模样,把他揣在怀里,下山去寻那猎狐人去了。
原来,这梦山脚下的主持,正是猎狐人的伯父。雪狐化作他的模样,对劝说了猎狐人,要走了猎狐器,又给了他钱。
当初,白臧主是当真以为她要咬死他的。
但她没有。
而半年后,她却是的的确确咬死了那主持,自身化作白臧主,在寺中主持香火了。
而那只小小白臧主事后对解雨臣说起这些时,神情是如同一口死井般波澜不惊。那颗心,也早是如同磐石一般了。
母狐是被两只猎狗咬死的。
说来着实可笑,她没死在那年的风雪里,却被两只猎狗咬死了。
实际上,在她杀死主持的那刻起就知道,这修炼千年来的灵力,却已不能再与神佛有缘了。
之所以会被通常的猎犬咬死,也是因为刚刚把灵力渡给了小小的白臧主。
“在那之前,我与她一起,是打算在庙中度过一生的。虽然平淡,却很真实。”
雨夜里,白臧主蜷着身子窝在解雨臣脚下,而解雨臣只是叹了口气,将他抱起来,用干燥柔软的布料为他擦干皮毛。
“既然如此,为何还在这寺庙中呆着?”
“为了还能见着她。”他说,白绒绒的脑袋在解雨臣胸前蹭了蹭,“你呢,又是为何来一心求死?”
“我一心求死,是因为我死不了。”他有些愣神,“可你不一样,你才来到世上没几年,这时候死了,实在可惜。”
说不上为什么,那是或解雨臣的话深深入了他的心。
白臧主静静缩在他怀里,听他说完了他自己的故事。
末了,他用软糯地呆着肉垫的爪子轻轻按在解雨臣抱着他的手背上:“那很好啊,他很爱你。”
“这个世上,本来就有很多比爱更重要的事。”
白臧主凝视他半晌,打了个哈欠:“我不懂,我爹娘去得那么早,我恨不得有个爱我的人多呆在我身边。你却是有了这样一个人,却一心求死。”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那时的白臧主,对解雨臣说得当然不是实话。
为了母亲的不会漏出破绽,他只能自己又变成主持的模样,顶替了他母亲的位置。
原是在将自己一身灵力传给白臧主时,雪狐就预料到自己的死亡。或许更早,在她带着白臧主走出梦山的那一刻起。
她是该恨人类的。她为什么不恨?她凭什么不恨?
然而,那年雪狐拎着刚刚尚能化作人形的白臧主来到蒲团前:“跪下!”
白臧主不解。
“跪下!”她厉声道,一脚踹在白臧主的腿弯。
孩童般的白臧主双腿一屈,依然跪在蒲团上。
“磕头!”她又咬牙切齿道。
白臧主听话地磕完三个头,再回头看时,她已泪流满面。
后来他才知道,她已犯下罪业,却不愿他这一世也背负和她一样的骂名,永世不能化身为神。
那些年里,是雪狐手把手带着他抄那些经书,为他讲解。又是她告诉他世间的大善大美,真与好。
小狐狸虔诚地相信,只要一心向佛,世间的一切苦难自会勘破。
可是越长大越不明白,越看不懂许多事。
雪狐的死,其实跟他也有些关系。
那日,他正在佛堂中诵经,想起雪狐这几日病的不轻,便在佛前说了继续,求菩萨能让她早日康复。他说她吃了很多苦,恶事却只做过这一件,她理当比别人过得更好。
谁知,这句却被门前打扫卫生的小和尚听了去。
没多久,流言四起。传言方丈是狐妖变得说法越来越多,更有人说他膝下那名弟子便是狐妖的亲生儿子。雪狐面上虽是看上去云淡风轻,白臧主却知道她内心不再平静,甚至是有些慌乱的了。否则她不会在风口浪尖上,非但不疏远他,反倒日日夜夜与他出入同行,生怕有人害他。
雪狐被咬死的那个晚上,白臧主跪在佛堂前求了菩萨整整一夜。
一梦醒来,雪狐却没了。
那一刻,一直在内心深处不安并蠢蠢欲动的欲望终于蓬勃疯长,一颗心如同爬满了藤蔓。竟是再无从生长、见不得阳光了。
传说,那只狐妖终于显出了原形,一命归天了。
可第二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依旧是那个手持橡木珠,面带微笑,目光丝毫无避让的主持。
风言风语不攻自破。
白臧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那一天的,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他只匆匆化作主持的模样,把雪狐的尸体藏在柴房后边。等落日后再来寻时,却连尸体都寻不着了。
他四处着急打探什么人来过柴房,却又不好直接言明。最后在不远的山庙角落,找到两个偷腥吃的小乞儿。
白臧主杀了他们。
连尸体都不曾被人寻到。
那一日,他扯破多年护在身边的佛珠,脱下僧袍,一头银发肆意张扬流光溢彩。而他一双本是翠色的眼,却透露出血腥的红。
“师傅!那狐妖……狐妖现形啦!”小和尚屁滚尿流,双眼睁得死大,剩下笤帚便踉跄着跑走了。
一时间,寺庙中沸成一锅粥。
狐精失了心神,自然就成妖了。
神灵本是生于自然万物之中,长于自然万物之中,造化钟神,自有浑然天成的灵力。饶是如此,也是山野神灵,有人信仰他,却与寺庙中的菩萨佛祖是两回事。
白臧主身着赤红的袈裟,一头银发如雪如丝,眼底也是血红的杀意,竟如同那罗刹一般形同无二!
尖锐的一声哀呼,恸声震入四野。
一声之后,他却又静了下来,嘴角擒着一丝笑:“便今日此刻,你们欠的,统统还回来吧!都说佛祖仁慈,仁慈在内,不惧于外,今日我倒要瞧瞧,他究竟有没有心!”
说着旋身猛地跃起,一扬手,爪上是雪白的皮毛,皮毛中勾出五根尖锐的牙来!势如惊雷,力如拔山,只消一下,身后十几尺高的佛像便被扫掉了半个身子。
一尊佛像之中,裹着一卷破旧的经书,空空洞洞,令人瞧着狼狈萧索。
狐狸咬着牙笑了,眼中的邪火明明令人望之生惧,笑容却彷如早都料到一般:“我便知道,这神佛之中,是没有心的。”
经堂内背书的小和尚早已吓晕了去,寺格外更是一片尖叫和大呼。
白臧主转过身,额头的红印在发丝间若隐若现:“佛门重地,不过如此。”
正在此刻,一声炸如惊雷闯入院中:“狐妖,竟敢对佛祖如此不敬!今日便用你的血祭佛!”
定睛一瞧,正是平日佛寺中德高望重的弥空主持。
佛家之中,自当总是藏着那么一两个高人。平日不说法讲经,光讲究修身闭关,故弄玄虚。但也不全是虚的,本领,那是自然有点,否则也不能领着众多弟子吃在念佛,还自在收这一份香火钱。
只见弥空主持叼着冷笑,一张轮廓分明却有些苍老的脸在暗处显得不甚光明,好在手中还捏着一串黒木佛珠,粒粒浑圆。
白臧主心里着了魔怔,一双眼血红地轱辘一转,定在弥空主持身上,要笑不笑:“我自不信他,又何来敬?他欺我,害我,施恶于我族,我又何来要信?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和尚平日看似清高,却不知一颗心与那常人无异污秽!既是如此,今日就便杀光了你们,再杀光天下信佛人,可好?”
主持愤不吭声,只是合了双掌,挡在众弟子之前:“佛自在人心,你杀的了和尚,却无法杀的了天下人。你本性邪狞,自然看大善也是罪恶!”
白臧主闻言仰天长笑,笑得眼泪从血红的眼中挣了出来,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我心本恶?我性本邪?那好,也莫让善人再负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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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卷十一·白臧主(中)


白臧主闻言仰天长笑,笑得眼泪从血红的眼中挣了出来,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我心本恶?我性本邪?那好,也莫让善人再负我的心!”
说着眉心便聚力,若隐若现的红光变得刺眼起来。
“小心,都遮住眼睛!”电光火石之间,弥空主持一把扯下身上的僧袍,随手一甩。
那僧袍却如有了自己的主意一般,刹那间如同经幡金光大作,流转卷动起来。呼呼的风声擦耳而过,已是将白臧主牢牢围在其中,越围越紧,企图将他包在其中。
白臧主额前那团红光终于冲破眉心,有那么一刻院中的一切尽被染成红色。待众人再定眼一瞧,适才还佛光大显的僧袍此刻黯淡无光,凌乱地堆在地上。
白臧主身形又是一动,转眼间来到一名佛家子弟面前,一抬手,谁也没看清他怎么出手的,尖锐的爪牙便划过那弟子的喉间。血水涌出,那弟子一声惨叫下,慌不择路地捂着自己喷血的颈间四处乱窜,宛如得了失心疯一般。然而不消片刻,从他颈间炸出的血色越来越多,染红了半边袍子,转眼噗通一声,便是血流而死了。
弥空主持心中一惊,这狐妖的灵力却比他想象中高出几许,使得又不像寻常妖法下作的法力,倒有几分窥不透的可怖。毫无章法,却凶残嗜血。
神佛本制妖孽,可若是那狐妖是守护神,百年来便受神山与祭祀的洗礼,灵力便是另一回事。那便不是佛家能制得了的,民间自有高人,俗称阴阳师。
适才这狐妖凶性大发时,弥空住处便已着人下山请高人。刚才这狐狸一显身手,身上怕是有上千年的灵力,他虽是道行粗浅,比不得这千年得来的灵力,却想着也能撑上一时三刻,护这寺中太平。
弥空法师手上的木珠越转越快,凌空忽地甩了出去,径直朝白臧主飞去。
白臧主身形何其灵敏,纵深一跃一侧,堪堪避了过去。那灵珠的力道速度来得迅猛,终究在他手背上擦出一道血痕,鲜血顷刻如止不住般,顺着指尖往下流。而适才甩在后头的佛珠砸在半残的佛像上,佛像便顷刻如齑粉。
“哎呀呀,这可真是……”白臧主抬手,舔干净手背上的血水,一双眼中的红光杀意更甚,“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语罢,眉间的红光乍现,整个人的轮廓发出刺眼的光亮!
转瞬间,待众人重新睁开双眼,各个吓得面如土灰,血色褪尽。
寺院中,一只巨大的雪狐堪堪而立,庞大身躯真是一幅正待攻击的姿态,银色的皮毛流溢着妖冶的光泽。唯有那双眼,一如白臧主人穷凶恶极,塞满杀意,血红如斯。
银狐的身躯几乎占尽了半个寺院,松软的尾巴看似没什么杀伤力,就在他一甩的那刻,竟将身后的古松拍断!
弥空法师此刻也皱紧眉头,捏紧的手掌中暗暗发汗。他突地抬头,目光如电疾射向四周吓得腿软的弟子:“列阵!”
毕竟是佛家弟子,虽说心中恐惧,却也只犹豫了片刻,各自又做好了阵势。
白臧主只在心中冷笑,那还给他们时间跑到自己的阵位上?
巨大的狐尾一扫,两名弟子便一声痛呼被扫了出去!再一个跃身,一张口,毫不犹豫地要上一名弟子的头。只微微一仰头,那人便只剩身躯还站在原地,碗大的颈口血流不止,身躯片刻便倒地了。
弥空气得发抖不止,一步向前:“便是今日只待我一人之力,也要让你吃点苦头!”
说着单手刀立于胸前,紧闭双眼,嘴里念上经词。
白臧主正朝他扑过来的身子一定,愣是被一股巨力顶了回去。再仔细看去,空中薄薄仿佛浮着一层金色的烟雾,如同薄纱,心中却清楚,定是难破极了。
弥空最终的念词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趋于平稳,但额上的汗水却一直往出渗。几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弟子见状,也都稍稍收回魂来,站在弥空附近作同样形状。
弥漫流动的金雾如同一张编织的网,渐渐形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墙。四面缝合,再看出形状,是一鼎巨钟。
金钟罩!
白臧主深知此物的厉害,拼了力气地朝外头撞去,两颚尖利的牙呲出来,如同鬼兽。
佛家平日安心修行的弟子哪见过这等恐怖的情形,一个个心惊胆战,看罩中的妖兽鬼态尽显,撞得钟罩连带着大地空气都层层颤抖!
几人这一分心,钟罩立马被撞出一丝缝隙!
白臧主心中大喜,更是用力去撞那表层。却不见弥空手中捏了个决,立马被巨大的冲力弹回来,鲜血顺着额角往下流。
白臧主疼得头晕目眩,却人不放松。曲起前腿,又是拼尽全力地一击!
再次被弹回来。
这么来了几次,头破血流,一双血红的眼里融了血水,更是血光潋滟,看得面前近在咫尺的弟子不忍地退了几步,心中甚是恐惧。
白臧主看着他面前那几人,心中很是发笑。他想笑苍天不公,人生来便有三六九等,也笑人心中痴傻,大多以外取物。就像他们神狐一族,本是善待人间,守护山神的灵物。只因身上沾了血,或有几个身不由己的因由,便成了穷凶恶极的妖物。
他母亲杀人是为了救自己的狐族,救自己的亲生骨肉。就像此刻这么多人想要他死,不过是想维护这寺院的一方平静罢了。
凡是有心的,都难免会有私心。世上的事大抵身不由己,这怪不得他人,可他心中只是恨!恨这么多年信的最后却骗了他。他心中有被侮辱的悲痛,也有失去一切所以不顾一切般的宣泄。既然神佛无情,就撞破神佛!
再也不要做这神了罢!
眼前疼得发黑,却忽地呈现出幼时,雪狐抱着他在怀里。他身上裹着母亲的衣裳,洁白的小手里捧着经书,稚嫩的童音跟着雪狐的引导一遍遍重复,学经。窗外是鹅毛大雪,大雪掩盖得不见山路,白慢慢一片,就如他父亲走入风雪的那个早晨。
十几年如一日。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蒙的一冲,伴随着脑袋剧烈的疼痛,那金钟罩上的裂缝一瞬间扩散开来,密密麻麻,如同一张蛛网。
聚力,再起,最后一次冲撞!整个钟罩再不堪重负,猛然炸裂开来!碎片炸入空中,隐得再不见踪迹。
弥空忍不住后退几步,又是一个趔趄,身上已被汗湿湿透,此刻更是体力不支,摔在地上。
抬眼见满脸满眼的狐甩着尾巴,如同鬼神般狰狞一步步往这边走来,脸色也刷地一下苍白了。
白臧主见他这幅模样觉得可怜可笑,身形渐渐化小,最后边成一个人形。不知怎的,赤身露体,却不曾让人觉得淫靡,反是一种令人颤栗的恐惧和压力。
白臧主伸长腿上,洁白的皮肤上却处处是血迹。他似笑非笑地蹲跪在弥空面前,歪了歪头,一双绯红的眸子盯着他。
“主持,都说父债子还。这佛家欠我的债,该如何还?”
弥空张张嘴,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白臧主笑了:“就是这样的眼神。你们一个个,都这么看我。但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要回欠我的东西罢了。帝王最是无情?依我看,佛家最是无情。因为你们没有心,没有肝,甚至没有脑子。你们只知道一心向佛,佛就代表你们的思想,你们的心。可惜,佛是没有心的,你们知道不知道?”
洁白漂亮的手指抚上主持的脖子,慢慢卡紧。
周围的弟子脸上都惊恐万状,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尸无葬身之地。
“瞧瞧,都是你的好弟子。佛是无心的,他们便也是无心的,这样正和你意,不是?”白臧主渐渐收紧手指,听弥空在他手下发出嘶哑的呼吸声,轻轻笑着,“佛有慈悲么?不曾有。本来,我跟我母亲平安地生活在梦山中,无意出来招惹你们人世的事,可偏偏你们要来招惹我们,搞的我们梦山生灵涂炭,不得安宁。狐神一族尤其受创,你们捉了我们的雪狐去,剥皮抽筋,把皮毛再拿到集市上卖。那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剥皮抽筋?她本性善良,不曾想着报仇,硬是一人将这一族的平安担下来,咬牙把仇恨吞到肚子里去。化身为掌门,这几年在这里,不也主持得很好么?怎么,换张皮你们就翻脸不认人了?究竟看得是一张人皮,还是心?”
“别跟我说什么替天行道,我就是天!我就是道!”


许多年后。
解雨臣长身而立,站在夜雨的寺庙前。
半晌,他躬身抱起奄奄一息的狐狸。看不清面目,皮毛已经被血水和泥泞混成一绺一绺,毛发有些发焦,耳朵也被烧伤了一只。
满目疮痍,昔日一片繁盛的寺庙大殿,如今只剩下半个山脚的残垣断壁。
三天三夜的大雨浇灭了这一场旷古的大火。大火烧了五天,草木费劲,但因为是灵火,不曾往神山的地方扩散。山中的草木,倒没有多少烧坏的。只是从山脚下掩过去浑浊的烟雾,已把整个山头覆盖。仰头望望天,都是一片浑浊,厚重得看不见天,更看不到一只鸟。
“造孽。”他摇摇头,抓了抓小狐狸的背。
大概是背上也有伤,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在他怀中条件反射地抽动一下,仍在昏迷中。
“这是惹上什么人了,值得这么狠心报复,不惜毁了一片佛家寺院。”解雨臣将白臧主轻轻包在怀中,“不过既然你没死,上天一定有他的因由。”
解雨臣将白臧主带了回去,为他上药,简单包扎了伤口。退后站了两步,觉得实在不甚美观。
白臧主一身柔软的皮毛因为烟熏火燎,早已是一片焦灼,参差不齐,难看不说,也早就没了光泽。
秉着实在不符美学的观念,解雨臣一不做二不休,把白臧主剃了个秃。
第三天转醒的白臧主,看到自己光秃秃的身子,一根毛都没有,那反应可想而知。
他几乎是满屋子撵着解雨臣,要咬,要抓,要撕了他。奈何身体虚弱,别说丁点灵力,连人形都化不出来。弄到最后,就活像只撒娇的大老鼠,满屋张牙舞爪地追着解雨臣跑。
解雨臣看他这幅模样,心知已没什么生命危险,一条命算是被他救了回来,心中自然是欢喜的,也就任他抓破了几道口子,扯烂了几件衣裳。
事后,白臧主十分懊恼,蔫乎乎地趴在解雨臣怀里,露出了十足的一份可怜相。
解雨臣看着心中好笑,本想伸手抚摸安慰,结果摸上去都是刚长出来的毛发尖。当下把手缩了回来:“好扎!”
白臧主干脆四条腿儿一蹬,气晕过去了。
白臧主在解雨臣家安生待了半年。
半年后,毛长得差不多了,伤也好的差不吝,只是被那五味真火烧时,已用灵气做全部的庇护,那么撑了五六天,总也是把灵力耗尽了的。
气馁地想,怎么也要好生在神寺中休养个几年,才能重现幻化成人。虽然灵气化完了,好在灵源还在,那是雪狐临死前传给他的千年灵力,又怎会轻易化尽?
他第一次张口说话时,解雨臣正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身前摆着小桌,面前摆着一些器具,正慢悠悠地研磨抹茶。白臧主这扎一开口,他一愣,抖了一些粉末出来。
白臧主打了个喷嚏:“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说话?”
解雨臣奇了,反问:“这该是我问你,你怎么能说话?”
白臧主瞥了他一眼,心里有些不知怎么回答这问题。
“捡你来时,就知道你不是俗物,否则也引不来寻常人用真火烧你,要你魂飞魄散。只是,看着也不像狞邪之物,莫非是那山中的御狐氏?”
白臧主一愣,感觉心中有什么也随之一动。
几百年来,他几乎忘了自己的姓氏。御狐氏,听起来无比遥远的名字。确实是他们一代族人,从很久前便在梦山中生根了。只是如今的御狐氏,没了神狐的带领,当初又无辜死了那么多,如今是怎样的,他想都未曾去想过。虽是居住在梦山边,这些年,他却不曾涉足梦山哪怕一步。
“看你这样子,恐怕八九不离十了。既然是神狐,不住在神寺中,跑到佛庙中来做什么?”解雨臣更加好奇,歪着头,手上重新拿起东西,细细碾着茶末,“该不是出来祸害众生?”
白臧主怒了:“祸害?我们御狐氏千百年守护山神,从未有任何害人之心。倒是你们住在孟山脚下的人,受过我们多少恩惠,到头来却对我们赶尽杀绝!我……我不过是报仇罢了!”
解雨臣闻言一顿,放下手中的东西,膝行两步将白臧主抄胳膊抱起,往怀里揣。
白臧主立马变得十分警戒,差点就炸了毛:“做什么?”
“吃了很多苦吧?”
“用你来当好人?”白臧主冷笑。
“不用。只是离了神山,神狐便什么也不是。他们的责任,毕生的愿望便是守护山神和平。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离开神山,自讨苦吃?”解雨臣叹气,一只手轻轻抚上白臧主弓起的背脊,“如今你不愿叫御狐氏,便不叫。想起个什么名字,小白?”
白臧主敢怒不敢言,心说这不是都叫了吗!不是都叫出口了吗!
跟解雨臣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不光是因为养伤,同时也是为了给自己的一个庇护。他不知那些和尚知他死了不曾,又是佛回去确认过。但眼下他百无一用,的确需要人的保护。若是个寻常人就算了,但偏偏这个人看上去并非那么简单。白臧主用神兽敏锐的直觉察觉到,他身上定有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却不知是什么。
“小白,不用怕我。”解雨臣说见他又不回话,有点无聊,又显得有些沮丧了,“我不会害你。”
“既然这样,不如先说说你的。”白臧主顾自舔着皮毛,挑着眼角看白臧主,狐态尽显。
“我?我没什么可讲。”解雨臣轻轻一晒,“大概有过很多值得讲的故事,可我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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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
“怎么说,干过很多事,但最后都没意思了。”
“你倒是说说。”
“嗯……做过老师,当过医生,以前,做过幕僚,也当过杀手。”解雨臣呵呵笑,“连阴阳师都做过。”
白臧主心头一阵悸动:“你……你也是个妖?”
解雨臣笑呵呵的,还是不回答。只答非所问地道:“你若不想说,就等以后吧。”
“其实也没什么。”白臧主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你若实在想听,我讲给你便是。”
白臧主窝在解雨臣怀中,像娓娓道来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原来在他杀掉弥空主持后,他便屠尽了寺庙中的和尚,自己做了新的主持。这几百年间,不断有前来拜谒或心诚归入佛门的弟子。白臧主都一并收了,并无恶意相待。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是淡忘了心中的仇恨的。就算最后在这寺中守一辈子,又能有什么用?
他当然不知道,多年前,仇恨的种子也悄然在他人心中埋下。一旦生根发芽,就如同盘根错节的枝桠藤野,野火烧不尽似的。
这一天,他迎来一个其貌不扬的行脚僧,本是想在庙中借宿一晚,白臧主没有多心,便同意了。说实在,他人身上也从未有过不同于常人的气味,现在想起来,应当是藏得极深。
白臧主将他引入寺中,让他自个儿安身,便去歇息了。不知怎么的,那天他乏力得很,连夜里都前所未有地睡得深沉。
深夜,他是被一阵热浪卷醒。
火光中那其貌不扬的行脚僧一身白衣,不曾沾上一点污秽。大火纷飞,灰烬四处肆意张扬,那人抬起帽檐,脸上是一抹诡异的笑:“白臧主,跑了这么多地方,可叫我找到你了。”
解雨臣修长的两指夹着白臧主柔软光秃秃的小耳朵把玩着,歪了歪头:“然后呢?”
“然后?”白臧主抖了抖耳朵,不让他捏,“就是你后来见到我那样了。”
“寺中的人呢?”
“早被他趁早给忽悠走了,反正,至于是不是一个不剩,那我就不知道了。连我自己都是自身难保。”
“原来如此。”解雨臣若有所思。
“你又知道什么?”白臧主好笑,一张狐狸脸上竟能看出些笑意。他扑棱扑棱耳朵,用爪子挠了挠,“之后,我就一直待在你这了。我可并不是什么善物。”
“我知道。”解雨臣眼中带笑,“那和尚本是用五味真火来烧你,奈何灵力也不够,只用了其中三味。否则你以为?如今就凭你是金身,恐怕也只剩下渣滓了。”
白臧主不说话。
“日后有什么打算?”
“上山,复仇。”白臧主道。
“吃了一次亏,还不认命?”
“我不认命。”白臧主沉默了一会儿,说,“天地不认我,我自然不认命。”
“我从前,同你一般无二。”解雨臣拍了拍他的脑袋,“你毕竟是我救回来的,就听我一次劝如何?”
白臧主又犹豫了片刻,道:“好。”
在解雨臣府邸中住着的这段时日,一直风平浪静。
直到一日,解雨臣喝醉了,他回来得很晚,一头栽在玄关口的鞋柜上。白臧主吓了一跳,想上去扶他,奈何自己还化不出人形,只能着急得直跳脚:“起来,快起来,你流血了!”
后来解雨臣想到这事,暗中好笑。大概在白臧主心中,解雨臣永远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凡人,奈何有再大的能耐,也斗不过命。
解雨臣对白臧主说过,以前他跟他一样,都不信命,可后来他信了。
白臧主心中有些发憷。那晚上的事,不是偶然。他见过解雨臣把身子埋在水底,一动不动的,一分钟,两分钟,等他实在看不下去,跳到水里将他捞出来的时候,解雨臣只是红着眼角粗喘说没事。只是那样子看得人难受极了。他也见过解雨臣突然从山坡上滚下去,脑袋撞在石头上,可吓坏了他,但事后解雨臣醒了,一样无碍,只是笑着说脚滑了。有一天晚上,他窝在解雨臣屋角的暖炉边。半夜,解雨臣似乎做了噩梦,呻吟不止,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笑声的啜泣。白臧主从未见过解雨臣哭,这个人,一直是不温不火的,甚至平时待人,几乎没有什么能触怒他。这种感觉让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怖,仿佛这个人的七情六欲都被抽了似的。但若用行尸走肉这样的话来形容他,又不甚恰当。黑暗里,解雨臣停止了哭泣,白臧主抬起头,支起耳朵看着他。黑暗中,解雨臣紧紧抱着头,嘴里像在喊一个人。半晌,他慢腾腾爬到柜子旁,从抽屉中拾起一把尖锐的匕首。双手紧握,刀刃朝向自己,一点点迫近自己的胸膛。白臧主吓坏了,当他是被什么魔怔附了身,甚至忘记去阻止。他就那么看着,看匕首前段一点点没入他的胸膛。空气中弥漫出一股血腥的气味,他胸口洁白的睡衣上大朵大朵血色的花晕开。解雨臣却仿佛笑了,脸上是忍耐痛苦的表情,瞳仁却闪烁着兴奋的光。那把匕首不急不缓地被他按入自己的身体里,一直没到刀柄。他的双手就那么攥着匕首,仿佛在开启一个没勇气开启的机关似的,用力握了握匕首,一点点往下划——这是副开膛破肚的势头。
从那个时候起,白臧主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看他总是什么都不对。眼前这个人,平时看上去的笑是暖的,血是热的,对谁都是好的,温柔的。唯独对自己,对生活,有着一股死气,一股木讷僵硬的死气。在任何眼眼中,都能看到不甘,执着,或者期待的东西。但对他,白臧主看不到他对任何东西的热枕。
他知道每个人身上都有不能说的秘密。像解雨臣,也像他,即使再亲密,也无法将那段过往百分百对解雨臣摊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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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白臧主(下)


白臧主同解雨臣告别的时候,他也同黑瞎子这般,正弯腰拾掇一株花草。
有时候白臧主会觉得,在他眼里,看一个人。一处风景,平静的就如同看一株花,一束草无别。
直到后来黑瞎子出现,再见解雨臣时,他几乎惊讶于他的改变。兴许他自己都不曾知道,自己与之前有多么不同。至少相比于从前,黑瞎子的到来也随之将血肉还给了他。或许他自己还不知道,在旁人眼中,却是再清楚不过了的。
白臧主同他道别时,解雨臣仿佛有所预料般,只是抬眼淡淡笑了一下,从脖子里拉着一根红线,自衣领中拽出来。
那是一尊小小的玉佛,晶莹剔透,带着水色的光,中有盈盈的绿,看不真切。解雨臣把它放在手心,阳光照射下的时候,那些绿意却仿佛活过来一般。红绳已经被磨得有些发旧,不知被磨了多久,边际都有些发毛了。
“喏,这个交给你,好好保管。”说着解雨臣狡黠地一笑,“别弄丢了,以后要还给我的。”
白臧主一时间语塞,他这样同他一说,他便是想扔也不能随手了。只得叼过,爪子玉面上一蹭,触感有如上好的油脂光滑:“这玉,莫非有什么蹊跷?”
解雨臣摇头:“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物,就当做我的祝福。小白,你好歹是我救回来的,以后便惜命些罢!”
“那你呢?你的命难不成是旁人给的,才让你这般不惜命。”白臧主那日也不知怎么迷了心窍,一直以来藏在心里的话就这么口无遮拦地出来。
解雨臣的动作一顿,他分明看到他攥紧的拳头抽动了一下,瞬顷又轻轻松开来,拽着衣角。解雨臣有些失神,只是喃喃道:“命这样的东西,还能别人给你不成?”
也不知是在问别人,还是在问自己。
半晌,他回神矮下身,拿过玉佛:“来,我给你系上。”
白臧主下了山,那尊小小的玉佛被他带在脖子上,凉凉地贴着皮毛。待他走到山下,小小的玉佛已是温热得如同自己的体温一般。
小小的雪狐,纵身一跳轻盈地立在厚雪松枝的一头,抖了抖松软的毛,大尾巴在身后一翘,翘望山下的景致。纯色的冰天雪地银装素裹,只有白臧主血色的眼在渐黑的天色中透出诡异的红。
下山之后,白臧主往梦山深处走,意外地找到一处寂静的神龛,竟有半人高。神龛被雪埋了,杂草丛生的后头掩着一处洞穴。
白臧主大喜,忙咬破了手,将血滴在神龛前的白雪上,俯首下卧:“山神大人,可在休息否?”
那神龛片刻透出一点光芒,白臧主再抬头时,面前的积雪已是融化了,露出破旧的神龛石面。
“何许人也?”
“小仙本是山中狐,因家族血灾下山出世,遭外人荼毒,灵力散尽,如今只求在大人此处修葺安身,以养身灵。”白臧主毕恭毕敬答道,“多有惊扰山神大人之处,还望包含。”
神龛寂静片刻,不曾有声响发出。
白臧主疑惑地抬头:“山神大人?”
渐渐地,雪地中凝出一个黑色的小人儿,只有寻常人两掌长余,正耷拉着双腿坐在神龛顶部。
“你称自己为小仙,我却闻你身上血气甚重。神灵之气凝聚不起……可是做了什么坏事,如今已是半神半妖了。”
白臧主闻言周身一震,颤巍巍地抬头道:“不错,世上苦难诸多,自保尚难,何乎洁身?实不相瞒,山下有猎狐乃佛家中人,我们狐族本相安为乐在梦山中多年,不曾惊扰外界,此次因家族血仇,不得已才下山。本无害人之意,也曾摒弃山神一心向佛,说来实在羞愧……”
山神眯眼听着,通体漆黑的小身子抖了抖:“你本能是神灵一族的守护,这又是何苦。”
“我的确有作恶,可若勘察人世间的凡俗,各个身上又何来没有罪孽?而他们供奉的真佛,真神的心,又有几分诚意?”白臧主微微抬起前爪,眼中澄澈,已恢复一洗的碧色,晶莹美丽,“只求在山神大人此处一安身之地,以修炼身心,汲取天地灵气,来日下山必涌泉相报。”
山神若有所思,目光所及之处只见白臧主颈间有透亮的一物闪烁发光。定睛一瞧,是一尊小小的玉佛:“你心中尚有佛祖?”
白臧主摇头:“一个物什罢了,不过托人相思祝福。”
他缓慢而坚定地看着山神,慢慢道:“白臧主心中,已再无佛祖。”
“甚好。”山神化作一股烟雾,缩回了神龛之中。神龛后的冰雪大片融化,露出草木馨香的洞穴:“你便在此处栖身吧。”

这一日,阳光正好,解雨臣却觉得浑身困乏,身子如同有千斤重。他估摸着自个儿八成是感冒了,便裹着被子下身去取药。刚一拉开抽屉,一股混杂的药气便扑鼻而来,熏得他连忙苦脸别开来。翻找了半晌,什么药都有,却是没有感冒药,一时间有些气馁。因为身子用不上气,手脚又觉冰凉,便秉着“反正死不了人”的心,自暴自弃地又回榻上窝着。
正值这当,门铃却叮叮当当响了。解雨臣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继续大睡。门铃一直响,过了很久才平息下来,门外的人变成了砸门,咚咚咚砸的震天响:“解先生!解先生您在吗!我是临街的野村——解先生!”
解雨臣没了辄,裹着被子起身,趿拉着拖鞋来到门口开了门,外边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倒是有些眼熟。
对方没想到解雨臣悠地开门,再看它的模样,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道:“解先生病了?“
解雨臣无力地点了下头,吸溜了一下鼻子,冷风扑面而来,他的鼻头禁不住有些发红:“先生有什么急事么?“
男人这才想起正事来:“是这样的,解先生有没有听说过城外的一家佛苑闹鬼的事?最近很气骚动的。“
解雨臣想了一会儿,最近的确听过这么一点风声,但这种谣言无处不在,他不曾留意过。
还是点了点头:“有所耳闻。“
“我也是听街坊邻居说,您是位阴阳师,还小有名气,以前在公园还跟你搭过话,我这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找你按……哎呀!“男人急躁地一拍脑门儿,似乎有些语无伦次了,“昨天我女朋友去那佛苑祈福,结果不知怎么回事儿,半夜打来电话向我求救!我吓得赶紧报了警,现在警方那边还说没消息,我朋友就这么失踪了——我担心得要紧,这才来找你!”
解雨臣微微凝起了些神:“你先别急,进来,把话说清楚。”
男人像一阵风似地进了卧室,也不坐下,来回踱步:“她是下午去的,我因为公司有事没陪她。黄昏的时候他还给我电话说准备回来……后来手就关机了。后来我接到一通陌生电话,应该是公共电话亭里打来的,说林隐寺出事了!她受的惊吓不小,话都说不清,只一直说让我救救她,电话也是突然断掉的……”
“你别急。”解雨臣起身,向卧室走去,“你等等,给我点时间,我跟你一道去。”
林隐寺位于城外接近郊区的位置,本该是片风水宝地,依山傍水,景色也是秀丽无边。因为山中的人们鲜少到外头来,佛寺中的人也就安宁地烧香念佛。传说黄昏时的景色是极美的。只是离城中心有些远,开车需将近两小时左右。
解雨臣在路上买了些感冒药和喉片,头脑晕晕沉沉的,勉强给自己围了厚重的围巾和帽子,裹了个严严实实。
他不怕鬼,他不怕妖。若是鬼他还觉得稀奇,这世上的鬼,多半是心有不甘;而这世上的妖——大多都是他能收得来的。
远远到了林隐寺门口,就见几辆警车停在门口。
刚下车,野村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去询问车里警官的情况。
之前报警时,警方早已录了他的口供,关于他女友消失的过程,已经不能更清楚。现在大规模的搜查已经扩散到佛苑后方的森林中,再往后,便是深山了。
警方显然到目前为止还是一无所获。
解雨臣站在慌乱的男人身后,目光却投向另一边。
“解先生!”男人有些焦急地回头看向他。
解雨臣伸出白净的手掌,止住他要说的话,目光却依旧盯着另一边:“看来野村先生说对了。”
男人一愣。
“这寺中的确有妖物。”解雨臣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有些害臊起来,怎么听着正儿八经显得他像那种捉妖来的老僧,怪不入耳的。
他心下一笑,把野村拉到一边,指着不远处寺中的一片枯木:“这寺院后方就是林子,可以说紧贴着寺院,甚至是寺院就建在林子中的。外边的林子草木繁盛,院内除了送书却是棵棵枯萎。松树大多长在神龛附近,多年来都被沾了灵气,佛苑中的松树都是从外边移栽过来的,就是为了镇压寻常妖物。至于他树……”
野村若有会悟,紧张地攥紧了衣角:“是被妖怪所侵?”
解雨臣点头:“只是这佛寺平日并不多人,若有妖怪有害人之心,为什么选在这里?可惜也没有高僧在此,也难怪。”
“那、那我女朋友——”
“先看过了才知道。”解雨臣淡淡一笑,“放心,不是什么穷凶恶极的妖物,不然早就闹了个天翻地覆。加上前一阵这里就频频有传闻,如果真的有,不是人在装神弄鬼,就是对方在恶作剧。”
“恶作剧?”男人瞪大了眼,有些惊讶得不知所措了,“要怪也会恶作剧?”
解雨臣心中发笑,不再说话,向那片枯木走去。
在寻常人心中,总是对未知的、不能被自己所控制的事物产生恐惧,甚至顾自猜度均衡善恶。其实世上的善与恶,好与坏,哪是一两句说得清楚的?
这么多些年,解雨臣从来都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过都是些举手之劳罢了。从一开始一颗满当当的同情怜悯善感之心,如今也早已尝不出多少感觉来了。
他静静地一边想,一边低头从衣襟中捞出一只小瓶,瓶身是普通的玻璃,放在阳光下却是淡淡的蓝色。
他拔开瓶塞,放在那枯木根下许久,又从怀中掏出小小的一片符字,点火燃了,塞在那小小的瓶中,压上瓶塞。
野村只睁大眼瞧着,之间那字符越烧越旺,在瓶中几乎呈现出诡异的蓝色,而后一点点熄灭,瓶中一如既往干净透明,连一点灰烬都不曾留。
解雨臣刚回头,野村就普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对解雨臣咕咚咕咚磕头:“大师救救她,救救她啊大师!”
解雨臣微微皱眉,却没有上去扶他起来的意思,只是问:“你这是做什么?”
“关于解先生的流言我听过不少,刚开始也是不怎么信任,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来找您的,心不知是不是什么装神弄鬼之人。现金见到了真本事,知道是自己错了,我心不诚……但求大师一定要救我女朋友一命!”
说着又是咕咚一下磕头。
解雨臣心中有些好笑,不禁想日本人还真是刻板,从那么久以前到现在,这一点从未改变。解雨臣忙让他赶紧起来,四周有人看到了不好:“这没什么,鬼神之说,世上相信的人本就不多。你也不必拜我,一些看家罢的玩意儿而已。至于这件事,我自当尽力,你放心吧。”
男人站起身,激动地拽着解雨臣不撒手,似乎还想说什么,解雨臣却先他一步开口:“劳驾,帮我借只猎犬来吧。”
男人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猎犬?”
解雨臣点头笑了笑,又看向不远处的警车:“他们现在只怕都给追了去,四处在搜查,但那边还有警方的人,你同他说再借一只,身上有女友随身带的东西。”
野村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立马连声应道,朝外边的警车跑去。
野村走后,解雨臣攥着那小瓶子,闭上眼嘴里念着话,一步步绕着那树顺时针走了一圈,又逆时针走了两圈,然后站定了,睁开眼,凑到正对的面前的树皮上,果然发现一道细微的抓痕。这抓痕藏在数纹中,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找起来也是极为困难。但解雨臣知道一般妖物若想在什么地方下手,很有可能像人类一样提前勘察过,然后在合适的地方留在自己的标记或气味,以便后来在黑夜中寻找下手的机会。
照野村自己的说法,女朋友不过是个普通公司的小职员,不算漂亮也不丑,简直比平凡人不能再平凡了。树上既然有抓痕,应是什么能化身的动物,并且身形小巧,除非灵力甚高,否则对人类造不成什么太大的威胁。
解雨臣挠了挠头,有些百思不解了。
少顷,另一辆警车开来,野村便跟警察介绍解雨臣是他的朋友,都很担心他失踪的女友。说着又把解雨臣给他的瓶子拿出来,拔开盖子让那猎犬闻了闻里边的气息。
那猎犬若有所感,刚闻完就牵着警员的手往一个方向奔去。那地方草木繁盛,渐渐隐蔽到林子中。而此时的天色是日照当头,林中影影绰绰投下许多光斑来。
解雨臣回身看了野村一眼:“怕不怕?”
野村又是一愣,旋即挺胸:“不怕……我不怕!”
解雨臣的眼中多了些笑意,头往警犬跟踪的方位扬了一下:“那么……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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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干人走了许久,那警员因为紧张的气氛不怎么舒服,开口跟野村和解雨臣偶尔闲聊几句。
警犬走得越来越急,他一遍得打力拉着,一边还要回头看看解雨臣和野村有没有跟上。
“最近这里头不安生的人,你们这些人还非得往这里跑,现在可好。虽说我也不信鬼神,总免不了是坏人做事,现在可好,这种事儿啊,以后就得长点心……”那警察拽着警犬的绳子,嘴上还一直唠叨不停,“说来也怪,鸿云大师最近要来这破地方做法,这寺庙也算是蓬荜生辉。”
解雨臣一挑眉,加快脚步和那警察并排:“那位大师可是来头不小,竟来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
“这可不,又没有闹出人命来,交给我们警方就行了。”说着看眼色似地瞥了一眼野村,见他只是板着脸,并不说话,便继续道,“谁知道有人是不是在后头撺掇呢,法师也好大师也罢,这年头还不都得混口饭吃?哪儿不太平到哪儿做做法,钱财来得容易得很!”
解雨臣噗嗤一声笑了,却并不接话。自个儿着急得要死,见这头的两人竟还有心在这头说笑,野村的脸色不大好,刚准备开口说什么,那警察拉着的警犬却忽地停住了。它警觉地竖起耳朵,像在预备什么一样,警察刚奇怪地走上去,那猎犬却猛地挣脱他开始疾奔起来!
这一撒腿警察可以说好无预备,连脱被拽地甩出去好长一段路,好不容易停住,又猛地被往前拖去,速度根本本不上,劲儿也来不及使,那警犬就像疯了似地,凶恶地吠叫起来。
解雨臣见前面是个山坡,忙大喊让他松手,就见那警犬一失去桎梏,便如同离弦的剑,蹭一下就飞奔出去,根本撵不上。
警察爆了句粗口,爬起身来胳膊和膝盖都被磨破了好几道,血从衣物里渗出来:“这他妈的突然怎么回事!”
解雨臣忙上前大力将他拉了起来,脸上早已没了刚才那副轻松的神情。食指比在唇间示意噤声,然后将身后的野村推到警察身边:“这边要小心,你保护好他!”
警犬狂奔的草木踩动声和吠叫声越来越远,解雨臣从踢上捡了根还算结实的木枝,又从兜里变戏法似地弄出来一瓶水,淋淋漓漓地全浇上去,然后快步往警犬的方向跑。
那警察受了伤,速度和灵活却丝毫不输给解雨臣,他也已经警觉地掏出警棍,一边环视四周一边跟上。只是顾忌到身后野村的脚步,他不得不时不时停下来,或放慢速度。
就这么也不知道跟了多久,警犬的吠叫声一直不曾停下,随着声音越来越远,解雨臣只能竖起耳朵分辨方向。越来深处,草木越是深,盘根错节的,他们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这一代显然已靠近山林了,解雨臣想。为了不彻底跟唯一的联系断掉,他咬了咬牙,继续往深处走。
远处的警犬忽地嚎叫一声,听起来有些惨,解雨臣一愣,紧忙较快脚步。不过片刻,便感到不远处也有东西在向他靠近。他停下脚步,那东西来的速度极快,他却闻不到什么气息来,本已是备战的姿态了,却不想片刻后猛地从草丛中蹦出来的竟是刚才那只警犬。
警犬看上去狼狈至极,身上的毛发东一撮西一撮乱成一团,胸口还有血迹……牙齿上、嘴上和鼻上都有血迹!
而这仓皇的模样,分明就像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
解雨臣站在原地静待了片刻,心跳如雷,却没有任何动静,直到身后传来了警察和野村的交谈,他这才回身。
那警察正半蹲着身子检查警犬身上的血迹,脸色僵直着,似乎也不怎么好看。待解雨臣走过去了,他才指着警犬身上的血迹道:“胸口,还有他嘴上的血,都不是它的。至于后腿这里,是被什么动物咬伤的才对。看伤口应该不是什么凶恶的野兽,只是力道很大,看上去像咬着不松口一般,险些扯下来一块儿肉!”
“你们先回去,这不像寻常山兽。”解雨臣搡了一把野村,“先回去通知你们警方的人,否则我们三个根本是冒险。我留在这地方守着……快些去!”
那警察本还不同意,毕竟解雨臣的人身安全也是需要保障,只是看他十分坚持,怎么都不肯离开,只好作罢,先带着野村原路返回。
待这两人走开一段距离之后,解雨臣重新攥紧了手中的枝桠,顺着刚才警犬跑回来的路一直往前走。
四周的草木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小心留意着脚下,一直到一处草木折断一大片的地方,见地上血迹斑斑,他知道这便是刚才警犬搏斗的地方了。
单膝蹲下身来,他皱眉蘸一点枝叶上的血,凑在鼻前嗅了嗅,又用两只捻了捻,心下还是做不出任何判断,只得攀着野村和警察的支援来得快一些。
就在准备起身的一刻,解雨臣的余光忽然瞥到枝叶中盈白的一点。
他上前,拨开草木捡起来,竟是一尊小巧剔透的白色玉佛,中有盈盈的绿色。
解雨臣的身子猛地一震,的的确确想起了多年前关于白臧主的事。像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似地,他攥着那白玉佛像站在原地,垂着头静静思考。
警察带着其他人和野村到了这里的时候,解雨臣已经不见了。若不是后来他借了别人的手机跟野村报了平安,警察恐怕是要变得更棘手了。

是夜。解雨臣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觉得感冒经过下午没命的那一场跑,汗水都湿透了,身体也好了。
他攥了攥胸口那枚微微发凉的玉坠,轻声叹了口气。
转了个身,刚准备入睡,忽地听到房顶上似乎传来细小的声响。仔细听来像有什么东西在隔着层木板挠屋子,听不真切,模模糊糊额,还有轻声的其它奇怪的动静。
解雨臣披着外套,在黑暗中又坐起了身。回身摸着抽屉擦出根火烛,点了油灯,顾自拎着就推开了房门。
人是冲着房门外的,目光和声音却冲着房顶,他倒是一点都不怕,如同早料到了一般:“小白,是你吗?”
房顶上的动静忽地停了。
解雨臣脸上渐渐有了笑意:“小白,你不出来,这枚玉坠我可以就扔了。”
楼上又是一阵咚咚烦躁的声响,片刻一个影子跃到窗前,透过月光,那是一只小小的,狐狸的身影。他身后松软的大尾巴不安而焦躁地甩来甩去,像个心虚的孩子。
解雨臣笑了笑,关上门,裹紧了衣服上前推开门。门前果然是白蔵主,比起多年前那个小狐狸,他身形大了不少,不再是惹人可爱的雏形,但一声毛发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确实极美的。
解雨臣扬了扬眉,也不说话,单只一侧身,它便跳了进来。
解雨臣不寒暄,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林隐寺最近的动静,都是你搞的鬼?”
小狐狸正在他榻上缩成一团,前爪上渗着一点血,显然是还没好全的伤口。此刻他正抱着前爪一点点舔,听到解雨臣说的话,明晃晃一双眸子在月华下抬起,发出幽暗的光。那一点点光看得解雨臣发怔,一股莫名的凉意从心底升起:“你……身子恢复好了?”
白蔵主一双狐狸眼中似有笑意,开口不住的亲昵:“先生,这么久没见,没想到你还是老样子,一丝都不曾老。可是有什么灵丹妙药,跟我也说来可好?”
解雨臣的脸色渐渐发凉,笑了一声就着窗台坐下:“林隐寺,是不是你搞的鬼,看来现在不问自知。你有这样的本事,自然身子也恢复得很好,是我废话了。”
白蔵主似乎没想到解雨臣会这样回答,舔着爪子的动作也停了一瞬:“白天里,我本只是想撵走那猎犬,却闻到你的气味,却见还有旁人,害怕败露了身份,这才逃走。只可惜把你给我的那尊玉佛落下来。”
解雨臣拽着红绳将玉佛从贴身的睡衣中拽了出来:“早说过这东西要你还我,这么多年,你这小东西却不见了,东西看来也是不打算还我了。这一遭正好,我这就收下。”
白蔵主见他作势往怀里揣那玉坠,心知自己八成再要不回来了,一双尖尖的狐狸耳朵瞬间耷拉下来。
“你若同我说你最近发生了什么,又怎会跑去林隐寺中捣乱,玉坠就还给你。”解雨臣的眼中笑意渐浓,“又捉走人家的姑娘,该不是看上了?”
白蔵主起身,尾巴尖扫过解雨臣的枕头,抖了抖两只雪白的狐狸耳朵,又仄了仄头:“先生,当年的救命之恩不敢忘,我父母的杀身之仇也不曾忘。我没有想过要祸害任何人,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便回大山里去。”
解雨臣放下手,微不可闻地叹气:“终究还是要报仇。你修炼这么些年,灵力已全部恢复,你也不再居住在梦山。那位大师要来这种地方,就是遂了你这些日子兴风作浪的心愿。莫非……”
“是呀。”沉默半晌,白臧主忽地俏皮眨眼,极为纯真而赤诚地看着解雨臣,“那年来烧寺庙的,便是他了。不单我一个人差些丧命,他还命人……命人屠尽山中所有白狐。”
解雨臣闻言,不可置信地猛地抬头,定定地看着白臧主。
白臧主却依旧是那副样子,不喜不悲地看着解雨臣。
“先生,我心中无佛,更无神灵。”白臧主伏在地上,对解雨臣深深叩首。解雨臣眼睁睁见着一点一滴的变化就在他面前——白臧主的耳朵收了回去,尖锐的爪牙和雪白的毛发收了回去,一个少年在他面前渐渐直起腰,抬起头,浑身赤裸,长身而立:“从此以后,先生就是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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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新年快乐!本来这一卷应该直接完结的,我也不造为什么写了这么多……明天会直接完结,今天就更到这里啦,2015,从很远的一个地方来,到长白山去。新的一年,希望大家也能万事如意。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解雨臣第二日是被噩梦骇醒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玉坠已经没有了。一切都像是不曾发过胜过一般,房间里整整齐齐,没留下白臧主来过的一丝痕迹。
野村很快打来了电话,说女朋友已经找见了,是在不远山林处的一座神寺中,发现的时候昏迷不醒,等醒来时已然忘记所有发生过的事。
解雨臣闻言,半晌不言不语,顾自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夹紧了话筒:“警察那边,有说什么?”
“没有。”野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只是判定抢劫未遂草草了案了。其实那帮东西……我看嘴上说得自大,一个个也没什么本事。没法判定的东西,谁知道呢……”
解雨臣听他兀自在那边小声嘟囔:“谁知道是什么东西……”
“野村。”解雨臣轻声唤他,“那天下午,你可是瞧到什么了?”
野村的声音有些犹豫:“那天我们找到她时,鸿云大师也来了。说来奇怪,路上那警察还一直在跟我们说他,没想到下午就到,教程也是麻利……我留下来跟他说了情况,他就捻着佛珠在四处晃悠。那时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看见丛林中有一只很大的动物,不知道是什么,吓死人了……”说着还一边心有余悸地在话筒那头拍拍胸膛,“大师扭过头来的时候,那东西一窜就不见了身影。反正这鬼地方我以后是不去了!鸿云大师说今日便开始做法,谁都不得靠近那林隐寺,希望若真有什么鬼怪作孽,早日驱散罢!”
“我知道了。”解雨臣拉了拉衣裳,套上一件外衫,在有些发凉的早晨打开了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下有些茫然。
“那……解先生?我先去看我女朋友了,她现在身体状况还有点不好,我怕她……”
“快去吧。”解雨臣笑笑。
挂上电话后,他略微有些失神,心中也有些不安。说不上为什么,这白臧主与他之间,明明相处的时间并不长,纠葛也并非深厚,可偏生能感到一种来自惺惺相惜的感情。
他说不愿让白臧主去恨,去为了无谓的东西让事情落到更差的地步,可他自己何尝不是……如若有一天能再与瞎子见面,那恐怕又是另一幅光景。当局者难自清,谁都说不清楚。
三天中,解雨臣蜷在榻榻米上睡午觉,今日他格外困乏,梦也多。
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就醒了,似乎是觉得有些冷了,又懒得动,磨蹭地四处摸了一遍,拾了一件外套盖在身上,闷头就想继续睡。
谁料天色渐渐黑了,解雨臣确实一点也睡不着,反倒越来越清醒。
鸿云大师做法之日,应该就是今天。他呆愣愣的看着外头的天色,心里空荡荡的,脑子里走马地闪过很多零碎的片段。那是他与黑瞎子之间的,曾经最好的日子。
他深知白臧主与他们不同,这之间的各种爱恨情仇,也与他和瞎子之间有本质的差别。
他插不上手。一点也插不上手。这件事,若白臧主自己不能解开自己的心结,旁人一点用都没有。这件事就是种是未完的,没有了却的了。
第二日,解雨臣中午正在煮一锅挂面,水已过了两次,眼看着就可以捞了,电话铃却忽地在这时候响了。
解雨臣叼着筷子,把手里的空碗磕在座机旁边,湿淋淋的手接起了话筒。
“解先生?”
“野村先生?情况一切都还好吗?”
“好,好得很!”野村在话筒那头释怀一般笑了,“听说鸿云大师做法成功,你看看新闻,这桩事弄得不小。听说昨日那座神社的附近很多草木都焦啦。很多人说他装玄弄鬼的,我看着倒不像,还亲自去拜访谢过,要不是你们两个。我女朋友恐怕……”
解雨臣又有些失神。这两日一度的难以集中注意力,这一百多年来他的感官早变得十分敏感,眼下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事情了……
“解先生,解先生?”
解雨臣回过神:“啊,您说。”
“鸿云大师我已亲自谢过,女友今天的状态也已经恢复。你看,你若方便的话,我明日再去拜谒、谢过你了!”
“不必。”解雨臣的口吻十分清淡,手指却微微用力地扣着座机边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若说有什么的话,只希望这次的事情,你不要太大肆宣扬出去……”
野村似乎在那头愣了一下:“可电视上已经——”
解雨臣打断他的话:“电视是电视,你是你,从你口中说出来的又是另一部分了。知道吗?”
“好,我知道了,解先生放心。”
解雨臣的心头突然有些悸动。他关了灶台,关上灯,随手套上一件外衣,匆匆赶去了林隐寺。

一片枯木之中,解雨臣双手被粗糙的石块和土壤磨得有些红了,他还是执着地挖着,不一会儿,果然见到那小小的一尊玉佛,牵着红绳埋在那片土之中。
玉佛上有些血迹,他认得那种气息,那是白臧主的血。
红绳的另一头,绑着一张小纸条。
“先生,我并无性命之虞,请放心。那日想过先生的话,并不是无所顾忌。再三思忖,终究只夺走那和尚的一魂一魄,让他日后再难成佛。如今我大仇已报,心结已了,玉佛便还与先生,此物逢凶化吉,当真不假。日后有缘,必会相报。”
解雨臣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像胸腔里没谱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终于不再险吝吝地令他担心。
他抬起头,远处是林隐寺巍峨却破旧的藏金阁,在夕阳下竟有些庄严肃穆,令人心起敬意。
头顶的天蓝的没有一丝云,而远处地平线的万寸光芒一分一毫地弱了下去。
他突然想起白臧主曾跟他讲过的故事,闭上眼,仿佛能看见梦山深处大雪纷飞纯白一片,百十只雪狐蜷着身子,舔着松软的毛发窝在神龛或神社的祭坛上,懒洋洋地守护着他们的一方净土。
而小狐狸便是小狐狸,一双眼一碧如洗,没有比那更晶莹剔透的美丽。
他少年的模样长身而立,窝在母亲怀中稚嫩地指着手中的经书一字一顿,神情专注:“十方如来,同一道故,出离生死,皆以直心……”
解雨臣闭上眼,只是世上没人知道,除了他没人记得,小狐狸曾有颗向佛的心。


卷十一·完

楼主:肆上一盏酒  时间:2021-04-08 08:32:07
下一章是无双更,她最近忙,但表示放假一定更。另,大概全文最虐的地方要来了,我特地把这些情节给了无双……了解她的盆友们,你们懂得……我比你们还期待

楼主:肆上一盏酒

字数:23371

帖子分类:黑花

发表时间:2013-09-29 16:01:00

更新时间:2021-04-08 08:32:07

评论数:2287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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