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晋王薨后，已近五更，天色将明，二妃集文武议曰：“倘若缟素发丧，那梁军定不干休，若乘虚前来争斗，我军别无战将，如何当他？那时节我等尽作了亡魂，反不能扶柩回都，不如暗暗搬尸回国，徐徐退兵。”佐臣皆同此议，遂定计今夜悄悄运尸回还。怎奈晋王死讯传得飞快，那日旭日才升，王彦章领兵来营前叫阵。原来那梁军探报获知晋王昨夜遗嘱，晋营哭声大作，报于怀英，彦章曰：“此天助我也，晋主一死，将无斗志、兵无战心，当速速讨战，或可一举破之，乘敌之羸乱，乃兵法要义也，天时不可纵失，待末将出兵扰之。”怀英许之。那王彦章驱至晋营，见免战牌高挂，彦章遂领兵卒叫骂，高喊曰：“晋人听者，你今国无君、军无将，真个国也不国、军也不军，何不出营献降，免得孤儿寡母一并遭难！不献降也罢了，惮吾梁兵，一至于此，连老匹夫死了，丧也不敢发，孝也不敢戴，成何体统，看起来毕竟是沙陀胡性不改，禽兽聚结，没个法度、缺少人伦，为天下笑也！”骂得晋营人人悲伤，那刘妃看着晋王尸骨未寒，昔日何等英雄，今躺在营中，任人诟詈，句句言中其心腹，恶毒凌厉全不堪闻，不由得伏案悲哽，曹妃亦哭得如同酒醉，两厢臣子亦束手无策。彦章见晋人不出，忖曰：“今日不打得晋兵败亡，来日他家整顿兵马，悔之不及。”遂问兵卒取铜锤一柄，猛喝一声，遥掷在免战牌上，将那高牌砸得粉碎，梁人一片喝彩。
却说刘妃等在营中，闻知彦章砸了免战牌，不由得怒火冲霄，刘妃曰：“彦章欺人太甚！待妾披挂迎之！罢，既为晋王妇，命该如此！”晋臣纷纷跪阻，刘妃兀自气满胸襟，慨然曰：“列公不必如此，今不出战，教贼杀到营中来，毁了尸骨，我营中文武尽成鱼肉，乃晋国奇耻大辱！如今无将可差，妾也颇识刀马，况刀是宝刀，马是神马，若寻机杀了那彦章，也是替夫报仇。”曹妃哭啼啼扯住刘妃不放曰：“姐姐若再有个好歹，小妹也不独活，要去，小妹先去！”刘妃曰：“妹妹且住悲啼，听为姐一言。那彦章欺我等是没了夫主的人，如今一番国仇、一番家恨，不能不报，为遗孀且贪生怕死，于异姓文武公卿何？今势急矣，不容权尊卑男女，但有武艺，且去临敌便了！”曹妃无奈，正不知籍何言相阻，存勖闪出奏曰：“何劳母后出马，儿上阵战他！”刘妃怒喝曰：“你父尸骨未寒，我儿忘了三矢之托？晋国但剩你一根独苗，怎能与敌将厮杀，若有闪失，儿与为娘尽作了千古罪人！再若提自家出战之事，定将儿绑缚营中，杖笞八十！”存勖含恨而退。一时满朝无人应声，唯见那刘妃满面泪痕，自穿了银袍素甲，手执木杖柳叶刀，真个栉风沐雨的马上美人；那桃花马今日悲嘶不绝，刘妃心潮海沸，哪管得马儿灵性、护主之心，一声号令，开了营门。那丁会、盖寓、承业等统领弓弩手压阵，一个个心肠如绞，刘妃正待出马，忽听身后有人擂动战鼓，回看时，原来是曹妃击鼓作歌，唱云：
【雁儿落带得胜令】重将百战身，又向千层刃。怎做得龙潭气焰消，虎帐英雄尽。
拼却寡妇新麻裙，报他君主旧时恩。贼逼拶营头狠，俺摧敲战鼓频。殷勤，这生死何足论？悲嗔，那盈亏付絮云。
刘妃闻歌，凄楚满怀，见营中众人，纷纷泪下，反分毫不惧，拍桃花马骋至辕门，忽闻战马猛嘶，双足一抬，竟将刘妃抛下马来，那刘妃又气又恨，本已恶胆满怀，怎经烈马抛闪，自一丈高空跌下地来，霎时昏去。腰间竹笼摔得折损，那墨玉蚱蜢托笼而出，飞往柳荫涧去矣。看官，你道那桃花马颇有灵性，今日怎得抛闪了主人？原来马儿深知彦章在前，杀法凶险，九死一生，恐皇娘遭害，遂掀在营门之地，恃伏虎驱狼之力，自敌彦章一人一马，那彦章见一团赤焰袭来，心下异之，那桃花马近前，竟一跃飞起，以蹄打乌骓罗刹兽头面，彦章恐它打坏了坐骑，忙双足站立雕鞍，熊躯前伸，阴阳两枪一刺，倾出马首数尺，桃花马哪避得他双枪如电，瞬时间，那双双提胸被刺破两个窟窿，两锋直投心窍，桃花马空中双蹄乱蹬一气，不过将那罗刹兽头皮蹭破，终不曾踏死彦章战马，落地时节，血流了一滩，挣捶哀鸣两声，气绝身亡。曹妃见刘妃昏闭，桃花马遭戮，彦章遂一声喝令，来抢晋营，恼怒了皇娘胸襟，竟不穿盔铠，一人跨了紫骝马，提绣鸾刀，暗持了五对铜丸在怀，丁会、承业等见曹妃一声不答，冲出帐去，大惊失色，忙喝令弓弩手备战，那丁会与存勖策马奔出，见曹妃立马于营前，王彦章熊威虎势杀来，曹妃坐立不乱，暗暗笑曰：“贼护面之上，但眼眸开了两孔，今拼却性命，将暗器打入他颅中，大仇得报！”彦章见曹妃不穿盔铠，着锦衫沉着当敌，早料其先机，一马杀来，曹妃连打十枚五色铜丸，彦章在马上双手持枪，将铁臂护住双目，哗啦啦接取十枚飞弹，弃在道旁，分臂迎面笑曰：“等闲陋计，岂能伤吾？”曹妃虽则惊惶，见此际那彦章不曾提防，又摸出一枚金弹要打彦章，那时节，彦章相去不过二十步，曹妃惜机缘胜如性命，竟不退却，运足臂力，笋指儿将一丸弹出，彦章吃了一惊，唬得失落了金乌枪，侧头躲避，白光闪处，右手抓取金丹。彦章怒冲牛斗，骂曰：“好妇人，今日不杀你难消吾恨！休走看枪！”说话间已在马前五步，曹妃见他势大，忙飞身离鞍，那紫骝马护主，扑上彦章马头，乌骓兽一阵嘶吼，退了三步，彦章以玉兔枪又刺入紫骝飞燕喉中，紫马口眼血丝迸出，倒地而亡，存勖忙趁势将曹妃托上战马，与丁会逃回营去，张承业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彦章遂回身以素华枪挑起赤焰枪，双枪在手，拨打雕翎，徐徐退却，暂引兵卒回营，齐用午饭，聊作休整。
那曹妃杀不得彦章，敛愁眉回转营寨，帐中刘妃在床，昏睡不醒，曹妃见刘妃气弱脉微，不知安危如何，在床侧哭个不住，忽闻报曰：“帐外有一老妪求见，道是知娘娘有难，来解倒悬。”曹妃闻言，忙曰：“败亡只在顷刻，竟有扶者，必是仙道众人，莫非师父到了？”将来者召入，曹妃见了忙下跪拜曰：“险恶之所，怎敢劳动恩师驾临？”众人见那老妇鹤发童颜，貌如处子，身穿桃红布衣布裙，身后背着一柄三尺绣花剪刀，正是柳荫涧陶仙姑也，笑眯眯扶起曹妃曰：“沐英徒儿，军中不需多礼，你姐姐今当大难，为师特来济她。”曹妃曰：“我姐姐今日半死不活，师父来得不迟不早，真神人也，居尘外隐园，竟知我营中机密。”陶姑曰：“是她落马时节，那墨玉蚱蜢腾云来报，我本在织绢消遣，见了那小虫，恐含露垂危，也不待你师公起课占问吉凶，独自以缩地之法前来。”那陶姑醇善心性，不假遮拦，一语说得营中文武惊诧万状，也不管旁人脸色，取了金丹一粒曰，教曹妃取水喂了刘妃，一碗水尚温，刘妃醒转，见了陶姑道：“师母到此，不曾大礼相迎，徒儿其罪不浅。”又问了曹妃交战情由，曹妃将桃花马、紫骝燕俱死彦章手下情由，诉于刘妃，那娘娘闻言，捶床哭曰：“真个一朝兵败如山倒，此二物乃仙家神品，不想今日被个贼国匹夫断送，教徒儿愧对师父师母！”陶姑曰：“如此，那王彦章真个可恨，好好两匹宝马，叫他害了，若为师遇了他，定要惩戒！”正说话时节，那营外梁兵叫阵，原来彦章等用了午饭，又来讨战，誓不得令晋人安然搬尸回国，一片“国中无将，妇人卖颜！”之话，刘妃听了，就要起身再去交锋，陶姑道：“徒儿不可妄动肝火，今老身既管了你营中之事，便要管个周全，况他害了我家坐骑，又颠狂至此，遇上老身，合他不幸。”承业等忙阻曰：“仙长乃世外之人，岂宜为我晋国之仇，与尘凡莽汉操戈？”陶姑曰：“不妨事，我略施小技，不害他性命，唬得他从此停兵不前，也就是了。”遂道了声：“徒儿且自安歇，今日来此救你，又得重逢，也是天意，从此一别，再无见期，望你姐妹多多珍重。只因蚱蜢英灵，将归天上，从此凡间一毫灵气不存，那墨玉福佑之功，从此逝矣。再有危难，也没个宝物去我涧中求救，还望徒儿惜重仙质贵体，你姐妹们好生护持！”遂来至营门，谓丁会曰：“这个将军，你军中有皇娘乘的车辆无有？”丁会恼她口气甚大，却不敢怠慢，忙道：“自然有的，待下官吩咐兵卒，与仙长驾车，送归净壤。”陶姑曰：“不要人儿马儿驱车，有四轮则够使，俺也不要你家的车辇，少时王彦章抱头逃遁时节，自去战场中取回便了。”曹妃出帐听闻此话，忙亲备了车驾，开了营门，那陶姑轻轻跃在车上，念动口诀，车儿自能驱驰，群臣见了，都说：“有趣有趣！”指手画脚，热闹喧天。
彦章闻得晋营吵闹，立马细看，原来一个闭月羞花的白发妇人，娴然作在车辇之上，四轮咕噜噜滚到阵前，老仙婆见了彦章，斥曰：“王彦章，你损了仙家马匹，叫你赔你也赔不起，尘外人有慈悲之心，若跪下叩首服罪，老身便饶了你。”彦章哈哈大笑曰：“老妇人好大口气，看你不知卖甚玄机，驾着车儿到来，连个拉车的马匹也没有，是了，自然是被某杀了，是以无走畜供你驱驰，一见面但问某索赔，你有手段，某这匹盖世宝马，任你取去。”陶姑曰：“这等腌臜的肉山皮岳，连我们世外翻地的肥也比它香多了，值得你这匹夫招摇。”彦章闻她傲语惊人，怒曰：“如此恶言相激，你这老妇且通姓字，免叫某杀无名之辈。”陶姑抽取绣剪在手曰：“正要训教你这匹夫！一合杀不得你，算老身枉费修行！”彦章大愕，催马赶在车边，以素华软枪来打陶姑，只听得一声清响细如蚊蝇，原来陶姑将剪刀，轻轻夹了那枪头一尺之地，真个疾如雷电，两军观战者，皆不曾觑得端倪。陶姑运指之快，彦章亦不曾领略，但听她钳了软枪，劈头盖脸问一声：“要头要马？”彦章应答不暇，随口说了声：“要头罢！”但见陶姑秀腕一翻，扭动那软枪，不消一息之时，竟将枪尖屈到彦章面前，抖一分虎口，那剪刀便松了枪杆去，但闻风响、只见光流，软枪回弹而下，直绕过侧铠，打入战马腹中，霎时间血流了满地，龙象乌骓罗刹兽咧嚎一声，四蹄一软，瘫在地下，彦章瞬时落了五六尺，再看那战马，奄奄一息，已无救也。陶姑垂目道声：“罪过罪过，不是老身手狠，这也是孽畜争强斗狠之报也。”彦章见那陶姑果然一合便能败他，又心存仁义，适才问他要头要马，信口答说要头，才折了战马，若说要马，那陶姑何等手段，向下反折，打回面上，恐自目中打入头内，此际倒卧沙场者，乃是彦章、非乌骓也，一时心服，又不甘磨损了兵势，遂狠心肠自马腹中抽出素华枪来，执双枪在手，举项对陶姑满目凶光，不敢向前。陶姑正在车头，也不正眼打量彦章，暗忖：“若打了他头颅，岂教这厮尝些丧马滋味。”忽见天上一团白云飘来，云端有人呼曰：“娘子，我一时不察，你竟跑出山来，与尘凡的腌臜匹夫争斗，除此没甚么消遣玩耍么？真是愈发欠通了！”众人瞠目观望，那云端一个白发银髯的老者落在车头，但见他，面如凝脂玉，形似傲霜枝，英武修长目，精莹皓冽眉，真乃神仙人物，那老儿身着青衫与鹤氅，手执翠玉拂尘，轻盈盈立定香车，虽口出责问之言，却满目慈爱，笑看陶姑，最堪解颐者，那仙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见陶姑受寒风吹红了双颊，竟柔肠不饰，将双手与她捧了面庞取暖，少时搓热了，笑微微伸指揪扯着陶姑面皮曰：“偌大年纪，还这样贪玩，出门也不告知为夫，教我好找，真与那桃花马一般，错了没有？速速在为夫面前，乖乖的自咎。”陶姑曰：“官人，我错了，只是再休提起桃花马来，这个匹夫，将那马儿、与往日赠沐英的紫骝飞燕，一并杀了，我也将他的马杀了，气还不曾消哩，怎奈命该如此，就此罢了。”说话时节，语及双马，眶中泪光闪动，杏眼赤了大半，令人怜爱。那柳公道：“此事我已算知，娘子不要伤感，待我说他两句，与你一并回家则个。”陶姑憨然相视，喜笑颔首。却说柳公来在彦章之前，正待说话，那王彦章早唬得双腿发颤，只道柳公要害他，一面退走，一面掷了素华枪来袭柳公，柳公等闲接在手内，三把两把扭折扯断，弃在尘埃，口称：“跑甚么，本待告你，这晋梁两家争斗，你休要弃身锋刃，一力担之，否则，到头来难免一死！你也不听好话，只管跑，罢，不知礼、没悟性的匹夫，随你来朝造化去！”也不追赶，听彦章迈步逃回梁军大营，闭门不出。再说刘妃闻知那陶姑在沙场教训彦章，竟不顾病沉，教曹妃搀扶而出，寒风之下，二妃彼此相偎，看阵外争斗情由，及见了柳叟从天而降，不由得喜之不胜，泪洗胸襟，又见了那年迈柳公与陶姑昵厚私语，其亲、恰如八九岁一同长起之童儿，其爱、浓似一十六七新婚之燕尔，不由心中长叹：“真睹得神仙眷侣也！”那时节，曹妃也触得满膺滋味，竟双双面庞含笑，暂搁了夫死国危之恸，目睹那车上春风景致，尚不自知已笑靥满面，二妃不由四眸一交，见两下皆是初绽的桃花人面，乃在逆境之下，彼此生出一掊怜赏敬爱、缱绻相思。正四目顾盼含情、间不盈尺，难以割舍之际，忽听兵卒交杂惊嚷，搅得二妃远看那战场之境，一朵白云徐徐升空，两个人形在云头渐远，刘妃忙道：“今日一去，概是永隔，待我拜别师尊！”曹妃忙扶之下拜，与刘妃同向云端叩首。仙家走后，王彦章虽折了一枪一马，毕竟有金乌枪、鱼鳞铠两件神器，晋王尸骸尚不及运回都城，欲知晋国如何搬尸退敌？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李存勖承爵平叛党 史建唐受印挫仇魁

上回说到，那柳荫涧柳叟、陶姑离了晋国大营，腾云回转太行山，才落云头，已是日落月升、阴晦时节，忽闻一声怒吒曰：“好妖人，不在世外修行，敢破吾法宝，今日定不与你甘休！”柳仙循声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道，光头长嘴，玄衫锦袍，宽裙隆袖；面上两根长须倒生二尺，精凝见肉，一对丑眼目瞪无神，凶光外泄，一张阔口唇厚喙凸，腥气逼人。柳叟见了，笑曰：“你这妖怪，多年寻你不着，今日自讨死路来了！你的底细焉能瞒得过我，待我说与你听，你本天庭阆苑清溪中一只鲤鱼，别家鲤鱼承天地灵气，多浮于水面，腾空遨游，你每日在河下沉沙淤泥中过活，这日天阶光明大放，通了天地之气，许多鸟兽下界为害，如黄巢、朱温等，皆自此出，你也因此暗经天庭溪水流下，不想降在我柳荫涧的古井之中，趁我等不备，将我娘子手植的千株奇花灵草、吞吃一空，这才长了法力，逃出涧中村舍，在人间四处为祸，将天地精血英髓，管他鱼虫花草、石脊玉浆，无不吞噬。你这妖怪又好为人师，只望享受世代香火，教出些个王彦章一流的弟子，辅佐国贼为患。俺也曾四处拿你，几番被你遁了去，今日寻上我门来，想是又偷吃了谁家仙丹，绝技修成，要起争执，此番再不可纵了你的下回！”那鲤鱼精道：“今月明星稀，又无日照，你等世外草木精灵，法力正虚，俺炼成八十一枚鱼鳞镖，能杀一切有情之物，神镖所触，立化脓水！兀那妖人，旧日屡屡害我不死，今日也是俺报仇之期！”言罢两袖一挥，左右各打出四十枚鲤鱼镖，那金镖形影幽幽、无声无响，打中的立毙、蹭着的垂危、真个霸道已极，鬼神皆愁，令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却说那柳叟一晃身儿，拦在陶姑之前，将拂尘一转，千丝万线，光华灿烂，其间八十条青丝蹿出，浑如有灵，一一缠住飞来镖头镖尾，鲤鱼道见八十枚神镖被截，口中尚藏了一枚，猛哈一气，一枚硕大飞棱直奔柳公，那陶姑眼疾，早祭起绣花剪，在半路将那鱼鳞镖嵌获，剪刀落在手中，轻轻一甩，反将飞棱去打鲤鱼道，妖道慌忙躲开，但见柳叟将拂尘反转，八十暗箭离了那柳丝，雨点般径砸道人之身，道人哪里躲得去，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慌忙借土遁之术向西逃遁，柳叟见妖气入地西走，遽赶上前，将一柄柳木杖插在前道，鱼妖土遁不能渡，又化作夜间黑风乘空而走，柳叟与陶姑见了，忙驾雾追赶，只因二仙只会腾云驾雾之术，不能借黑风凌空，月夜幽冷，看不清妖风所向，因此渐渐赶他不上，那鱼妖正望西逃在天际，柳公含恨追杀不舍，忽见西天一颗星斗游巡漫走，正到此间，柳公抚掌高声喊曰：“存孝徒儿，速截那妖道的黑风，莫纵了你生父仇雠！”那游星急发一个霹雳，打在黑风之上，团团拢住，一尾鱼形在空中霆电闪闪、毫光荧荧，不过一二句话的功夫，碎尸落地，但见鱼怪满地形骸，腐臭难闻，魂灵儿也被击灭，不能超生。罡星劈死了鱼怪，遥遥道声：“谢恩师成全！”便已倏地闪去，寻觅不得。二仙遂绝了尘踪，依旧回武陵蓬莱一般隔世境界，聊自修行。
再说晋营中，自退了彦章，梁兵暂守大营不敢来攻，刘妃在榻养病，谓曹妃曰：“趁如今贼焰势稍偃，妹妹可与存勖扶柩运回太原，免使国君尸骨坏损。”曹妃曰：“如此，大营谁来统据？”刘妃曰：“为姐虽未除疾患，暂司据守之任，料然无事，妹妹将君王下葬，速速领国中孟知祥、石敬瑭等战将来议破敌之计。”曹妃许其意，遂与刘妃暂别，同存勖带了宫中亲随，为盖寓、张承业保驾，运灵柩回国。
却说克宁镇守太原，闻存勖等搬尸回还，开城相迎，先在晋王宫中至灵堂，抚棺痛哭了一回，当日又在府中备宴，为存勖母子与诸臣接风。席间，克宁问晋营光景，屡敬觥觞，曹妃等心存国难军情，滴酒不饮，未几，张承业离席更衣，太原守将史敬熔亦告便，暗目承业，承业遂随至无人之处，敬熔曰：“监军大人，今新君与太夫人且见屠缚，监军速速定计搭救！”承业闻言，惊得冷汗淋漓，细问端详，敬熔告曰：“只因那李克宁原有不平之心，闻晋王身死，其义子李存颢谋曰：‘兄亡弟及，古今旧事，季父拜侄，理所未安’，克宁之妻又歹毒贪淫，也在侧劝其自立，故此定下奸计，今日筵前，要杀监军与盖太傅，拘押新君与曹夫人为质，送与朱温，以并、汾九州归附于梁。今府外弓弩刀斧齐备，只待那贼令下，则国祸生矣！”承业怒曰：“先王尸骨未寒，克宁遂行此不仁，真乃禽兽也！如此，必在席前先制克宁，免遭其发难！”遂谢了敬熔，暗归席去，却见克宁不在，大惊失色，问存勖，答曰：“叔父腹中不爽，暂行告退。”承业问曰：“去了几时？”存勖曰：“才去未久。”承业遂登主座宣众将曰：“列公遂晋王征战多年，这晋国基业得来不易，克宁、存颢之辈不待国主尸冷，竟欲行不臣之事，要虏幼君与太夫人至梁，将这数十年家国尽卖与朱温，此事天人共愤、罪不容诛，列公俱是贤良，谁敢为国效命，今日立斩二臣？他府外伏兵遍布，若待克宁去远，我等尽成鱼肉也！”一言惊得四座哗然，曹妃向承业、盖寓等泣曰：“这才是百足之虫、死而未僵！半壁颓垣、尚来垂涎！先王以我儿授公等，今贼间谋欲负，亦命也，叔叔所为如此，无犹子之情，然血亲不可自相鱼肉，妾当令我儿避路，望祸乱不作，免累栋梁遭祸，但置吾母子有地，勿送大梁，万幸也。”承业激昂奏曰：“夫人此何言哉？微臣受命先王，言犹在耳。克宁既决意降贼，少主与夫人欲何路求生？不即诛除，朝夕投于虎口矣。”在座诸将亦纷纷抱拳称曰：“吾等誓保亚子与太夫人无恙！”曹妃谢曰：“如此，有劳诸公！”放眼一望，那座中孟知祥、琼华郡主、石敬瑭等皆持刀在手，存勖曰：“如此，母亲勿惊，且坐少待，敬熔、敬瑭把守厅堂正门，贤姐姐与郡马把守后门，你等好生保我阿者，我自后门追那奸贼去！若得生致，伏刃藏刀尽释也！”曹妃曰：“刀斧重重，儿一人怎当得？”座中一亮盔束甲的小将闪出道：“儿随叔父一同杀贼，定保叔父无恙！”众人看时，那小将不过一十五岁，身高七尺，英气不俗，存勖曰：“你是何人？”小将曰：“儿叫李从珂，我父乃横冲都尉，今被困潞州，儿愿与叔父平定国难，同向重围相救！”存勖曰：“善哉！长兄有子若此，真乃幸事！”遂带了亲随死士四人：吴珙、吴璋、李存敬、朱守殷，与从珂自后门杀出，过了游廊，见那李克宁正到府门，从者带马，府外噪声盈天，存勖大吼一声：“叔父休走！”克宁瞥见，哪里停步，急催李存颢抵挡，自开了府门，有步兵数百人便要涌入，从珂三步赶上，自一步卒手中夺了长枪，奋力一掷，克宁回身看时，那投枪正捣胸口，不曾穿入，将克宁杵下马来，看官，那李克宁今生叛举，自然倍加提防，故此内穿铠甲，外罩袍服，从珂一枪掷在他胸口，将那护心镜砸得凹下三寸，克宁落地，一口血喷将出来，幸喜有备，否则命绝矣。那克宁虽在门边落马，怎奈兵卒涌入，李存颢金盔金甲，手拿一对门扇大砍刀，身经百战，有万夫不当之勇，一人敌住存勖从珂，他二人今使单刀被围在核心，看看不能数合内杀败存颢，那克宁自地上，就要登了雕鞍逃出门去，存勖心中焦急，刀法亦乱，正道拿贼是无望，忽从府外空中飞来一箭，正射在存颢眉心，当即毙却这厮！
兵卒头领一死，众丁见景，唬得纷纷倒走，存勖力抢正门，克宁正待跨马而出，空中又是一箭，射在马首，战马咆哮一声，将克宁挣下马来，被存勖、从珂叔侄赶上擒起，以单刀两把挟持，喝令兵卒尽行弃械跪伏。存勖将那克宁押至宴厅，卸了他铠甲，掷踏于地。厅中承业、盖寓、知祥、敬瑭纷纷喝彩，皆称：“亚子勇武，宛似先王！”那存勖、从珂心中暗生奇异，不知空中暗箭自谁家发来。存勖责曰：“阿玛向以军府让叔父，叔父不取。今我阿玛才殁，复为此谋，得无计陋谋浅忒甚耶？况吾母子素敬叔父，忍为毫微权位之念，以吾等遗仇贼乎！”克宁以存颢之谗构相托，存勖与众臣纷纷唾之，未几，承业出府，宣叛党之罪、晓诸兵克宁业已受押，伏兵尽数称降；存勖又捕克宁之妻，将他叔婶斩于国都。

闲话少提，晋都文武依晋王遗愿，共拥存勖为君主，将晋王尸骨下葬，举国带孝。至七日，存勖令盖寓、承业坐守太原，与曹妃重整兵马，带了国中一干武将，如孟知祥、琼华郡主、石敬瑭、李从珂等，赶赴太谷大营，再战王彦章。
却说存勖、曹妃领一万精兵，来到太谷县大营，刘妃之病，七分由心、三分由身，依旧卧床不起，每在帐中垂帘隔蔽，与文武议论军情。存勖与众将前来问安，又述国中情由，刘妃固喜存勖母子无恙，思想那旧主才死，叛乱即生，太原受一遭刑杀，国力益亏，怎奈梁兵对垒，强敌当前，没个破贼之法，不觉病势更沉。这日，营外有小军来报，说一个天下行走的灵医，闻娘娘久病不愈，特献奇方，或可缓急。刘妃命小军将方书，与曹妃、丁会等观看，丁会乃饱学之士，看了大笑曰：“一些儿也不通，这样方子，把我家娘娘当做了甚么来治？列公请看，钩藤他不论钱，论条开，一开就是三百条，火麻仁不以全仁用药，取甚么火麻油，竟要一百缸，这一缸也将人泻煞了，狼牙反是用全草，最为大方，要两万支，以上各五副，以青、玄、白、赤、黄五色绣囊盛之煎熬，这句益发好笑，道甚么此药针入‘合谷’治之，既然为针刺之用，要那许多则甚？还要鸭卵一枚为引。呵呵，江湖散人，哪得真才实学？”刘妃闻言，竟披衣出了帘幕，兴冲冲道曰：“方倒是妙方！待哀家一观！”刘妃取方书看罢，赞曰：“此人字迹哀家倒认得，丁将军可速宣他进账！他若要走，将军只管强留，但须以礼相待则个。他若以巧言搪辞，丁将军便说，史建唐，你的底细娘娘尽知，你既突围而出，当去见娘娘陈述军情、报效国恩，不该匿于事外，忍看我晋人败亡，若执意要去，娘娘当亲自出帐相请！”说得众将愕然，丁会照命出账，旁人纷纷问刘妃缘故，刘妃徐徐曰：“这个小将不是别人，乃昔日太保史敬思之子。那日在太原市上拳打军校，摔落亚子者，正是此人。他往日口称复姓司马，名曰悼椿，字兴邦，妾百思其故，猜着这姓扣一个史字，其父定是我沙陀故人，莫非敬思之子，倘若不差，不怪他在街市识得我姐妹二人，当面叩头即称祖母，那时节我认不得他，只道他胡认亲戚，他便见机改口称唤主母。只因此人无心为国报效，故典在军中作个医官，自他任往潞州时节，妾暗自在太原城中，四下遍访敬思之妻，也是苍天不负，果然在城郊访得，且喜他家有后，名叫史建唐，怪不得自称，表字兴邦，妾问他母，这样一身好武艺，怎不投军报国，名垂丹青？她母道，怕则怕名垂丹青。你道怎生？也是那死去的先主不仁，想敬思舍命相救，不过立了牌位一座，与他家发许多恤银，从此用他母子不着，竟不曾再问一声，一去十余年，倒把汗马功臣忘了，故此，他母自幼教他，但保躯命，不思报国，这也是那老儿昏聩，我国中纵有孙叔敖，少却孟氏优，遂使贤良寒心，隐没乡里，真个悔恸无极，妾当即在他家内，亲替夫主与敬思上香三柱，同他母潸泪相叙半日。此事，妾私行矣，别人不知。那建唐生来力大才高，文武精通，天、地、数、医样样奇绝，他父家传一本史门梨花枪谱，被他自悟端详，习得炉火纯青；一把落雕弓，百步之外，能射金钱。妾有心把此将收在帐下，叫他挂帅退了彦章，众卿意下如何？”众将问曰：“那王彦章神兵神铠，无人可敌，纵他父重生，亦不能胜之，如黄口幼子何？”刘妃曰：“为将者以才服众，不在年高，这退敌之策，他已写得分明，列公请看，钩藤三百条，即每军设绊马索三百条；火麻油百缸，乃火油以备引发；狼牙万支，乃每军需万支雕翎箭，作火攻之用；药各五副，需以上五军人马，分守东、北、西、南、中五处，各自设伏；入‘合谷’治之，需引敌入谷中，我军合击，方可取胜；怎生诱敌？鸭卵即鸭子也，料不是新君，不能惑彦章深入。我儿可引贼东入象谷，以五军破贼一人，彦章若除，梁军自退！”正说话时，丁会气喘吁吁，扯着建唐入帐，众人问曰：“怎么去了许久？”丁会奏曰：“这娃娃一闻宣召，上马就跑，臣亦策马追赶，赶了一程，见他停蹄饮马，遂赶上将娘娘所嘱言语，说与他听，生拉硬拽，扯回帐来！”建唐见了刘曹二妃，急忙参拜，见亚子也在，恭然施礼曰：“昔日肆中，冒犯君王，伏乞海涵！”存勖忙搀扶起身，笑曰：“岂得记忠良前仇？破敌时节，少不得要建唐作个元帅！”刘妃问曰：“好孙儿，你向在潞州，如何突围而出？”建唐答曰：“自王彦章去后，那李思安于东南山口筑甬道、树栅藩，以通夹城，妄图将粮草甬道与环城密密相接，则自此运输无阻，我军插翅难腾，周元帅遂与大伯父、二伯父屯兵城外，每日扰乱甬道、倒墙堙堑，一日尝数十战，屡获梁军资实，从此贼坚守夹寨不出，我军亦苦守潞州城与城外大营，互为照应。微臣见一连数日停兵息鼓，也渐无死伤，不消朝夕恪守医治；但恨粮草不充，恐卒遭创北，难以回国，我母现在都城，心中挂怀不宁。这日闻梁兵谣传，晋王薨殁，怕此信是真，若晋阳一旦失守，我母生死难省也，遂甘犯军令，趁夜单人独骑，踏破夹寨，创出重围，绕远路回归都城。且息都城完好，我母无恙，见了高堂时节，家母道，晋王可保、不是忘恩绝义之主，教儿从此为国尽忠，想必是儿去后，祖母也曾登门焚香，不然，丁将军之言，从何而来？臣遂辞别了母亲，跨白马、持银枪，正待奔大营而来，却见三祖父府邸，兵马攒积，原来是诓了新君、祖母入席，要行叛乱，臣遂伏身他府外高楼，手把铁弓，观看动静，及见了叔王要抢门户，遂斗胆射死李存颢、射伤了三祖父战马，见叔王擒得叛党，才回家中，重报与母亲知道，不敢多住，打马就走，悄至此间大营，四处观看地形，喜见一谷，真破敌所在，适才所呈药方，非是治病法、正是治贼策也。”那史建唐言罢，众将无不心服，存勖曰：“原来是侄儿救我性命，不然，已与咱阿者俱丧于晋阳也！”言毕，施礼道谢。且不言二妃与存勖、知祥、敬瑭、从珂等，俱推建唐为帅，建唐再三推辞，怎奈众望所归，国难当头，有母命在先，乃受印登台。刘妃欣然解了头巾病袄曰：“妾病除矣！”也穿盔铠重临大帐。
且说建唐点了众将，叹曰：“只可惜能将缺少，尚不足周详行事。”正摇首之间，忽闻营外噪动，中军报曰：“周德威将军、李嗣源将军、李存璋将军引五千人马回营。”二妃大喜，语建唐曰：“如此，将官正好齐整，够你使用了！”遽召三将入内。那李嗣源见一个白袍小将坐在首席，大怒曰：“好个娃娃！我正四处寻你，那日自我城外大营，单枪匹马破夹寨而出者，某认得真切，分明是你，不遵军令，擅自归逃，如今怎敢在此耀武扬威？”从珂忙曰：“阿玛休恼，这不是别人，乃史叔父之后，现已拜为元帅矣！”嗣源见了从珂，喜得泪流满面，赞曰：“我儿也到军中，报效国家来了，善哉善哉！”为一掊离情，感得语塞。二妃遂问德威等突围之故，德威奏曰：“只为城池、夹寨各自坚守，我等在城外闻晋王归天，恐都城军心大变，遂与嗣昭议定，臣同横冲都尉、检校司空二人，领八千骑兵、三千步卒，突围夹寨，且喜那夜贼人不曾提防，臣等放出冲车，以步兵突陷敌围，才浴血杀出，今只得五千之众相随，余者皆殉于夹寨之内。此乃天佑我等，重见新君，若同昔日梁兵筑壕寨之秋，有王彦章在彼，昼夜不息，领兵督战，我等纵生双翅，也难逾环沟长垣。”建唐曰：“周将军勿虑，小将有破夹寨之法，容俺先退了此地梁兵，再一同南下，解潞州之围。”
且说晋营诸将备战一日；那潞州归来三将，拜了新君，亦按旨听建唐分拨调用，虽轻他年幼，有国主与二妃坐镇，焉敢造次？明日，建唐如此这般，吩咐停当，李存勖、史建唐为前军，周德威统后军，人人肃勇，杀奔梁营。正是：安置五龙盘象谷，且观一兕入犀柙。

那王彦章在营中听得探报，怒曰：“昨日教周德威等，暗渡了我军屯扎之境，才归晋营，便来挑战，待某将此辈俱枭首来献。”遂领兵出战，见为首者，金盔金甲，气宇轩昂，问其姓名，答曰：“晋王李存勖在此！王彦章，你害死我父，今日一见，定要你头颅来祭！”彦章曰：“晋王有子如斯，虽可告在天之灵，怎奈命绝我手，顷刻父子相见，得无感伤？亦憾事也！”言罢挺一杆金乌枪来取存勖，存勖怒冲冲拍马向前，握定唐刀浑然不惧，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二人全力厮杀，毫不相让，看官，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彦章的玉兔枪尤为诡奥，出入无踪、进退难料，如今被仙长毁去，中原第一的庞然巨马，龙象乌骓罗刹兽，也已死在疆场，故此彦章骑等闲坐骑，但使日字枪对敌，煞气大不如前，两家战马高低一般无二，兵刃皆是刚直竣猛之资，存勖仗重器以攻为守，只因不受月字枪暗害，战了十余合，毫无败象，身后一人，银袍素甲梨花枪，乃保驾的史建唐，恐存勖有失，猛喝一声，杀入战阵，君臣二人共战彦章，那王彦章浑然不乱，抖擞精神，枪枪凶恶，直杀得存勖、建唐虎口肿痛、膀臂酸麻，三人杀了二百合，彦章见来了劲敌，愈战愈勇，哪瞅见建唐使个眼色，存勖会意，晃枪便走，建唐曰：“叔王速退，待侄儿抵挡一阵。”存勖打马而回，前军纷纷嚷嚷乱散，那小晋王向东北而走，彦章见晋王落单，建唐舍命护主，那君臣二将又是敌手，遂不疑其诈，连使绝技，金乌枪扎、挑、削、绕、砸，烂漫一气，间不容息，逼得建唐勒马而退，亦朝存勖逃奔之地追赶，彦章大喜，传令进兵，喝曰：“拿住李亚子，封赏千金！”从者纷纷纵马前驱，那李存勖、史建唐离晋营越去越远，彦章不顾身后骑数，看看追得将近，一发喝喊加鞭，随晋国君臣直望东南绕过山麓，遥入象谷之中。那康怀英闻知彦章追得甚紧，探知且入象谷，大惊曰：“贼若在谷中设伏，断其归路，王将军岂不断送此间？”遂传令一万精良步、马急速北进，以为接应，怎奈去晋营三五里之地，一军人马浩荡截阻去路，前阵铁甲盾牌林立，威恐庄严，东路因此不得轻入，怀英大怒，放眼眺观为首者，红袍绛马，凤目美髯，手拿三尖二刃刀，正是周德威，怀英知他武艺高妙，不敢单人去敌，遂令兵卒奋勇向前厮杀，且迫晋军，德威一声令下，三千弓弩手出列，射下漫天雕翎，梁兵横尸无数，弓弩遂回阵去，如此再三，康怀英骑、步伤亡殆尽，不能越晋阵分毫，只得含恨而归。
却说那王彦章，追了一程，看看山势险恶，恐晋兵有伏，缓辔而前，忽见山回之地，那李存勖战马累得倒地，存勖拉他不起，史建唐俨然下马，将战马与存勖乘骑，自立平地，以挡彦章，存勖又与他推让，君臣絮絮叨叨，拉拉扯扯，其情真切，彦章遂决意不疑，奋马追赶，却待近于二人，那存勖一声口哨，战马拔地而起，看官，此马亦是黄骠一匹，乃国中良驹内，上选的聪睿精灵之兽，能听声作态、闻乐弄姿，适才存勖令马儿乔为力亏，倒伏在地，特坚彦章深入之心，此际号令一出，四蹄挺拔，存勖跨上雕鞍，建唐跨白龙驹，面迎彦章，彦章大骇，心知多已中伏，亟待收缰，身后山腰旌旗乍现，投下三百条铁蒺藜编就的绊马索，蒺藜之上，火油遍布，那伏兵中显出五百弓弩手，一色玄衣，为首者，背后黑旗上书“石”字，乃小将石敬瑭，手握烈焰托天叉，佐将丁会，一声令下，箭雨浇来，彦章此时，只有百余轻骑相从，唬得嚎叫交映，那晋兵箭头之上，各有火油囊一个，落地即裂，溅得梁兵将士人马遍身悉是火油泥淖，射死者比比皆是，彦章待要退兵，丁会令旗一挥，一阵火箭袭来，那时节，梁兵后路，自铁蒺藜阵烧至兵马队伍，浓烟大火，势吞千军，彦章等身带油泥，拨打雕翎，怎奈愈是挥枪扣挡火油箭，愈惹就遍身油污，看看火势将近，暗想：“伏兵在后，火势灼灼，不能退转，不若朝前俘得他家君臣，贼兵自退！”遂加鞭去追存勖、建唐。君臣见彦章来追，遂延山路东走，彦章向东追了一程，待转南时节，山腰呐喊齐发，又是一阵三百串的铁蒺藜抛下，向人马后队乱砸，死者已矣，存者不能退却，梁兵仰望，见青色旗上斗大“李”字，主将乃太保李嗣源，从将李存璋，令旗指出，又如前法，箭带油囊，且间有杂草枯叶、鸡毛鹅毛一并打下，那草木打得彦章等目不能视，遍身沾着桐油，盔铠粘着乱叶如絮飘零，遂使油垢不能沥净，彦章举目望时，存璋所领五百军士，火箭齐备，彦章适才领教了那火箭手段，不假思索，疾忙前赶。存勖君臣不紧不慢，将彦章置于身后七十步，彦章领数十人来在南面山道，又是一处险要，彦章颇识兵法，举目一观曰：“此处必有伏兵，速速冲过！”果然“李”字赤色大旗升腾，李从珂、刘昂主副二将现出山头，依旧以铁蒺藜砸其后军，此阵单以火箭射之，梁兵又烧死了大半，彦章奋命逃出，沿山道走至西面谷坡，银色“孟”字旗迎风招展，孟知祥夫妇登高施能，又将铁蒺藜砸死数人，依旧箭领火油囊，将梁兵打得漉漉如洗，那杂草枯叶里一层油泥、外一层油泥，更有琼华令下，五百兵士掷出数千网锈屑铁砂，打得梁兵口鼻俱裂，盔铠沉沉，那油泥、细沙直透颈袖衣衫，死亡殆尽，彦章慌忙延山北走，被石敬瑭、丁会大队人马由东北杀来，纷纷火箭截住去路，彦章回头躲避，才知只剩孤身一人一马，那晋国郡马孟知祥，将兵卒在向西北一字排开，火箭恰如天外罗网一般，直扑而来，彦章一面催马朝东南躲避，一面以铁枪舞成密云云伞盖一般，护住人身马首，直奔象谷中心，来在一处高地，坐北朝南，见存勖、建唐君臣立定雕鞍，俟他多时，存勖马后，一面“李”字黄旗在高埠伫立，存勖曰：“彦章何不早降？”王彦章破口大骂：“小匹夫，以毒计赚我，今日与你同死于此！”忽闻东南西北四面，喊杀弥天灌谷，立鞍登高一望，那四色人马渐渐辐聚，彦章大吼一声，挺枪来刺存勖，需知胜负如何？下回分解。

那王彦章在营中听得探报，怒曰：“昨日教周德威等，暗渡了我军屯扎之境，才归晋营，便来挑战，待某将此辈俱枭首来献。”遂领兵出战，见为首者，金盔金甲，气宇轩昂，问其姓名，答曰：“晋王李存勖在此！王彦章，你害死我父，今日一见，定要你头颅来祭！”彦章曰：“晋王有子如斯，虽可告在天之灵，怎奈命绝我手，顷刻父子相见，得无感伤？亦憾事也！”言罢挺一杆金乌枪来取存勖，存勖怒冲冲拍马向前，握定唐刀浑然不惧，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二人全力厮杀，毫不相让，看官，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彦章的玉兔枪尤为诡奥，出入无踪、进退难料，如今被仙长毁去，中原第一的庞然巨马，龙象乌骓罗刹兽，也已死在疆场，故此彦章骑等闲坐骑，但使日字枪对敌，煞气大不如前，两家战马高低一般无二，兵刃皆是刚直竣猛之资，存勖仗重器以攻为守，只因不受月字枪暗害，战了十余合，毫无败象，身后一人，银袍素甲梨花枪，乃保驾的史建唐，恐存勖有失，猛喝一声，杀入战阵，君臣二人共战彦章，那王彦章浑然不乱，抖擞精神，枪枪凶恶，直杀得存勖、建唐虎口肿痛、膀臂酸麻，三人杀了二百合，彦章见来了劲敌，愈战愈勇，哪瞅见建唐使个眼色，存勖会意，晃枪便走，建唐曰：“叔王速退，待侄儿抵挡一阵。”存勖打马而回，前军纷纷嚷嚷乱散，那小晋王向东北而走，彦章见晋王落单，建唐舍命护主，那君臣二将又是敌手，遂不疑其诈，连使绝技，金乌枪扎、挑、削、绕、砸，烂漫一气，间不容息，逼得建唐勒马而退，亦朝存勖逃奔之地追赶，彦章大喜，传令进兵，喝曰：“拿住李亚子，封赏千金！”从者纷纷纵马前驱，那李存勖、史建唐离晋营越去越远，彦章不顾身后骑数，看看追得将近，一发喝喊加鞭，随晋国君臣直望东南绕过山麓，遥入象谷之中。那康怀英闻知彦章追得甚紧，探知且入象谷，大惊曰：“贼若在谷中设伏，断其归路，王将军岂不断送此间？”遂传令一万精良步、马急速北进，以为接应，怎奈去晋营三五里之地，一军人马浩荡截阻去路，前阵铁甲盾牌林立，威恐庄严，东路因此不得轻入，怀英大怒，放眼眺观为首者，红袍绛马，凤目美髯，手拿三尖二刃刀，正是周德威，怀英知他武艺高妙，不敢单人去敌，遂令兵卒奋勇向前厮杀，且迫晋军，德威一声令下，三千弓弩手出列，射下漫天雕翎，梁兵横尸无数，弓弩遂回阵去，如此再三，康怀英骑、步伤亡殆尽，不能越晋阵分毫，只得含恨而归。
却说那王彦章，追了一程，看看山势险恶，恐晋兵有伏，缓辔而前，忽见山回之地，那李存勖战马累得倒地，存勖拉他不起，史建唐俨然下马，将战马与存勖乘骑，自立平地，以挡彦章，存勖又与他推让，君臣絮絮叨叨，拉拉扯扯，其情真切，彦章遂决意不疑，奋马追赶，却待近于二人，那存勖一声口哨，战马拔地而起，看官，此马亦是黄骠一匹，乃国中良驹内，上选的聪睿精灵之兽，能听声作态、闻乐弄姿，适才存勖令马儿乔为力亏，倒伏在地，特坚彦章深入之心，此际号令一出，四蹄挺拔，存勖跨上雕鞍，建唐跨白龙驹，面迎彦章，彦章大骇，心知多已中伏，亟待收缰，身后山腰旌旗乍现，投下三百条铁蒺藜编就的绊马索，蒺藜之上，火油遍布，那伏兵中显出五百弓弩手，一色玄衣，为首者，背后黑旗上书“石”字，乃小将石敬瑭，手握烈焰托天叉，佐将丁会，一声令下，箭雨浇来，彦章此时，只有百余轻骑相从，唬得嚎叫交映，那晋兵箭头之上，各有火油囊一个，落地即裂，溅得梁兵将士人马遍身悉是火油泥淖，射死者比比皆是，彦章待要退兵，丁会令旗一挥，一阵火箭袭来，那时节，梁兵后路，自铁蒺藜阵烧至兵马队伍，浓烟大火，势吞千军，彦章等身带油泥，拨打雕翎，怎奈愈是挥枪扣挡火油箭，愈惹就遍身油污，看看火势将近，暗想：“伏兵在后，火势灼灼，不能退转，不若朝前俘得他家君臣，贼兵自退！”遂加鞭去追存勖、建唐。君臣见彦章来追，遂延山路东走，彦章向东追了一程，待转南时节，山腰呐喊齐发，又是一阵三百串的铁蒺藜抛下，向人马后队乱砸，死者已矣，存者不能退却，梁兵仰望，见青色旗上斗大“李”字，主将乃太保李嗣源，从将李存璋，令旗指出，又如前法，箭带油囊，且间有杂草枯叶、鸡毛鹅毛一并打下，那草木打得彦章等目不能视，遍身沾着桐油，盔铠粘着乱叶如絮飘零，遂使油垢不能沥净，彦章举目望时，存璋所领五百军士，火箭齐备，彦章适才领教了那火箭手段，不假思索，疾忙前赶。存勖君臣不紧不慢，将彦章置于身后七十步，彦章领数十人来在南面山道，又是一处险要，彦章颇识兵法，举目一观曰：“此处必有伏兵，速速冲过！”果然“李”字赤色大旗升腾，李从珂、刘昂主副二将现出山头，依旧以铁蒺藜砸其后军，此阵单以火箭射之，梁兵又烧死了大半，彦章奋命逃出，沿山道走至西面谷坡，银色“孟”字旗迎风招展，孟知祥夫妇登高施能，又将铁蒺藜砸死数人，依旧箭领火油囊，将梁兵打得漉漉如洗，那杂草枯叶里一层油泥、外一层油泥，更有琼华令下，五百兵士掷出数千网锈屑铁砂，打得梁兵口鼻俱裂，盔铠沉沉，那油泥、细沙直透颈袖衣衫，死亡殆尽，彦章慌忙延山北走，被石敬瑭、丁会大队人马由东北杀来，纷纷火箭截住去路，彦章回头躲避，才知只剩孤身一人一马，那晋国郡马孟知祥，将兵卒在向西北一字排开，火箭恰如天外罗网一般，直扑而来，彦章一面催马朝东南躲避，一面以铁枪舞成密云云伞盖一般，护住人身马首，直奔象谷中心，来在一处高地，坐北朝南，见存勖、建唐君臣立定雕鞍，俟他多时，存勖马后，一面“李”字黄旗在高埠伫立，存勖曰：“彦章何不早降？”王彦章破口大骂：“小匹夫，以毒计赚我，今日与你同死于此！”忽闻东南西北四面，喊杀弥天灌谷，立鞍登高一望，那四色人马渐渐辐聚，彦章大吼一声，挺枪来刺存勖，需知胜负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李亚子勇战三垂岗 刘夫人庆开五侯筵

上回说到，彦章在象谷中央，挺枪来刺存勖，史建唐早取雕弓在手，燃了火箭，一箭正射在彦章盔铠之上，那王彦章霎时间遍身火焰熊熊当空，战马浑身油泥，亦成了明晃晃火龙驹一匹，晋营众将士见了，心中恐惧，不敢上前，那王彦章忙跃出马鞍，弃了金乌枪，自坡上滚下，将烈焰扑灭了八九，怎奈油泥遍体，有草叶铁砂缠绵不去，尚有余焰此起彼伏，那王彦章，好将才也，赤手空拳四顾之下，忖量方才那东面阵上草木如云、西面阵上金沙似雨，实实怕了，北面李存勖、史建唐挡路，更有石敬瑭、丁会以油泥弓弩兵杀来，独南面李从珂、刘昂但用火箭，或可突围，竟迎风带焰，忍炽热冲破从珂兵阵，从珂、刘昂虽射出数百火箭，奈他铁衣不受金创，独烧得肌肤滚烫，周身起火，人莫敢近，硬生生闯出重围，逆登南山密林逃命，身后喊杀不绝，彦章垂垂性命，扑入林中，将从珂等撇在身后三十步，见泥沙惹动林木之火，那时节早禁不得热毒攒心，当即掀了铁盔，卸了铁甲，那弃掷盔甲之上，满是残焰，落地处嗤嗤作响，彦章已烧作须发焦枯，皮面溃烂，元气耗伤殆尽，也是他能者不忙、会者不乱，脱盔铠时节，晋兵杀到跟前，彦章白手夺了一名兵卒单刀，以二三分气力抵挡一阵，竟杀得兵卒人头滚滚，彦章残喘向山巅而逃，晋兵纷纷赶上，彦章人高足大，顷刻间，遥遥先于追兵逾百步，恰行在一处绝壁之下，见无路可走，呼曰：“天亡我也！”声震之处，恰壁头有蓬松泥土二丈见方，哗啦啦砸落，将彦章埋在土下，又有碎石一并滑落，遮蔽了土堆，彦章力惮精除，昏死松土之下。晋兵追过此境，不曾留心，各处寻找，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追至山头，只道彦章翻山而遁，众兵卒赞曰：“这等绝境，亦能逾走，真神人也！”报知晋王李存勖，存勖曰：“到底不曾拿得此人，祭奠我父！”史建唐慰曰：“叔王不必烦恼，那王彦章经此一役，几烧成废人，若待痊愈，不啻一年光景，此间无强敌，正可破梁贼、营潞州；纵然复出，他今番把那金乌枪、鱼鳞铠，两件宝贝尽丧，前者又失了罗刹兽、玉兔枪，倘若相逢，岂是我沙陀诸将敌手？”存勖闻言曰：“善哉，除此劲敌，吾心大快，从此当悉心全三矢之愿！”言罢，望四下兵卒，如四条游龙一般，张牙舞爪，颜色各异，笑曰：“今在此峪破了王彦章，可号曰五龙峪。”建唐曰：“何故名之？”存勖曰：“你看我军四色遨游，恰似四条腾龙一般，吞彦章于核心；适才，吾自谷口环绕至斯，其踪亦如蟠龙，此间中央高地，形同黄龙之首，龙身据托其余四向游龙，故赐此名，以志今日承爵出师第一功也！”建唐恭然侍立不答。那存勖无心赐名，倒教此役，全了来朝五龙之尊，哪五帝？乃后唐庄宗李存勖、后唐明宗李嗣源、后唐末帝李从珂、后蜀高祖孟知祥、后晋高祖石敬瑭五帝。闲话少提，晋兵得胜出峪，那彦章为土湿降了燥毒，醒转时节，遍身疼痛，忍将溃皮焦手，淌着脓浆腐血，来刨头上稀壤，掘开土石，见月明如水，趁星光暗暗东逃，一路以花果草根、走兽地禽充饥，暂在辽州之地，寻了一户农家养伤，隐没名姓，与人劳作相酬，过了半年，伤势稍逾，已颜面全非，才赶回汴梁，此事不提。
却说刘妃在帐中闻得捷音，语众佐官曰：“如此，当乘胜速援潞州，不得顷刻延误，待破了潞州之敌，再为诸将庆功赏宴！”二妃遂以建唐为帅，德威、嗣源为左右先锋，大军先破太谷县梁兵大营，康怀英抵挡不利，退走太行道，被晋兵一路追杀，至河阳脱险，后逃归汴梁，但得百余骑相随。朱温见怀英全军尽没，怒曰：“只道眇贼一死，下晋国如破竹矣，不意遭此惨败！嗟夫，生子当如李亚子，眇贼可谓未亡也！”又迁怒怀英，削其元帅之职，以李思安代为军马总指挥使。再说晋军元帅史建唐，吩咐压粮官，从都城广集猪牛羊鱼所弃脏皮，速炼脂膏之物、又搜国内残存火油，以缸封盛，一并随军使用，遂领人马南奔潞州，李思安以一队精兵阻截，为首八员勇将，乍一交兵，不须数合，被周德威、李嗣源、史建唐三将，纷纷枭首在地，梁军骑将土崩瓦解，思安乃坚守夹寨。晋军三万人马陈于余吾寨，建唐遣出探马，报曰：“自周将军去后，无人扰乱甬道，李思安得将甬道接通夹寨，运粮无碍。”德威叹曰：“毕竟叫贼得了手！”建唐笑曰：“此天助我成功也！”众人问其缘故，建唐曰：“原拟自北强攻夹寨，今既连了甬道，可在营中，选艺高精谨者两人，由浊漳水绕至羊肠坂，先于甬道截杀贼人押粮之军，我军尽换梁兵衣着，间入夹寨，于十五日后举事，自内大破夹寨南关。本帅统三军备战十日，也在十五日后，以前中后三队，可破夹寨北关，南北俱破，贼无路可遁，必叫他数万人马，跪地称降。”言罢，巡视左右，问敢入甬道、夺南寨之人，帐中孟知祥、李从珂闪出曰：“末将愿往！”建唐曰：“如此，拨一千死士相从，姑父与贤弟见机行事，南关之捷，全仗二位，十五日后，本帅遣丁会、刘昂二位将军，引步、马八千，至南关接应，势必开关，不得有误！”二将领命，建唐遂吩咐三军，分作三股，各自取材备用。二妃问其战策，建唐答曰：“前番一把火烧了王彦章，来日依旧用火，夺他夹寨，吾算定一十五日之后，春气展放，阳热骤升，物燥天干，正是破敌之期。”晋人遂依建唐之计，第一军，每日在营外取土，搓泥为丸，又拔草结绳，每丸有鸡卵大小，外以草绳捆缚，又刷泥浆一层，浆中伙鱼脂牛油，十分光亮，在平地颇能滑走，滚行无碍；第二军，同法制取泥丸，所异者，不以水捏筑，但将禽畜凝脂，在火油汤中混匀，泥丸之体，乃泥土浸润脂汤凝成，依旧以干草纤绳捆结，外刷脂汤，阴干备用；第三军，伐巨木以为擂桩，每桩刨凹穴十眼，可容人头颅肩项，又以铁轼钢爪钉在穴沿，供人手扶持，共制二十雄桩。诸事已备，十五日后，建唐统军攻打夹寨。李思安在敌楼不知其意，但见晋军分为十队，每队相隔十步，号令一响，第一阵十队步兵奋掷泥丸，密密漫漫、势不可挡，夹寨土壁垣墙之上，盾牌树立，将高抛者尽拦在壕内，那泥丸多砸于沟壕，偶有气力不充，不曾入得深壕者，落地时节也不粉碎四裂，此草裹之功也，依旧咕噜噜滚在壕内，思安在城上看了，无计可施，看看六七尺高，号角声响，前队退返，中队又出，也是十队纵列，依旧奋掷汤脂泥丸，前番泥丸堆积成垫如床，二队抛投所向，皆落在前番泥床土垫上，如故又涨了六七尺，思安曰：“并贼想必堆起土坡，冲上城来，这城垣陡峭，我军严密防守，岂容他攀得上？”正言语之间，那二队兵卒改换火球来掷，原来那二队的泥丸，一引即着，十队人马，在贼箭程之际，掷出漫天烈焰滚滚，落在壕头，但见高墙之下，十把大火冲出一丈多高，火苗熏得城头守兵纷纷逃散，看官，那夹寨虽坚似铁桶，唯运水不便，每百步之地，但置硕大水器二三，今城壁失了火，梁兵一一赶在百步之地取水浇淋，顺势将那第一道、第十道、两堆大火冲洗些，故此两道火势稍伏，其余八道，烧得个浓烟干霄，远看恰如硕大金龙，双足十爪攀付长垣之上，看官，恁道那火势怎得不息？那每堆泥丸在下，虽筑起丈余高台，却不是实心，泥台两侧轻风，自球阵比邻间隙通入，直奔床顶焰头，故此输风不绝；第二队炮制泥丸，又尽是油脂之体，外壳烧破，灰烬剥落，里实裂出，也能助添火势，故此，桶津囊露，溉来于事无补，旋踵之际，梁兵贮水取尽，忙奔远处汲来，再回此间，那土壁已是火气灼人，不能攀登，墙头木器，也松软欲坠，反把个手中的水器，不知往何处倾洒，思安仓促间，命兵卒将水泼过墙头，只是不敢登临，墙高难越，思安一筹莫展，却闻得晋兵号角三响，心中胆怯，遂与兵卒弃了此处夹寨，调兵防守。原来那城外，火势稍低，夹寨土壁已烧作了脆生生吹捣得破，建唐乃命第三阵分作十队，每队两根巨木，冲撞土墙，那每根巨木由十个精壮力士扛于肩上，护住头顶，上可防城头弹矢，又可籍周身之力灌于木中，巨木长约四五丈，前有一丈二尺无人之域，可使兵卒捣墙不至践涉火山，又镶铁齿钢钉为端，助其破壁之势，且以清水洒在巨木周身，保兵卒不为烈焰所灼，巨木不为烈焰所化。这城外两根巨木捶捣一处焦墙，此去彼来，交相擂动，势若渔阳挝鼓，梁兵唬得四下退走，被墙内迸出土石所伤者无数，霎时间逃散一空，乏兵抗御，一通二龙裂壁之策，擂了不消十击，中央六道火焰之处，土墙颓散崩离，化为齑粉，建唐一声令下，周德威、李嗣源早耐不得观阵，引铁骑蹈越火苗，冲入夹寨，那两队泥丸，待烧作尘埃，铺实了床端时节，其高下正与平地相齐，此皆在建唐帷幄运筹之内。且说晋军铁骑一番厮杀，梁人横尸无数，建唐统后阵一应自裂隙杀入，斩首西北梁兵数千人，四野之内，梁人死亡殆尽。此战，建唐破敌之法，有分教曰，土者，火之所生，木之所克，建唐以木、火二材，遂破其坚也；昔日太保李存孝但识兵战，不谙天道，遂深困夹寨不得脱，命断于刑州，憾哉。

话分两头，却说德威、元信二将来至三垂岗下，见符道昭守备森严，存勖建唐不能逆势而上，乃大喝一声，催动骑兵强走山路，被岗上礌石打下，死伤无数，存勖见了，怒曰：“岂得令骑士代我损伤？有不畏死者，随小王上山，畏死者可尽退！”言罢，自兵卒阵中抄过盾牌一面，拄定唐刀强攻而上，士卒见了，纷纷舍身而上，建唐令百名盾兵开路，直赴岗头，与存勖二人杀破岗上营门，那梁将秦武、黄角鹰挥重兵将君臣围在核心，德威见了，拍马而上，元信不甘示弱，亦趋马上了高坡，晋兵熙熙攘攘涌入梁寨，大将秦武见了，心头火起，冲入阵中，与存勖相斗，那将使一对钢鞭，武艺十分骁勇，斗了十合，一足将存勖踢翻在地，建唐忙以身相护，使梨花枪敌住秦武、黄角鹰二人，元信见了，恐存勖有失，竟扑下马来，将那秦武抱定，秦武正在坡边，遂与他滚下坡去，元信趁秦武钢鞭脱手，反抄其鞭，爬起身来，双手倒握，高喝一声，杵进秦武腹内，血迹四溅，肠穿肚烂而死。黄角鹰见了，忙退入寨内，令弓弩手放箭御敌，德威策马赶到，拨打乱箭，黄角鹰策马来迎，那贼使一条丈八飞云抓，抓上生有机括，在空中飞出，咬定敌将，除非扯下皮肉，不能松懈，德威赶上，那贼斗放飞抓，德威将三尖二刃刀横格，被那飞抓扣住，德威虎臂一回，黄角鹰立鞍不稳，被德威扯下马来，为晋兵生擒，德威遂解了机括。那时节，主帅符道昭令弓、步大队，哄然赶到，令旗才举，存勖见他要射德威，不假思索弃了盾牌，解弓抽箭，火辣辣羽鸣之处，正中符道昭战马口内，那马儿吐血而死，将道昭摔下雕鞍，史建唐趁机枪走龙蛇，抢逼道昭堕鞍之处，梁兵见他银枪无踪无影，只有血痕烂漫、逐次飚迸，人人瞠目躲避，竟被建唐直杀到道昭身前，那道昭自地上爬起，以单刀虚晃一合，转身走避，建唐在梁兵丛中，猛可里一枪伸去，追入其身，贯通胸背，毙道昭于营内。众梁兵见死了首领，一哄而散，晋人追杀无数，三垂岗大营告破，存勖乃在贼营中焚香，又削了黄角鹰首级，以符道昭、秦武、黄角鹰头颅为三牲，答告上苍，证先王李克用昔奏百年歌时节，教谓存勖之语。三军见晋王壮怀泫然，人人肃穆、心中赞叹。
闲话少提，且说存勖引建唐、德威、元信等回城赴宴，刘夫人为嘉众将破彦章、焚夹寨之功，特开筵设宴，名曰五侯宴，论功专奖三杰五侯，哪三杰？乃破敌元帅史建唐、潞州大营元帅亦晋阳城郊外破梁先锋周德威、潞州城守城刺史李嗣昭。哪五侯？上功五侯乃五龙峪破敌五位帝王：李存勖、李嗣源、李从珂、石敬瑭、孟知祥；下功武侯乃五龙峪从将并三垂岗救驾臣：丁会、李存璋、李琼华、刘昂、安元信。那存勖入府时节，见李嗣源父子不知为何事吵闹，恐母后久等，不及细问，更衣入席。
且不言刘妃慰劳各家功臣，酒敬在李从珂之际，见席上无人，刘妃问曰：“嗣源，我那从珂孙儿怎的不在？”嗣源是个不晓编谎的，支支吾吾半晌道：“这孩儿病了，故此不曾来。”刘妃曰：“白日尚随你等攻打北寨，怎的就病了？”存勖曰：“兄长，适才见你与侄儿争吵，想是为了此事他才不来，今一日之间，我军连获三捷，当君臣同庆，不醉不归，何必哭哭啼啼，闹闹吵吵？看小王薄面，将他唤上席来，全三杰五侯之义也。”嗣源曰：“启君王，不是末将不许他来受主母恩赐，也是一向疏于教管，惯坏了这娃娃，怄气起来，自不赴宴，末将亦拉他不得，望求君王与母后谅情。”刘妃闻言，笑曰：“如此，定要宣来，借这喜宴，为你父子劝解一番，岂不是好。”遂命中军传刘妃之命，宣来从珂，那从珂哭哭啼啼，刘妃问其缘故，从珂便要答话，嗣源喝曰：“既来入席，哭甚么、嚷甚么？不像个将才，速速与祖母敬酒，若敢胡言乱语，造次无尊，打折儿的狗腿！”从珂曰：“老阿者你看，孙儿要说，他便拦阻，正为阿玛这等欺心，不与儿推心置腹，孩儿才发悲声。”刘妃曰：“罢，嗣源不得拦阻，孙儿你讲来。”从珂曰：“老阿者，只因建唐兄长，着咱孩儿往长子县，巡查贼兵余孽，偶见一个老婆婆，要自缢在树梢。孩儿问其故，原来那婆婆在井上打水，失落了水桶，她主人家严恶，老婆婆畏罪就要寻死。孩儿令人替她捞起桶来，那老婆婆依旧觑着孩儿啼哭，孩儿问她根由，婆婆道，十七年前，她也有一孩儿，把与了人家，不然今也长成孩儿这般，孩儿问她子生时年月，原来与孩儿一般无二，小名唤做王阿三，孩儿问她，把与谁家，恁道把了何人？他道是咱沙陀的太保官，名儿正是咱阿玛，孩儿寻思，莫非儿是那妇人的亲子，若不然，难道阿玛还有个王阿三孩儿，既然有，就该唤出来看看！若孩儿不是亲生，儿今成人，也当对儿言讲，这出生根本，乃是人之大事，岂能一向遮瞒，今阿玛不讲，愿老阿者与孙儿宣吐了实情，儿甚么战马功劳一概不取，单求老阿者一句垂教！”说罢，在席前抱着刘妃腿裙叩首不住，泪如泉涌，嗣源怒骂曰：“冤孽，方才缠着我，此时又去缠着老阿者！谁管你此事，你便缠着谁问端详，真是不知礼的娃娃！母后休听他打搅，不睬这娃娃，也就是了！”刘妃满面窘迫，因势曰：“着啊，你阿玛但生了你一个，你着我说甚么来？”从珂曰：“满朝都道老阿者端正无佞，今日华堂之上，也这样信口哄孙儿！”嗣源曰：“怎敢无礼？还不速退。”从珂闻言，怒起心头，在宴前拔剑呼曰：“咱老阿者和阿玛俱不肯说，罢、罢、罢，今日我不知出处，要性命则甚？就此拜别阿玛与老阿者，自刎了罢！”众人一见，慌忙劝解，嗣源出席抢上，夺下宝剑，丢在厅外，再进厅堂时节，已禁不得满面是泪，见从珂在厅中向刘妃连连叩首，顿得平地咚咚而响，额上鲜血直流，刘妃忙下位扶起曰：“罢，待我与你实说罢。”嗣源跪求曰：“母后谨言、母后谨言！”搅得刘妃两难，停半晌，捶拳合掌曰：“存勖孩儿，你搀扶你兄长，哀家也顾不得了，今孙儿长大成人，岂能瞒他一世？孙儿，老阿者说与你听。”欲知从珂探问身世，端详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册太后庄宗右生母 保末帝彦章捐暮躯

上回说到，从珂苦询根本，刘妃无奈，遂将那李嗣源十七年前，在长子县收受从珂，以为义子之事，说与从珂知晓。从珂闻言，哭曰：“原来咱便是那王阿三！”言罢恸哭气闭，唬得嗣源忙与他抚胸捶背，那从珂醒转，别的不说，只吐一句：“是了！咱亲母见受千般苦楚，我既知了自家身世，岂能袖手，待我前去认母则个！”嗣源闻言，气得咳喘在地，洒涕怨刘妃曰：“母后，儿臣求恁休与他说，恁道如何？今番，才知了身世，儿将他唤醒，一语不答，旋即便要认他那亲娘去，把咱不惜血泪将他养育的爹娘，何处自处？苦也！”刘妃曰：“怎奈他亲娘如今受着折磨，孤苦无依，你待瞒他也须不自把心昧。”嗣源曰：“儿不瞒他，则眼睁睁今日生分了！”遂呼从珂，从珂痴呆呆不语，又呼“王阿三”，从珂随口相喏，倒惹得嗣源捶胸泣曰：“母后看他，绝情如此，咱呼他从珂他不应，唤他王阿三才回言，世上溯源从孝者多矣，似这般翻面无情，果决少恩者，何处再寻？”言罢气得昏厥。刘妃忙着人唤醒，见此情由，亦垂泪无语，半晌，只道一声：“有此为鉴，看你沙陀养子之风绝是不绝！”说得在座众人心寒。嗣源醒来，语从珂曰：“你不认为父，我也奈何你不得，你且少待，今日有你为证，倒叫我想起一桩故事来，要说与列公听，以不才为戒！昔日河南府武陵县，有一员外，在江边拾得数十鸭蛋在地，拣回家中，不期有一雌鸡，正在暖蛋之秋，员外将鸭蛋与之伏抱数日，孵成鸭子。一月之内，雌鸡终日引领众鸭趁食，渐是羽丰蹼长。这日，来到河岸，不期河中有苍鸭凫水，小鸭见了尽入水中，与众鸭游戏。雌鸡在岸，哪知鸭儿本性，恐它们性命有失，不住高啼。员外见了云：我道鸡母叫唤怎生，原来鸭雏入水，认他生身之主。此一桩故事，如同世人养他人子一般，养杀也不亲，有诗为证：鸭有子兮鸡中抱，抱成鸭兮相趁逐。一朝长大生毛羽，跟随鸡母岸边游。忽见水中苍鸭戏，小鸭入水任漂流。鸡在岸边相顾望，徘徊呼唤不回头。眼欲穿兮肠欲断，整毛敛翼志悠悠。劝君莫养他人子，长大成人意不留。养育恩临全不报，这的是养别人儿女下场头。”言罢伤心欲绝，从珂闻此言，感得双膝跪落，曰：“阿玛之恩，岂得不报？然生母才值万苦千辛，儿身受容贵，坐视不顾，生母且待之若此，俺便是绝情无义的狼狐之辈，阿玛何期儿日后终养于你？”刘妃闻言曰：“从珂说得有理，不如将你亲母接我军中来，待搬师回朝，你奉你阿玛，依如事父，赡你亲娘，如同事母，孙儿意下如何？你若应允，即刻带兵去长子县，看你母亲吉凶，迎至潞州城来。话已讲明，你此去，认母不打紧，回来认父也在你，不认父也在你。”从珂听罢大喜曰：“儿情愿当众盟誓，若儿一旦无情，抛舍了阿玛，教我不得善终！”嗣源才准了从珂离去。是夜，国中君臣全然不息，刘夫人在潞州放心不下，为曹妃相伴，与嗣源等一同盼望从珂，且喜那从珂接了生母，披星戴月归来，两家以礼相见，各吐着说不尽的离愁，存勖曰：“如此，侄儿可算忠孝两全，你家阿玛辛劳有靠，今日晋国三捷，乃是三桩喜事，从珂母子团圆，又是一喜，明日重开筵席，再贺佳话！”自此，方各自散去休息。刘妃对月叹曰：“观他嗣源家事，倒不失为一桩团圆美事，看起来，乱世之中，都不讲个为人礼仪、以德报恩，凡事当头，但论亲论血，虽令人感喟，然总比那些存一念之私，为保荣华，连个骨血至亲也不认的好。话虽如此，只是苦杀那没有子嗣的，到头来认你也在他，不认你也在他，命自由天也。”一番话说得曹妃在侧，心中怦怦乱跳，恐其言之有谶，只好一语不发，执刘妃之手，满目含情，刘妃惜取眼下春风，凭月色细睹曹妃美容，陡觑见她华发已生，心中莫名一酸，也淌出泪来。

闲话不表，却说晋王李存勖，自承王位，在潞州破梁兵，解国难，从此矢志匡复大业，承业为其广收民心，晓谕全国，“举贤才，黜贪残，宽租赋，抚孤穷，伸冤滥，禁奸盗”，又律兵束伍，一改往日沙陀、将卒违纪扰民陋习，每日勤赴校场，百练其众，号令曰：“凡出师，骑军不见贼不许骑马，或步骑前后已定，不得越军分以避险恶。其分路并进，期会有处，不得违晷刻。并在路敢言病者，皆斩之。”律法森严，群兵暗含怨毒，然皆惧法不敢怠慢。存勖又效刘妃统骑作歌之法，尝撰军词，求二妃谱曲，先请授于二妃，存勖继以亲导士卒，同场而歌，谓之“御制”。 每存勖亲征临阵，其所统之部，马头才转，则揭声而唱，众歌齐作，鸣曲入阵，杀敌之际人忘其死，故使晋军之所向，敌寇披靡，诸镇莫敢抵当。那晋君累年作战，必自太庙，以少牢请先王所遗之矢，囊入锦匣，随军出行，如同父仇戴身，君王躬伐，不畏劳苦，外有周德威、李嗣源、李嗣昭、李存审、孟知祥、石敬瑭、史建唐、刘知远等一干当世勇将辅佐，内有二妃坐守太原，以张承业、郭崇韬、丁会、盖寓等扶保，充为外事之后援，才得驰骋九州、鲸鲵阵里，纵横自若、无忧无怖。数年间，捉幽州刘守光、服契丹数十万夷众，此二矢之愿得申也。凡凯旋时节，先将所负箭矢纳之锦匣，归于太庙，每全其一志，譬如幽州故恨，乃以组系燕父子，杀于牌位之前，告先王之灵。及北方诸侯平定、得魏博以为聚兵之冲要、后亦在此登基称帝，其功以晋阳之给养不断为莫大焉，故此存勖之霸业，少先主频繁绝粮之窘境，而晋阳辖治之功，多仗承业，以先主所赐刀环，呕心沥血除邪扶正，常结怨而不惜残命也。庄宗在外，朝内有见宠之佞党，如阎宝、景进、史彦琼、郭门高等，亦有韩德妃、伊淑妃之戚，朝中中正贤良者，多惮其权高，一向避之，亦有知奸党不能革，故此退隐不仕者；独承业一人，有舍生治邪之威，逾法禁者经承业获悉，必依律酌情惩处，由是贵戚敛手，民风不腐。后存勖在魏州，久战河北，太原军事、文政，皆委于承业，每年积聚庾帑，收兵市马，招怀流散，劝课农桑，费煞忠力筑就霸基。二妃为此深感承业之德，然存勖在外，但听流言，不明内理，每年三四番、回晋阳探母时节，必有奏本中伤承业。一日，存勖回晋阳宫省罢太后，在朝堂摆酒小聚公卿，席间，令其子继岌为承业起舞，舞毕，承业出自家宝带币马奉之，存勖与继岌以其轻，道继岌无钱使用，索承业开国库赏之，承业谢曰：“劳公子起舞助兴，承业自出俸钱，若君王嫌轻，老臣再去家中寻索。此存积乃大王库实，经国之本，准拟支赡三军，不敢以公银为私礼也。”存勖不悦，命继岌敬酒，望承业通融，承业停杯对曰：“臣一介阉奴，又非留钱自为子孙谋！既蒙委任，掌管国资，是以惜钱，忧千岁基业也。若千岁自要散施，吞国库饷儿孙，何故苦求于老臣，罢了承业官职，君王自取之！不过财尽兵散，一事无成而已。”存勖闻言，凭酒胆暴怒，拔剑唬慑承业，承业跪牵存勖衣，泣曰：“臣身担先王遗顾，誓为本朝诛汴贼，全三愿，今两志已申，尤当谨慎修身，勿使半于八九，尽弃前功。承业为君惜库物，君要斩承业首，臣死无愧于先王！此乃全承业之忠节，自毁社稷，臣乐得一死，君王若固求擅挪国资，请速戮微臣，若不杀臣，臣决不开库赠钱！”一旁奸臣阎宝见了，上前释承业手，喝曰：“张承业岂敢忤逆至此，若不惩警，臣恐君自此不君，群臣亦不臣也。”承业瞠目切齿，诟宝曰：“你这党昵朱温的逆贼，自来我朝，未尝有一言效忠，但知依阿谄附，今拼一死，为先王除之！”遂取先王所赐刀环，挥拳踣之。存勖大怒，令人绑缚承业，早有敬新磨暗暗告便，速奔宫中，告知二妃，二妃不待整装，飞奔至朝堂，见存勖在席，捶案掀觞，怒气不息，承业涕湿前胸，一面高詈奸贼不绝，一面痛哭先王，二妃忙叫内侍松了承业，曹妃喝曰：“我儿经了几番征战，怎得嗜杀如此？不是张公为汝聚得丰资，儿在边疆，打得几日仗就要回师，哪容得你今日气昂焰涨？怎么，到此时，怨着贤良管辖国库紧了？要怨早不怨来？兵卒早散了，免去张公前者夙夜辛劳！儿今不过一方诸侯，强梁未灭，四海未平，怎么倒生出那纣、桀之辈的脾气来？顺意者生、拂意者死？纵是那往日的唐天子，也不似儿这等，须有个刑杀有据，看起来，你阿玛的基业，少不得倾在你手！”说得存勖满面通红，跪在案边，心中一酸，酒也醒了，泪珠儿落下来。刘妃见景，忙曰：“我儿也不必伤感，来来来，与张公敬酒赔情便了。”曹妃亦上前亲自斟酒，把存勖手，推在承业面前，怒目存勖，存勖性至孝，竟跪地举觞曰：“吾杯酒之间，忤于张公，今阿者必责怪，望求张公痛饮两卮，聊为分谤，可乎？”不料那承业刚烈如许，竟答曰：“君王今日之过，原来在忤触于我？如此，这酒老臣不能饮，千岁依旧将老臣绑缚杀了。这酒、敬也在君；这礼、拜也在君，臣自不领取便了！请君王起身，若不起，与臣无干！”一旁阎宝借机与公卿诟曰：“这老儿恁般拧拗！不识人事！”存勖固敬，连饮四盅，承业执意不饮，二妃也被冷落在旁，无计可施，存勖搁不住君王颜面，怎好为暴戾自专、私侵国库之事认罪，不觉又怒火升腾，拂袖离席，众卿一哄而散，二妃遂教内侍送承业回府。次日，二妃劝动君王，三人同幸承业宅第，曹妃谓曰：“小儿之罪，他今尽知，昨日已笞矣。”承业遂问君错在何处，存勖遂喏，再莫敢肆动国库，刑杀嘉惩，亦当平心而论。承业闻言，惶恐垂泪拜曰：“君王得悟此理，国之大幸也，怎敢劳动君主与二位皇娘下造，老臣罪该万死！”此后，两下心存芥蒂，存勖私谒承业之事绝矣。

又，存勖喜音律，宫中伶人如景进、史彦琼、郭门高等专宠有加，存勖尝自魏州归来，令宫人伶官奏乐，只为陈曲不耐听他，心中烦闷，景进与郭门高两个奸臣奏曰：“千岁可记得，昔年，国太刘娘娘为祷晋阳永世清平，曾在园中奏一仙曲，世所罕闻，原来是旧朝天宝遗音，千岁若要听妙曲，可与太夫人讲情，小臣不才，愿求国太授教，待此技学成，也好与千岁解闷。”存勖闻言大悦，只为军务繁忙，遂教二臣传其口谕，亲去后宫求见刘妃，请传琴艺，刘妃闻言，心中强压怒火，暗忖：“两个不知高下的侫臣，也妄图窥咱仙谷之音，那等清芳妙谱，若授这类奸谄去弹，兀的不恶心煞人！”又不好动怒责让，遂不正视，随口曰：“如今哀家身子不适，过些时日再论此事。”二贼听了不悦，心中嫉恨已极，怎奈为学仙音，暂且忍耐，未久，又涎着面皮提此事，刘妃依旧推搪，几次三番，二贼遂知那国太决心已下，断不肯传授，故此结怨颇深，早恨不得除刘妃以消心头恨也，从此在存勖耳边，极尽离间毁谤之能势，存勖自此益恶刘妃。
又逾一年，梁王朱温与儿妇有私，被朱友圭珪所弑，消息传遍四海，晋朝闻知，人人嗤笑，存勖曰：“臣弑君，到头来自然遭这子弑父的果报，循环不爽，何足怪哉？”及朱友贞即位，诸侯多不承梁天子之统，存勖遂起称帝之心，在魏州问于左右，无不赞许，及修书问于淮南、吴越、西蜀等国，皆愿奉晋而不尊梁，存勖纂帝位之心乃决。承业闻言，哭出病来，不顾年迈，带病自太原赴鄴宫，劝曰：“先主与君，世奉唐家，最为忠孝，血战累有三十年，盖言报国仇雠，誓灭朱贼，复唐宗社。今元凶未灭，硃氏尚存，千岁遽自尊号，蠹耗财力，臣以为不可也。”存勖面含羞愧，对曰：“此诸将之意，吾奈之何？”承业曰：“真非诚厚之主也！千岁纵有篡九鼎之心，何不待铲平梁孽，收服吴、蜀，俾天下一家，先求唐氏子孙立之，或寻有德者相让，何人敢当之？时月久延，虽高祖、太宗复出，岂能夺哉？今千岁一旦自立，化家为国，合尽废前番、禀义旌旆，非徒千岁，先主之征伐，亦为君之翻覆，同于操、莽，数十年所存人心，顿失矣。臣乃绝嗣老朽，不图生前朱紫显权、死后汗青列传，但为先王临别嘱托，昼夜驱驰，为千岁立万年基业，非一岁数秋之改元也。”看官，那承业剖心置腹，一至于此，不想晋王但以“奈诸镇、列将何？”数言答之，不动其心，不更其颜，承业知君主不能谏止，嚎啕道声：“顽石不可琢也！一向血战，本为李家，今自取之，误老奴久矣！”存勖闭目绝言，不责他忤上，听承业独自出了魏宫，回在太原，登先主李克用庙堂，几番捶胸泣血，出庙举目遥瞻，对残阳四顾茫然，一头触于庙门，脑浆迸裂而亡。二妃闻之，伤痛不已，那刘妃从此恶存勖之不仁，心中时常莫名惊恐，遂与曹妃朝夕不能暂别，此时，二妃岁值五十有三，两情相笃，不减旧年，在宫中不论起居，一应形影成双，又性醇和良善、无淫欲邪思，容貌宛若三十岁光景，这一对壁质花影美婵娟，在晋阳宫中凡所驾临处，内侍敬之、宫女羡之。这且不言，同月，老臣丁会向长安哭拜曰：“李家列代先君，英魂何在？教臣叩拜无方，得无悲乎？臣乃驽禽，数徙栖枝，今毕竟终老国贼之属帐也！”言罢，哀号一声，气绝身亡。

第五十回 宫拆异阁破双鸾镜 香陨同岁证比翼盟

（大结局）

上回说到，唐国君臣四人合战彦章，那王彦章早承望捐躯疆场，抖擞精神，喝声：“来得好，正要取你君臣性命！”奋力挥枪，忘乎痛楚，约有三十合，一枪将唐王定唐刀挑走，袁建丰、李嗣源等忙以身掩护，存审救得唐王回阵，叹曰：“王彦章真乃神人也！”一旁石敬瑭与降将夏鲁奇曰：“此昔日虎痴战法也。王彦章不畏一死，我家君臣心有顾碍，莫可力敌，不如以诈胜之。”夏鲁奇曰：“善，俺是彦章故人，少时与他搭话，趁其不备，发暗箭射之，将军在后，以飞刀相助。他连战我君臣四人，精亏肉惫，必不谨防，此计可成。”遂谏唐王鸣金，彦章见李嗣源、袁建丰退走，正待回马喘息，忽闻敌阵中一马特特驰出，那将手执五爪鎏金槊，呼曰：“彦章休走，吾有言相谓！”彦章忍得，乃昔日梁将夏鲁奇，后归了唐主，问曰：“二臣有何话讲？若是劝降，恕彦章手中铁枪不认故人！”夏鲁奇曰：“果然是劝降，今朱友贞已出城自首，将军还效死怎么？”彦章曰：“一派胡言！”鲁奇：“将军不信，你看那是何人来也？”彦章只为他是旧人，又被诈言说得心慌，不禁回头一望，鲁奇急发金镖，彦章气血虽亏，年事亦高，耳力尚佳，回身不见来人，闻得风响，知是敌家打来暗箭，急忙马上仰身，那石敬瑭早攥了飞刀在手，挥臂之处，嗖嗖腾在彦章战马面上，那马儿痛得腾空而起，涨身之际，背腹挣命，硬生生将彦章掀下雕鞍，鲁奇赶上一槊扎入彦章腿中，血柱喷出数尺，真乃创及要害，任他彦章撕心惨啸，嗣源、存审见了一哄而上，将彦章生擒捆绑，又以囚车盛之。梁兵见了，哪经一战，顷刻溃散，唐兵败了彦章，急攻汴梁，梁国君臣措手不及，朱友贞知是覆亡难转，在梁宫与宠臣谋脱生之路，怎奈早被左右盗取玉玺，后为控鹤都指挥使皇甫麟所弑，梁国守将开城相迎，唐王自北门入，受其印宝，其时，百官迎谒于马首，拜伏请罪，唐王命嗣源抚民慰军，由是梁国遂灭。
话要简短，且不言唐王至洛阳，以朱氏首级，祭奠武皇。因彦章忠勇，唐王欲收为己用，以归天下之心，兼吞吴、蜀、契丹，问策于左右，对曰：“陛下忘先皇之仇乎？况彦章刚愎迂忠，必不肯降，何故自取其辱？”唐王不从，专意要收彦章，及见于囚中，谓曰：“将军两败于朕手，今日服未？”彦章曰：“大事已去，非彦章智力所及。”唐王见那勇将一片悲己怨天之意，心下恻然，亲持药与彦章封创，唐王亲宠纷纷慰抚，以诱其降意，彦章朗然笑曰：“今日兵败力穷，死有常分，纵君家宽宥，仆何颜见世人？为忠臣者，岂有朝事大梁而暮事晋唐乎？得死，幸也！”唐王又谕嗣源劝降，彦章及嗣源来视，先声讽曰：“邈佶烈小儿，又来献丑讨耻，见轻于吾乎？”说得嗣源无言而返。唐王知其心固，不能以名利虚恩、口舌巧辞而致也，遂诛彦章。
且说唐王得了梁土，西幸洛阳，见皇宫奂美，军强民富，意欲长居此地为都，命皇子继岌等至太原，迎曹太后来洛，太后辞曰：“哀家与太妃不能一刻相离，皇儿若欲省娘亲，可来北都。”唐王答书曰：“东都洛阳，乃是帝王所居，况平南、吴越、巴蜀、楚国等，虽为边鄙，亦待收服，岂可得天下十九，而匿于北寒窟穴？”太后固辞，唐王一怒，修书十余封，快马频传，太原一日数闻御诏，妃后二人观信，见其辞甚厉，责太后不念母子之谊，负天子拳拳孝道，又道，已在洛阳筑长寿宫，单待太后来居之，太妃见信，垂泪曰：“如此，妹妹固守太原，得无废母子之伦耶？不如且去洛阳，你我尚有书信相通，若有朝思念太甚，为姐南下东都探你。”言之至此，深明自欺之意，不觉泣不成声。曹妃曰：“岂有此理，乱世尚不曾死别，今天下已定，反受生离，你我命残几何，忍经如许剖散？”遂致书问唐王，若无太妃一同南归，置伊家以何？唐王回诏称云，一则，北都故地，有先皇陵庙，焉可无旧日妃嫔坐守，太妃掌辖此职，于礼最宜；二则，今南土未定，使后宫尽迁于此，非保祠之策；三则，前者册封之事，有负太妃，今愧颜相见也，望两厢自处为安。太妃见了此信，心似刀绞，叹曰：“皇儿之言有理，想国不可一日无君，君所在者，乃洛阳也，为母为妻者，当随其养老宫址，自驯驾从焉，岂有专择居处，令君王迁宫于妇人者？况君主撇母于北国，经年不视，荷不孝之名，传于四海，妹妹怎忍听之？”太后垂泪曰：“姐姐莫说这欺心话，我今思量彷徨，策难以促决，容我再虑。”未过一日，唐王又自洛阳传旨，以昔日晋阳危难之际，背主偷安之咎，逐张太妃出宫，可怜那张氏，昔日以娇容弱质，惑得个武皇发了慈悲，留在晋宫，安享清闲，如今夫主已殁，张氏年老色衰，那帝王不管她卖弄口舌，博取怜念，只记旧恨前隙，竟绝情如斯，也是张氏无德，合有此报，出了晋阳，只索奔无色庵，求那陈太妃存些旧情，舍口饭吃，怎奈山路难行，那妇人平素四体不勤，哪经得这等劳顿，行在中途，天色黑暗，张氏在山林树下打睡，平明，腹中饥饿，寸步难行，偏偏所栖之处，没个山野行人，那张氏累得站不起身，呼喊无力，两眼昏花，竟落得一筹莫展，活活饿死在树下。
太妃与太后闻知张氏被逐，议曰：“分明以帝王之威，警我等宫中旧人也。”太妃遂力劝太后曰：“皇儿待张氏如此，其意已明，若妹妹执意不去，来日所逐，未知是何人，若逐到为姐头上，你我都不好看，妹妹权且南去，毕竟都是唐宫中人，不惧没个重见之期。若为姐也逐出宫去，这唐王宫，红墙深锁，何日才得聚首？”太后怒曰：“他若逐姐姐，势同逐了我，我与你一同离了是非地，作百年夫妻去！”太妃闻言，喂呀一声，哭的咳血来，搂定太后曰：“好妹妹，今生有妹妹这话，死在眼下，也无恨了！”太后以绣袂拭太妃血渍，哭啼啼曰：“你我自随了先王以来，除非临就万难国祸，为社稷跋涉奔波，何尝分别半日？若从今作了永诀，怕过不得数日，要死在相思泪中！”太妃曰：“妹妹且忍耐离愁，你与皇儿，终是母子，累于为姐，落得至亲反目，贬为庶人，还要每日惊心躲藏，怕他国君搜拿，终不是正理。那皇儿的脾气，你我素知，将他龙颜逼狠了，绝不念恩亲，还是早作启程之计的好。”正言谈间，圣谕又到，言意曰，今家书频传、龙诏昭彰，天下尽知太后将临洛阳，文武咸集于怀州，待太后车驾，若执意不顾母子之恩，但图眼前安乐，与那张氏何异？况太后暂至东都，容皇帝事孝奉亲，数月半年，可重回太原，得无两全？太后览信，愁眉稍展，语太妃曰：“果然将那杀鸡儆猴的话，来唬你我，只是他道去了数月，便可回转，倒是句好话，有此话在，我方敢前去。”太妃曰：“不是我私心，有句话不得不说于妹妹听，这数月半年，乃是缓急之计，不过是哄得你南去，若去了他不许北归，妹妹心中也需备着。”太后曰：“他若不放，我死在洛阳，魂灵儿也要来傍姐姐，看他何颜对天下子民？”太妃自忖：“这相思哪撑得半年？”只是此话，岂敢出口？遂强笑劝太后备驾启程。

且不言妃后二人，潸泪如雨，忍痛分别，是夜，一个在太原宫中哭，一个在车马驿中哭，从此太妃废了管弦、太后不理妆奁，经半月，太后舆比怀州，唐王亲迎之，百姓夹道，待归至洛阳长寿宫，每日恹恹不乐，唐王召宫中亲宠无数，以歌舞、优戏、投壶、行令等娱玩盈陈太后面前，太后只是叹息不语，那君王何尝经害相思，不知太后时时刻刻心念太妃，见奉珍罕美食妙饮，遂思：“若有姐姐在侧，此物分箸共享，其乐何如？”；得赏佳景，遂念：“若姐姐在侧，此境把臂同游，幸甚至哉！”真个是，一月以来，眼中莫管闭合、悉是刘妃影，耳中一任静噪、频响刘妃声，有分教，清风入梦成嗟笑，琼蕊临眸自喜嗔。
却说太妃在太原，不消一月，已瘦损腰肢，憔悴形容，相形往昔，倒似衰迈了十余岁，这日，睡梦醒来，枕上啼痕湿透，哭了声：“不是这等，我这就去洛阳看妹妹去！”披衣行在厢门，驻足自忖：“这也是痴想，自古以来，哪有个后妃一言所欲游处，便扰动庙堂齐备车驾的？纵到洛阳，与那帝王怎生相见？”不由呼曰：“桃花马兮桃花马，你若犹在，吾昼夜之间，可至洛阳，那时节，我那贤妹妹，便得亲近在咫尺矣，任几多离绪，何言不得诉？”言至此，泪如泉涌，落在襟袖，竟染成点点桃花，太妃视之，心中大惊，取菱镜一朝，原来眼中盈盈珠泪，夹着血溱出，太妃双目一黑，倒卧镜台，从此染病沉沉，目几不能视，药石不能解救，醒时但欲速速睡去，好求一美梦，及果真有了相逢好梦，幻醒时分，又哭得断肠，宫娥来劝，俱被刘妃打发出去，在房外偶闻刘妃凄切作歌，其声朽废，气似游丝，宫娥在门外，听不真切，除却太后，谁能聆省那太妃所唱之言。
却说洛阳宫中，太后闻得刘太妃寝疾，急得坐卧不安，自洛宫发遣名医，问讯结辙，相继于道，后闻得太妃病势益加，尝累日废却饮食，这日唐王来视，太后乞曰：“阿者与太妃恩如伯仲，誓同生死，自我姐妹分诀之后，太妃悒然不乐，此病皆由我而起，今已有月余，其疾之甚，阿者遥在洛中，犹可感察，待我暂至晋阳，太妃但见我面，差足慰心，不消十余日，其疾可除，我当与之俱来！”唐王跪阻曰：“时值五月，暑毒炽盛，山路崎岖，阿者年高，经此劳顿，不曾解得太妃之病，自先染于疠也。无烦阿者往复，可令儿孙辈迎侍太妃。”太后不听，坚心要去，唐王遂暗诏百官，在四门跪阻，顿泣请止，其势颇隆，太后驾不能行，怒曰：“好陋计！当日与姐姐曾说今日情由，就知来不得，果然来了洛阳，便归不得矣！”只得含恨在宫中，每日问太原旋返医官，一月之内，数十医官此去彼来，穿梭两都，别无差事，但与曹太后报信。
这日，太后方歇，偶得一梦——见太妃双目不明，两行红泪，垂得枕上袖边，花繁浓艳，辛酸感彻肺腑，那太妃紧敛蛾眉，作歌曰：
【行香子】山也无垠，水也无垠。把相思、隔阻也无垠。泪余谁拭？愁向谁呻？算（伊）扶栏处、望河朔，黛长颦。
君也非亲，臣也非亲。知心人、纵她也非亲。咽残块垒，断送嶙峋。愿攒今生、修来世、种鸾姻。
歌罢，气竭而逝。
曹太后在枕上喊得嘶声动魄，梦醒睁眼时，泣曰：“想是我姐姐不在了！”忙连招归来医官数人，都答曰：“前者病体沉重，若不宽心，恐难愈矣。”太后遂闹着要去，唐王依旧阻拦，劝曰：“不如再观数日，若太妃病重难挽，朕定与阿者同去，若沉疴少解，则可缓之。”太后遂每日仍问医使，一如向往之言，道：“脾肺俱虚，有日不食矣。”太后这几日，也愁得鬓发俱白，精血流失，满面黄瘦，唐王遂忖曰：“不想阿者与太妃情笃至此，若兀自挽留，恐伤了阿者性命，不如明日遣送太原便了，这也是君王难办的家事，不得不服！”正踌躇间，有医使惶然来报信，其势机密，唐王遣退从人，医官附耳私奏，惊得唐王冷汗遍体。自那日异兆至今，逾十昼夜矣，从此，每日太后诏来医官，皆称喜讯，道太妃病体渐舒，一日比一日说得好，太后心绪乃稍为平和，又过了七八日，医官道，太妃食欲大增，气色充润，言笑如春风扶槛，再补益数日，正气见巩，当无碍矣。太后闻言，心头怦怦直跳，斥曰：“我正忧心此事，果不出所料！你这昏医！连谎也不晓得说圆，敢是皇儿教你编了谎来欺瞒哀家？我姐姐今已仙去，是也不是？”医官惊惶惶叩首，奏曰：“不是天子，不是天子，俱是微臣之过！”太后让曰：“蠢才！你与前几日医官所言暗通，怎得不是天子教唆？”医官频叩曰：“太后恕罪，此事臣一概不知，若语天子，臣命休矣！”太后只顾悲伤，哪听他说甚么性命的话，早哭啼啼去寻唐王，劈头盖脸问曰：“你这逆子！如何教医官众口相一辞，连日诓我？”唐王闻言大惊，怒传圣谕，将那日报信的医使，推出斩了，可怜此官，习就岐黄术，不发愿慈泽世人，但与皇家充牛马，无辜身死，亦为饱学者鉴也。太后怒问，太妃哪一日卒的，唐王仍旧矢口哄瞒，太后曰：“如此，哀家此生再信你一遭，我与你一月光景，你道太妃已愈，请教太妃修书来我看，只道若无她书信，哀家不能活矣，太妃决计要提管寄文，若得她书信，方知我儿不欺娘也。”唐王暗与郭崇韬议曰：“太妃生前，鲜有字迹遗留，往日纵然制曲，亦俱是阿者草写誊抄，如今到哪里寻她字迹，伪造家书？”崇韬曰：“此事容易，既无字迹传世，谁也不能识真伪也，况太后年世以高，记性也弱了，她尚且无太妃之文可校，自然也认不得太妃笔迹，纵是见过，怕岁月已深，早忘怀了。”唐王笑曰：“郭大人好计策，如此，但寻一识文、字娟之妇，此事可成。”崇韬曰：“怕犹不足！事要周全，有两般玄机，不得等闲待之。其一，需大王先草一稿，使委任之女，从洛阳启程，亲到太原，假太原笔墨，依稿修誊，再送归洛阳；这且不止，要尽书离情别怨，休以‘悉心佐俾君王、勿以太原为念’等辞充塞，免太后生疑。全此二般，才保得万无一失，勿生疏漏，断送母子知信之恩！”唐王抚掌诩曰：“郭大人好城府！”如此，往返将近一月。此一月之间，那太后每日生不如死，尝数日不食，唐王亦乃是有名的孝子，竟废了朝政，不离左右，以言宽譬，亲喂粥汤，语太后曰：“似阿者这等，废却菜饭，拒了药羹，岂不是有意等死？阿者无情，纵要死，也待熬到那使者回来，看了书信，若儿欺哄了阿者，传不来书信，阿者再死，儿亦尽人事也，今这等自贱，若阿者有个好歹，一旦西去，书信旋踵追来，岂不恸杀孩儿，恸杀孩儿也罢，此事教太妃闻知，岂不恨杀？母亲向言，与儿一月，言当有信；一月未到，需好好安养，待痊愈时节，就送母亲回太原则个。”曹太妃苦笑曰：“如今晚了，又翻出这话，我实说罢，你的话，到今日里，十句哀家也信不得一句。”遂强忍悲怀，吞服汤药，等他二十余日，且望书信到来，这也是明知斯人已去，尤垂死张望，恨不能天降神迹，睹那悖理无由事儿、凭空生发。

五月中，书信到来，太后展书一观，口吐鲜血，心绞而昏，唐王着太医救醒，又以谎诞宽解不停，太后微睁杏眼，靠枕诘曰：“儿当你阿者不识太妃字迹？她平生虽绝遗稿，你怎知，阿者初见她时，正在月下掌灯修书，其字风流妍便、不自藻饰，阿者至今犹不曾忘，岂是你挑选闺中女子，仿造得出？今伪证确凿，你还有何话说？”唐王拜服在地，泣下如雨，太妃曰：“我今怕也不成了，你若尽孝，待我不曾咽气，送至晋阳，葬了太妃，拜祭一回，心愿足矣。”唐王曰：“阿者病势沉沉，怎再经得远涉重山？此事万万不能从命！”太后遂闭目不睬唐王，自此起，绝食停药，唐王跪于绣榻旁，说了半日，太后不发一言，唐王无奈，含嗔而出，遂命内侍宫娥好生看护。太后绝食两日，昼夜无非思量一阵，淌一阵悲泪，喘息不止，至次日夜中，薨于洛阳长寿宫。
二妃之灵，本是天上花片所化，今同岁而亡，证了前言，曹妃魂魄，碧落黄泉寻觅刘妃，此后之所向，书者亦不得而知，但知再无离绪矣。
那晋、忻之郊，无色庵中，陈妃闻得二妃离世，难禁伤痛，手中木鱼佛珠滑落，伏案悲号一回，后思量曰：“这等千古贤良的神仙女子，从此一逝，谁人祭她？又不是王侯，立得庙祠，受人香火。”自踱庵观之外，走了不消百步，便是山脚，此山无名，络太行之脉，恰有凹坡一处，三面琼壁，上通雨润日光，恰如宅子大的佛龛一般，陈妃遂在此手植桃花二株，设香案一座，曰：“二位姐姐去后，贫尼也修不出你等金身，但以二株桃花树，恰似二位仙姿玉貌，聊充木雕神像，这地为神台、天为庙顶，二位天上有灵，请感贫尼此心。”独自上香三柱，不诵经文，拜罢嗟吁而去。
后有柳荫涧二神仙偶造此境，见木桌香案上，刻着灵位，算知前因后果，度是二妃荒庙，柳仙遂以指为剑，钩凿山壁，留诗一首，后二仙飘然无踪，柳荫涧亦无凡人寻处。今录其诗于篇末，以卒全书：
绝尘脉脉间，无语酣然对。
孤傲不独栖，清吁佳侣慰。
两厢缱绻时，一梦牵萦泪。
交映绣阁风，联翩林下气。
岂坐欲淫欢？岂因兴败弃？
不得葬一窟，宁教死同岁。
年徙色堪衰，日磨恩弗褪。
世间唯女子，能识情真味。
（全书完）

终于发完了，嘻嘻~
这个小说2009年就完稿了，本想有空线的时候，就检查错别字发表一段，不想进入2010年工作太忙，一直抽不出空闲来校对发表，以至于发表前后竟然长达2年，知道如今2011年年末才发完，而当初2009年写这个小说才花了三个月时间，真是世事难料。
不过且喜终于发完了，了却一桩心事，没做太监，不然，有始无终于心有愧。古典小说不合现代观众胃口，大概密密麻麻看得吃力，又不足意淫，浏览量不高，就让它自己安静的沉下去吧，待日后有静下心来喜爱者，在机缘巧合之下，把这个小说从泥土中挖出来翻顶上来重见天日也未可知，呵呵。

over~ 沉降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