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不！！！”江审言目眦尽裂，急急用手接住锋利的刀刃，这是他的爱刀，是著名炼器工匠所制，削铁如泥，此时这把爱刀被他紧紧握在掌心，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其生生扳断，一分都不敢松懈。
好在江云木虽然态度坚决，手上却使不出多少力，否则也不会让他轻而易举地拦下。
江审言后知后觉地生出怒气，猛一用力，夺走刀扔在地上，仍心有余悸，抬脚将其踢的远远的，方才缓过神，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在阴暗的地牢里格外清晰。手上的伤深可见骨，他不是没有别的办法阻止江云木，可是想到自己之前踢的石头让江云木疼了好几天，心里又慌，便也顾不得别的，选了最笨的一种方法。
他又想到刚才夺过刀子的动作太粗鲁，赶忙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去拉江云木，江云木哆嗦一下，跌跌撞撞地后退，江审言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强行把躲闪的人扯回来，抬手就要打他，可是手伸到一半立刻僵在空中。
现在的江云木，打不得骂不得，动作粗暴一点都要担心伤到他，哪里舍得落手?哪里舍得责罚?
江审言叹了口气，认输了，只忍着痛将人打横抱起，缓缓走出地牢，一路上还得注意着江云木的表情，防止一不留神他又要折磨自己的舌头。

二十二
周仙死后，魔教变成一盘散沙，左右护法皆被除去，空余这不成器的少主，和一些乌合之众，没有人觉得他们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哪里想到，江云木刚刚入狱的那一晚，便被人劫了出去，并残忍地杀害了前来阻拦的盟主爱子，武林盟主和江庄庄主这才动怒，发动所有人手，势必让江云木付出代价，生不如死！尽管如此，找到江云木也是一个月后的事了，这些乌合之众将他藏得很好。
江云木当时正在一个偏僻的山庄，和魔教余孽商量着什么事情，眼神冷厉而决绝，那家的女主人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丝毫不知反抗。
没有教主和左右护法，正道又计量再三才敢下手，他们很快被全部绞杀，只生擒了江云木一人。江云木当时的眼神是十分复杂的，极度的震惊慌张和迷茫让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脑子里只有这么一句话:完了。
等他清醒过来，已经处于审判台上了。
圆形的审判台，围满了各教各派的弟子，他们各个神情激愤，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挫骨扬灰，江云木忽然觉出恐惧，他缩了缩脖子，手腕上和脚腕上的铁链叮叮铛铛地响。
“孽 chu！我问你，盟主之子是不是你们杀的?”先发话的是江审言，虽然说的是问话，语气却那样笃定，没有给他一丁点辩解的机会，“你是不是仍然和魔教余孽为伍，伺机报复盟主?”
他怕极了，嗫嚅着嘴唇道:“我没有。”
这声音很快被众人淹没。
“杀了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牲！”
“这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白眼狼！”
“魔教的人就该死！一定要杀了他！”
“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地死了！要凌迟！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要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江云木不怕了，他觉得冷，冷到心里，冷到肺里，像冰块一样冻得他浑身发抖，他狠狠抬头:“我没有杀害你儿子！他们计划做的很好，根本就没有人发现我们过来阻拦！你们这些伪君子！自己花天酒地却连个馒头都不愿舍给别人！你们自诩正道，可是你们救过几个人！除去多少恶贼！杀害我娘亲的恶贼到现在还逍遥快活！我求了你们那么多回，你们搭理过吗？如果不是你们，我又怎会入魔教！我该死！你们也该死！”

二十三
可是他的声音很快被掩盖过去，在这么多人的正义面前，他的撕心裂肺声嘶力竭都不算什么，他的苦难他的无助没有人能看到，所有人，包括他的生父，都只会看到他的凶恶与反抗。
“罪大恶极，不知悔改。”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从江审言薄唇蹦出，便定了江云木一生，便毁了江云木一生。
“江某生出如此孽子，是江某之过，愿提供本庄断生丹，废除江云木武功，打断其双腿严加看管，江某与江云木断绝父子关系，并且一生不再参与武林盟主竞夺，诸位意下如何?”
江庄断生丹，听名字就能知晓它的厉害，对于江湖中人来说，废除武功等于毁了前半辈子的信念与努力，这断生丹还要厉害，它能让人感觉到毕生武学一寸一寸地被剥离身体，足足持续一个时辰，让你细细体味武功被废的绝望，而且服下此丹的一刻起，身体的痛感将会被提升数倍，钢筋铁骨的练武人从此小磕小碰都受不得，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更何况，江审言还要生生打断他的腿。
叫嚣着把江云木扒皮抽筋的人也没有提出异议，显然，这刑罚满足了他们的正义感，比直接处死让人满意得多。
听到最终审判的那一刻，江云木所有的表情就被一种极端的恐惧取代，他几乎是扭曲着面孔尖叫着：“不！！！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没有！我没有杀他！我真的没有杀他！父亲你相信我！你饶了我我求求你饶了我，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出现在你们面前了，求求你们，谁来救救我，爹，爹爹救我……你杀了我吧！我求你杀了我吧！别这样对我……”
然而没等他反应过来可以自尽时，江审言就已经残忍地掐着他脸颊硬是把断生丹灌入他的喉咙。
“咕咚”
听见断生丹落入腹中的声音，江云木突然停止挣扎，他仿佛听见所有的隐忍和奋斗，所有的希望和追逐，他过去，现在，未来，他存在的意义，全部化为实体碎裂的声音。
热，浑身火烧一样，没有一处不热的，热完便是极致的冷，一寸一寸皮肤热起又冷却，就好像他一年又一年修炼的武功，刚要张扬地显摆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二十四

“呜呜……”

“云木？”

“云木！”

“云木醒醒！”江审言的声音越来越慌张，他抱紧江云木不住痉挛的身体，心口一阵一阵犯着疼，向来临危不乱的江庄主，居然有一天会露出这样无措的表情，“怎么办啊？云木你醒醒，这只是梦，你别怕啊，爹爹在这里啊……”

江云木睫毛颤了颤，压在眼睑下的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淌入江审言掌心，这是他被废以后第一次哭，瘦削的身体缩成很小一团，咬着被子细细抽泣的模样可怜至极。

自从江审言把他从地牢里带出，他就一直很孱弱，可是矛盾的是，他决绝而坚定的态度冲淡了那些孱弱，滔天恨意使他变得强大，天底下好像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他。然而大仇得报，与江审言恩怨两空，脆弱便凸显出来——他不再半夜恨得磨牙，却会日日梦魇缠身、咬被低泣。

好不容易把人安抚下来，江审言总算松了口气，此时天已大亮，虽然江逸清和江逸宁都还没有离开，庄里也有一大堆事物等着他处理了，但是江云木难得安稳下来，他舍不得挪动麻木的胳膊。

巳时，江云木咳了两声，悠悠转醒，许是身体的缘故，他如今比常人更嗜睡，此时还沉浸在梦中没有回过神。

事实上，昨日江审言已经处于暴怒的边缘，几次想要动手打人却生生控制住自己，甚至小心翼翼地把人哄睡着后才敢发出粗重的喘气。

他怕啊，他怕把江云木打伤，怕江云木露出痛苦的神情，更怕让江云木的死志更加坚定。

“你、你醒了？”江审言放下手中簿册，终于动了动被枕得酸麻的胳膊，“喝点粥，等下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大仇已报，我该当去见爹爹了。”江云木面无表情地扶着床榻坐起。

若不是见过他狼狈的模样，江审言想必会觉得他油盐不进坚不可摧，可是见过了，便只觉得心口密密麻麻针扎一般地疼。

明明还在记恨，明明还在痛苦，为什么要欺骗自己恩怨已了呢？

“是爹……是我之过，是我罪不可赦，你好好活着，我想办法补偿你。我知道我欠你的永远还不清，只是、只是，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为你寻天下最好的大夫，一定治好你的腿，一定让你能重新练武。到时候我的武功全给你，江庄的资源任你取用，你若瞧得上，这庄主便让给你，你若嫌弃，便去云游天下，行侠仗义，好不好？云木，你、你好好活着，我不求别的，只求你好好活着，真的……”江审言何曾这样低声下气过？只是除了这样，除了卑微地恳求他再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他真的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才能打消江云木求死之欲。

然而当初江云木如此恳求他们的时候，又有谁仔细听过呢？

二十五
为了抓捕贼人动用了江庄那么多势力，果然导致不安分的人蠢蠢欲动，平定下这里那里又开始传谣言，惩处了那里这里又开始闹内讧，为了停止拆东墙补西墙，江审言决定亲自去跑一趟，顺便四处拜访一下名医，找寻治好江云木的办法。
江庄不可无主，江逸宁便暂时留下来打理庄中之事。
天气阴寒，江云木腿疼得厉害，脾气愈加暴躁，小厮都不愿意给他送饭，这易碎的公子，谁碰了惹了可都担待不起。
江逸宁对待下人向来宽容，无奈放下手中的事务亲自去厨房端来饭菜。
江云木正在试图咬烂腕上的绸缎，瞧见江逸宁进来，顿时瞪大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他：“放开我！”
江逸宁并不理睬他，自顾自搬来小桌摆好饭菜，捧起小碗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排骨汤，吹凉送到江云木苍白的唇边：“张嘴。”
江云木一口气堵在胸口，他猛地抬手，连碗带勺都给打落到地面上，汤撒了一地。
江逸宁沉不住气了，低声斥道：“你怎么回事？饭还吃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