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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钗头凤

楼主:csr12  时间:2018-12-14 12:31:25
存稿不多,且挖且珍惜,且跳且小心。

楼主:csr12  时间:2018-12-14 12:31:25
1.


秋狝过后,本该平静的皇家围场未得几日休养,便被接二连三的来客扰乱平静。这日天色阴霾、风卷不止,近处猎场上的风威压得满地野草或伏倒、或瑟缩,而那些被困在远处清冷山谷间的怒风则不停撞击山壁、发狂咆哮。这本不是狩猎出行的好天气,各路野兽也都隐匿踪迹,可这时,猎场的南边却响起了一阵马蹄纵横之声,踏破风声,直冲茂林而去。


看那来人骑着一群精挑细选的烈马,个个衣着鲜亮、身姿挺拔,为首的清俊面若冠玉、眸如星辰,若放在平日里,定是位儒雅公子,可此时他眉锁阴云、双眼如鹰,微微前倾的脊背与鼓起的衣袖仿若围场天边那片渐渐逼来的阴云。而他的坐骑本就如电狂奔,但他却依旧不时甩动缰绳、策马疾行。


眼看着为首的公子渐渐脱离部队,与之隔出两匹马的距离,一直紧随其身后的一名青年顶着狂风叫道:“阿直!慢一些!”


那被唤作阿直的公子却不闻不问,依旧我行我素。随行几人不由面面相觑,偶有几人面露厌恶之意。待得要进入茂林之时,众人纷纷拉紧缰绳、放慢速度,而那公子却似道疾风般闯入林中,转瞬失去了踪影。


方才那呼唤的青年立即道:“你们各自玩耍去。我去找找阿直,以免他莽撞出事。”


众人便各自散去,留下两人自愿陪这青年。几人且行且看,见林中萧瑟一片,毫无半点阿直与野兽的踪迹,惟有耳边刮着的无形风。


一面容略显稚嫩的少年抬头望了望天,不禁微微撅起嘴来,一甩马鞭,没好气道:“这天气,连个鬼都没得打!早知听我娘的,不随沈哥出来任性。家里有吃有喝,总比在这山头里连口水也喝不到的好!”


两人早也习惯他多抱怨,青年只微笑不语,而他身旁的高挑公子则漫不经心地环视四周。沉吟一阵,那年少自觉尴尬,挠挠鼻子,又牵起话头:“话说,为何每次出来都不见允和哥?这个月,算上这回,咱们已有四回来这猎场。允和哥就算忙,也不见得日日都忙吧?难不成他娶了沈哥,没几日便腻了味儿、后悔了?”


那青年旁边的高挑公子终于忍不住飞了这年少一眼,慢悠悠道:“总是你话多。允和若在此处,再忙也先撕烂你这破嘴。”


那年少不忿地努努嘴,又道:“允和哥才不似你这般凶残!难怪就算他癖好特殊,娶沈哥都不娶你!”


高挑公子气结道:“你!”


青年忙道:“好了好了,”转向那年少道,“小仲,不许胡说你二哥和允和。”


三人便不说话,继续走了一段,只听那青年忽低低地道:“确实有些异常。”


两人一听,顿时眼露精光,不由得竖起耳朵凑过头来。


青年见二人这般好奇,忙道:“不好说,不好说。”他见二人纷纷泄气,便道:“你们多少也知道个中缘由。阿直和允和,本就是陛下强许的亲事。两个男子,总少不了惹人非议。若是两厢情愿也就罢了,阿直的心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高挑公子闻言,便沉默不语,可那年少又不依不舍追问道:“啊?什么?沈哥还心有所属吗?那允和哥岂不是……”


青年忙道:“好了,别说了。”


三人便又安静前行,可气氛却变得有些沉重。直到行到一处溪水处,三人下马休息。那叫小仲的少年终于有一处玩耍,不知不觉间便沿着溪水走远了。那青年与高挑公子跟在他身后牵马慢行,这时两人看见小仲停下脚步,捡起溪边几块石子,打起了水漂。


那高挑公子忽然感慨道:“大将军在前线保家卫国,才有我等在此处为了些儿女情长整日来这山野闲晃,呵!”


他一声冷笑,最终化作嘴边一声无声长叹。


那青年便宽慰道:“建之,人人都有身不由己。”


那公子道:“我并非怪罪阿直什么。他一心追逐大将军,如今却被一道圣命困在允和的府邸,他的苦楚并不比我少。”


青年道:“你与阿直,均是有傲骨之人,大将军亦是如此。可从古至今,被压低了头的人有多少?真如大将军那般自在遨游的人又有多少?与其愤然于世道、于皇命,倒不若韬光养晦。”


“是不错!”那公子的声调蓦然拔高了不少,“韬光养晦的道理人人都懂。可我最怕,是分不清沉沦,日久便无法自主。”


那青年忽然笑道:“你最近怎和阿直越发相似了?难不成你也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事情?”


那公子慨然道:“我只是不想成为第二个阿直。”


青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我无法说些什么,若是你以后真有难处,来找我便可。”


那公子斜了他一眼,道:“找你去打猎?”


两人说罢,便纷纷大笑起来。远处的小仲听见二人的笑声,却忽站起身来,继而回头冲着二人叫道:“二哥、少明哥!沈哥在那里!”


两人赶上前来时,沈衍直正骑马走过小溪,翻身下马,此时他的神情已缓和了许多,一双眼眸恢复了往日的柔和沉敛,面带歉意地避过三人的视线,低声道:“对不住大家。”


徐建之连忙给他垫起台阶:“阿直总是见外。你去了这么久,怎还两手空空?看来成了亲,武艺也荒废了。”


沈衍直还未说话,小仲便呛声道:“哥,你还说别人!你不也两手空空么?方才我还看你在那儿捡石头玩,真丢人!”


沈衍直见这兄弟俩如往日一般斗嘴玩闹,仿佛昨日重现,近日来的郁气瞬间消散了大半。这大气一出,忽觉头重脚轻,四下无处着力,微微眩晕间已往后跌撞了两步,脊背直撞在马背上才稳住了手脚。徐家兄弟正在吵闹,不曾发现他的异样,而崔少明却立即发现他面有异样,忙扶住他的手臂,轻声道:“阿直,你有何不适?”


沈衍直的脸色已有些发白,双腿也阵阵发软,顿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轻轻按下崔少明的手,微笑道:“怕是刚刚骑得太快,现在腿有些发软,坐一会儿便好。”


几人便连忙扶他到一旁的山石上坐下。一行人来得匆忙,而沈衍直又是临时起意,因而并未带上坐具。好在几人并未什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崔少明陪着沈衍直坐在石上,徐家兄弟干脆席地而坐。徐建之取出酒囊,几人分饮了几口,顿时身上又有了暖意。


四人沿着溪水走走歇歇,竟也走了大半时辰,还未走到溪水源头,便停下抓了几只野兔,徐建之甚至脱了鞋袜下河捉鱼。崔少明见沈衍直站在溪边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拨弄着手里的柴火,道:“阿直,你别下去,过来烤一烤火。”


沈衍直一边应着好,一边听着徐建之叫着“好大一条!”,转眼也去了鞋袜踏入水中。崔少明一边摇首,一边盯着小仲生火,不一会儿便听那边传来两人的笑声与哗哗不规律的水声。


此时阴云消散,露出身后那金黄的日光,照在几人休息的草地上。沈衍直与徐建之拨起的水花飞跃成七彩珍珠,倾洒而下,没入草中又没了踪迹。而沈徐二人虽是衣发尽湿,但抚掌大笑,阴霾不再,玩兴过后,便背靠背坐在岸上打理仪容,宛如幼时一般。


几人兴味正浓之际,对面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马蹄之声,定睛一看,便见几人纵马远远而来。为首一人,身姿挺拔,于马上亦稳如平地,神情模样,顿使崔徐二人心中咯噔一跳。就听小仲脱口叫道:“大将军?”


三人顿时面面相觑,望向沈衍直时,便见他直直盯着前方,双眸发亮,双拳微微握紧。可待来人近了,崔徐二人却都松了一口气,小仲也兴奋地挥手叫道:“允和哥!在这里!”


二人再看沈衍直时,他便眉头紧锁、面色阴沉,匆匆拾起地上的衣物,一声不吭地走向一旁的马匹。


来人还能是谁?便是几人口中沈衍直的夫婿、当今陛下的亲亲外甥、清平长公主的独子--祁允和是也。这陛下的亲外甥,自然也是仪表堂堂,平日里往那儿一站,也是个威风八面的人物,又早早被陛下赐了爵位,正是这辈子顺风顺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正如三人见他纵马而来,眉间微锁、目光微挑、薄唇微抿、头颅微扬,那叫一个神情倨傲,一看便是个不好得罪的主。而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沈衍直身旁的朋友自然不太喜欢这个面目冷峻、头衔特长的贵公子,惟有小仲却与他意外亲近。


等祁允和下得马来,小仲叫着允和哥,而崔徐二人却行了礼,叫了声“祁小王爷”,远远站在一旁。祁允和只来得及与他们颔首示意,加上他那冷若冰霜的神情,顿让三人生出了“带坏沈衍直都是我的错”的念头。


眼见沈衍直要上马,祁允和抱着个包袱,匆匆赶上前来,叠声叫道:“衍直,等一等!衍直!”


可两人之间隔着溪流,祁允和一下停住了脚步,可这时沈衍直一翻身上马,眼看就要策马而去。三人便见他低头看了眼溪水,着着鞋袜一脚迈入水中。眼看那金丝银绸就这般泡在水中,徐建之都忍不住心疼地啧了两声。


沈衍直见他涉水而来,亦是一惊,不自觉叫道:“别过来!”


祁允和急忙停住脚步,就这般站在水中,不进不退。此时沈衍直坐在马上,祁允和站在溪里,两岸边分别站着沈衍直的朋友与祁允和的仆从。沈衍直顿觉颜面尽失,怒视着祁允和,低声怒斥道:“快回去!”


祁允和却丝毫不见方才的倨傲之情,只托着手里的包袱,双眸一亮一亮地望着马上的沈衍直,轻声道:“今日风大,你出来得匆忙。把衣裳拿去,我马上就回去。”


沈衍直却咽不下这口恶气,半晌也不曾答话,坐在马上把头别向一旁。他不说话,崔徐几人便慢慢挪上前来,崔少明先道:“小王爷,您先上来。您要给衍直东西,也得上来再给他呀。”


徐建之又道:“阿直,你快下来。你看你衣服都湿了,小王爷给你送来,你还不快换上?”


哪知,祁允和瞟了崔少明一眼,不动;沈衍直回头看了徐建之一眼,也不动。


崔少明&徐建之:……


几人僵持之时,忽听前方有说笑声传来。两人一听有人来了,立即一个拽下沈衍直,一个拉上祁允和,刚刚站稳脚步,就听远处有人叫道:“崔兄!原来你们在这里!”


众人集合之后,几人以为沈衍直起码会装装样子,哪知他的神情愈发冷峻,几人围在一处烤火,他便一声不吭,还与祁允和隔出好大一段距离。小仲见两人之间有好大空位,顿时一叠脚,坐在两人之间,竟还说了声:“好宽敞啊!”


徐建之:“缺心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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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日头渐斜时,围场的温度渐降,一阵寒风吹来时,坐在两人间的小仲忽然打了个喷嚏。他吸了吸鼻子,往火堆里靠了靠,感叹道:“好冷啊!”


众人还未说话,哪知一言不发、闷声加柴火的允和忽然说了声:“是啊,天冷了。”说着,他便拿过一旁的包袱,拿出一件宽大的披风。


小仲正心怀感激,转身接住披风,哪知祁允和站起身来,带起披风,眼睁睁地把这件丝滑温暖的披风从小仲的手间抽走,转而盖在了沈衍直身上。


正在发愣的沈衍直忽然背上一沉,他一惊之下,转头时祁允和已安静走开,又从容落座。火堆旁的众人扶额的扶额,转移视线的转移视线,惟有徐建之冲着小仲招了招怜悯之手,笑眯眯道:“来,到哥这儿来。”


眼看日落西沉,众人便纵马归家,犹是此时,沈衍直依旧神情恍惚地与崔徐三人并排行走,他似乎真当寒冷,身上紧紧裹着祁允和送来的披风,也不曾置气脱下。而允和就在几人身后随行,时走时停,也不敢追得太近。


崔少明虽觉允和孤傲,但如今见他着实可怜,不禁策马到沈衍直身旁,看了眼身后的允和,悄声道:“你就是与他斗气,也不必斗给旁人来看。如今你与他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这般折他的颜面,又有何益处?”


沈衍直本来苍白的脸色在那个“夫妻”之后蓦然涨红了几分,他似是强压这一股怒气,眼眶渐渐圆睁,嘴角抽动了几下,恨声道:“哼!夫妻?就是我把他当夫,他也从未将我做妻!”


崔少明奇道:“这是从何说起?”


沈衍直几乎咬牙切齿,“他要娶我,只是因为我!算罢!不说了!”转而又对崔少明恨恨道,“若是你真要劝我与他做一生一世的夫妻,要我认这皇命,那你我间的兄弟义气,便也不要作数!”


崔少明忙拽住他紧握缰绳的手,急道:“说什么胡话!这一码归一码!你若对他有气,也不必对我撒,更不要对不相识的撒!你不怕折了面子,我们哥儿几个自然也不怕!只是你生些不明不白的糊涂气,苦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沈衍直便瞪圆了眼睛望着他,片刻后,才慢慢松开握紧缰绳的手,紧紧抿着唇,不时抽动着嘴角,努力隐忍着什么。崔少明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望了眼身后不时眺望的允和,转头对沈衍直道:“允和虽生性孤傲,但终究不是什么恶人。他可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沈衍直微红着眼眶,抬头远眺,只觉那寒风一阵阵刮过眼角,冰凉彻骨。


“没有。”


崔少明又道:“那他对你可好?”


沈衍直感受着身上的温暖,又低低答道:“好……”


崔少明轻轻颔首,又道:“那他可曾强迫你何事?”


哪知此话一出,沈衍直本已渐渐平静的面色再起波澜,他蓦然低下头去,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牙关紧咬,额边青筋暴起。


崔少明叫道:“阿直……”


沈衍直惨白着脸,忽道:“你别再说了……”说着,竟以手捂脸,弯下脊背,浑身剧烈发颤。崔少明便停下马来,徐家兄弟也先后停住脚步。


一片安静的风中,惟有沈衍直极力压抑的哭泣声。


崔少明转过身去,允和也停在原地,渐斜的夕阳照得他面容不清。


沈衍直一行人回到城中,便各自散去,惟有崔徐三人不曾离去,而崔少明更是坚持要送二人回府。祁允和面上并不在意,但这回却选择与沈衍直并肩行走,崔少明也识趣地随在后头。几人同行不久,一直神情恍惚的沈衍直却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朝着另一条道走去。


允和急追上去,三人眼见他伸手欲抓住沈衍直的胳膊,却又生生缩了回去,叫了一声“衍直”,便回头面无表情地对三人道:“我陪他走一走,诸位路上小心!”


小仲还忙不迭道:“允和哥陪沈哥慢走哈!”硬是被他二哥拽了好几下袖子。


徐建之见崔少明还依依不舍地望着沈衍直离去的方向,便在崔少明耳边轻声道:“别看了。”


崔少明回头看了他一眼,拉起缰绳,策马慢行:“好!不看了!你不肯听我的,阿直也不肯听。罢了罢了!”


徐建之笑道:“好!我听!明儿我就找个山出家去!看破红尘,不嗔不痴!开心了吧?”


小仲叫道:“好哇好哇!快去快去!”


这边你来我往,好不开怀,而沈衍直这头却死气沉沉,静得连掉片树叶也觉扎耳。允和已经看出沈衍直打算去他父亲沈庭清的府邸,几番犹豫,终究纵马上前,一双俊眸晶晶发亮,卖力笑道:“你要去爹爹府上吗?要不要我派人先去府上通报一声,好让爹爹做好准备?我也好久不见爹爹,总不能两手空空就去,对吧衍直?”


正嗒嗒慢行的沈衍直忽然猛拉缰绳,刹住脚步,目眺远方,头也不回地道:“那是我的爹爹,祁王爷不必这般亲热,沈家受之不起。我沈家不比王府尊贵,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粗鲁得紧,王爷多担待了。”


说罢,又起步离去,丝毫不给允和面子。允和停在原地,半晌不曾追去,只微微低着头,之前满脸堆笑的神情已然散去,只剩一脸愁容,继而,竟还微微瘪起了嘴。之后,他仍是准备简单购置些礼物,可天色已晚,时间紧迫,路人便见沈衍直一人走在前头,祁小王爷骑马走在后头,时不时指点着随从在路边摊里挑水果、买点心。


大包小包地捧到了沈家门口,沈衍直却毫不留情道:“我一个人进去。”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家门。


祁允和面如冰霜、内心泣血地坐在马上等着、等着、等着……直到天色已黑,沈家有人出来挂灯笼,一对上门外祁允和冰冻的目光,“哐啷”一声,扔掉了手里的竹竿,一溜烟跑进屋去。


一阵寒风吹过……祁允和脸上的冰霜仿佛又结厚了一层。


一会儿后,沈家上下乌压压出来了一片,走在前头的是一脸愠色的沈庭清。而沈衍直与沈庭清长得十分相似,沈庭清此时也不过四十多岁,加上灯火昏暗,因而在祁小王爷眼里,那场面简直就是沈衍直从家里带了一帮人剑拔弩张地准备出来揍他,吓得他心下咯噔一跳,双腿一阵发软,弱弱叫道:“那个……阿直啊……”


就听“沈衍直”道:“对不住了小王爷,臣下管教无方,让小王爷受了委屈,还请小王爷立刻进府。衍直,还不快请小王爷下马!”


祁允和定睛一看,这才看见沈庭清身后低头站着的沈衍直。他哪敢劳动沈衍直大驾,一个翻身跳下马来,看见沈庭清还猛地有点双腿发软,差点没给跪下去,只敢弱弱道:“爹爹,您、您别凶阿直……”说着,还拿一双布灵布灵的大眼睛不停瞅着沈衍直。


沈庭清却怒道:“老臣管教无方,这逆子竟让小王爷在沈家门口吹风受冻,还一声不吭。你与小王爷这门亲事,再有百般个不愿意,如今木已成舟,难道你躲回家里,就能解决此事?我看你这不肖子,调度无方,目无尊长,哪日要真铸成大错,得罪了陛下与长公主……”他转身对祁允和道,“小王爷,你不必顾及老夫,只管将他休掉,老夫就当再管教一番这不肖子!”


祁允和只觉这话越听越不对劲,而看那沈庭清顶着与沈衍直差不多的面容,一口一个老夫,心中又觉十分好笑,竟没听出沈庭清是在当着他的面教导沈衍直如何正确地让祁允和休掉自己。


沈庭清说到动情之处,竟就要动手教训沈衍直,一个巴掌高高抬起,吓得祁允和冲上前来,“啪”的一声脆响,那五指径直掠过沈衍直的脸颊,重重给了祁允和一下,扇得他眼冒金星,扑通一下软倒在地。


沈庭清还叫道:“哎呀小王爷,老夫教训我家儿子,你凑什么热闹?”说得沈衍直在只能在一旁低头憋笑,连大气都不敢出。要知当初圣上钦赐婚约,要将沈衍直嫁给祁允和时,沈庭清便气得在书房里破口大骂,险些没把挂在书房里、圣上御赐的“清白世家”牌匾给骂得掉下来。


老沈又急又气,圣旨下来的当天就进宫面圣,左试右探道:“陛下,您难道不知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么?”


陛下说:“寡人知道。”


老沈又说:“那您知不知道清平公主也只有一个儿子呢?”


陛下又说:“朕自然知道。”


老沈气急败坏,反问道:“那陛下有何不知的?”


这陛下却道:“朕唯一不知便是沈衍直的另一个生父究竟是何人?”


沈庭清哑口无言,坐在家中好几天不说话,过了月余,便将儿子送上了花轿,可心里却对皇家颇有不满,用他在书房的话来说,那就是“强抢民子”。可他心念如此,又不愿在沈衍直面前透露,终究皇命不可违,万一他与允和日久生情,也许能幸福快乐。但今日沈衍直突然回到家中,一声不吭坐下,还未说话便痛哭出声。沈庭清素来宠着他的宝贝儿子,便出门给了允和一记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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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到底关起门来是一家人。沈庭清将这小王爷请进门来,略备薄酒,先让两人吃完断头饭,再慢慢审也不迟。席间沈衍直的脸色难看得厉害,一直低着头惨白着脸,手心攥得紧紧的。允和更是吃不下饭,偷偷瞧了沈衍直好几眼,见他不声不响,小王爷的脸色冰冻得比沈衍直还难看。


而沈庭清看着两人这架势,倒真一下分不出是哪个更惨,伸手摸了摸儿子的手背,竟是比冰块儿还冷。他还未开口,沈衍直的眉间便皱作一团,嘎吱一声推开椅子快步跑出门去。沈庭清也没来得及回头,允和也跟阵风似的追了出去。


沈庭清自然不去和他抢功,吩咐下人取来热茶、巾帕,慢腾腾走到门边,就见昏暗光下,允和正轻轻抚着沈衍直的脊背,而沈衍直正扶着栏杆呕得厉害。见此场景,沈庭清蓦然眉梢一动,不由地目光下移,心绪一阵澎湃。


允和扶沈衍直进来时,沈衍直亦是极力抗拒,虽然脸上恢复了些血色,但脚步犹然虚浮,仍用力推开允和,晃晃悠悠地自己走进屋来。沈庭清走到他身旁,将手心覆在沈衍直汗湿的额上,轻轻顺着他的脊背,微带笑脸,对满脸紧张的允和道:“小王爷,能否烦请你找位大夫来?我先在这儿照顾衍直。”


允和二话不说,连连点头,看了沈衍直一眼,便急匆匆跑出门去。待他走远后,沈衍直捂着巾帕静静不语,沈庭清轻轻揉着他的额角,似是漫不经心道:“儿啊,你可是如你父亲一般,要替祁家延续血脉了?”


沈衍直猛然挺起身来,脸上的巾帕顿时摔落在地,鼻翼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沈庭清拉过椅子,坐到他身旁,继续抚着沈衍直的背,又温声道:“儿啊,这是多久的事情了?莫怕,有你爹在这儿,你有什么不痛快,尽管说出来。是不是那祁小王爷对你不好?”


沈衍直复又低着头,一声不吭,仿若不曾听到他说的话。沈庭清又摸摸他的发顶,低声叹道:“是爹没保护好你。你要怪,就怪爹无法替你扛下这皇命……”


沈衍直极力克制的颤抖似乎又明显了几分,他平复了许久许久,沈庭清也一直安静陪伴,仿佛那千言万语,都已化作那幽幽烛光,无声无息,却默然为之照亮。直到沈衍直能稳稳地控制自己的声音,他才低声说道:“爹……我和祁王爷,什么都不曾发生……”


沈庭清惊道:“那你这是怎么了?”


沈衍直深深吸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巾帕,不紧不慢道:“我只是受了凉,有些不适。祁王爷,他待我很好,我进王府半年……”他顿了顿,避开沈庭清的视线,将巾帕浸入脸盆中,不停揉搓着,“他从未强迫我什么。他还说有朝一日,倘若真当得不到我的心,便与我和离。祁王爷说话算话,定然、不会违背诺言。”


沈庭清听他一番言语,甚是冷静,因而心事也放下大半,却不知沈衍直匆匆低头,擦掉眼中大颗热泪。


可沈庭清终究心有疑惑,又道:“这半年,难道你们二人真当不曾发生什么?允和也不曾碰过你?”


沈衍直转过身来,低垂着眸子,重重点了头,直到沈庭清说“好罢”,他才猛然发觉自己的牙关紧咬得几乎松动。


等允和急匆匆把大夫拽到沈府时,沈衍直已经在屋里歇下了。沈庭清也说衍直并无大碍,便遣人将大夫送了回去。允和也不知如何是好,傻愣愣地在一旁站着,直到沈庭清笑眯眯地将他牵到屋里,让人盛了碗加了仨荷包蛋的热汤面上来,祁允和还傻兮兮地叫了声:“爹?”


沈庭清:“吃!”


祁允和从善如流,彬彬有礼地吃了起来,犹是他从早晨到现在一口饭也不曾吃,仍是放不下仪态,卷着袖子慢条斯理地吃着。


沈庭清又道:“小王爷,等你吃完,还烦请你将另一碗送到衍直屋里去。”


允和听罢,连连点头,一看碗里的面,又看了看衍直冒着热气的面,顿时一撸袖子呼呼吃了起来。直吃得满头大汗,双唇通红,三两下见了碗底,又匆匆擦了擦热汗,端起面边走边道:“爹爹,我给衍直送去。”


沈庭清把玩着手里的小酒杯,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允和的背影,轻轻叹道:“也不知是不是饿死鬼投成痴情种……”


祁允和由下人引路,火急火燎地赶到沈衍直门前,推开房门却发现没了沈衍直的踪迹,这才知道沈衍直一人去了花园的小湖边。祁允和追到湖边,便见沈衍直一人孤单站在岸边,只穿着白日的轻薄衣裳,微凉的风吹过湖面,粼粼的波光仿若细碎银粉,甚至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祁允和细听了一阵,才听出那不是水声,而是沈衍直的哭声。那哭声原本极度压抑,而后断断续续,再到后来,沈衍直忽然弯腰下去,祁允和便听到那被捂在面庞间的、凄凉痛苦的哭声。


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般哭声,却次次心疼不已,可明知对方苦痛不堪,却也偏偏不肯放手。今早,他已与沈衍直撕破了脸,如今没脸没皮,却给了他走上前去的勇气。


沈衍直听到脚步声,猛然转过头来,在看到祁允和的瞬间,他脸上的惊恐立刻变成了无比的愤怒与仇恨。


祁允和还未说话,沈衍直便发了疯似的大叫着:“滚开!***开--”


今早,祁小王爷照例与沈衍直相敬如宾地一同用早膳,席间,祁小王爷也照例往王妃碗里偷偷夹了翡翠饺。他本以为沈衍直会照例忽略他的心意,没想到沈衍直意外夹起吃了一口。这翡翠饺中肉香甜美,肉馅更是用上好鱼肉所制,因而通体晶莹,犹如翡翠。可就是这一口,蓦然让沈衍直变了脸色。他似乎极为不适,匆匆吐掉鱼肉后,仍是眉头紧皱,紧接着便干呕了出来。


祁小王爷急忙叫人前来侍候,抚着沈衍直脊背时,他忽然神来一笔,问道:“你是不是怀孕了?”


沈衍直顿时把一身冷汗吓了回去,急声喝道:“怎么可能!”随即他眼神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想要站起身来,却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待祁王爷要扶他起来时,他抓住祁允和的衣袖,厉声问道:“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祁允和无法作答,匆匆遣了人下去,而沈衍直又逼问道:“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祁允和自是招架不住沈衍直,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沈衍直这才知道,他自嫁入王府,一直不曾与祁允和圆房。而清平长公主得知此事,便派身旁嬷嬷教导允和,吩咐下人每晚在沈衍直的吃食中放入使人昏睡的药物。而沈衍直吃过饭后,总是昏昏沉沉,很快入睡,这时祁允和再进屋来。


沈衍直细想起来,自己饭后昏沉一事已有月余,而祁允和之前对他一直规规矩矩,只有这月余才不时伸手伸脚来触碰他。沈衍直得知此事,眦目欲裂,几乎气绝,他本以为允和是正人君子,两人的婚事也是陛下乱点鸳鸯,本是二人身不由己,如今却是成了他一人羊入虎口!


而允和这般一问,更是沈衍直气急攻心,他便也口不择言:“你口口声声说你偏爱男子,故而陛下乱点鸳鸯。可你若百般不愿,为何不去求陛下退了这门亲事!如今又用这般卑劣手段,可见你本就心怀邪念,无耻!”


允和也慌了手脚,又被他骂得心寒,因而呛声道:“你既嫁了我,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可你心里还记挂着别人,不许我碰你分毫!我本在我为夫应为之事,你若有不满,干脆今日都说出来!”


衍直道:“好啊!既然如此,我便全说出来!我沈衍直今日在这屋檐下由你欺凌侮辱,便是因为我一家性命握在你手上、你我之婚约是陛下钦赐的婚事!从前我体谅你敢作敢当,如今我以你为耻!从今往后,就算我爱尽天下男儿,也绝瞧不起你!”


允和勃然怒道:“爱尽天下男儿?你爱的就是大将军一人!”


沈衍直浑身一震,竟然一时语塞,哑口半日,双眼通红,才咬牙切齿道:“如果是大将军,他定不会像你这般以下流手段、趁人之危!”


允和道:“好啊!我不是大将军,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东西?要不是你能孕子,你以为舅舅会让我娶你吗!”


此话一出,便是无可回头,沈衍直在屋里呆坐了一上午,而允和也悔了再悔,日后他再会想起此事,只庆幸当初二人手无寸铁,不然必酿成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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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二日清晨沈庭清看见那碗结成一块的面从沈衍直屋里出来,便知这两人仍未消停。他也本以为儿子会要求再住几日,还在心中打量着劝和的主意,怎知衍直吃过早饭,便说要随允和回府。允和自是喜不自胜,然而沈庭清看着儿子憔悴的面容,直对他不住安慰劝告,甚至多有暗示,要他别做出什么傻事。沈衍直一一应诺,却不肯坐允和安排的马车,径直上了马,回头与父亲告别,便从容离去。
允和生怕再招惹他,只敢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旁,忐忑了半路,沈衍直忽然一转马头,吓得允和失声叫道:“衍直!”
沈衍直一惊,稳了稳身下的坐骑,微微睨着允和,坦然道:“我身子有些不适,去药铺抓味药来。你别跟来。”
允和正要道“回府再细看”,可沈衍直已策马而去,进了不远处的药铺。允和不敢造次,只敢在路边等候,不用半晌,沈衍直便提着一包药出来,策马行到众人面前,轻轻环视一周,道:“走。”
允和的手下本有几人想动,可被沈衍直这么一看,顿时六神无主,纷纷望向允和。允和厌烦地摇了摇头,急急追上沈衍直。他本就因为这些局外人的献策而被沈衍直厌恶,如今若要他再去事事追究,只会让沈衍直心寒。而沈衍直若真当有孕,以允和对他的了解,他也必做不出什么狠心事。
两人各怀心事回到王府,沈衍直便让下人下去熬药,依旧对允和不理不睬,自顾自回到房中休息。允和极想见他,可偏偏找不到由头,只得在厨房边上晃悠着,等着药材熬好,亲自给沈衍直送去。等得他口也干了,神也乏了,这药才总算熬好放在他手心里。临走前允和又要了许多冰糖蜜饯。下人们见这小王爷紧皱着眉头,目光犀利地审视过每一颗冰糖,再一一放入碟中,霎时厨房内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每当小王爷对着一颗糖目露深思之时,厨房的七舅姥爷们都感觉自己手里的菜刀在隐隐地震动。
好容易看着允和出了厨房,厨房里的大爷擦了把脸道:“好家伙!看那动作,还以为要俺在糖上雕个花给王妃送去!”
允和进到屋里时,沈衍直正卧在榻上休息,他正要走近,沈衍直却猛然睁开眼来,眼中满是警惕。允和便又慢慢退开,让出身后桌上的药碗,远远站在一旁。沈衍直盯着那药碗,慢慢站起身来,步伐僵硬地朝着桌边走去。允和偷偷望着他的脸色,见他神情疲惫,目光却异常坚毅,不由觉得有几分蹊跷。
沈衍直坐到桌旁,却没有立即动作,沉吟半晌,却忽地道:“太苦。”
允和一愣,指指一旁的冰糖,道:“先吃一颗糖?”
沈衍直别过头去捂住脸庞,有气无力道:“太烫。替我吹凉吧。”
允和直以为自己错听,愣了好一阵,才走上前去,手心微微发颤地拾起小勺,神情严肃地搅动着碗里的药汁。沈衍直慢慢抬眼看他,见他无比认真,心中又是一阵冷笑,口中却温声道:“我的手脚软得厉害,你喂我喝吧。”
允和受宠若惊,小心舀起一勺,谨慎吹凉,这才喂入沈衍直口中。见他薄唇微动,允和的心头便似有只小爪,在轻轻挠动。直到喝下大半药汁,几乎见底,沈衍直才避过头去。允和将冰糖递与他,他却也不受,别过头不知在酝酿什么。
允和便要收拾离开,却不料沈衍直叫道:“祁王爷,你坐下来,我问你一句话。”
允和转过身来,见他依旧不曾抬头看向自己,便默默坐下,不时拿一双晶亮的眼睛瞟向沈衍直。便见他转过身来,双手交错,指尖轻轻摩挲,眼光却始终不曾落在允和身上,道:“祁王爷,你可记得,新婚之夜,你应承过我一件事情。如果,我记得不错,你曾应承我,若是你我二人在一年之内,毫无结果,便可和离,是也不是?”
允和顿时面露苦涩,却只能轻轻颔首。
沈衍直亦满意地微微点头,嘴边微微带笑,又道:“我本以为这‘毫无结果’仅限于我的内心,可如今看来,祁王爷还另有所指。”
祁允和顺着他的动作看去,便见他把左手慢慢下移,最后轻轻放在腹上。沈衍直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小腹,又慢慢抬头盯着允和,不紧不慢道:“不知祁王爷是否误会了什么,以为、我这里有了结果--便会认我这该死的命!”
他倏然加紧的语调让允和心中一紧,沈衍直慢慢靠上前来,紧紧盯着他慌乱闪烁的眸子,字字诛心:“我今日便告诉你,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不单我的心不会有,身子也不会有!如若你要强占去我的躯体,那么、便只有一个结果!”
他转头望向那空空如也的药碗,抬起手腕、指尖轻拨碗沿,玉瓷白碗于托盘上“咣咣”晃动。祁允和心下一跳,看向沈衍直的眼睛,见他目如寒雪,顿时一阵冷意从脚底窜上脊背,让他头皮发麻。他复又看向那碗药汁,那碗由他亲自送来、亲手喂着沈衍直喝下的药汁。
祁允和忽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无尽的寒意从身体莫名的角落发出,他甚至不敢看向沈衍直的眼睛--那双他曾经以为总浸着一汪春水、望着大将军时温柔得一塌糊涂的眼睛。他甚至连质问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有身体的轻颤才能表达他此时的惶恐与懊悔。
可偏偏这时,沈衍直抓起他手心冰冷、轻颤不止的手,慢慢靠近沈衍直的身体。
低低沉沉的语调传来:“你想、摸一摸吗……”
就在这刹那间,祁允和似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他从椅上摔下,径直跪倒在地,浑身不停抽搐,宛如一滩烂泥,只有被沈衍直抓住的手依旧高高地悬着。沈衍直便死死抓住他的手,面色发白地端坐在椅上,嘴边噙着一抹可怕的笑意。
祁允和紧紧低着头,涨红了脸色想要发出声来,却觉那扼着自己的手腕的手正掐在自己颈上。过了良久良久,他才能抬起头来,望向沈衍直的眼里已不是往日的怯懦与迷恋。
“我不信……”他涨红了脖颈,“你是这样的人!”
沈衍直却冷冷笑道:“我当初也不信,你会是这样的人。”
祁允和悔恨颔首道:“是我失信于你……可是、虎毒不食子……”
沈衍直面无表情,抛开他的手去,冷声道:“既然如此,你我已再无瓜葛,你大可现在便与我和离。”
岂料祁允和沉吟半晌,忽然道:“不行……”
沈衍直怒声喝道:“为何不可!祁允和,你究竟有哪一句算话!”
祁允和却低低道:“现在我与你和离,舅舅定要追查。一旦他查清此事,你的罪责难逃。我不与你和离,便是为了保你性命!”
沈衍直听完此话,顿时气急攻心,一脚踹开祁允和,抓起桌上的药碗食盘砸在地上。祁允和已心如死灰,却还好心劝慰道:“你别生气,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待你身子好了,我便向陛下启奏,准我二人和离。”
沈衍直却喝骂道:“陛下若听你的,当初为何还要你我二人结合!若陛下真听你的,你去求他准我去找大将军,你肯不肯!”
这一句,顿时踩到允和痛点。
“又是大将军、哪里都是大将军!大将军有的,我也有!甚至比他好上千倍万倍,为何你眼里只有大将军,却容不下我!”
沈衍直听了,轻轻冷笑一声,反问道:“你有的,真是你的吗?”
允和一时愣住。
沈衍直又道:“你有的,陛下一句话便可夺走!没有了陛下与长公主,你又是什么!而大将军他一无所有,如今他的一切荣宠,都是他双手挣来!如你这般衔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又懂何为来之不易?我追随大将军,可以与他驰骋沙场,而与你,却只能被困在这一角屋檐下苟延残喘!家国兴亡之时,大将军在奋勇杀敌、而你又在哪里?”
祁允和无法反驳,只得认命地道:“我再如何,也抵不过你的大将军……我就是个废物……”
沈衍直不再说话,站在一旁睥睨着他,任由祁允和颓唐跪在地上。二人沉寂良久,祁允和才从地上起来,说了声“你多保重”,便跌跌撞撞走出屋去。沈衍直听他未走出几步,便传来扑通一声,还有下人的叫声,恐怕是出门便昏倒在地。
随即沈衍直的贴身侍从进来,说是王爷吩咐,要好生照顾王妃,还请了大夫进来。沈衍直看着一地狼藉,颓然松下肩膀,道:“我没事,不必看了。若是王爷问起,便说王妃已无碍。”
下人们便收拾了屋子退出屋去。沈衍直走到榻上躺下,呆呆地望着帐顶,想着他终于让祁允和与他一刀两断,明明轻松之余,想起祁允和的模样,却蓦然有些不忍。
他终究,不是一个狠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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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沈衍直在房中足足待了两日,第三日才出门来,哪知推开房门,正见允和自回廊走来。两人目光接触,沈衍直顿觉允和的神情有些异样,他不似往日那般双目放光,也未有畏惧懦弱之情,反而双目沉静、面容沉寂,便如他平日看旁人一般,眼中似结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冰霜,其中仅剩疏离冷漠。


沈衍直不由心下一沉--他早已习惯为允和捧高,如今这一摔,甚至可说粉身碎骨,心下说不出的百般滋味。


祁允和十分冷静从容,移开视线,淡淡道:“给王妃加一件衣裳。”


下人应诺,替沈衍直加上披风。沈衍直便定定看着允和,祁允和亦淡淡回眸,那眼神虽比平日看旁人时少了几分高傲,可也将二人之间疏离出几条江河之远。之后,允和道了声“不打扰王妃”,便转身离去。沈衍直也转身走向王府小湖旁,可一番心事,早已被这凉风吹皱。


之后月余时间,允和都在早晨来看过沈衍直一眼便离去,也不多加言语。沈衍直自得其乐,不时与人外出玩乐,或在后院练一练生疏的武艺,一月下来,倒是将剑锋磨砺得愈发凛冽。而他心中也愈发冷静欢喜,大将军在外捷报连连,而允和对他也早已死心,他只期盼着有一日要登上那城门,迎接他的银甲将军神勇凯旋的场景。


落过几阵雨后,天气便彻底冷了下来,加之连绵了几天雨雪,皇城已进入了寂静的冬季。一日雪天,允和忽然匆匆出门,这时沈衍直仍在睡梦之中。等他醒来用过早饭,来到前厅时,祁允和已风尘仆仆地赶回。


沈衍直本以为他仍会如往常般疏离避过,却不想他这回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待沈衍直目露疑惑时,他又将头避过,眼中说不出的迷茫忧虑。可他不做声,沈衍直也不想提起话题,正要走开时,允和忽然叫道:“衍直,昨夜有军情传回京中。”


沈衍直脚步一顿,倏然转过身来,直直地望着他。


“如何?是大将军凯旋了吗?”


祁允和见他满是欣喜期待,不由顿了顿,慢慢垂下了眸。沈衍直顿时心口狂跳,本要走上前去,又顿住步伐,疑惑地笑了声:“这是何意?”


祁允和抿了抿唇,缓缓抬首看他,尽量把声音放得轻柔缓慢:“大将军他……他可能……”


“嗯?什么?”


听到沈衍直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地温软柔和,祁允和渐渐有些无法直对着他的双眼。他避开了沈衍直的目光,神情变得凝重不堪,而后者的笑容也随着他的变化僵硬在嘴边。


“大将军他可能……回不来了……”


沈衍直一顿,继而忽轻笑了一声,愣愣盯着允和,笑道:“回不来了?那他去哪儿?允和……”他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双眼似乎钉在祁允和身上,极度渴望着他做出戏弄的神情。


可祁允和仍是避开他的注视,又说了声:“大将军,再也回不来了。”


便听沈衍直呼吸一滞,良久良久不曾说话,允和便抬头看他,低低唤了声:“衍直……”


不想沈衍直忽然抬手重重给了他一巴掌,扇得祁允和猝不及防,连连跌了两步,继而不可置信地抬头望他。就见他双眼通红,额边青筋暴起,怒声喝骂道:“你以为这样骗我,我便会甘心屈服于你!我不会再受你摆布!我去找大将军!”说罢,他就要冲出门去,被祁允和抓过肩膀,重重按在椅上。


“沈衍直!”祁允和盯着那双通红泛泪的眼睛,再度缓下自己满腔的怒火,“战事失利,我方大营被毁,大将军、或俘或死。具体事情我们还不清楚,再等两日!两日后一定还有消息送来!”


沈衍直这才稍稍恢复神智,可又道:“我去找他,我现在就去找他!”


祁允和又强行按住他的身体,急声道:“现在风大雪大,你去找他也要半月路程。万一一来一回,大将军已经回来、你们二人错过了该怎么办?你且听我的,安心等候两日,到时再作打算!”


沈衍直只能惶惶然道:“好、好……”热泪已止不住地淌下。


之后两日,沈衍直日日守在厅前,夜间也挑灯不熄,熬得神形俱伤,日夜期盼大将军的消息。可两日过去,毫无音讯,祁允和便又再安慰他两日,直到七日、八日,半月过去,这日沈衍直从前厅回来,走到廊边,忽然大咳不止,直咳得撕心裂肺、双目泪湿,猛然咳出一口血来,喷在院中阶前,人则倒地不醒,高烧了数日才恢复过来。


可他醒来以后,始终神情萎靡、怏怏不乐,身体尚未痊愈,便日日到酒楼买醉。人说大将军身死,各家酒肆歌坊关门歇业,可这门却被祁王妃一一敲开。举国哀悼之际,祁王妃凭一人之力便养活了各家酒肆。


此戏言一出,传到皇宫内院,顿时让皇帝勃然大怒,禁足祁王妃一月,罚了祁王府三月饷银,说是主上失德,下属无能。而祁王妃也是唯一一个因坊间风评而被关禁足的皇室宗亲,可见皇帝这回是动了真怒。


新年之际,皇宫一片凄冷,皇帝这回失了大半兵力,又折损了大将军这枚良将,痛心疾首,卧病数日,连新年家宴也免去了。整个皇城亦是凄凄惨惨,人人关门谢客,年味儿里尽是风凉,街上放炮仗的不见几串,烧纸钱的火盆倒是一点连着一点,似条火龙轻轻俯卧街面。只有除夕深夜里,不知谁家放起了一串炮仗,噼里啪啦的响声盖过风雪呼声,才使人们心中稍稍有些安慰。


深冬夜里,寂静幽暗的街道中忽然响起一人嬉笑酒醉之声--“喝!我们再喝!去那边!往、往满溢酒楼去!老子有的是钱,竟还买不到瓶酒喝!荒谬!荒谬!”


偶有人家从楼上开窗下望,便见昏暗街道上,两人搀扶着一人步伐凌乱,不停叫嚷的便是中间那人,三人在街上“之”行霸道,中间那公子又吵嚷了大半条街,少不得遭人唾骂。哪知他被人辱骂后,还癫狂大笑,揽住左右二人,笑道:“建明,少之,他竟敢骂我!他这般有本事,怎不去上战场、替大将军骂退敌军?啊?你们说啊?哈哈哈哈哈……”


徐建之猛地一下推开沈衍直,沉声喝道:“你有完没完!”


沈衍直醉眼朦胧地盯着他,似要说话,却打了个酒嗝,痴痴地笑了起来。眼看徐建之又要作势,崔少明忙按住他的肩膀,劝道:“他只是喝多了,你别与他计较。”


徐建之却瞪着沈衍直骂道:“我今日不是要与他计较,我是要骂醒他!你看看他这副鬼样,整日花天酒地、烂醉如泥,哪里还有半点人的模样!”


沈衍直痴痴笑道:“好啊!没有人模样,那我便去做鬼,做个孤魂野鬼,岂不逍遥、嗝!自在?”


徐建之啐了声脏,动手就要往沈衍直的脸上招呼去。崔少明拦住一拳,可他扶着沈衍直碍手碍脚,徐建之又是人高马大,出手极快,一击不中,第二拳便给了沈衍直脸颊重重一击。沈衍直闷哼一声,可还醉得厉害,一口啐掉嘴里的血,就要与徐建之动起手来。得亏了崔少明死死抱住,才没让他冲上前去。


“你他娘也敢打我!”


徐建之道:“我今天就替你娘好好教训你!”


这时沈衍直挣开崔少明的怀抱,与徐建之扭打在一起。崔少明拦不住二人,冲上前去白白挨了几拳,一片混乱之中,砰砰一阵乱响,到后来也不知谁打着谁。沈徐二人仰躺在地,气喘如牛,崔少明上前把二人拉起,也累得气喘吁吁。


徐建之揉了揉发青的额头,斜了背对着自己的沈衍直一眼,啐道:“娘的,力气这么大,怎不从军去!在这儿哭爹喊娘,不是好汉!”


沈衍直憋了半晌,没憋出话来,反而“哇”地一声,到一旁吐了个精光。崔少明急忙上前照看,又转头对徐建之催促道:“建之!来帮我一把!”


徐建之一边翻着白眼,一边站起身来把吐得不省人事的沈衍直扶起来。这会儿沈衍直是彻底醉了,只能歪着头,迷迷糊糊地叫着“大将军”,身子软得似滩烂泥。


崔少明耐心替他擦嘴掸雪,而徐建之则偏过头去,眼眶微微泛红,嘀咕了声:“德行!”


两人便扶着他朝着祁王府邸走去,走着走着,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嚓嚓的马蹄踏雪声,两人极目望去,而那骑马的忽然加速奔来。这时沈衍直微微醒来,一片朦胧之间,便见一人面容不清但身形伟岸,策马而如履平地,宛若黑夜间一道疾风魅影。


沈衍直蓦然双目一亮,顿时挣扎向前,推开二人扶持,怔怔望着不远处疾驰而来的骑士。


崔徐二人对视一眼,纷纷觉得背后一凉,却听沈衍直轻声唤道:“大将军……”


烈马急停,呼哧喘气,这时天边半盏月光恰照亮来人的身形,而他的面目却依然掩盖在兜帽之下,如魅似幻、如影还真。


沈衍直步伐踉跄地走了几步,眼中满满是泪,喉间不住哽咽。眼前几阵白雾迷蒙之后,他蓦然展开笑颜,如若破云之月,双眸星光闪烁,哽咽叫道:“大将军……你来接我了吗……”


来人一动不动,可兜帽边发颤散开的白雾暴露了他的情绪。


崔徐二人目不转睛,见骑士下马来,走到沈衍直面前,两人还未看清他的脸,沈衍直便倒在那人怀中。两人急急上前,正见那人摘下兜帽,不禁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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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便听来人冷冰冰道:“我带他回去。”语气之冷,仿佛一道雪水从两人耳中灌入,冻得二人不由打了个冷战。


崔少明上前一步叫道:“小王爷……”


来人只微微一抬眼睫,眼中满是不快,甚至两手收紧,抱紧了怀中的沈衍直。


崔少明忙赔笑道:“我并非阻你带阿直回去。我只想说,阿直只是心中郁闷,需要有处排解,说的话做的事,或许并非他本意。小王爷大人大量,莫要怪罪于他……”


他说这话时,徐建之暗自不住给他打眼色,而祁允和的神情也是一沉再沉,听他连唤“阿直”,眉角还抽搐了许多下。可崔少明不过出自好意,不愿沈衍直受无端之苦。他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只听祁允和扔下四字“我比你懂”,便抱着沈衍直扬长而去,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徐建之擦了擦嘴边的血迹,亦转身离去,崔少明忙叫道:“建之,你往哪儿去!”


徐建之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回家睡觉!明早参军去!”


祁允和抱着沈衍直从马上下来,一路走进王府,一边吩咐下人准备热水替沈衍直沐浴。他再推开房门,绕到屏风之后,沈衍直正被伺候着洗浴。他这时醉意正浓,泡在水中左颠右倒,被两人小心搀扶着,方坐得安稳,而一身白皙肌肤,此刻微微泛红,映着朦胧灯光,仿若美玉晶莹剔透。


祁允和不由春心萌动、神魂颠倒,遣了众人下去,上前托住沈衍直温热浸湿的肩膀,而后者几乎醉得不省人事,头颅正斜斜地歪倒在他手臂上,呼吸平和均匀。可祁允和就这般托住他,丝毫不敢有其他动作,甚至连眼睛也不敢乱瞟,只敢盯着沈衍直细长黑亮的睫毛。


这时,沈衍直忽然眼皮微动,睁开眼来,祁允和顿时心跳如鼓,双耳骤然发热,赶紧松开双手。哪知沈衍直直视着他,双目晶亮,嘴角微斜,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笑容。


祁允和愣在当场,一动不动,就见沈衍直伸出双手,捧住他发烫的脸颊,微微仰首,吻在允和唇上。允和睁大眼睛,愣愣看着沈衍直白皙的肌肤,任由沈衍直亲吻。而那柔软的触碰,似半星火花,骤然点燃了祁允和心中那把将熄未熄的火种,如那屏外火烛,耀眼明亮。


清晨的祁王府,应是宁静之处,往常众人皆在厨房客厅打扫、或在后院洗衣劈柴,而此刻众奴仆一应跪在祁王妃门外,个个心惊胆战,只敢以眼神交流,连大气也不敢出。安静得连只鸟也不敢出声的祁王府里,陡然响起一声瓷器摔裂之声。祁王妃的卧室中,小王爷祁允和正躺在一地碎瓷片里,双目圆睁,牙关紧咬,而祁王妃沈衍直赤脚站在一地碎瓷片里,衣衫未整,用他那把磨砺得可斩破风尘的宝剑指着祁允和的脖子。


两人对峙,一言不语,沈衍直的眼神却似血仇厮杀一般,而祁允和则是从开始的震惊渐渐变作愤恨凄凉。他如今,已全然明白了,就算大将军再也不回来,就算他得到了沈衍直的身体、用皇权禁锢沈衍直的身份,沈衍直也再不会多看他一眼。沈衍直心中的大将军,也无法被抹去,因为他死了,死得干干净净,死得连尸身也找不回来。


没人再能玷污他,没人再能遗忘他,他被永永远远地活在了沈衍直心中,成为那道触不可及而圣洁无双的白月光,而祁允和此生注定要被笼罩在这月光的阴影下。


谁让他是那拆散燕侣的恶人?他硬要切断沈衍直的思慕,沈衍直便斩断他的相思,两不相欠,罪有应得。世人之苦,贪恋始之,自傲兴之。他迷恋沈衍直对大将军的思恋,将沈衍直的厌恶作先苦后甜,现在只见一片黑暗。至于他的皇帝舅舅,顺水推舟,却不知水恶浪急,如今覆舟沉船、呜呼哀哉。而沈衍直呢,也不远矣。


“我受够了,”祁允和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剑锋,“我们和离吧。”


沈衍直的剑锋忽然开始轻轻发颤。


“好啊……”


如从炼狱解脱。


挥手一笔,沈衍直一声轻叱,头也不回,急驰而去。祁允和看着桌上那份属于自己的和离书,慢慢收拢。他身旁的贴身侍从道:“殿下,要告知陛下与长公主吗?”


祁允和冷冷睨了他一眼,道:“此事不许外传!我自会禀明陛下。若是多嘴,便不要再来见我!”


侍从连声应诺。祁允和又道:“若是有人问起沈衍直,你自知如何作答。”


侍从听他直呼其名,便知二人已然决裂,便道:“属下会吩咐下去,沈公子是回家看望沈大人,不日便会归来。”


祁允和不再说话。


沈衍直在家中躺了两日,始终房门紧闭,不吃不喝。到了第二日夜里,沈庭清干脆叫人将门撞开,由家仆扶着摇摇欲坠的破门,进门点完蜡烛就是对沈衍直一顿臭骂。怎知沈衍直不声不响,坐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纸卷,哗地一声抖开,亮在沈庭清面前。


沈庭清就着烛光眯了眯眼睛,就见上头写着大大的“和离书”三字,不由大吃一惊道:“儿啊,你们这是?”


沈衍直只冷冷道:“从此以后,我与祁允和再无瓜葛。”


沈庭清道:“长公主和陛下可知此事?”


沈衍直直白道:“不知道。”


沈庭清闻言顿时细思起来,在房里走了两步,忽地道:“衍直,爹看你这婚是离不了。”


沈衍直一愣,竟说不出话来。沈庭清道:“若是陛下知情,便是你违抗圣命;若是陛下不知,你终有一日要回祁王府去。而我看那允和,将你视若珍宝,他为保你周全,只有两种做法。”


沈庭清走到沈衍直床边坐下,语重心长:“一、他对陛下表明,是他对你兴趣已失,要与你和离;二、他毫无动作,等你想清楚这缘由,便自己乖乖回去。若允和对你仍不死心,你便只能再回王府。”


此话一出,沈衍直顿时三魂七魄散了干净,四肢渐渐发冷,只觉头重脚轻,顿时扑倒在榻上。沈庭清擦去他额上冷汗,轻声安慰道:“儿啊,我看那小王爷是真心对你好。你为何如此执着?”


沈衍直呆愣片刻,神情渐渐缓和,忽地道:“他已然对我死心。”


沈庭清目露疑惑,便见沈衍直抬起头来,定定看着自己,神色冷静异常:“因为我告诉他,我打掉了他的孩子。”


几日后,崔少明与徐家两兄弟来沈衍直家中拜访。小仲跑进院来,看见沈衍直正在院中折梅枝,顿时欢呼叫道:“沈哥!沈哥!我们来看你啦!”


沈衍直回过头来,小仲已奔至他面前,而崔徐二人跟在身后。


不等沈衍直开口,小仲又道:“沈哥!你让我们好找!我本去允和哥家找你,他却说你回家来看沈伯父了。我们又急忙赶来这里。哎、沈哥!你知道吗?我哥要去从军啦!哈哈!他现在可威风啦!”


徐建之沉声叫道:“徐、仲、之!你闭嘴行不行!没人要听你说话!”


小仲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又对沈衍直道:“沈哥,我来帮你吧!”


沈衍直笑道:“好!”便将梅枝放入他怀中,走到崔徐二人面前,道,“你们来了。”


徐建之从鼻子里哼了声,下一刻肋下便被崔少明捅了一手肘,听崔少明对沈衍直关切道:“阿直,你最近又清减不少。”


沈衍直淡淡一笑,对徐建之道:“建之,你真要去参军吗?”


徐建之依旧要死不死拿鼻子看他,漫不经心道:“是啊。我没命享福,只能靠从军养活自己咯。”


沈衍直也不理会,只垂眸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拍了拍徐建之的肩膀,道:“保重。”


徐建之斜了他一眼,道:“‘苟富贵,勿相忘。’我自是不会忘你的。”


沈衍直笑道:“好,日后就多仰仗建之兄了。”


徐建之望了他一眼,见他比日前的确消瘦不少,便道:“小子,回去和允和好生过日子。你出来多久了?又闹脾气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沈衍直顿时脸色一沉,崔少明忙道:“阿直,你知道他的脾气。等到了军中,少不得被长官训。多骂几回就听话了!”


沈衍直却道:“现在军中,还有谁能骂你?”


此话一出,三人霎时沉默,各自轻叹一声。这时徐建之冲着小仲叫道:“徐仲之!你悠着点!别把沈伯父的花给摘光了!”


小仲应声道:“哎呀烦死了!你怎不嫁人去!整天唧唧歪歪,没个趣味!”


徐建之作势冲上前去,吓得小仲“哇”地一声连忙逃之夭夭。


两月多过去,寒冬渐散,积雪消融,眼看要到草长莺飞之时,祁允和果真未找来,沈衍直便一直不曾回去,不时与友人外出游玩,跋山涉水,或偶尔与崔少明和小仲去探望在军营中训练的徐建之,听徐建之“训斥”他们“整日游手好闲,不知保家卫国,荒度青春,国之殇也”。小仲好久不见了兄长,反而对他愈发服帖,哥前哥后,给他送来吃食玩物,临走时还掉起泪来。


这日他与崔少明小仲离别,回家时已是傍晚,路上行人匆匆,皆是赶着归家。他骑着骏马,踽踽独行,天边晚霞殷红似血,照得他目眩神迷。明明是熟悉的街道与景色,沈衍直却忽然不知该往何处去,他几十年的漫漫人生,难道都要在与祁允和的对峙中度过吗?甚至将来被柴米油盐磨去棱角,对大将军的热情也消失殆尽,便顺从祁允和、守在那四角天空之中?


不!他猛然心口一紧,一股痛苦无力感袭遍全身。他不愿做允和的奴隶,不愿就这般屈服强权。他要去找祁允和,让他将他们和离的事情告知天下,使自己从“祁王妃”的牢笼里挣脱出来!


沈衍直当即掉转马头,直冲祁王府奔去,趁着日落前赶到王府门口,却被告知祁允和已进宫面圣。沈衍直不知他去做什么,可心中却隐隐兴奋起来,恐怕今夜便能解脱。他准备离去时,一奴仆忽然道:“王妃,要小的伺候您用膳吗?”


沈衍直皱了皱眉,奇道:“这不是还未到用膳的时候吗?”


那奴仆道:“自您归家以后,王爷每日都吩咐厨房做您喜欢的菜,只等着哪日王妃回来,便能立即备上您喜欢的菜肴。王爷还吩咐我们下人,若是您回来时王爷不在,便先请您用膳;若王妃还要回家,也请先吃过再走,不能让您饿着。”


沈衍直听这一席话,忽然说不出话来,蓦然想起大婚之时允和紧紧相握的、汗湿的手,与他那日跪在自己面前发颤的脊背。沈衍直猛然转身跑走,不顾下人们连声呼唤,奔至门口跳上马背急驰而去。


他忽然明白,他恨的并不是允和,而是强加于身的那段婚姻与那势不可挡的皇权--可他不能心软,一旦低头,便是生生世世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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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沈衍直回到家中,还未踏入门厅,便见父亲沈庭清自厅中走出,面色凝重、步伐匆匆。


“儿啊,”沈庭清走到他面前,目露怜爱之意,理了理沈衍直衣襟上的褶皱,道,“陛下宣旨,要你进宫面圣。你说那小王爷是不是……”


沈衍直微微思索,道:“爹你别担心,我去随机应变即可。”


沈庭清心中忧虑,又道:“要不要爹陪你去?不可不可,”他摇手道,“若是我与你一同去,陛下定以为我也是知情人。你们二人的事情,还是大事化小的好。到了陛下面前,察言观色,切莫急着抢话,遇事皆要沉着冷静,知道了吗?”


沈衍直点点头。沈庭清又道:“擦把脸再去,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说罢牵过沈衍直的手,将他带进屋来。


沈衍直看着父亲略显疲惫的背影,忽然眼中发酸,紧握住沈庭清的手,喉间哽咽道:“爹,是孩儿不好……连累你替我操心……”


沈庭清转过身来,眼中微光闪烁,抚了抚儿子被晚风吹乱的发丝,轻声安慰道:“我就你这一个儿子,不替你操心,还能替谁操心?”


沈衍直悲伤地垂下头去,又听沈父道:“你若是知道父亲真替你操心,你便看开一些。这皇权在上,谁也无法阻拦。爹虽不愿你委曲,也不想你有性命之忧。儿啊,人在屋檐下,有哪一个不低头?你若不愿低着个头,还能有本事掀了这屋檐?爹看你不仅没这本事,也没这坏心眼。你这命到底如何解,爹想不明白,也没法替你想明白。爹能做的,就是给你留着那间屋子,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即便你日后真不做‘祁王妃’了,还是这府里的‘沈大公子’、我沈庭清的宝贝儿子。”


沈衍直听罢,只能暗自垂眸落泪,坐下休息了好一阵,才眼眶红红地出门去。随宣旨侍从离去后,他还回头张望了许多次,只见父亲的身影在金橙夕阳下愈发渺小,沈衍直的心情反而前所未有地畅快起来。


进宫面圣时,沈衍直一直心怀忐忑,不知这陛下是要拿他问罪,还是要拿他二人问罪。一路且行且思,很快到了陛下的书房,推门进去,身后房门轻轻拢住,沈衍直这才看到里面的情形:此时天色已黑,书房内四处燃起烛火与熏香,可这本是令人心旷神怡的龙涎清香,今日却隐约让人嗅出一股紧张的气息。书房内,皇帝坐在案后,慢慢翻阅着一本奏折,使沈衍直看不出他的情绪,可比起一年前,这陛下似乎苍老许多,虽然与沈衍直的父亲年纪相仿,此时也依旧精神奕奕,但鬓边都生出许多白发。长公主坐在皇帝右下的椅上,看见沈衍直进来便抬起头一脸焦急望来,而长公主面前地上跪着一人,虽是跪姿,但却上身笔直挺拔,沈衍直只消一眼,便认出那是祁允和。


沈衍直慢慢走上前去,给皇帝和长公主行了礼。长公主手中的巾帕已卷得皱巴巴的,见沈衍直走上来,急急就要说话,可回眸看了皇帝一眼,欲言又止。


这时书案后的皇帝放下笔去,抬起手来,对沈衍直和蔼一笑,道:“衍直来了,先坐下。”


沈衍直便领命坐下,看了看地上的祁允和,又抬头望向陛下。见这陛下依旧含笑晏晏,似乎并无问罪之意,沈衍直暂时按下疑惑,又看了祁允和一眼,并不着急说话。


只听那陛下慢悠悠道:“衍直最近都在哪里?”


沈衍直答道:“父亲身体欠安,我回家服侍了父亲几日。”


这陛下笑了笑,又道:“朕怎么听说,你已回家两月有余,还是与允和大吵了一架、负气而走?”


他说完这话,长公主也目露焦急,看看允和,又望着沈衍直。


沈衍直又不紧不慢道:“我回家两月,确有此事,这是我与允和商量过后,允和体谅我父孤苦,便准我回家两月。而负气出走一事,是无中生有。陛下知道,我二人皆为男儿,平日说话不似女儿家宛转,我与允和直来直去,性情相交。只怕有人惊异于两男子之情,编造了些口舌,作闲谈之趣,也不知如何传到了陛下耳中。”


长公主听罢这话,立即长舒了一口气,轻轻颔首,心疼地望了望地上的祁允和。可那陛下却轻轻一笑,道:“不愧是沈庭清的好儿子。那便是朕偏听了。”


沈衍直忙道:“陛下日理万机,本不应为儿女私情所烦心。是臣下治家不严,无端生了口舌之祸,陛下切莫怪罪允和。”


那陛下摆摆手道:“何罪之有?朕只是忧心,你二人成亲将满一年,至今尚无子嗣。即便我这当舅舅的不着急,长公主亦十分着急。”


长公主只是点头。沈衍直见陛下和长公主皆对他的私事了如指掌,不禁心中不快,也不知究竟是谁泄露他父子二人间最大的秘密。只怕是这陛下道听途说,又恰逢允和透露喜好一事,便替二人牵起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红线。而现下听皇帝的口气,便知允和未曾将二人矛盾全盘托出,可若是仅因负气而走,陛下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只怕允和已提和离之事,但未提及缘由。沈衍直再要隐瞒,恐怕罪责都要由允和承担。


沈衍直当即下定决心,做出一副心神慌乱之态,紧紧垂着头不说话。


皇帝看了眼长公主,两人神情顿从方才的和蔼轻松变作严厉紧张,便听长公主轻声道:“你们,可曾有子?”


沈衍直见祁允和面不改色,慢慢审视着他的神情,另一边轻轻颔首。长公主顿时六神无主,只敢看向皇帝,皇帝便追问道:“那这孩子现下何处?”


沈衍直正要说话,祁允和忽然转头瞪了他一眼,恰被皇帝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便听陛下怒斥道:“允和!你看他做什么!”


祁允和冷冷道:“没什么。”


皇帝抬手一指沈衍直,道:“你说!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沈衍直也顿时慌了,他不知祁允和为何眼带凶恶,更被皇帝的气势所吓,将准备好的说辞支支吾吾道:“我、父亲说,我的体质本不宜孕子,加上初期胎像不稳,不甚摔了一跤。孩子、没有了……”


怎知他说完这话后,祁允和便闭起眼睛轻轻松了口气,沈衍直正在疑惑,却听皇帝沉声道:“衍直,你说的可是真话?”


沈衍直双目微睁,一时不敢答话。皇帝见他不答,又柔声道:“好孩子,朕会替你做主。若真不是你的过错,朕定会明断,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沈衍直对现下情况糊涂得紧,又未曾与祁允和对好口供,想着平日沈父教他兵家之道,虚虚实实,半真半假,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与祁允和肩并肩。


皇帝与长公主见他忽然下跪,皆是一惊,皇帝更是从椅上站起,双手撑在书案上,俯身下来,对沈衍直缓声道:“衍直,你这是做什么?”


沈衍直便道:“陛下,允和平日对我很好,吃穿用度处处考虑周到。可我志不在此,也无法再对他有何感情。至于子嗣,我也有推卸不开的责任。可既然我们二人之间毫无深情,何必连累子孙受苦?长公主殿下只有允和一子,我亦是家中独子,我不愿再让我们二人间留下不清不楚的羁绊。都是洒脱男儿,不如都好聚好散。”


这话说完,长公主在一旁暗暗落泪,而皇帝沉寂片刻,低声道:“难得你有这样的胸襟,现在还替允和开脱。沈庭清真是养了个好儿子!起来吧。”他复又转向允和,目露责备,呵斥道,“允和听到没有!你这位发妻,大度得体、心胸开阔,反观你自己,不学无术、喜新厌旧,丢尽皇家的脸面!”


祁允和依旧不说话,沈衍直却愈发疑惑,从头到尾,只听陛下训斥允和,全然避开二人和离之事,甚至有越走越远的势头。沈衍直困惑间,长公主忽然站起身来,双目含泪,对皇帝哭诉道:“陛下方才听到了!沈衍直自己说的,是他摔了一跤!这并不是允和的过错啊!”


皇帝已经缓和的神情骤然再添怒火,指着祁允和道:“他自己亲口承认,还有什么话说?难不成,这还是他编的谎话?”


长公主一时语塞,看了祁允和一眼,又低声哀求道:“家丑不可外扬,你便小事化了了吧!你罚允和,那便是罚我啊……”


可这陛下却重重叹了口气道:“皇姐,都是你平日宠坏了他!‘家丑不可外扬’,你懂得这个道理,他们便不懂得?若是沈庭清有一日得知真相,你让朕如何向他交代!”


长公主急得耳根发红,眼中泪水盈盈,看看允和,又望向一脸迷茫的沈衍直。沈衍直就见她忽然抬手,扇了祁允和一耳光,尖声斥道:“孽子!我如何就生了你这个孽子!”


沈衍直惊讶无比,只能僵硬坐在椅上,见祁允和面色沉寂,似何事也不曾发生过,而那一巴掌,都似并非打在他的脸上。可沈衍直看得出来,长公主这一巴掌,是替陛下罚的允和。她素来心疼自己儿子,舍不得让旁人打,便只能自己动手。


这番争吵过后,皇帝疲惫地揉揉眉角,亦不愿追究道:“天色已晚,你们二人暂且在宫中住下。”说着,他忽然指着地上的祁允和,恶狠狠地瞪着他,命令道:“你!明早带着衍直去你岳丈府上,赔礼道歉!之后再回宫来,等过几日,再回你的王府去!听到没有!”


祁允和双手撑地,十分狼狈地从地上慢慢爬起,待站稳之后,又行了礼,道了声:“是。”转身便要一瘸一拐地离开。


皇帝又怒叱道:“允和!带上你的发妻!”


祁允和便停下脚步,转身走到沈衍直面前,看也不看沈衍直惊疑的目光,一把抓过他的手牵着他走出书房大门。两人刚刚出门,便听皇帝骂道:“混账!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祁允和未走出几步路,便松开了沈衍直的手。两人一路无话,沈衍直跟在祁允和身后,不停回想着方才的一切,却也想不出什么头绪。难不成允和把一切罪责揽到他一人身上?可他又说了什么,才让陛下与长公主二人如此气恼?


祁允和一路熟稔,来到自己的寝殿。他幼时深得陛下宠爱,皇帝还特地在宫中辟出一处作为允和的宫殿。但允和在此处居住的次数屈指可数,通常来到宫中便是睡在自家舅舅的床上。等到后来长大,虽常来宫中,晚上却定会回到长公主府上,可直到成年封爵,皇宫里却依旧保留着这处寝殿,可见陛下对其荣宠。这更使沈衍直疑惑,祁允和究竟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两人味同嚼蜡地吃过晚饭,始终无言。沐浴之后,沈衍直坐在榻边,目光始终紧紧地盯在坐在桌前、正用热毛巾敷脸的祁允和身上。而祁允和依旧背对着他,不曾与他交流。


眼看着更深露重,困意阵阵袭来,祁允和终于放下凉透的巾帕,站起来身来。沈衍直猛然一激灵,转头避开祁允和的目光。祁允和慢慢走来,走到他身旁,弯腰下来。


沈衍直转过头来正要说话,却见他抱过一床被褥,转身铺到地上,躺上去卷过半床,背对着沈衍直躺下。沈衍直一句话噎在喉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呆坐了一阵,才慢慢躺到榻上,拉过被褥,直勾勾地盯着帐顶。


他这下睡意全无,脑中满是疑惑与忧虑,这时祁允和忽低低沉沉地道:“我会想办法和离,你别担心。”


沈衍直盯着帐顶,喉结微动,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早晨,沈庭清正在院里慢悠悠地打着太极,这时有人来报,祁小王爷正在厅中等候。沈庭清紧赶慢赶地来到厅前,就见一人一脸冰霜地坐在堂上。沈庭清一愣,心中一阵迟疑,走上前去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觉这人似极了祁允和,可又偏偏不像祁允和。就见那人站起身来,依旧神情冰冷,不温不火地叫了声:“沈伯父。”


沈庭清心道:“没听说长公主有对双生子呀!这人的神情冰冷倨傲的,半点也不像我那呆呆愣愣的小儿婿。”


他心下疑惑,又腆着脸笑了笑,道:“允和?是出了何事?为何称我为‘伯父’了?”


便见这“假允和”目光坚毅,口气冰冷道:“我要与沈衍直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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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沈庭清心道:“第一种。”面上故作惊疑道,“我的小王爷,这可开不得玩笑啊!你与衍直的婚约,是陛下钦点,可不是你要离便能离的!再说就算衍直真想离,你可有什么法子替他逃脱罪责?”
哪知祁允和面不改色,不紧不慢道:“不是沈衍直要离,而是我要离。”
沈庭清此刻却不说他是开玩笑这般的话语,反而静静待他说来。祁允和便道:“沈大人一直不愿沈衍直嫁入王府,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
沈庭清头回见他如此爽快,不由爽然一笑。祁允和移开视线,不为所动,十分冷静地继续说道:“我与沈衍直,性情不合,最初苦于皇命,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我对他,兴趣已失,更不想让一个男子替我延续子嗣。每日见到他,心中愈加厌烦,故而我日日外出游玩,希望借此排解心情,也是为了避开沈衍直。偶尔碰上,两人同桌吃饭,亦是食难下咽。我一个小王爷,从小受万般荣宠,不愿这般委屈自己。”
沈庭清愈发觉得好笑,同时心中又觉酸楚,恐怕平日里沈衍直便是这般对待祁允和。他不由轻轻叹息,又道:“还有呢?”
祁允和眉间微皱,见他毫不动怒,反而对自己目露怜悯,不由心下忐忑,又道:“还有,去年沈衍直意外得子,我不愿此子出生,玷污我祖上名声,便给他一碗堕胎药,亲手让他堕胎。如今我把此事告知陛下,只愿与他干净和离,怎知他惺惺作态,在陛下面前替我求情,不知卑贱!还请沈大人劝他,早日签下这和离书,与我一刀两断,早日放我自由。”
沈庭清听完这一席话,愣愣瞪圆了眼睛,捧起茶杯喝了口茶,轻轻颔首道:“你这确实、狼心狗肺啊。”
祁允和道:“怎么?沈大人以为我说的假话?”
不料沈庭清微微一笑,放下茶杯,掸了掸衣袖,道:“小王爷,以我这做父亲的对衍直的了解,你若敢对他做出这等事情,只怕你现在已被他大卸八块。”
祁允和一愣。沈庭清又道:“不瞒你说,我这儿子,什么都好,唯一有个坏脾气。也是我从小教育不当,不教他‘舍己为人’,偏偏教他‘睚眦必报’。唉,说来,也都是老朽的错。”
祁允和啜喏了一下嘴唇,说不出话来。沈庭清问道:“你在陛下面前,也是这番说辞?”
祁允和愣愣点了头,只听沈庭清叹道:“唉,何苦?你为他这般,又是何苦?苦了你这好孩子。”
祁允和却仍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便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沈庭清见他还在替沈衍直隐瞒,便道:“你对衍直的好,老夫都看在眼里,可你为何突然要与他和离?”
祁允和忽然低下头去,紧紧闭着嘴,犹豫了好一阵,才缓缓道:“他在我身边得不到快乐,不如让他归去。”说罢便不再言语。
沈庭清细细思索了一番,试探道:“你可是在意衍直执意落胎一事?”
祁允和低声惊叹道:“您知道了!”
沈庭清顿时叫道:“唉!我这傻儿子,也是聪明过了头!竟想出这种法子来对付你!”
祁允和微红着眼眶,握紧双拳:“我只是料不到,他是这般狠心之人。”
沈庭清一听便乐了,笑了好一阵,才道:“小王爷啊小王爷,这果然天生绝配,也就是你能被我家衍直骗得一愣一愣。”
祁允和顿时抬起头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沈庭清笑道:“傻孩子!他说你便信么?他看的什么大夫、吃的什么药、又是什么脉象,这你都一一查过吗?”
见祁允和哑口无言,沈庭清理理衣摆,直摆手道:“终究是太年轻,涉世未深,对衍直又毫无防备。他自小便爱耍小聪明,也不知是像了谁。小的时候,将一片树叶放在人小姑娘头上,说有毛虫爬上她头发。那小姑娘不信,他便领人家去河边照一照,那水纹波动,小姑娘又是先入为主,竟真将那绿叶看作毛虫,吓得花容失色,大哭不止。后来我们将树叶取下,这姑娘惊吓过度,直说是毛虫已爬进她的头发里,如何也不肯相信。他倒好,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毛虫,往人家眼前一亮,说已拿下来了,吓得那姑娘又哭一回。你说说,他是不是从小便是个坏小子?”
祁允和握紧了扶手,良久不曾言语,直到被沈庭清送出门来,神情还有些恍惚。沈庭清还好心好意地嘱托道:“即使你对他好,有些事情也要亲自验证一番。不然他恃宠而骄,骄易生厌、生轻心。这人一旦轻心,便会越矩,长存敬畏,方得长久。夫妻之情,亦是如此。”
祁允和受教后,恭敬一揖:“允和受教了。”
沈庭清满意地点点头,道:“那日后莫要冷脸叫伯父了。这一回尚可,两次三次可受不了!”
祁允和微微一笑,脆脆叫了声:“爹!”
祁允和回到宫中,殿中正远远传来皇帝的笑声。祁允和眉头紧皱,面露不快,唤来内侍道:“陛下为何在此处?”
侍从道:“早晨陛下来看小王爷和小王妃,见您将小王妃一人留在寝殿,还大发雷霆了好一阵。后来小王妃陪陛下下棋,陛下这才心情转好。”
祁允和这才面色稍缓:“知道了。”他走进殿去,正听沈衍直道:“陛下,您真要下在这里?”又听皇帝道:“嗯,就……等等。”
沈衍直道:“不可悔棋!”
皇帝此时显然心有懊悔,可碍于面子,只得道:“不悔不悔!”眼睁睁看着沈衍直吃掉他右下大片江山,这放在平日,他定不在意,可偏偏经过沈衍直提醒,不由觉得痛上加痛。沈衍直洋洋自得之际,忽听皇帝啧叹一声:“衍直啊衍直,你这得理不饶人的毛病可要改改。”
沈衍直以为他是说笑,便道:“陛下可是心疼了?”
皇帝笑道:“朕明白你们年轻气盛,输赢心重。不单求赢,还要人家心服口服。可你顺风顺水是一时,改日风水轮转,对方睚眦必报,你便也以命相搏?”
沈衍直顿时沉默。皇帝落下一子,又道:“你若真当在乎输赢,要赢就要彻底,若斩草不除根,祸患不浅。”
沈衍直执棋不定,道:“只是游戏,何必当真?”
皇帝轻轻笑道:“你既要赢,于你而言,便不是儿戏。”
沈衍直放下棋子,立即道:“陛下,我并无冒犯之意。”
皇帝只顾盯着棋盘,随意摇手道:“朕并无此意,你这下一子,要落在何处?”
沈衍直看着这棋,却有些无法下手。这时祁允和走进来,行礼道:“参见陛下。”
皇帝见祁允和回来,轻轻瞟他一眼,两指执棋,在盘面轻轻敲动,漫不经心道:“允和回来了?你去你岳父家中登门道歉,怎不知带上你的发妻?”
祁允和看了沈衍直一眼,道:“那时衍直还在睡觉,我不愿打扰他。”
沈衍直垂眸不语。皇帝听了,点着头笑了笑,将棋子放在手心里慢慢把玩着,忽地道:“允和啊,快来替你的王妃看看,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允和领命走上前来,略看了眼棋盘,道:“衍直的棋路与我不同,我看不懂,也下不了。”
皇帝顿时朗声大笑,指指允和道:“你啊你,就是这样不避讳。难不成朕要你来,是真要你教他赢棋?”
允和不禁面露疑惑。皇帝见他一窍不通,便道:“罢了,朕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你们夫妻二人好生商量,看这局棋究竟要如何下。”
允和与沈衍直便一同送了皇帝出去,两人转身回来,沈衍直端起桌上一杯没有烟气的茶水大口灌了下去。祁允和不知他还被困在方才皇帝的一席话里,只看见他不顾茶水冰冷,想要出声劝阻却又生生忍下。
只见沈衍直慢慢转过身来,直直望着祁允和,轻声道:“小王爷,你答应我的事情,何时能够兑现?”
祁允和见他还想着和离一事,不由心生酸楚,惨声道:“你真这般厌恶我吗?”
沈衍直却道:“你是个好人……此事是陛下钦点,我并不会怪罪于你。”
祁允和低低求道:“你真当没有办法爱我吗?即使一点点也好!”
沈衍直凄惨笑道:“若我能分你一点,我现在也不必这般痛苦。小王爷,我这般狠心无情,你又为何迷恋于我?我这种人,任性自私,哪里值得你对我好?”
怎知祁允和幽幽地道:“我知道那时你根本不曾有孕。”
沈衍直顿时语塞,盯着祁允和试图辩解,可最终避开他的视线沉默不语。
“我去问过那家的大夫,恰好就是那晚我请来那一位。他对沈府一事印象深刻,卖出的每一个药方都记录在册。那天早上你去看病,只是开了些发汗的药,而你却演了一出好戏骗我!沈衍直,你骗得我好苦!”他走上前来,抓住沈衍直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瞪着他,怒声道,“你既然没有孩子,为何要用这样的手段来骗我!你为了不让我碰你,昭示你的决心,就把自己装成这般无情无义。你就不怕我恨你一辈子?”
沈衍直却慢慢仰起头颅,目有厉色,毫不示弱道:“我只怕大将军嫌弃我脏污的身体!被你碰过的身体!”
祁允和瞪圆了双眼,鼻翼因为愤怒快速扇动着,气息又急又重,可盯着沈衍直的、愤怒而心痛的眼神却岿然不动,一直盯得沈衍直避开他的眼睛,冷声喝道:“放开!”
祁允和却抓过他的手腕,将他拽出殿去,沈衍直叫道:“祁允和!你要作甚!”
祁允和回头瞪着他,咬牙切齿:“我要带你去大将军的灵位前,让他知道你已是我的发妻!”
沈衍直心肺欲裂,一把甩开祁允和的手,胸膛起伏不停。
祁允和还不罢休:“走啊!”
沈衍直一动不动,仰着头瞪着他,呼吸急促,到后来,竟生生落下一滴泪来。祁允和避开他通红的眼睛,走到一旁,忽然抬脚踢翻了凳子,低声咒骂道:“阴魂不散!”
在他咒骂之时,沈衍直忽然面露痛楚,随即伸手捂住小腹,低下头急急呼吸了好一阵,腹中抽痛才慢慢平缓下去。
祁允和和沈衍直吵架一事很快传到皇帝和长公主耳中。两位老人忧心忡忡,尤其长公主,已为此事担忧得茶饭不思,整日以泪洗面。这会儿她又听闻二人争吵,心下沉痛,哭泣了好一阵,忽然道:“当时便不该由允和任性,如今娶了尊佛回来,骂也骂不得,说也说不得,这肚子还不争气。陛下,不如就让他们二人和离了罢!就让允和再娶一个又何妨?长痛不如短痛!”
皇帝亦愁眉紧锁,却不肯轻易答应长公主的请求,只道:“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今日让他离了又娶,明日这孩子生厌了,难道又要再离?”
长公主嘤嘤哭道:“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不等他说和离,咱们允和便一辈子守着个生不出孩子的男人么!他可是陛下的亲外甥啊!”
皇帝却勃然怒道:“那沈衍直,也是沈庭清的亲生儿子!再如何,也不至于像你一般把允和惯成这样!允和此生若真当无子,那也是他自己造的孽!朕就是把全天下的女人都给他,他不安分守己、见一个爱一个,这祁王府便永无宁日!”
两人争吵过后,允和便不知去了哪里,沈衍直独自一人用了午膳。他胃口欠佳,身上又莫名疲惫,只吃了几口便命人撤掉碗筷,在小榻上躺了一阵,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见大将军衣锦还乡,而自己站在城楼上望他。沈衍直兴奋至极,这时忽见大将军抬起头来,竟是祁允和的面孔。他顿时惊慌失措,慌慌张张要往城楼下跑,不料一片漆黑,脚下踩空,扑通滚下楼梯。
沈衍直顿时呼吸一滞,睁眼清醒过来,摸了摸额头,竟满头大汗。他闭着眼叹了口气,感觉手脚发软、浑身燥热,便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碗冷茶,不顾冰寒,尽数灌下,直冻得背上隐约瑟瑟发寒,额上热汗已冷,才回到榻上躺下,不久又是呼吸平稳。可他很快被腹中阵阵抽痛叫醒过来,沈衍直再度醒来,身上已满是冷汗,肚腹一阵一阵坠着发疼。他四肢无力,坐起身时不由稍稍用了些力可就在这时,腿间忽然一热,小腹也似极力一拧,剧烈抽痛起来。沈衍直霎时面色发白,背后渗出一身冷汗,撑坐在榻边一动不动,稍稍大口呼吸,都觉有更多热流涌出。
他正要蓄起力气叫人,却听外头叫道:“长公主驾到!”
沈衍直不知如何是好,急急想要起身来,却是腿脚发软,还未站稳,便猛地扑倒在地,恰好扑在刚刚进来的长公主面前。


楼主:csr12  时间:2018-12-14 12:31:25
9.
长公主亦是大惊失色,急声叫着:“快!快扶王妃起来!”身旁婢子便匆匆跑上前扶起沈衍直。哪知他人高马大,几个婢子又是瘦小纤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未将沈衍直扶起,反而还累他险些再摔一回。
正当几人手忙脚乱之时,祁允和却从外面进来。他一进门,只见长公主焦急吩咐着婢女“快些快些”,而沈衍直正跪在地上,面色惨白不说,连手都在发颤。祁允和顿时心下一跳,跻身上前,大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长公主顿时哑口,正要辩解,祁允和已上前推开婢子,将沈衍直护在怀中。见他冷汗连连,神情痛苦不堪,祁允和心疼不已,回头冲着长公主怒道:“娘!您这是做什么!我现在还未和他和离,他还是我的明媒正娶的妻子!您便这样迫不及待要对他动手,好再娶一个儿媳吗!”
长公主百口莫辩,微微涨红了脸,着急说着:“娘什么也没做啊!是他、他自己摔着的!娘好歹是堂堂长公主,好端端推他做什么!”
哪知祁允和厉声道:“我说您推他了吗!您急着承认什么!”
长公主说不过他,急得泪珠也要掉出,她自小受先帝太后宠爱,长大后又被丈夫捧在掌心,丧夫后又有皇帝替她撑腰,一身荣宠数十年,从未受过什么委屈。而她只有允和一子,更是将疼爱尽数灌注。可谓一生之中,从未有人对她抬高声音说话,何况此人还是她最最宠爱的儿子,竟还是为了一个外人。
长公主本就不善与人争辩,说起话来也都是满纸斯文,这一口口气全往肚子里咽下,竟生生站在一旁捂面痛哭。而祁允和一心只着急沈衍直,见他已垂着头失去意识,不禁急声叫道:“来人啊!请太医来!快请太医来!”
沈衍直可不知他这一摔,给他日后摔出许多个大麻烦来。首先第一个大麻烦,便是他睁开眼来,就听允和道:“我不与他和离……是!我改变主意了,不离了!”沈衍直本就失了大量气血,听他这一闹,不禁胸膛起伏、呼吸急促,一口气赶不上来,眼前又黑了过去。
等到他再度醒来,周围已烛光幽幽,而沈庭清正守在他的床边。沈衍直低低叫了声“爹”,沈庭清便应着声,拂去他额边的细发,关切道:“儿啊,你感觉如何?肚子还疼不疼了?”
沈衍直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吐出个若有若无的“不”字来。沈庭清拍拍他的手背,叹声道:“儿啊,你怎么这般不小心?都怀了两月有余的身孕了,竟还丝毫不知!”
此话一出,沈衍直顿时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肚腹,双眸不住发颤,喉间顿时哽咽起来,哑声叫着:“爹……你别骗我……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沈庭清宽慰道:“儿啊,木已成舟。你把小王爷骗得这样苦,就算还他一个心愿吧!我看允和,着实对你很好!他下午为了你的事情,还与长公主大吵一架,那可是最疼他的长公主啊,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人来。允和那模样,是装不出来的!”
沈衍直绝望地闭上眼,顿时眼中落下一滴清泪。这时祁允和从门外进来,见沈衍直已经清醒,不由十分高兴,正要说话,却忽然眼神一变。就见沈衍直扑身而起,好险被沈庭清拦住,指着允和大叫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祁允和愣在当场,面上笑容一点点融化,满心欢喜尽数化作当头一棒。
沈庭清急声道:“衍直!你说的什么胡话!”
沈衍直通红着双眼对沈庭清哭道:“他听从长公主唆使,叫人在饮食里下了迷卝药,每日趁我昏睡,便对我行苟且之事!爹!你替我杀了他!你替我杀了他啊!”
沈庭清震惊之下,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允和,只见允和慢慢低头,他心中顿时明了,按住沈衍直的身体,强作安抚道:“衍直!此事万万不可外传!你受的委屈,爹会替你讨回,你自己的面子,也不能轻易失了!明白了吗!”
沈衍直痛哭不止,抓住沈庭清的袖角急急哽咽,沈庭清摸摸他的发顶,又道:“爹去见一回陛下,你先把脸擦了,等爹回来。累了便睡上一觉,爹很快回来找你。”
沈衍直将脸擦尽,握着巾帕斜斜卧在榻上,眼中还不时淌出滚烫泪珠。眼见父亲与祁允和一同离去,他独自一人伤怀不已,不知为何想起了大将军,又是热泪簌簌而下。等到夜半,窗外隐隐传来闷闷的春雷声,沈衍直睁开眼来,双眼发肿得厉害,以手遮光适应了许久,就见一人靠在桌边歇息。
沈衍直爬起身来,取下悬在一旁的宝剑,慢慢抽开利剑,灯光辉映在允和眼上,他睁开眼来,便见沈衍直举着剑对着自己。
祁允和不慌不忙地坐起身来,也不抬头,只望着那剑锋,声音微哑道:“你要打我、骂我甚至杀我,我都不会还手。只是你杀了我以后,你爹该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
沈衍直冷冷道:“那我便到黄泉,再杀你一回。”
祁允和道:“好,那你动手吧。”
沈衍直的剑在祁允和胸前举了许久,剑锋却毫不颤抖。窗外电闪阵阵,片刻后雷声隐隐,这时风雨加急,一扇未关紧的门窗骤然破开。沈衍直手上一颤,剑尖锋利无比,竟就没入祁允和胸口。祁允和闷哼一声,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沈衍直。沈衍直大惊之下,又猛然将剑拔出,恰被进门来的沈庭清与长公主看在眼里。
长公主一声尖叫,慌张跑上前来,护着祁允和的伤口大声痛哭起来。而沈衍直扔掉长剑,走到沈庭清身旁,暗中拉住他的衣袖,低声哀求道:“爹……回家吧、我们回家吧……我不想再在这里呆着、回家吧、带我回家吧……求你了……求你了……”
风携春雨、伴雷声穿行巷道阡陌之时,沈府的马车也在夜路上疾奔。沈衍直伏在他父亲脚边,双手冰冷发颤,而沈庭清抚着儿子的发顶,渐渐陷入回忆的沉思之中。
当年那雨夜里,他如往常一般进入自己的房门,却见地上印着一条水渍。他抬起头来,同时耳边传来剑锋破风之声,只见举剑那人浑身透湿,下巴上不住滴着水珠。他低头指了指高高隆起的肚子,不顾沈庭清瞪圆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道:“儿子、你的。”
他似乎觉得这还不够震撼,沈庭清的神情还不够震惊,又补了句:“会动了。”
沈庭清几乎要跪倒在地,冲着喉间凉飕飕的剑锋,感觉对方还有话要说,便不敢主动领死。
那人拿剑锋轻轻挑了挑沈庭清的下巴,道:“负责。”
沈庭清忙道:“好、好……”
那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便要放下长剑,可又倏然举起,道:“我今天,过生日。”
沈庭清哆嗦着:“那、那贵庚啊?”
那人皱了皱眉,思索了一阵,继而道:“过完十七。”
沈庭清:……
那人放下剑后,低头看了看肚子,又对沈庭清道:“肚子,又痛了。要出来了吗?”
沈庭清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给跪了。
等他痛了一夜加上一天,第二日夜里生下个大胖小子后,沈庭清问他想吃什么,他便只说了三个字--“长寿面。”后来沈庭清才知道,他生日那日回到他十年未归的家里,家人正在为他同日不同年出生的弟弟办生日宴。他说想吃一口长寿面,他父亲却问他肚子怎么了,他老实答了,便被人请出了家门,之后一路纵马来到了沈庭清家里。
沈庭清知道,沈衍直的脾气和那人一模一样,只是一个会说、一个不语,但这两人对于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与人,都不会轻易放手。


楼主:csr12  时间:2018-12-14 12:31:25
10.
盎然春季过去,很快进入生机夏日,这几月来,祁王府与沈府一直相安无事,祁允和在家闭门不出,而沈衍直也一直安分守己,不知在做什么。皇帝也不想再为二人的事情头疼,只说沈衍直愿意何时回来便何时回来,其余不再过问。而长公主一言不发,只是时常去探望允和,似乎就当没有沈衍直的存在。
这时夏日炎炎,午后阳光照得蛇虫鼠蚁直往角落阴凉处避去,人们更是个个躲进家中,街上只偶有小贩叫卖茶饮。好容易到了傍晚,暑气散去,街道上虽仍热腾腾得厉害,但经各户那冰凉井窖中的井水一泼一撒,再如何猖狂的热气也逃了精光。
祁允和便是在这时骑着他那匹近日新得的紫骍宝马慢慢走到沈衍直家门口。进厅时,沈庭清正在厅前给一朵盛开得张狂的红莲浇水。他转过身来,那莲美人妖娆地伏在他腕间,同沈庭清一起跟祁允和打了个招呼。
沈庭清见祁允和前来,打量了他好几眼,见他青须布满鬓间,神情颓而消沉。沈庭清转身回去继续打理着他的小莲美人,叹了口气,道:“允和啊允和,你若来找衍直,可真不巧,他半柱香前出门去了。”不等允和说话,又道,“我若是告诉你他的去处,只怕你们二人又要生气;可我要不说,你坐在这里,等到天黑,衍直回来,看见你又要生气。唉,这可真为难老夫了~~”
祁允和未尝不曾想到,便要就此拜别,却忽然沈庭清道:“啊,这衍直的去处你我不知,惟天地知,不如就让老天爷告诉你他的去处吧。”
于是二分之一柱香后,祁允和和沈衍直成功在大街上“偶遇”了。
祁允和再见沈衍直时,天边正残留着最后一丝光线,沈衍直正捧着几朵花间滴着水珠、浑身透着露水凉气的莲花站在他对面,直到最后一丝亮光消失,天色彻底阴沉下来,沈衍直的脸色依旧平静冷漠不起波澜。
祁允和牵着马走在沈衍直身后,两人一路无言,而沈衍直似乎心情尚佳,并未加快脚步,步伐比起往日甚至更慢一些。此时夏季衣衫轻薄,可祁允和走在他身后,看不出对方腰身的变化。他心中胆怯,可又好奇万分,不由地、趁着沈衍直不注意时加紧走了几步,渐渐地走了快百来米,终于不声不响地与沈衍直肩并肩。沈衍直依旧目不斜视,沿着平坦街道,拐过四方街角,脚步四平八稳,似乎半点也不曾注意到祁允和不断瞟向他腹部的眼神。
等二人走到一个交叉路口,往上便是沈府,沈衍直却不曾上坡,反而选了下坡路慢慢走去。祁允和顿时双眼发亮,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却只低下头去,在嘴边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不料沈衍直只是来到一户人家门口,叩响门环,而祁允和看着门口飘扬着的一个大大的“酒”字,心情十分复杂,他跟着沈衍直进屋去,便见院落中井井有条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酒缸与酒瓶,院中更是弥漫着一股醉人香甜的酒味,若是不谙酒性的人在这院落中多走上几步,恐怕便要醉倒在地。而此时这户人家的小儿子便似喝醉了一般,拿着他那只竹叶编的绿蜻蜓,在院中“嗡嗡”地边叫边跑。
沈衍直似乎是走累了,抱着莲花坐到一旁的竹板凳上歇息,看见那家的小儿子,便对他招了招手。祁允和便见那小子很是熟络地边跑边叫道:“沈叔叔!”
沈衍直无奈一笑,纠正道:“叫哥哥。”竟还伸手朝那孩童胖乎乎的小手肘间挠了几下,惹得那孩童咯咯直笑,笑嘻嘻叫着:“沈哥哥。”
祁允和许久未见他与人这样亲密,不由有些吃惊,站在一旁傻傻发愣,直勾勾盯着那小孩看。可他却浑然不觉,面目自然而然地冷峻严肃,眼神又抓得紧紧。那小娃便觉身后凉飕飕的,转头一看,直吓得躲到沈衍直身后去。
沈衍直瞥了祁允和一眼,又转头在那孩童耳边说了几句。这小娃便捧过沈衍直怀中的莲花放到一旁的凳上,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而祁允和终于见那碍事的莲花拿走,可此时光线昏暗,他只见沈衍直肚腹平平,如同两月前一般,不禁一脸疑惑与失望。
沈衍直自怀中掏出一个竹叶编制的蚱蜢,让小孩取来细线与细竹竿,将蚱蜢绑在线上,与竹竿连在一起。他细心制作之时,那小娃便在他身旁不停叫着:“好了吗?好了吧?”沈衍直只微笑说着:“就好了。”
怎知他做着做着,忽然手上一滑,那蚱蜢自沈衍直腿上掉下,轻轻摔在地上。沈衍直便弯腰去捡,却在半途顿住动作,又直起腰来,一手轻轻托着肚腹,一手扶在板凳上,垂着头轻轻喘着气。那小孩赶紧从板凳后跑出来,捡起蚱蜢,蹲在地上仰着头对沈衍直道:“哥哥,你怎么了?”
沈衍直正要说“没事”,祁允和已匆匆走上前来,低声道:“不舒服吗?”
沈衍直坐直身子,强装平静,冷冷道:“没事。”
祁允和便无办法。这时恰好那店家提着两壶酒出来,他便匆匆递上酒钱想要接过,好快些带沈衍直离开。不料那店家一愣,转头问道:“沈公子,这位是你的朋友?”
祁允和便道:“我是他……”
“不错!”
一声突兀的打断,让祁允和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他。沈衍直看了他一眼,不顾祁允和愤怒的目光,对那店家道:“这是我的朋友。”
祁允和把酒挂在马背上,牵着缰绳走在前头,一路没和沈衍直说话。
沈衍直依旧慢慢走在后面,捧着他那水灵灵的莲花,目光掠过祁允和,直视前方。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路边巷道盏盏红灯高悬,照得两人一马的影子笔直伸向远方。祁允和与骏马的影子忽然停下,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沈衍直,冷不丁道:“沈衍直。”
沈衍直一愣,突如其来间,还未来得及对允和换上冷漠脸色,便一脸无辜懵懂地看向他。祁允和被他这双眼睛一看,那怒气便在一身傲骨里散了干净,颓然叹了口气,口气严肃道:“你一句话也不愿和我讲吗?”
听他这口气,便如那家的孩童一般,沈衍直忽地笑了笑,笑容竟格外灿烂轻松,这让祁允和甚至怀疑,他方才是不是被那酒味闻醉了。
“只要你不叫我回去,我们便能相安无事地再走一程。”
祁允和却不肯信,目露狐疑地盯着他。沈衍直便慢慢走上前来,走过允和身旁时,淡淡瞥了他一眼。这一眼,便似勾魂摄骨,将那允和的三魂七魄尽数给吸了去,让他这如行尸走肉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沈衍直走去。
两人安静走在街上,惟有马蹄得得响动之声。一阵夏风郎朗吹过,吹得二人皆是神清气爽,沈衍直忽然心头话起,漫不经心道:“若是你不强求我嫁你,我们二人,还能做个知己好友。”
祁允和闻言,只望着他,心中渐渐伤感,慢慢低下头去。
沈衍直见他不答,回头望他一眼,眼中满是怜悯。
“你求而不得,我又何曾不是?我当初以为你我二人身不由己,日后定能好聚好散,却想不到你的心思。要真论起来,你到底、喜欢我哪里?”
祁允和闷闷道:“说不出来。”顿了顿,看着沈衍直乌黑的长发,声音又轻又缓道,“哪里……都喜欢。”
那声告白,又软又棉,在沈衍直心里一点一点地发酵膨胀。他忽觉耳朵发毛,抬手揉了揉耳廓,又理了理耳边碎发。这时允和伸出手来,轻道了声“别动”,替他将发丝理好。那被夏风吹凉的微冷手指偶尔触到沈衍直的耳尖,使他蓦然心跳如鼓,从脸颊烧到耳垂。而这大红灯笼,光线浓郁,更他不知是红灯照得他心烦意乱,还是那手让他悸动燥热。
沈衍直果决地避开头,快步向前走去,祁允和则慢慢地跟在他身后。直到夏风慢慢吹凉他的脸颊,两人的心情都平复许多时,祁允和幽幽地道:“那你,又喜欢大将军哪里?”
沈衍直不假思索:“哪里都喜欢。”
祁允和又道:“他回不来了怎么办?”
沈衍直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瞪着他,口气无不坚决:“就算他回不来,我也不会喜欢你。”
祁允和也不想激怒他,垂下头去,轻声道:“等你生下孩子,我们便和离吧。”
沈衍直忽然喉中一噎,过了良久,才说了声:“多谢。”
祁允和轻轻点头:“既然你不想我做你丈夫,便让我做你孩子的父亲。如果你不愿养它,交托给我一人也好。”
沈衍直顿了顿,道:“允和,你不必对我这样好。”
祁允和轻笑道:“可我偏喜欢,无可救药。”他自觉可笑,又抬头冲着沈衍直尴尬一笑,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行走,温声道:“你想要个女儿,还是儿子?你似乎很喜欢那小娃,应该是儿子吧。”
沈衍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我完全没有想过。圣上下旨那日,我父亲才与我说,我与寻常男子不同,何况,你知我所好。所以,我又怎会想过这种事情……”
祁允和顿时心中懊悔,沈衍直这二十几年来,从来将自己视为男儿,如今却要他在一年之内接受自己下嫁他人、生儿育女的事实,不由太过急促,也不怪他这般极端排斥。他便不再说话,想要用沉默盖过这段令人困窘的话题。可沈衍直却忽然道:“若是真论起来,我倒希望生个女儿。”
祁允和不由奇道:“女儿?”
沈衍直忽然低头扶额一笑,试图掩饰什么,继而抬起头来,目视前方:“我幼时顽皮,欺负过许多小孩。可有一个女孩,被我欺负最甚。我至今还记得,她被我吓哭的模样,真当格外可怜。不如便生个女儿,日后能好好疼惜,也算弥补对那女孩儿的亏欠。”
祁允和闻言,半晌不曾说话,沈衍直以为他又在动吃醋的心思,便道:“早知早年时我让我父亲去寻那女孩儿,娶回家来,便少了现在这么多烦心事。只可惜……”
祁允和幽幽插嘴道:“我看你倒不如生个一男一女,教那男娃把毛虫放进女娃发里,惹她失魂大哭。”
沈衍直惊道:“你怎知道?”他吃惊望向祁允和,见他目光幽幽,忽然心念一动,又迅速掐掉这个念头,安慰自己道,“定是我爹告诉你的,他常喜欢拿此事和别人说,以表我的‘英雄事迹’。”
祁允和微微一笑:“爹爹确实告诉过我。”
沈衍直的一颗心这才沉下去,又想到自己方才说的那番话,不由脑中一团浆糊,忙道:“我只是说笑的,怎会将她娶回家来呢?哭个不休。”
祁允和道:“也对。你确实是坏,那女孩儿也确实胆小。后来光是看你走近身旁,便吓得掉泪,可又被你摸摸头发,又觉心安起来。‘小姐姐,你可否把你绸缎一般的长发借小生一观?小生看完立即奉还……小姐姐,你的秀发绝美无双,不如小生将你娶回家去,便可日夜观赏。小姐姐你说可好?’”
沈衍直听罢,正要发笑,却蓦然一愣,继而看向祁允和的眼神里又是惊恐又是疑惑。他猛然转过头,快步向前走去,继而似逃命一般飞奔疾走。
祁允和追在他身后急声叫道:“慢一些!衍直!我不再跟你了!你慢一些!我真不跟你了!”
他连叫了好几声,沈衍直才慢慢停下脚步。在一片红灯笼的光里,他扶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腰间随着呼吸一阵一阵紧绷的感觉在提醒着他,他这辈子,或许再也离不开祁允和了。


楼主:csr12  时间:2018-12-14 12:31:25
11.
第二日祁允和再来沈府,沈衍直不见,于是他陪着沈庭清下了一下午的棋;第三日来,沈衍直又不见,于是他陪着沈庭清在后院松了一下午土;第四日,沈衍直依旧不见,于是他不知从何处找来块木头,在后院敲敲打打,沈庭清在一旁略作指点。
不知是他俩的动静太大,还是这暑气太重,沈衍直终于憋不住了,便出门来在后院的大树荫下“偶遇”了祁允和。可他却瞧也不瞧允和,坐到沈庭清身旁,将允和视若无物。
“爹,我看那莲花长势喜人,不如今晚我便将它送回去。”
沈庭清喝了口茶,点着头道:“也好。不过,这路途遥远,儿你搬得动么?”
一旁祁允和的耳朵忽然竖了起来,手上刨木的节奏依旧不乱。
沈衍直自然而然道:“那便让沈让沈谦陪我同去。”
沈庭清闭上眼睛,长长地嗯哼了一声,轻轻晃着身子道:“嗯~~~爹我这几日身子骨老是嘎嘣作响,正想让这俩小子给我好好捏一捏。这可如何是好?”
沈衍直忽然不说话,猛地站起身来,快步离开。祁允和翘首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甘心地努了努嘴。沈庭清无奈叹道:“当初便不该生这儿子!唉!儿大也不中用!”
晚饭过后,等阵雨停歇,天色还亮得发白。沈衍直慢步走在前头,祁允和抱着那盆随着步伐摇曳身姿的莲美人走在他后头。走了快有一炷香的时间,祁允和觉着沈衍直应当累了,便叫道:“去一旁茶棚里歇一歇吧。”说着抱着那摇头晃脑的莲美人走进茶棚,拉出一张长板凳。
沈衍直便也慢慢跟上去,坐在凳上,朝着桌外歇息。而祁允和面向桌子,倒了两碗茶水,慢慢喝了起来。沈衍直有些百无聊赖,轻轻揉着腰,尽量挺直了身体,呼吸也比平日里急促艰难了许多。祁允和早已发觉他的异样,行走时尚不明显,可沈衍直一旦坐下,姿势便尤其不安。而他那身孕,算上日子已将近五月,可依旧腰腹平坦,似与常人无异。而祁允和也看得出来,沈衍直的动作习惯依旧如从前未曾有孕一般,想走便走,说坐就坐,行动异常自如,从未顾及腹中骨肉。
祁允和心中愈发奇怪,甚至怀疑沈衍直究竟是否有孕,若是他在家中之时偷偷将孩子打掉,这一切才解释得明白。他这般一想,蓦然心下一酸,眼眶微红,眼中渐渐湿润起来。
背对着他的沈衍直可不知他身旁这位在一盏茶的功夫里心思扭转了几百千回,他愣愣地发着神,尽量平稳着呼吸,好缓解腹中的不适,以及对身旁祁允和的尴尬--自从上回知道祁允和便是幼时那女孩,沈衍直每当看到祁允和,脸上没来由一阵火烧。
这时隔壁一桌青年俊秀正三人一桌,嬉笑说闹,吃着碗里的豆腐花。泛着莹莹光泽的小白瓷勺里舀着一团雪白莹润的豆花。那青年说话时不经意间带起手腕的微颤,传到拇指与食指指腹,带动小勺缓缓地一颠一颤。那小勺上的豆花便似沉甸饱卝满得兜也兜不住般,欲从那光滑细腻的勺间颤颤滑落。
沈衍直又是没来由地一阵心动。
眼看着那青年将满勺豆花送入口中,香甜一口闷下,顺着滚动喉结冰冰凉凉溜溜地滑下,那甜而不腻、冰而爽口的味道慢慢滑入五脏庙中。沈衍直也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可只有干涩的口水,顿时让他心生失落,伸手揉了揉略有鼓胀的肚腹,心中恨恨骂道:“小馋鬼!”
祁允和见他揉腹,顿时叫道:“怎么了?”
声音之大,惹得周围吃豆花的青年们也转头来看。
沈衍直骤然满脸通红,低声喝道:“无事!”
祁允和只得恹恹坐下,抬眼看看对面那群青年,又看看沈衍直紧抿的双唇。他忽然心下明了,微微一笑,慢慢挪到沈衍直身旁,低声道:“想吃吗?”
沈衍直一愣神,猛地转过头来,怎知祁允和就在他身旁,头又贴得极近。他这一转头,恰好把鼻子撞在祁允和鼻尖上,痛得两人“啊”地两声,纷纷捂住鼻尖。
沈衍直气急败坏,压低声音喝道:“不吃!”
祁允和忙道:“好好好,不吃就不吃。”
沈衍直盛怒之下,又悲从心来,颓唐坐在一旁,低着头闷声不语。祁允和见他这般,便不敢对他说些什么,转头对店家说道:“老板,来碗豆花!”
只两句话的功夫,豆花便端了上来。祁允和盯着那光溜溜的一碗豆花,奇道:“店家,这豆花里怎就是豆花?”
店家托着一个小盘站在一旁,笑道:“小本生意,这豆花又过不了夜,因而现下只有这一碗。不知二位公子的口味,是甜是咸,还是有咸有甜?”
沈衍直幽幽转过身来,瞟了祁允和一眼。祁允和心领神会,与沈衍直同时张嘴。
祁允和:“咸的。”
沈衍直:“甜的。”
……
店家笑吟吟道:“那究竟是……”
祁允和:“甜的。”
沈衍直:“甜的。”
祁允和一脸:???
撒了两层白霜之后,沈衍直才点点头表示可以了。祁允和看着这一碗有些“沉重”的豆花,完全下不去嘴,便等着沈衍直动勺。哪知沈衍直道:“你吃吧。”又藏不住一脸艳羡地转过身去。
祁允和奇道:“怎地不吃?”
沈衍直一本正经:“刚刚吃罢晚饭,不应再食。”
祁允和不禁笑道:“那又何妨?想吃便吃,你要多吃一些,开心才好!”
沈衍直却直直盯着他:“允和,我不是小孩,这对我不管用。”
允和奇道:“‘食色,性也。’何来长幼之分?你总是叫我别把你当小孩,难不成是担心被我发现,你本就是个小孩?”
沈衍直顿时哑口无言,看看豆花、看看允和,便一碗端过,吃了起来,心中还道:“我若不吃,便亏了两波,才不做这亏本生意!”
允和在一旁满意地看着他,还递过茶水道:“慢慢吃,别腻着。”
沈衍直吃这冰凉甜腻,心中越发满足,渐渐忘了这烦心事,越吃越欢。吃到一半,忽听有两人叫道:“衍直!”
沈衍直抬起头来,正见崔少明与徐建之站在茶棚边与他招手。沈衍直许久未见二人,立即面露欢喜,急急走上前去。祁允和不愿打搅三人叙旧,便不曾上前,怎知他桌上放着那红莲,恰好挡住他的身形,使二人以为沈衍直是独自一人。
崔徐二人便毫无顾忌,与沈衍直勾肩搭背,说了好一阵话,全被祁允和听在耳里。
就听崔少明道:“阿直,你这几日都在王府里吗?”
沈衍直道:“我最近搬回家中来了。”
崔少明奇道:“你不打算回去了吗?”
徐建之道:“哎,这是衍直和那祁允和的事情,你老多嘴什么?清官还难断家务事,你这小小文吏,手也伸得太长!”
沈衍直道:“我近来都挺好的,你们别担心。”
徐建之笑道:“嘿嘿!看出来了。这模样,发福不少啊!”
祁允和看他说着便冷不防伸手在沈衍直腹上拍了两下,顿时推开凳子站了起来。沈衍直也捂着肚腹急急退了两步,低声叫道:“建之,拍不得。”
徐建之还笑嘻嘻道:“怎么?嫁了王爷,连兄弟都碰不得了?”他说完这话,顿时脸色一白,正见祁允和面若冰霜地从一旁走上前来。
祁允和眼神一扫二人,双手挽住沈衍直双肩,气势逼人。崔徐二人立即道:“小王爷。”
祁允和从鼻子里哼了声,将目光在徐建之身上顿了一下,对二人道:“衍直近日身子不好,我让他回家养病。两位,许久不见。”
崔少明忙赔笑道:“我们二人恰巧路过,不知小王爷与衍直同行,实是冒犯了。”
沈衍直却一脸不快,抢过话道:“大家都是朋友,不必这般拘谨。建之是我发小,少明是我同窗,徐伯伯、崔伯伯将我从小抱在怀中。日后我们三家还要相互走动,生疏了可不好。”
徐建之松了口气,不由低头得意一笑。崔少明却严肃道:“虽是如此,但衍直现在已为王妃,少不得避讳。若我二人有何越矩之处,小王爷大可指出,以免坏了礼数。”
徐建之闻言,暗暗翻了个白眼,好死不死地多说一句:“哈!阿直自从嫁了小王爷,想必是日夜笙歌,心宽体胖,整个身段也丰盈不少啊!”
崔少明就差狠狠碾他一脚,却见祁允和右手搂紧沈衍直的肩膀,左手贴在沈衍直略有隆起的小腹上,一脸不屑地看着二人。沈衍直急忙退步,却被祁允和紧紧按住,只得站回原地,将肚腹贴在祁允和手心上。
崔少明用惯有的温和笑脸好奇地盯着祁允和的动作,徐建之用鼻孔看着两人莫名其妙的姿势。
一片树叶飘落过后……
崔少明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手心慢慢发汗。一旁的徐建之骤然爆出一阵狂笑,惹得整个茶棚的人都看着他一把搭上身旁一脸僵硬的崔少明的肩,哈哈大笑,喘了口气,指着沈衍直的肚子道:“兄弟,不是吧?!”
沈衍直低下了头,祁允和不屑道:“为何不是?”
徐建之:“我摸过!有把儿的!”
沈衍直:“误会!”
祁允和:嗯?哪里来的绿光?
崔少明:……………………
后来徐建之回家写下日记,他在日记中如是说道:今天天气很好,多云,晚阵雨,夏风习习,可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小时睡过我的兄弟,现在不单被人睡了,居然还有了孩子。他不会是个有把儿的女人吧?
崔少明也回家写下了日记,日记中只写着一句话:我要和徐建之绝交我要和徐建之绝交我要和徐建之绝交我要和徐建之绝交我要和徐建之绝交我要和徐建之绝交(略五百字)。


楼主:csr12  时间:2018-12-14 12:31:25
晚上再发吧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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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崔少明掀开帘幕走进屋来,正见沈衍直一脸倦容地卧在床边,身上半遮半掩地盖着一床薄被。他走进前来,叫了声“阿直”。沈衍直这才抬起头来,边说着“你来了”边掀开被褥艰难坐起身来。
崔少明骤然停住脚步,目光钉在沈衍直腹上移不开去,双唇微微发颤:“这、你这是……”
沈衍直却不缓不急,一手撑在榻上,转身去拿床内的软枕,这一扭身,更使得他鼓胀的肚腹凸显出来。这还不够,那薄被滑落,使崔少明更加清晰地看到他腹部挺起的弧度,让他愣在原地久久不敢动弹。那往日纤细有力的腰身此时已臃肿不堪,沈衍直潇洒矫健的动作也变得迟缓笨拙,而他的肚腹正结实饱满地凸起着,孕育着新的生命和希望。
沈衍直坐稳以后,额上已隐隐出了层薄汗,他注意到崔少明的眼神,心中更是窘迫,伸手以袖挡住自己显眼的肚子,强作淡定地说了声:“丑吗?”
崔少明又惊了惊,继而反驳道:“不!”他看向沈衍直,眼中满满都是惊喜,“这是你的孩子呀阿直。已经这么大了啊,上回见你才……”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劲,皱了皱眉,看着沈衍直不敢说话。
沈衍直拉过薄被遮住自己的肚腹,对崔少明的赞美之语毫无动容之意,只淡淡道:“已经五个多月了。还有四个月,还要再四个月……”
崔少明听他话里有话,便试探道:“还有四个月它便要出生,你便是它的爹爹了。”
“不、”沈衍直打断他的话,转头盯着他,“还有四个月,我才能和允和和离。可我等不及了!”
崔少明这才明白,慢慢走到他榻前,看了看他的肚子,温声请求道:“我能、摸一摸吗?”
沈衍直垂下头来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腹,让开了双手。崔少明伸出手来,慢慢靠近他微颤的肚腹。沈衍直见他满脸好奇,嘴角还微微挂着一丝笑意。这不由使得沈衍直满心疑惑。他看着崔少明的手先以指尖触了触他的肚子尖儿,继而他脸上的笑容放大,整只大手展开,缓缓贴在了沈衍直腹上。两者贴合十分紧密,几乎可以相互感受到彼此的温热。
“它会动吗?”
崔少明说这话时,沈衍直发觉自己的肚腹也在微微发颤,似乎在回应对方的话语一般。
“动过几次,今日还不曾动。”
崔少明便不动作,似乎在期待他腹中的胎动,可半会儿过去,这家伙依旧沉沉睡着,不愿赏脸。崔少明满脸遗憾地收回手去,又冲着沈衍直面露尴尬道:“我太好奇了。阿直能有孩子,真好。”
沈衍直道:“那生下来送你吧。”
崔少明哈哈笑道:“你可别开玩笑!允和要是找来,我可真舍不得还给他。”
沈衍直却盯着他的眼睛,一脸认真道:“你帮我一个忙,助我与祁允和和离,我便把它送给你。”
崔少明佯惊道:“把允和送我?我可要不起啊!阿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是你们二人的孩子,便该由你二人好生抚养。”
沈衍直不是听不懂他的话,坐起身抓过崔少明的手覆在自己腹上,口气沉重道:“那你便当作是为了这个孩子,助我与祁允和和离!”
午后,祁允和骑着他那匹紫骍在沈府门口等待。那匹紫骍正不耐烦地喘着气甩着一头紫云之时,祁允和的目光忽然凝住了。沈庭清走在前头,握着沈衍直的手,而沈衍直玉带已去,衣裳松松系住,可宽大衣袍之下依旧掩不住他高隆的肚腹。
祁允和立即跳下马来,跑上阶去,一路想要扶着沈衍直,却只能一路看着他目光冷漠、撑着腰挺着肚腹、被沈庭清扶上马车。
马车起步,两人一路无言,朝着皇宫方向走去。走了不知多久,马车慢慢停下,沈衍直心觉奇怪,掀开帘子,却还未到皇宫。听着车夫叫道:“让一让让一让!”接着马车缓缓起步,沈衍直看向窗外,便见前方一气势恢宏的府邸门口围着一群路人,叽叽喳喳不知在看什么热闹。
他正要放下帘子,却听人群中有人议论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了个小姐,竟在这儿跪了三天。唉!真是丢尽我辈脸面!”
又有人道:“兄台这便短视了。他哪里看中这家小姐,分明是这一府富贵!”
旁人道:“那也不见得!此人与这小姐早有姻亲,只是门族败落、家境贫寒。那小姐的父亲瞧不上他,便要单方毁亲,将女儿嫁给名门望族。这事儿怪不得旁人,只怪他运气不佳罢了~”
待走出人群,祁允和回过头来,犹见那帘帐久久不曾放下。
沈衍直是一人面见皇帝的。他由宫人引路,走进殿内,绕过几处珠帘,便见皇帝坐在棋盘边望着窗外那一池莲花。
几月不见,这陛下的背似又佝偻了几分。他转过头来,看见沈衍直到来,顿时面露喜色,冲他招手道:“衍直,快过来。”
沈衍直被人搀扶着来到他面前坐下,垂下了头。
皇帝看着他的肚腹,目光中无不是满意,轻轻颔首道:“好、好。孩子多大了?近来各处可都安好?”
沈衍直低声道:“五个月了。各处都好。”
皇帝却笑道:“若是都好,那便回家去养着胎,别累着自己。”
沈衍直蓦然抬起头来,语气坚定:“陛下,我不能再去祁王的王府了。”
皇帝不紧不慢道:“又是为何?这回轮到你了?”
沈衍直却道:“一直都是我,上一次也是我。”
皇帝轻轻哼笑了一声,叹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不让朕省心。说吧,统统说出来。”
沈衍直颤颤吸了口气,努力平静道:“我与祁王,相交不深,可谓素不相识。而我早已心有所属,也从未想过要为何人生儿育女。可陛下一道旨意,把我打进祁王府,让我此生守着一个我从不喜欢的人,甚至因他失尽尊严,行女子之事。我不敢恨陛下,又仗着祁王对我的心意,对他之情肆意践踏。本以为他对我心灰意冷,便能使我自由、好聚好散,却不曾他的执念比陛下的旨意还大,竟对我行不堪之事。”
皇帝道:“他如何对你?”
沈衍直呼吸急促,勉强稳下气息,神情羞愤不堪,只道:“宫中秘术,陛下自然明了,也不必我来明说。”不等皇帝说话,他又道,“若是陛下不信也无妨,便当我腹中之子受孕于天!”
皇帝便朗声笑道:“衍直啊衍直,你是认定朕要包庇纵容允和?”
沈衍直顿时眼眶泛红:“我说此话,即便有人相信,也只将此举视若祁王痴情、情有可原,而我之痴情,便是无理取闹!若我爱憎一人,皆由旁人而起,而无半点由心,那我要爱祁王也易、憎之也易!我爱谁憎谁,与他人何关?若我因旁人喜好而左右不定,那我便更不可能喜好男子、爱上祁王!祁王对我痴情,是他一相情愿,我拒而不受,他便强取豪夺,实为丈夫不齿!而祁王之所以如此,皆因陛下助之、长公主宠之。若非有你二人两座靠山,依祁王性情,断做不出此举。我不是以为陛下纵容祁王,我是目睹陛下、让祁王仗着皇威,使我敢怒不敢言!”
一席话说罢,沉寂良久,忽听这陛下道:“这话,都是你父亲教你的?”
沈衍直道:“何必我父来教!我父唯一教我,便是在他发觉我心慕男子之后,告诫我‘不惧不避,顺其自然’。”
皇帝听了,又是久久不语。而沈衍直说罢,也是心中忐忑不已,捂着蠕动不停的肚腹呼吸阵阵。
许久,皇帝才幽幽地道:“你父不比你刚烈,而朕也不似允和执着,反而各自随遇而安了。”
沈衍直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却见皇帝指着他点了点,口气严肃道:“你这要强的脾气,定是从你另一个父亲来的。”
沈衍直惊声叹道:“您都知道!”
皇帝笑了笑,面露神秘:“朕当年二十二岁,和你父只差两岁。我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想到一点。”
沈衍直好奇地竖起耳朵。
皇帝看向窗外一池摇曳莲花,仿佛还记得当年沈庭清一头栽进湖里、水遁而去的场景,低声叹道:“原来沈庭清……他喜欢小的。”
沈衍直在回来的路上,依旧没有和祁允和说一句话,也不曾透露半句消息。祁允和送他回到沈府,扶他下马时也被沈衍直拒绝。他便站在车上,挺着高高的肚子,双手垂在身旁,冷冷地瞪着祁允和。直到沈家人出来,沈衍直才被扶下车来。
这时,拐角里忽然走出一人,对沈衍直叫道:“衍直!”
沈衍直转头望去,见是崔少明,忽然眼前一亮。崔少明微笑着走上前来,可隐约间笑容有些僵硬,他身后跟着一小奴,随他快步走来。
崔少明走到沈衍直身旁,对祁允和道:“多谢小王爷送他回来,我扶阿直进去便是。”
祁允和微微皱眉,可也毫无办法,只得站在一旁,眼看着崔少明扶着沈衍直进府。他依依不舍,直到二人迈过门槛了还不肯离去,这时沈衍直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转头过去。祁允和正觉奇怪,忽见沈衍直身形一矮,而崔少明伸手去搀扶,但却似没有扶住,沈衍直竟就在迈过门槛之后跌坐在地上。
祁允和顿时眦目欲裂,大叫一声“衍直”,大步跑上前去。他跑得太急,还踩空一脚台阶,顿时仰面摔去,险险手撑台阶,用力一按,又快步跑上前去,跨过台阶,定睛一看,霎时面上血色全无。
只见沈衍直腿间大片血迹,地面更是蜿蜒出一滩,而崔少明一手掌的血,看着脸色比沈衍直还白上几分的祁允和,颤声叫道:“小王爷……”
祁允和的泪珠直接顺着鼻梁滚落到地面上,他看着一脸冷静的沈衍直,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在不住滚落。而沈衍直托着肚子,低着头不声不响,只直直地盯着自己腿间的血流。直到祁允和大叫着去请大夫,他忽然抬起头盯着祁允和,十分冷静道:“孩子没有了。”
祁允和托着他的肚子,似乎以为能止住血流一般,颤声安慰道:“孩子还在、孩子还在……”
沈衍直却重复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祁允和再也无法欺骗自己,颓然松开手来,泪似决堤般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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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沈衍直这回回到沈府,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几日,便有人送来二人的第二份和离书,只是比起上次,又多了一份陛下的私印。从此以后,沈衍直再也不是祁王府的祁小王妃,而这个位置,又成了许许多多闺中少女梦寐以求的身份。祁王府的媒人亲事络绎不绝,不消一月便换了条全新的门槛,可究竟花落谁家,至今无从定数。
盛夏来临,天气愈发炎热,每当此时,草木丰盈,雨水充沛,每家每户便会献出佳酿瓜果,献祭神女。久而久之,便成了一项传统佳节。此节连续三日,第一日清晨,会由四名大汉抬着制作好的花架,其上布满香水鲜花,还有一善舞的婀娜女子于花架上翩翩起舞。趁着早晨阳光尚未毒辣,大汉抬着神女游行街市,撒花送果,给万家带来福音。当天下午,烈日当空,人们从家中取出水桶,装上一桶清泉水,撒上薄荷艾草等清凉驱蚊的草植,到大街上做戏水之乐。接着第二日第三日,便是到神女庙的祭拜与庙会集市,届时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叫卖的烧香的,络绎不绝,那庙中的铜钱满了一箱又一箱,乐得僧人直摇头晃脑。
如此美事,一年一次,自然少不得徐家两兄弟。徐建之放假归来,便似撒了欢的野马,带着他猴儿般的弟弟,在神女庙上窜下跳,还不忘拉上崔少明等一干狐朋狗友。他们第一日去找沈衍直,被其婉拒,第二日又兴冲冲来,再次败兴而回。第三日再来,连沈庭清也看不下去,将沈衍直推出家门,只是嘱咐崔徐照顾着些,别让他累着碰着。
几人商量,白日逛集市,定是闲得无趣,便打算到附近的一座小山上逛一逛。临行前带了一包袱瓜果,由徐建之和崔少明二人轮流背着,一行人也不骑马,且行且停,路上笑声朗朗,随清风如波而去。徐建之趣味甚浓,挽着沈衍直的肩,看看他犹显丰腴的体态,却意外不曾调侃他,反而与他说着军中各种趣事。比如哪日哪人睡过了头,衣裳也未来得及穿,便光着身子在泥地里打滚操练。又有谁相互比腕子,输了便要替对方洗一个月的衣裳。诸如此类的军旅生活,听得沈衍直心驰神往,面上毫不掩饰的羡慕之情。
徐建之还道:“不如等下半年,你也来参军入伍吧!男儿志在四方,总在家闷着也不好。如若沈伯伯不愿你做个军官,也算有一番历练!”
小仲立即叫道:“哥!哥!你是不是在营里寂寞,要沈哥去陪你呀?你怎就叫沈哥,也不叫我呢!哼!”
徐建之回头白了他一眼,继续和沈衍直勾肩搭背。
崔少明望着沈衍直的背影,目光略垂,又道:“建之,你别怂恿阿直。他自有他自己的打算。那军营里的苦日子,可不是人人都受得了。”
徐建之闻言,打量了一下沈衍直,点点头严肃道:“看你这小身板儿,确实受不了。”
崔少明原以为这样便好了,哪知沈衍直道:“有机会我自然会去一试。”
此言一出,徐建之自是喜上眉梢,而崔少明又是愁云惨雾。
几人慢慢悠悠地爬到了半山腰,却见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林,而竹林里十分热闹,有七八个老人家正坐在石桌旁下棋。四人围了上去,饶有兴趣地看起棋来。
徐建之看了一会儿,忽然瞧瞧对沈衍直道:“这老头要输啊。”
他声音不大,那老人家却听力极好,不轻不重地白了徐建之一眼,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沈衍直便笑道:“你看的是一时输赢,前辈却在放长线、钓大鱼。”
那老人家点了点头,对着沈衍直目露赞许,可徐建之努了下嘴,小声抱怨道:“满腹心机。”
果然,未等这局完毕,沈衍直便抢在老人家拿茶杯砸徐建之之前把人拉走了。
几人又问了路人,得知这山间有一处清泉,便兴高采烈、跋山涉水前去,推倒好大片杂草,豁然见前方一处溪水潺潺。小仲尖叫一声,蹦跳着跑上前去。而徐建之追在他身后跑了一段,回头冲着二人叫道:“快来呀!”
崔少明一边道着“就来了”一边对沈衍直伸出手去。沈衍直停住动作,静静看着他,不温不火地说了声:“我可以的。”
崔少明见他如此执着,便收回手去,却仍要沈衍直先行一步,自己随在他身后。
等两人走到时,徐家两兄弟早已光着脚在下游走来走去,看着水中鱼儿的清透光晕,欢呼雀跃、不亦乐乎。而崔沈二人来到上游,洗了把脸,又将瓜果放在清凉冰水里浸泡,各自坐在石头边上休息。沈衍直往上望去,是一处不高的石壁,藤蔓自溪水而起,爬上山壁,壁顶亦爬下大片树藤,两相交错呼应。他望着望着,只觉身上热汗渐渐冰凉,黏腻的汗珠缠在脖颈,似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等他再度醒来,崔徐三人正三脸焦急地围着他看,见沈衍直睁开眼睛,还愣愣地说了声“我睡着了?”,三人这才松了口气。崔少明递上水壶,一脸关切道:“你方才晕过去了。是太热了吗?不然咱们便回去吧。”
沈衍直喝了口水,微微一笑:“没事了。可能昨晚太热,没睡好觉。刚刚睡了一阵,现下精神多了。”
崔少明却转头对徐建之道:“建之,咱们背他回去吧。这大热天的,阿直的身子受不了。”
徐建之本是一愣,心道没这么夸张吧,望向沈衍直略显苍白的脸色,忽然想到什么,又忙道:“好好好。”便要背起沈衍直。
沈衍直推脱道:“不必了!真的不必了!我已经没事了。”
可崔徐二人坚持要背,小仲还过来将沈衍直推上自家大哥的背,叫了声:“一二三!走起!”便由徐建之背着沈衍直,崔少明在一旁护着,小仲在前头开路,一行人竟比来时还要热闹。
徐建之背了一会儿,又道:“阿直啊!你少吃些!怎么又重了!”
崔少明道:“你在军营里几个月,怎就没点长进?阿直这身板你也背不动,还如何上阵杀敌?”
小仲道:“走咯走咯!”
徐建之道:“呵!你就知道埋汰我。”
崔少明笑道:“小仲别跑了,给你大哥擦把汗。下一程我来背!”
徐建之嘲道:“得了吧!别抱着衍直一起滚下去就不错了你!”
沈衍直见他们二人斗嘴,心情亦十分愉悦,但是手脚愈发沉重,脑中也昏沉得厉害。在徐建之背上慢慢颠簸,竟然眼皮愈来愈沉,不多会儿便睡去了。途中崔少明将徐建之换下来,他也毫不知情。快到家门口前,他才隐约清醒了些,便觉头疼得厉害,被两人扶着歪歪扭扭地进了门、坐到椅上。
他这一坐下,站在他正前方的小仲便双眼微睁,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沈衍直。
这时沈庭清走来,沈衍直睁开眼睛,低低沉沉地叫了声:“爹……”模样虚弱至极,与出门前判若两人,可把沈庭清吓坏了。
沈庭清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手心,滚热一阵,又问三人去了何处。三人一一说了,沈庭清才松了口气,道:“应当只是中了些暑气,喝些解暑的药便好了。你们三个也都喝一些。厨房刚做了冰镇酸梅汤,你们也都喝一些、喝一些。”说罢这话,他又回头看着半睡半醒的沈衍直,自言自语似的道:“怎就中暑了呢?平日里活蹦乱跳的,这一下便中暑了。唉,我苦命的儿。待会儿给神女娘娘烧柱香,好好保佑你一番。”
沈庭清便叫来阿让阿谦扶沈衍直回房,小仲不知在看什么,等沈衍直走远了还傻乎乎地望着。
徐建之敲了他一记,道:“傻小子!你也中暑了?”
小仲无辜叫道:“没有!我只是看沈哥他、胖了好多……”
徐建之便笑他:“你若是当了祁王妃,定要胖成头猪!”
小仲说不过他,气鼓鼓地哼了声,坐到一旁去不吭声。
三人在外吃了一大碗酸梅汤,小仲直喝得打了寒颤,才满足地放下碗去。午后又在沈庭清的书房里玩了一阵,不多时便见天色渐渐阴沉,地上风卷落叶。等到雨势越蓄越足,终于落下阵雨来,暑气才渐渐散去,打开门窗便有凉爽夏风袭来。
这时沈衍直也睡醒了,精神恢复了许多,崔徐二人进屋看他,小仲便陪着沈庭清在客厅里剥荔枝。徐建之端着碗酸梅汤要递给沈衍直,崔少明见了忙道:“这汤冰得紧,放到常温再吃吧。太凉也吃不得。”
徐建之又后知后觉道:“是是是!”强行把酸梅汤从沈衍直手里抢了回去,给他倒上一杯温茶。
沈衍直端着茶半卧在床边,神情还疲倦得很,未和两人说上几句话,又艰难地挪动着身子,变作仰躺,重重出了口气,便似憋坏了一般。
徐建之奇道:“衍直你怎么了?喘不过气来?我去开个窗。”
他起身开窗,便听崔少明道:“阿直,你总是这般,对身体也不好。”
徐建之附和道:“是啊是啊,要多开窗通风,憋坏了怎么办!”
崔少明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徐建之迎上他的目光,竟觉背后一寒,便瞬间不敢说话,灰溜溜地回来坐下,接过沈衍直手里的茶杯。
沈衍直微微仰着头,轻轻叹了口气,随意擦去额上的薄汗,沉声道:“再过不久便好了。你们不必替我担心。”
崔少明本要说话,可见徐建之坐在一旁,又硬生生忍下。可到后来,沈衍直几乎坐立难安,未能说上几句话,便要转变姿势,额上一阵一阵地冒着细汗。
崔少明见他痛苦不堪,灵机一动,道:“阿直出了这么多汗,该换件衣裳了。建之,你去找人来,打一盆水,给阿直擦擦身子。”
徐建之道了声“得令~”,便爽快起身出去。待他走远后,崔少明立即将门窗关好,确定无人后,又走回床前,掀开沈衍直的被褥,欺身而上。
等到徐建之端着毛巾脸盆回来,却见房门紧闭,屋里也静悄悄的。徐建之心下奇怪,冲屋里叫了声,不一会儿,崔少明开出一条门缝,将脸盆接过,又啪地一声把门关上。
徐建之一脸:???
崔少明端着脸盆转过身来,正见沈衍直面上汗珠涔涔,向后撑开双手、向前叉开双腿坐在床边,而他那宽松内衫下凸起一个圆滚巨大的弧度。正是这个凸起,使得他无法安坐,只得不得向前挺起肚子,放松腰身。伴随着他发颤的呼吸,那肉滚滚的肚子也微微地发着颤,而异常滚热的肚腹温度更使他胯间的衣衫也浸湿得厉害
崔少明掀开他的衣物,露出那滚圆的肚子,将巾帕轻轻敷上。一阵冰冷渐渐侵入肚腹。沈衍直微微皱眉,呼吸顿时发颤得厉害,而肚子更是颤动不止。他抚着肚腹耐心安抚,脸上垂挂着汗珠,背上也早已透湿。
忽然,崔少明感到手心一动,而沈衍直闭着眼睛闷哼一声,脸上汗珠滑落,缓缓喘着粗气道:“嗯……动得厉害……”
崔少明忙道:“是近日才动得厉害吗?”
沈衍直咬着下唇,慢慢扯出一个笑容,修长的手指在腹侧轻轻抚摸:“一直都动得厉害,不肯让我歇着。”
崔少明便埋怨道:“它缩手缩脚,也难受得厉害。有空动一动,自然拼了命地大展手脚。”
沈衍直却面露温柔,微微笑道:“多动动才好。我还担心裹得久了,它便不动了。”
崔少明低声道:“你本就不该裹着它。”
沈衍直闻言,垂着头缓缓揉腹,也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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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晚饭过后,沈衍直竟主动要求出门逛逛。几人见他兴致勃勃,也拗不过他,便一行人出了门。街上异常热闹,人来人往,交头接耳,楼阁回廊更是拥挤不堪,只得侧身而过。而酒楼小二便似个陀螺一般,从楼上转到厨房,又从厨房转到楼下。
沈衍直一行人被挤得无法自主,只得随着人潮流动,四人赶紧挤了出来,换了条较为幽静的街道,大出四口热气。
徐建之首先大出一口气,狂吐槽道:“他奶奶的,人挤人挤死人啊!我在军中吃饭也不见得挤成这副德行!咋个个这么会生!”
他说完这话,忽然心下咯噔一跳,转头看了看沈衍直的脸色,见他神情淡然,似乎并未在意。崔少明则幽幽看了徐建之一眼,不声不响地走在一旁。
徐建之嘿嘿一笑,揽住沈衍直的肩膀,道:“我最近听说了个好人好事,说给诸位听听?”
沈衍直道:“什么好事?”
徐建之笑道:“我听说啊,有个穷人家的儿子,爱慕一个富人家的女儿。可那富人家瞧不上那小子,硬要悔婚!那小子倒好,在人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这有钱人家真是心狠啊!也愣是没答应。结果,就在前几日,那穷小子居然娶了那家的小姐!你们知道是何原因吗?”
沈衍直不说话。崔少明不想说话。
小仲转着圆溜溜的眼睛,问道:“那老爷善心大发了?”
徐建之摇了摇头,面露神秘。
小仲偏偏吃他这茬,又道:“那、那小姐寻死觅活了?”
徐建之又得意地摇着头道:“非也非也。是那……”
“是有人给了公子大笔钱财,又把他荐给一银号的老板,让那老板重用此人。那小姐的父亲才肯让他娶亲。”
崔少明幽幽地插完嘴,气得徐建之是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愣生生在嘴里转了三圈,又给弱弱地吐了出来:“是这样不错……”
小仲一脸艳羡道:“哇,那是真的‘好人’!不知这好人是谁呢?”
徐建之急忙道:“不知道呢~正是如此才叫人津津乐道。成人之美又谦逊有礼,若是有缘碰到此人,我定要与他好好攀谈一番。”
沈衍直却不慌不急道:“兴许是个女儿家。与此人从前有相同遭遇罢了。”
徐建之深思着点了点头:“也有可能。”
几人边走边聊,不时观赏路边的小摊风景,听各路人有趣叫卖,不时驻足观赏。这时几人来到一小摊前,摊上并无主人,只有一口敞开的大箱,箱上摆着各色植物。有的花蕾朵朵、争奇斗艳、鲜艳异常,有的浑身发黑、绿光幽幽、诡异非常。而更有趣的,是各个植物的小花盆上都插着一块小木板,其上写着几个字。有些写着“勿碰”,有些书着“勿闻”,还有些甚至插着“勿浇水”、“勿晒阳”的指示。
小仲摸摸脑袋,奇道:“不浇水不晒太阳,那岂不是死了?”
徐建之也道:“难道是传说中的‘死草’?”
三人一脸正经地看向他,等待他讲述下文,哪知他嘻嘻一笑,道:“我瞎编的!”
崔少明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曾在书中看过,有些花草不宜浇水,或受不了冰冷水温,或仅靠雨露便能存活,过多浇水反而使其枯萎,所谓‘过犹不及’,故而此草便叫‘长乐’。而有些花草受不了日光灼晒,只用晒些许月光,人们便取名其‘月华’。”
小仲将花盆慢慢转动,果真看见两块小木板后分别写着“长乐”与“月华”。他不由蹙眉道:“这么奇妙的花草,取得名字却这样平凡,还有点老土。”
崔少明与沈衍直对视一眼,纷纷一笑。
沈衍直道:“名字不在于奇特,却在于好记、有用。这些花草若非如此命名,待几百年后,其名失传,人们忘记其特性,它便要命不久矣。”
崔少明道:“不错,正如人生在世,或波澜壮阔巍峨高山,但也有小桥流水农耕细作。生命无分贵贱,知足方能常乐。与其好高骛远,不如脚踏实地,活出自己精彩才好。”他说罢,忽又一笑,“也不是人人都能有那穷人公子的运气。这天上掉下的馅饼固好,却不知他吃的,是否还是原来那个味道?”
小仲是云里雾里,半分也听不懂。沈衍直却默默不语,面露深思。
徐建之轻哼一声:“你也想有那公子运气?不想你也是这般贪心之人。”
崔少明笑道:“贪心人人皆有。我也只是想一想嘛。平日里便许你天花乱坠,还不许我感慨一番?”
徐建之道:“你小子,平日里都在看我笑话是吧!”
小仲见两人斗嘴,便转头看着一盆花草,见它花瓣呈紫色,而顶端一圈确实纯白,煞是天真无害、温柔美丽。他心生喜爱,便要伸手去摸,却被沈衍直一把抓住。
“摸不得!”沈衍直抓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后退了一大步,“此花虽外貌温良,但你细看它的花茎,左右有两片锯齿状的藤叶。此藤叶看似静止,但一旦触摸花苞,那藤叶变做利钳,钳住你的皮肉,释放毒液,你便性命堪忧。”
小仲吓得“咿呃”一声,赶紧缩回手去抱在怀中,战战兢兢地躲在他哥身后。徐建之道:“瞧把你吓得!给哥看看。”说着拿过小仲的小手仔细看了又看,“这不没事么!胆小鬼!”
沈衍直安慰道:“小仲不怕。若是被咬伤了,只需吸出毒液,再以将其花瓣嚼碎敷上便可。”
小仲这会儿脑筋极快:“那吸毒血的人会不会也中毒?要是吞进腹中,难不成把花吃下去?”
沈衍直愣了一愣,似乎回忆了一阵,却摇头道:“这我倒不知了。我在我爹的书房里看过此花,只讲了中毒人的解法,可后面一页却被撕去,似乎是遗失了。”
崔少明道:“那此花为何名?”
沈衍直道:“此花名为画堂春。”
小仲道:“又是个古里古怪的名字。”
徐建之哈哈笑道:“要不咱们还是离这鬼东西远点?都是毒物啊毒物!大晚上的,别坏了兴致!”
四人就此离开,尤其小仲,便似逃命般地赶在最前头,还不时回头来看,生怕那画堂春生出脚来追上他似的。
可四人未走了几步,崔少明忽然急促叫了声“阿直!”。沈衍直转头看他,见他看向前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停住脚步。这时身旁恰好有一面具摊,沈衍直脚步不停,飞也似的走到摊前,抓起一个恶鬼面具戴在脸上。徐建之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崔少明拉到摊前,硬生生按了一个面具在脸上。
能让四人如此避之不及的,惟有沈衍直的前夫、当今陛下的亲亲外甥、清平长公主的独子、依旧头衔特长的祁允和是也。
祁允和并非一人独自逛这夜市,崔少明转头看去,见他身旁还跟着一位妙龄女子。那小姐甚是清丽可人,一双大眼睛雾蒙蒙的,似乎那双眼里便升着两轮明月。可她跟在祁允和身旁,与其隔开三步距离,此时便似个受气媳妇一般低着头跌跌撞撞跟在允和身后,眼里的圆月也躲在了云后。而允和的神情更为奇妙,眼神如日常般冰冷无情,可那嘴却紧紧地抿着,偶尔还不乐意地嘟着嘴。这俩人走在街上,便似一个受气媳妇跟着另一个受气媳妇,谁也不知道谁负了谁。
他们二人与随从自四人身旁走过之时,徐建之的肩膀一直在抖动。崔少明瞪了他好几眼,哪知道那面具遮着,他就是把眼珠子瞪出来徐建之也看不着。而沈衍直则一脸冷静站在一旁,不时挑选着摊上的面具。
小仲还摸不着头脑,等他看见允和过来,便面露欢喜,大声叫着:“允和哥!”
允和听见声音,抬起冰霜般的眼神扫视一番,看见小仲在前方对他招手,他瞬时眼中冰雪全化,顿时眼带春水,面上掩不住的笑意,二话不说加快脚步走上前去。
小仲兴奋地回头叫道:“哥!允……”这一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三人身影?
此时允和已走上前来,叫道:“小仲,你一人在此处?”
小仲实诚道:“没呀!还有我哥!他现下不知何处去了!定是看见好玩的便忘了我!哼!”
允和揽过他的肩膀,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别气。我陪你逛一逛,等会儿再去找你哥哥。”
小仲满是天真:“好啊!”
这时那小姐走上前来,见允和与一少年勾肩搭背,十分熟识的模样。她先是眼神一紧,继而强颜欢笑道:“这位是……”
小仲答道:“我叫徐仲之,徐建之是我哥哥!小姐姐好生美丽,可否告诉我你的芳名?”
允和见他三句话未满便勾搭了起来,不由嘴角一弯,笑吟吟地看着他。那小姐未曾回答,反而看了允和一眼。
允和并非看不懂她的眼神,不轻不重瞟了她一眼,拉过小仲道:“这是柳家小姐柳如凝,这是我小弟徐仲之。”
柳家小姐被允和这一瞟,顿时羞愧地低下头去,又羞红了小脸,脆生生地叫了声:“小仲弟弟。”
小仲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甜甜叫了声:“柳家姐姐!”
允和不喜他二人这般眉来眼去,甚是心疼自己,便一把拉走小仲,捏捏他的鼻子,道:“怎都不来找我玩?”小仲猪哼哼地道:“我爹要我读书,我哥要我练虎(武)……”
两人说着便将柳家小姐抛在后头走远了。柳如凝急忙跟上,随在二人身后。崔少明与徐建之便拉着沈衍直悄悄跟在柳家小姐裙后。
几人走着走着,又回到那个奇异花草的小摊。小仲便与允和说着那画堂春的故事,还强调着:“千万不能摸!这花是有毒的!”他自然不说是沈衍直说的,与他哥哥徐建之一般天花乱坠起来,以彰显自己的“博学”。
允和点点头,便要走开。哪知那柳如凝道:“我可不信。这花儿如此娇艳,藤叶小之又小,怎能割伤人?”
她也不知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大胆还是以为小仲是在吹牛,竟当着允和的面反驳出声。
小仲急道:“是真的呀!小姐姐这样好看,我骗你作甚呢?”
那柳家小姐娇笑一声,对允和道:“小仲弟弟真会说话。不过我也并非什么弱女子,不怕这些蛇虫鼠蚁。”她又看向小仲,一双圆月溜溜转动,“小仲弟弟,你说是这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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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十世

发表时间:2017-04-26 04:45:00

更新时间:2018-12-14 12: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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