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的乌鸦，总是不见踪迹的成群结队的盘旋。偶有一只落在屋顶，俯瞰灯火通明处那一丝丝的温暖，霎时，惊了羽毛，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1

男人侧身靠在墙边抖了抖棕色皮鞋上的尘土。他已经等在这里近三个小时。摸了摸已经饿瘪的肚子，男人无奈的想：果然一顿不吃饿得慌。抽出烟盒里面最后一根烟斜放在嘴里，迟迟没有点燃。男人布满胡茬的脸上有一双精明又懒散的眼睛，而此刻这双眼睛不时的望向斜对面的一幢楼。这楼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在楼体的正面有一个被风雨侵蚀的红色十字，十字下面刻着二轻医院四个字。男人风衣口袋里的资料上显示这楼许多年前就已经荒废。而具体荒废了多久他还不得而知。

一个星期前他收到了一份未署名的资料。顺着小广告找到他的人，多少心里都留些秘密。他并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只要有钱拿就好。是的，这个男人是个自封的侦探。平时为了生计什么活都接。小到邻居家丢了一只猫，大到跟踪出轨丈夫之类的。当然，目前为止那猫还没找到。不过获得出轨丈夫的证据却是不费吹灰之力。

牛皮纸资料袋里面有一张这座楼的正面照片，还有一张A4纸打印的文字资料。里面显示，围绕着这座二轻医院发生过两起大案。至今凶手逍遥法外。男人的本能是要拒绝的。无奈附带的信里说不管能不能查出来，报酬一分都不会少。看在钱的份上，男人觉得还是接下来的好。先装模作样的调查一番，找几个老人家采访一下，末了两手一摊准备收钱。

“陆离，我的书呢？”电话里传来奶声奶气的狂吼。

“我这不出来买了吗，着什么急。”男人心疼的看着掉在地上的烟，立马蹲下身准备捡起来。习惯性的看了一眼对面，一个女人带着一束白色的花走到二轻医院后面，消失在了视线里。

“你骗我，肯定又出去瞎逛了。”小女孩似乎有些生气。不过陆离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匆匆挂了手机。

初秋，这个城市的风很大。四周零零散散有几个铁皮垃圾箱，被风吹散出阵阵臭气。绕到楼后道路有些泥泞，陆离环顾了一下空无一人的后院。

“人呢？”陆离看了看医院东边的家属楼。但是陆离是先路过家属楼再进入的后院，所以不可能没看见那个女人。

能进出这个半封闭的后院唯有陆离进来的那扇铁门。

或许，那女人进了楼里。

陆离心想着走到二轻医院后门那里。上了铁锈的门虽然摇摇欲坠，但是门上挂着铁链，一个女人到底是没有力气弄开的。门不通，就只剩下窗户了。说实话，这栋楼的一楼窗户真的不高。以他182公分的个子来说，窗框下边缘大概到他肚脐附近。外面高悬的太阳照不进楼里，黑黢黢的。陆离不得不往里凑了凑。

一开始以为看见的是一张桌子，那桌子显得有些纤细。是的，只能用这个词。陆离想了想，或许更像是酒吧的高脚凳。不过，医院里怎么会有高脚凳。

那“凳子”这时无声的倒下了。终于适应了黑暗的双眼这下看得清楚。就是那个女人。只不过她整个身体向后折叠，头部和脚部相接，像个“凳子”一样。

2

几天前。

这是苏第二次看见那个男人。顺柔的黑色头发，直挺挺的背脊，好看的手指，以及身上浓浓的烟草气味。苏不时的走到他身边，摆弄着书架上整齐的书籍。直到对方走过她身边，她才怅然若失的收回内心的欲望。

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和他认识吧？

苏这么想着。后面却响起略带沙哑的男性声音：“请问医学方面的书摆在哪里？”

苏有些磕巴的说：“在最里面的架子上。”

“谢谢。”男人的声音低沉有礼貌。

女人也是有欲望的，这种欲望有时会出现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没来由的。有人说这是一见钟情。苏却觉得这个词汇并不能传达出她的感觉。她的感觉更原始，和动物一样。

那个男人买了一本《解剖学图解》。交完钱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话想说，最终却没说什么转身打算离开。这时，苏有些唐突的叫住他：“是住在附近的吗？”说完心脏咚咚咚狂跳不止。似乎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就行动了。

“是的，住的不远。”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友善的回道。

见苏迟迟不说话，他说：“《老人与海》什么时候再进货，替我带一本。这是我的名片。”

苏看着他，点了点头。


白天上班时，每当有人走进来，苏都习惯性的张望。直到第二周的周三下午书店快要休息时，她才又看见那个男人。佯装路过般的走近。

那个男人，穿着黑色立领的风衣，靠在一处黑白人物肖像画的下面，低头写着什么。

慢慢晃过去，苏鼓起勇气在他对面停下。这男人认真的样子，真的很迷人。

或许苏的眼神太过直接。那男人目光略带凌厉的看向苏，似乎在脑海里认出了来人。随即目光缓和了下来。

“是你啊。”

“嗯，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男人没说什么，继续低头写了几句话。然后递给苏一张纸，那是一张书单。大多是老旧的城市历史书。

“这应该去公立图书馆查一查。我们这样的商业书店是没有的。”

“好的，我去找找。”男人好似有些失望。

“你想找什么？”苏有些好奇。

“你听说过二轻医院吗？”有些犹豫，但他还是说了。

苏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模一样的问话。很久很久以前的样子。究竟是在哪里呢？

看见苏陷入了回忆的样子，那男人略显晦暗的眼眸霎时亮了起来。静静地等待着。

“听说过。我的小学就在二轻医院对面。”

陆离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是用手机拍摄后打印出来的。比起曾经，那里更荒凉了一些。照片上的临街二层破旧老楼，灰黄色的墙壁，破碎的玻璃中随风飘散出的淡蓝色窗帘。那一切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关于二轻医院，你能给我提供些资料吗？”

“写恐怖小说吗？”苏想到这个年代关心旧事的大概只有写小说的。

“我在调查一起案子。”

“你是警察？”

“不，我是个侦探。”说完停下来直视苏。

苏竟然觉得有些好奇：“什么案子？”

“人肉包子。”

人肉包子那几个字，他说的异常清晰。

苏愣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寒颤。

“我没听过这件事。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事情发生。”

“一九九九年夏天，二轻医院附近屠宰厂的垃圾堆里，发现了人类的手指。公安在48小时后就破案了，凶手是附近包子店的店主老武。”

“九九年？那一年，我上小学四年级。为什么我不知道。”苏有些质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当时正在放暑假，周围的住户也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听说的，并没有亲眼看见警察抓人。”这男人慢条斯理的解释着。

“可是这件事发生在包子店和屠宰厂，和二轻医院有什么关系。”

“因为十天之后，二轻医院的废墟中，抬出了六具儿童尸体。尸体遍体鳞伤，是活活被人打死的。凶手至今没有找到。”二轻医院与其说是一家医院，不如说是一处废墟更合适。苏1995年进入小学。那时的二轻医院就已经关闭许久了。虽然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好似危楼。但那时也是无人问津的地方。

“天啊。”苏倒抽了一口凉气。

男人把手上的东西收拾进背包：“今天就聊到这里吧，我要去见一个人。下次见面跟我多说说从前的二轻医院好吗？”

“好的。”苏看着他走远，才想起来，《老人与海》到货了。

3

大学毕业后，苏回到了家乡。本科学习的是哲学，却因为没有读研而找不到相关的工作。苏喜欢看书，所以选择了在一家独立书店打工。她没有朋友，偶有的空闲让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上学时曾在一张明信片上看过一句话：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苍老的，只有他那双眼睛，蓝的好像海水，欢快而不屈。

苏曾在一个老人的眼中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大概那也是一双欢快而不屈的眼睛，只不过不是蓝色的。墨黑色，不掺杂质的黑，并不是像深渊一样让人胆寒，而是温柔的潭水，流动，包容。

她想到那六个让人活活打死的孩子，内心莫名有一丝波澜。

步行至二轻医院。这么多年过去了，二轻医院已经由从前噩梦般恐怖的存在，变成了现在这样。犹如一位等待子女回归的老人。满身灰尘，佝偻。曾经只是破碎的玻璃窗，如今连窗框都几乎消失了。那时飘散的蓝色窗帘，变成一条条的灰白色破布垂死。二楼屋顶几近崩塌。

“你敢不敢跳进去。”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小女孩笑着问道。

“我不敢。里面太黑了。”另一个梳着马尾的女孩捂着嘴小声说道。

外面阳光普照，楼内愈显黑暗。女孩没理会同伴的恐惧，踩着地上高高垫起的砖头，就跳了进去。外面的同伴等了许久，街道上汽车来往轰鸣。楼边鸦雀无声。那女孩等的有些焦急。

那是某年暑假，女孩是她的好友思南。



“死者名叫崔思南。”法证在死者钱包里找到了身份证。虽然死者面部因抽搐而扭曲，但大体还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刑警队长周达刚刚赶到。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然后看见了站在楼边的陆离。

“这么巧？”周达掏出一根烟递了过去。

“我是跟在她身后走进这里的。不过我没看见她怎么走进去的。”知无不言。

看见多年老友如此配合，周达有些犹豫：“你认识死者？”

“不认识。”

“不认识你跟着个姑娘屁股后头走算什么？”

“好歹我是个侦探。”

“色狼侦探？”

“请尊重我的职业。”

这两个男人的性格有些相似。相似的男人往往会成为挚友。

“好吧，说说你为什么跟着她。”周达看着陆离，似乎在审视他的一言一行。在周达的世界观里，所谓的侦探是考不上警校的司法寄生虫。但两人为同一所警校的毕业生，上面的理论又没法论证。

陆离把整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周达。包括一开始的匿名资料袋。当然，为了骗钱才接手案子这件事他没提。

周达半晌没说话，看着陆离。然后咽了下口水，脸上竟绽放了一朵笑颜。虽然他笑起来有些恐怖。但陆离觉得这是示好的意思。

“没想到，你是我的福将啊。”说完竟把手搭在了陆离的肩膀上。

“什么意思？”陆离觉得两个大男人勾肩搭背有点恶心，但碍于情面坚持着没动。

“这是尘封的老案子。上头一直催着翻旧案。你就带线索来了。”周达每次一兴奋，就有些话多。不过意思是明白了。

“滚。”几乎是脱口而出。

4

每个人对爱情的追求都不一样。男人觉得女人爱慕虚荣，总会把大把的金钱往脸上砸。而女人总认定男人是肉欲动物，脱光了衣服往上扑。这最后的结果，无非是饮食男女，兜兜转转，误会重重。


“我在书店旁的全季酒店2303房。”说完，陆离就挂断了电话。

这种明晃晃的暗示让苏有些焦虑。她是会去的。可又不能这么去。没想过什么轻浮不轻浮，浪荡不浪荡。那一刻，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色上衣那洗不去的污渍，然后请了个假回家去换衣服。

换上一袭墨蓝色连衣裙，那是她参加同学聚会时买的。绑了个马尾又拆了。她觉得头发不散下来会更紧张，好像没关窗帘的窗户，明晃晃的暴露了自己的心事。

她在酒店一楼的咖啡馆里点了瓶烈酒。她很紧张，只有喝醉了，才敢面对那个男人。

一番折腾。

她用最后的一丝清醒，敲响了酒店房间的门。



傍晚时分，男人看着她：“你醒了？”

苏本想拢一拢被子，把裸露的身体缩进里面。却发现衣服都是完整的。这男人并没有碰她。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大晚上喝成这样。” 男人揉了揉额头。

“你为什么叫我过来？”苏看着散在桌子上、地上的档案袋，大概猜了出来。

“想找你聊聊二轻医院。”

“现在吗？”

“是的。我不是让你给我提供一些资料吗？”说完他愣了一下，补充道：“当然，也不着急，要不你再躺会儿？”

苏觉得这话有些多余。这么尴尬的时候，除了这个，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了。

“你想起了什么吗？”男人点了一颗烟，烟火忽明忽暗。

“九几年那里就如同现在一样，四周很安静，怎么会没人听见被殴打孩子们的叫声？”

男人坐起身，看着苏。苏的肩膀白皙光滑，有一丝寒冷。

“这六个孩子很特别。他们都是哑巴。估计是被人贩子弄哑，用来乞讨赚钱的。”

苏安静了许久。罪恶的本质就是在黑暗中撕裂开一道缝隙，然后源源不断的带来灾难。

“按照你的说法，这是一件悬案。”

“所以，我想找到凶手。”男人许是因为长时间吸烟，皮肤里有一种好闻又特别的香气。

梦里苏似乎闻到了。

“明天我要去找一个老人。她似乎知道什么。你有没有空，陪我走一趟。有个女人在，或许能方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