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雪场

读书是我喜欢做的事，尤其是和植物打交道。在超市里上货，虽然有些枯燥和劳累，不过工作时，身旁有来来往往的顾客和琳琅满目的商品，有时还能和搭档的伙伴一边干活一边抽空聊聊天，还是有些惬意的。

这样，我每天的日子过得丰富多彩。如果早上有课，我按时驾车到校，或者听讲，或者到苗圃实习，或者到大棚里劳作，或者学习各类机械设备的使用。我总是非常用心地去领会与实践，觉得以后从事这一行也不错，成为一位身体力行的体力劳动者，与自然和植物为伴，既能养家糊口，又有益身心，可谓一举两得。

超市经理按照我的课程时间，安排了我每周的兼职时间，下午没课的时候我就去超市上班。一起工作的同事中有几位中国伙伴，自然我们来往的会密切些。

有一位主管来自广州，已在超市工作多年，周末有时会请我们几位中国同事到他家聚会。大家一边烧烤，一边聊天，吃喝闲聊之际，也会聊起各自以往的经历和今后的打算。

当时，除了我和主管已买房安居外，其他几位同事或者刚解决身份，或者来纽虽久，但一直打工维生，家中又无力支持，所以始终租房居住。当同事们听我聊起开店买房的经历后，纷纷表示不信，被人怀疑吹牛当然不爽，自此我再未提及这一段经历。

此后我慢慢领悟到：大部分人都依照惯性生活，被动地承受生活所给予的一切。对自己未曾经历或体验过的生活，从自身以往的经验出发，会想当然地持怀疑态度，觉得眼下的生活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因而害怕改变，并进而拒绝改变。

于是，大部分人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都过着同样的日子，然后安于并且享受这样的日子带给他的平静祥和，如果持有这样的心态倒也不错。不过，也有个别人既不安于这种日子，但又无力或不想做出改变，只能对那些过得比自己好的人羡慕加嫉妒，让自己始终生活在痛苦之中。

时常，我也反思自己：我是否会固步自封呢？我是否曾因为害怕改变，而失去许多机会呢？我是否有足够的眼光和胸怀，去尝试自己未曾接触过的机会呢？

不过那时也就想想而已，自己的思维和行动并未作出实质性的改变。

有一次和一位朋友聊天，当时这位朋友也刚刚结束一项事业，准备投身于房地产业。除了一家人居住的房子外，他手头的资金也不多。但是当他提起自己的打算：计划与他人合作，一方多出资，一方多出力，共同买地建房时，看到他两眼放光，一脸激情地畅谈公司未来大业时，我站在一旁，却满心地不以为然。

因为那时是2010年，在奥克兰，大部分人都未曾预料到：房地产业会在之后的几年里，以狂飙突进的速度向前迈进，房价会如此大幅度地上涨。后来，那位朋友获得了超出想象的回报。

于是，机遇在我身边转了个圈，然后就轻飘飘地离去了。

这时，妻子想再生一个孩子。自从女儿诞生后，我已很满足了。觉得以后好好陪伴女儿，精心培养她，这辈子有一个孩子就可以了。我和妻子不用再很辛苦地工作，过过悠闲的小日子，也挺幸福，我的意识中并未有要第二个孩子的想法。

但是回国期间，当我谈到自己的想法时，遭到了朋友、亲戚和家人的一致谴责。认为我太自私，只顾减轻自己的负担，没有为妻子和女儿的将来考虑。家人们为我分析，我和妻子总会变老，到时候孝顺我们的重担将压在女儿一人身上。我们总会离开人世，到时候，除了自己的小家，女儿在新西兰将举目无亲。多一个孩子，女儿将可以避免独生子女易于形成的缺点。总之，优点很多，再生与不生相比，利远远大于弊。

最初，妻子接受我的想法。回国后，妻子慢慢接受了众人的想法。回到新西兰后，妻子坚定了再要一个孩子的想法。她对我说：怀胎十月、产房阵痛，都由我一人承受，我都没啥顾虑，作为一个男人，你还有什么更大的顾虑呢？

妻子的一番话让我很羞愧，也瞬时改变了我的想法。是啊！为了孩子，妻子尚且义无反顾，当生则生，作为男子汉大丈夫，我又有什么好顾虑的呢？不就是养家糊口吗？为了孩子，不就是以后会更辛苦一点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为生第二个孩子做准备。

去格林诺奇的路上

不久，妻子怀孕了，也许是在北帕开店的艰苦生活让妻子的身体变差了，也许是妻子的年龄较大，总之，几个月后，妻子流产了。

流产后的妻子身体变得很虚弱，家庭医生给了我们许多建议，让我们注意锻炼，调整营养。遵照医嘱，在学习工作之余，我们一家时常外出徒步，积极锻炼身体。这样，又过了几个月，经过家庭医生的检查，确认妻子的身体已经恢复，可以再次怀孕。

于是，一段时间后，妻子再次怀上了身孕，这次我们谨慎多了。毕竟我俩都已年近四十，妻子属于高龄产妇，胎儿的健康发育成了我俩关注的头等大事。我陪妻子定期到家庭医生那里接受检查，几个月后还进行了腹部穿刺，以检查胎儿的发育是否正常。

为了更好地照顾妻子，我也辞去了超市的兼职工作，除了上学，专心在家，陪伴照顾身体日渐不便的妻子。儿子出生前的那几个月，对妻子来说，是一段异常艰难的日子。

毕竟与初次怀孕不同，作为高龄产妇的妻子，体质已大不如从前。何况那次的流产也给我们心里留下了阴影，我俩都异常小心谨慎。大部分时间妻子都在家里待着，有时会到院子里转转，晒晒太阳。每次出门我都陪伴在妻子身边，好在女儿懂事，不需要我俩过多地操心。

这次我们找的助产士就住在附近，时常上门为妻子做检查，接触久了，她和我们夫妻也成了很好的朋友。助产士的孩子和我女儿年龄相仿，在同一所学校上学，课后也常到彼此家去玩。

到了妻子生产那天，女儿留在助产士家，由她母亲照看。助产士陪着我和妻子，来到医院准备生产。妻子有了上次生女儿的经验，在生产前做了更充分的准备。临产前几周，除了休息，大部分时间妻子都在活动，环绕着客厅和院子不停地散步。

也许是准备得很充分，儿子的出生比女儿更加顺利。进入产房后，两个多小时后就顺利生产了，正常体重。看着这个漂亮的小家伙，我内心有些激动：从现在起，我已经儿女双全了。

第二天，带上在家准备好的椰子鸡汤，和女儿一起到医院看望妻子和儿子。女儿见到一夜未见的妈妈后，立刻爬上床，依偎在妈妈胸前，和妈妈一起欣赏初次见面的弟弟。喝了碗鸡汤，妻子靠在床头休息，一手搂着熟睡中的儿子，一手搂着开心呢喃的女儿，嘴里不时应答着女儿，脸上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看着床上宁静而温馨的母子三人，我的内心同样充满了幸福与快乐。也许，家的意义，就在于看到自己深爱的家人，在自己面前：平安、快乐、健康和幸福，那么，对我而言，这大概就是生活的意义，除此之外，生活中还有什么更重要的意义呢？还有吗？

儿子

三天后，把妻儿从医院接回家。我向学校请了假，在家专心照顾妻子坐月子。

每天早上，让女儿吃过早饭，送她去学校后，我就回家帮妻子照看儿子，让她多休息会儿。待儿子熟睡后，去超市采购，回来后给妻子准备一些有营养易下奶的食物。

我并不擅厨艺，只是按照网上下载的菜单，依照程序烹制，所以做好的菜口感和品相都差强人意。好在营养够了，所以妻子评价虽然一般，但也会尽量多吃一些。等到儿子满月之后，妻子立刻剥夺了我的掌勺之权，把我贬去洗菜洗碗，沦为打杂的小厮。

满月后的儿子，在妻子的照看下，能吃能睡，长势良好，不需我来操心。女儿每日上学放学，开心快乐，也无需操心。于是，闲下来的我开始思考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走了。

此时，我在学校的学习刚过一年，是继续学习还是寻找工作呢？这尚不是我考虑的重点，毕竟学习之后仍需要找工作。通过这一年的了解，我感受到园艺专业毕业后，寻找工作并不容易，而且找到工作后，以一个人的收入维持全家开支，仍旧不宽裕。

自从开店之后，我发觉自己对收入的要求提高了许多，对一般工作的薪水已经有些看不入眼了。

于是，我的眼光自然转向了投资和继续开店这两条路。考虑到通过投资渠道获取回报，对于我来说既不熟悉，又有很大的风险，就我目前的状况，已经很难承受，投资失败造成的资金损失，因此我很快就否决了这条路。

那么，还是开店去吧！

毕竟我对开店已经熟悉，所谓：做生不如做熟！干自己熟悉的行业毕竟风险较低，为了目前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和资金安全，低风险是我首先要关注的。但是，从事哪一类店呢？

Dairy加takeaway店看来不能再做了，妻子需要照顾儿女，肯定不能和我一起在店内拼搏，我希望妻子能够全职打理家中事务。随着女儿渐长，兴趣增加，我们给她报名了钢琴、舞蹈、游泳等各类课外活动，每日的接送和照顾儿子，再加上一日三餐、清洁卫生等家务，妻子已经十分繁忙了。

然后，我的目光就转向了纯粹的dairy店了，这种店只需收钱上货，抽空出去进进货，一个人就可以打理。虽然收入比不上前一种店，但是和打工相比，还是强出许多。而且夫妻俩可以灵活搭配，轮换在店内值守。并且我对这一行已十分熟悉，重操旧业也易于上手。

对于我，现在关键的任务是：从目前待售的这些店铺中，寻找出一家，生意额能够达到我内心的标准，而且在我现有资金实力下，有能力购买的店铺。

经过和妻子的不断沟通与探讨，我俩逐步形成了一致意见，开始了我们新一轮寻找店铺的过程。经过一段时间不断筛选，四处看店，经过几轮失败，我们很失望的发现：在奥克兰，几乎不可能找到符合我们要求的店铺。

于是，我们的眼光又一次转向了二线城市。

一次，我们一家四口驱车到科罗曼多半岛的一个小镇看店。行进在半岛临山面海的狭窄山路上，风景奇美。道路的一旁是茫茫大海，水天一色，另一旁是峭壁陡崖，枯藤老树。每一次拐弯，都是另一番景象，不时有车行画中、拐弯翻页的感觉。

经过长长险峻的山路，到了背山面海的小镇。看到住家如居花丛中，推开绿篱，门前小径通向蔚蓝大海。行走在小镇街道上，看到街道两旁的居民温和有礼，路上行人笑意盈盈，似乎来到了传说中的桃花源。

看过那间店后，感觉虽然不错，但想到此地过于偏僻，人口稀疏，将来售店不易，还是忍痛放弃。回程路上，全家又一次欣赏了美景，经过一处空寂无人的海滩，妻子要求停车休息片刻。

我们漫步沙滩，欣赏碧海蓝天。我和女儿比试着往水里打水漂，妻子坐在沙滩上看我们玩。她无意中低头玩沙，发现沙子下都是大而饱满的PP（一种贝类），再走几步，发现四处都是这种贝类，这可把我们惊喜坏了。我们一家开心地从车里取出塑料袋，捡又大又饱满又新鲜的装了一袋。

回到家后，晚餐时我们一家美美地品尝了一顿妻子做的美味：爆炒PP。多年后，我仍时常回忆起看到沙滩上到处都是PP的那一幕，让我对科罗曼多半岛的美丽富饶印象深刻。

经过几个月的四处寻找，有一天在网络上看到，new plymouth有一处店铺待售，初步咨询之后，觉得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于是和店主约好时间，我们一家准备来店里看看。

去库克山的路上

关于new plymouth这座小城，我曾写过一篇文字，叙述来此的缘由，我觉得比较切合文意，现照录下来：

好多年前，听人谈到new plymouth，都说这是一座美丽的小城，背靠雪山，面朝大海。当时心中不免有一丝向往，盼望着有一日环游北岛时，路过小城可以好好驻足欣赏一下。

随着儿子的出生，生活压力陡然增加，安逸的生活似乎一去不复返了，我和妻子筹划着再一次经营小店。刚开始只想在奥克兰做，毕竟已经习惯了奥克兰的舒适方便，不想再去小城市重新适应。在奥克兰四处寻觅，虽然和几家小店签过买店意向，但后来总会发现不合心意之处，不得已，只好把目光投向奥克兰之外的其他城市。

如同第一次买店一样，我又驾车去到一个又一个城市寻觅合意的小店，在寻找的过程中，下意识地总会把看到的店与之前经营过的店相比较，总会发现不足之处。找店的路途似乎遥遥无期，合适的小店似乎只在梦境中，一度我都快绝望了，几乎要降低心中买店的标准了。

圣诞假期到了，偶然从网上看到new plymouth有家店准备出售，电话中了解了一些信息，觉得基本符合自己的要求，于是第二天就带着全家人驱车来看。

车子在群山间的蜿蜒道路上盘旋良久，终于开到了山的尽头。当车子冲下山口，伴随着海边的浪花，在一片绿油油的原野上奔驰了一段时间后。原野的尽头，碧蓝的天空下，猛然矗立着一座山峰，山峰的上半截还戴着一顶雪帽，壮美山峰的蓦然出现让妻子和女儿忍不住惊呼起来，远处的雪山让我意识到我们已经接近小城了。

进了城，初初觉得市容与其他城市并无不同，很快找到这家小店，看了小店内部和周围的环境后，又翻阅了一下以往帐目，我心中基本满意了。一边和店主聊着店里的经营情况，一边观察着店内的人流状况，不知不觉天快黑了。临离开时，店主告诉我们附近有个大公园，晚上公园有灯会，我们可以去看看。告别店主后，来到附近的motel 住下，晚饭后，觉得闷坐无聊，一家人索性去逛逛灯会。

沿着路标来到公园，还未进入，节奏强烈的音乐和歌声就扑面而来。进入园内，各种灯饰悬挂于树枝间，装饰于道路旁，隐藏于草丛中，一道被五彩灯光照射的瀑布从高处奔涌而下，瀑布前的道路上，游园的人们人头涌涌，摩肩接踵，络绎不绝。路旁是一狭长湖泊，湖泊中间的喷泉随着音乐节拍向空中喷射，在射灯的照耀下格外好看。

远处的水面上横亘着一木质长桥，被彩灯包裹的桥身在树影扶疏间分外耀眼，竟然在暗夜的水面上也能清楚地看到桥身的倒影。

瀑布的另一边是一块平地，一个小舞台上，乐手们在卖力地伴奏着，歌手充满激情地边舞边唱，台下席地而坐的观众们如痴如醉，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应和着歌手。

再往前走，路旁有一假山，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猩猩在灯影下穿梭于树枝绳索间，猛然又窜到游人面前，惹得游人们惊叫连连，却让孩子们欢呼不已。仔细看时，原来是人扮的金刚，在夜晚的灯光下形神兼备，让我误以为是真的黑猩猩。孩子们都开心地簇拥着金刚合影，妻子和女儿也兴奋地加入其中。

如此美丽动人的夜景，如此欢快热闹的气氛，让我们一家人开心无比，女儿更是一脸激动，不停地对我说：我喜欢这里。怀中的儿子也被热闹感染：喜笑颜开，小手乱舞，牙牙乱语。在那一刻，我下定下了决心：买下这间小店，来到这座小城生活。


决定既已作出，和店主商谈后，第二日我们即返回奥克兰联络律师。经过双方律师的公文往返，我们签署了买店协议。根据协议，在合同生效前，我们有一周时间到店内查核生意状况，以确认生意额的真实。

安排好家中事情后，我又一次驱车来到小城，经过几日的蹲点，具体了解了店内的营业状况。通过这几日与店主的交流，我坚定了买店的信心。于是在完成第五日蹲点之后，我决定当日即返回奥克兰。毕竟妻子一人在家照看儿女，又需买菜做饭，让我实在放心不下。

车行半路，接到妻子在夜色中打来的电话，她哭泣着告诉我：国内家人刚刚打来电话，岳母去世了！她要回国见妈妈最后一面。听到妻子哀伤的哭泣，我顿时心痛如同针扎。

想到正在开车，我赶紧止住心神，把车开往路边停稳。一面安慰妻子，一面思索回国前须办的事情。一路紧赶慢赶，很快到达家中。当我推开家门，妻子迎上前来，扑入我的怀中失声痛哭，我搂着怀中浑身颤抖的妻子，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作为家中的幼女，又远在万里之外，岳母心中对妻子有无尽的牵挂，而妻子对岳母也有着无比的眷恋和依赖。如今，再也无法见到日日想念的母亲，我完全能够体会到妻子此时的哀痛和伤心。

当夜，我即联络店主，告知此事，我们商定了推迟接手的时间，次日我也联系律师并更改了接店日期。然后我为全家订好了两日后的机票。由于我们夫妻和女儿的护照已过期，儿子需要申请护照，所以我向新西兰内政部申请了全家护照的紧急办理。

那天下午，内政部一位职员打电话告知我需要补充一些材料，我带上材料匆匆赶往位于city的内政部大楼，到达时已过下班时间，但那位职员仍在已关门的楼下门口等我。职员带我进入大楼时，询问我为何办理护照如此紧急，我如实相告：岳母去世，需回国参加葬礼。

职员听后，脸露同情之色，告诉我在护照办理大厅稍等，她现在就去审核，然后为我制作新护照。亮着灯的办理大厅空无一人，只有我在座位上等待，窗外的夜色正慢慢降临。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职员来找我，但是我很安心地坐在那里。虽然有些饿，但我知道，此刻，正有职员在楼上为我们一家的新护照而忙碌。

大概到了晚上7点多钟，那位职员从楼上下来，走进大厅，让我来到窗口前。她先递给我四本护照，让我检查一下，看看每人的个人信息是否都对。当我核对无误后，她让我交费，却只收了我一半的紧急办理费。

当时，我以为她收错了，但是她温和地告诉我：没错，就是这么多。看着她脸上虽有疲惫之色，却依旧对我流露着同情之心，我的内心瞬时感受到一阵暖流，那种温暖和感激相互纠缠参杂在一起，让我一刹那有想流泪的感觉。

第二日上午，到中国领事馆办理了回国签证的加急处理，下午也顺利办好了。当晚我们全家就坐上了回国的飞机，次日凌晨到达上海，紧接着转飞贵阳。出了贵阳机场后，上了来接我们的车子，一路疾驰，在下午1点到达六盘水。

pukaki湖的晨曦

葬礼的隆重自不必赘述，岳母从教四十余年，从普通教师到成为校长，同事、学生、亲朋、故旧都来送别，灵堂内外皆是人群。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葬礼后的某日，我驾车送妻姐去火葬场结清费用。在路上，看到路旁的人们依旧过着平常的日子，无人在意几日前某一具躯体已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在空气中了。

妻姐似乎心有感触，叹息着说：几天之后，能想起妈妈的大概也就只有我们这些亲人了。我心里想：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古来如是，概莫能外，即使是大人物也未必例外吧！

想起岳母，总会记起一些小事。每当我和妻子从外地或国外长途跋涉回到家中时，岳母看到我们进门，总是满怀欣喜地迎上前来，接过我们的包裹，为我们热饭热菜。当我们吃饭时，她总是坐在一旁，问东问西，对我们所说的任何事都极感兴趣。

多年前，岳母曾到我们位于广州的家小住，彼时，我妹妹也与我们同住。晚餐后，我们四人有时会一起打牌娱乐。我和妻子一方，岳母与妹妹一方，岳母在牌势不利时，有时会偷偷藏牌，或者借机偷看妻子和我的牌。看到曾为校长的岳母也会为玩牌耍赖，或者藏牌时被我们发现而有些窘迫的样子，常常逗得我们全家乐不可支、捧腹而笑而无法继续玩下去。

我们初次卖店后，曾回六盘水接女儿。那时，女儿和岳父母同住已有数月，岳母身体已大不如从前，但仍日日耐心教授女儿读书习字，为女儿日后上学早做准备。

在我们夫妻回国休假期间，岳父母时常和我们一起同游小城周边山水。岳母虽身体不佳，仍勉力同行。那段日子，我们一家和岳父母几乎游遍了小城周边风光秀丽之处。

记得有一次我驾车带着大家来到距小城不远的梅花山，由于六盘水地处高原，梅花山地势更高。上得山来，但见遍山草坡，间杂野花，树木稀少。虽已初夏，空气中仍略带寒意，好在阳光热烈，洒在身上给人带来暖洋洋的感觉。

我们在一处草地停下，大家一起缓缓走上一处草坡，在向阳处坐下。我们给岳父母讲述新西兰的绮丽秀美风光，看着眼前的山水，岳母脸上略带神往地说：等身体好了，我们也和你们一起到新西兰看看去。我和妻子也都热烈地盼望两位老人前往游玩。

只是之后的近三年里，岳母身体一直不佳，直至病重离世。两年后，爱好饮酒的岳父在一次酒醉后，于睡梦中追随岳母而去。

岳母的葬礼结束后，在家中小住了一段日子，然后我们一家即启程前往江西我父母家。想到日后开店的时间漫长，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国探亲，所以希望此次能够多陪陪父亲。

妹妹也从广州赶来团聚，我们一大家人多年来难得相聚在一起，在那一周时间里，我们聚坐而谈，闲聊往事。

在那之后的某个夜晚，午夜梦回，于梦中再次见到了自我幼年时就已去世的亲生母亲。自成年后，我几乎已有许久没再梦见母亲了，这次的梦忆让我回想起了父亲曾经述说的岁月往事。

南岛千层岩

我爷爷奶奶的故乡是江苏省南通市如皋县，他们最初的职业也许是农民。上世纪三十年代，和许多苏北人一样，他们来到上海谋生，由于没有文化，只能从事体力活。爷爷做三轮车夫，有时也打些短工，奶奶为有钱人帮佣，他们居住在苏北人聚居的杨浦棚户区。

父亲曾回忆他的幼年生活：他出生在上海，仅在幼年时回过一次家乡，他只记得长江边渔民拉网捕鱼，江水浩渺无边，让他以为眼前就是大海，还有家家院子里竹匾上晾晒的渔获。

父亲有三个弟弟，四个妹妹，我一直以为他是家里的老大，后来他告诉我，他还曾有一位哥哥，不幸幼年早夭，死因是父母疏于照顾，幼儿从楼梯上跌落造成伤重不治。

据爷爷讲，解放前在上海谋生比家乡容易多了，他和奶奶靠做体力活也能养活全家。奶奶有许多亲戚家人同在上海，可以互相照应，虽然贫困，日子也能过下去。那时江北人聚居的杨浦被称为“下只角”，他们被当地人鄙称为江北佬，是上海的社会底层。

解放初期，爷爷奶奶由于没有固定职业，属于社会闲散人口，是新社会的不稳定因素，政府为了净化上海，把许多这样的人口疏散出去。也许是因为集体疏散，他们没有被送回家乡，而是先送到安徽马鞍山，接着又送到江西九江。在九江的日子里，父亲因为家里弟妹众多，为减轻父母重担，年方十六的他申请了一份钢铁工人的职业，成了当时正在建设的南昌钢铁厂的一名学徒工。

父亲曾提及在九江时的生活，说那里濒临长江，常年阴雨潮湿，是血吸虫疫区，生活异常艰苦，许多迁居那里的人们纷纷逃回上海，借宿在亲戚朋友家里，靠打短工维生，慢慢地也就留下来了。

爷爷奶奶因为子女众多，无法逃离，后来和剩下的上海人一起被政府安置到安徽省全椒县务农。而那时父亲已参加工作，独自留在了江西，日后他把工资的大部分寄到安徽，帮助家里的弟妹们。

因为家庭负担重，父亲文化程度不高，只上到小学五年级，因此他也就一直在厂里干钳工。他曾告诉我自己读书时成绩优异，年年都能获得奖状。后来我读小学时，有了不懂的问题问父亲，尤其是数学，每次他都能给我讲解得清楚明白，直至上了初中，他告诉我已经无法辅导我了，以后我只能靠自己了。

在钢铁厂工作期间，适逢经济困难时期，父亲说那时粮食紧张，他也曾吃过难以下咽的糠菜团子，因米糠难以消化，以至于解大便异常困难，上一次厕所往往需要很长时间。到了六十年代初，因为经济困难，钢铁厂一度下马，他和一些工友被分配到正在建设中的713矿。

713矿属于核工业部的保密单位，为当时制造原子弹提供原料铀235。矿区位于上饶县坑口，生活区位于约5公里外的枫岭头镇。小时候我看过一张父亲那时的留影，他和几位工友随意站着，背后是一幢宿舍楼，父亲身着一件灯芯绒球衣，双手插在裤袋里，年轻英俊的脸上含着笑意，整张照片恣意飞扬着青春的风采，那时，我感觉父亲年轻时真帅气。

父亲是经工友介绍认识了母亲，母亲当时家住在玉山县城。母亲并非外公外婆的亲生女儿，而是他们最初无法生养时抱养的，几年后他们生下了一位儿子，所以他们对母亲的感情并不深厚。

父亲和母亲相识结婚后，在68年生下了我姐姐，之后在71年又生下了我。也许是童年时不幸福，也许是婚后生养儿女的辛劳，也许是那个年代不正常的社会生活，也许是幼年的我过于顽劣，在我依稀的记忆中，母亲时常枯坐家中、沉默不语，后来发展到更严重的地步，现在回想，她那时可能已呈现重度抑郁症状了。

童年时最开心的莫过于父亲去北京出差，回来后给我带了几把式样不同的玩具手枪，还有许多口味不同的糖果，这也许就是我童年最快乐的记忆了。

大概在我5岁时，母亲带我回玉山探望外公外婆。外公家位于县城一条很古老的巷子里，外公解放前经营小生意，可能有些小钱，所以他们居住在巷子深处一幢青砖瓦房里。

记忆中那幢房子有条石门槛，两扇漆黑的门板，上有铁环把手，进大门后，里面是个天井，天井中间有眼水井，井沿突出地面，天井周围是几间厢房。盛夏时节，厢房幽深阴暗，煞是凉爽，只是在年幼的我眼里，阴暗处似乎总有不祥之物潜伏，所以我总是跟在大人身边，不敢独自一人玩耍。

放假时，父亲带着姐姐来和我们团聚，假期将结束时，我舍不得和姐姐分开，吵着要父亲带我回矿里。当时外公即将退休，母亲为了顶职，必须留在玉山，于是父亲带我们姐弟回到矿里，没过几天，我们就得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

之后有人说母亲半夜梦游时失足落水，也有人说她半夜洗衣时不慎落水。可是父亲和姐姐相信母亲一定是抑郁症加重，感到痛苦无望才投水自尽的，只是我们想不通母亲竟然能狠下心来舍弃可怜的父亲和我们这一双稚龄的儿女。

也许，如果我留在母亲身边，我就不会失去母亲了，可是，世上的“如果”只能还是“如果”，时光也永远无法倒流。

记忆中在那之后就是葬礼了，母亲躺在门前的一具棺材里，靠墙是一排花圈，左邻右舍来了许多人，父亲的领导也坐着一辆吉普车赶来慰问。好像我穿着白色孝服，被大人抱着，我大声哭喊着“我要妈妈”，到后来已经有些疲劳了，我似乎抽泣着安静下来。

在合上棺材前一刻，爸爸和外公外婆哭喊出来时，有位大人对抱着我的叔叔说：让他再看一眼他妈妈吧，他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当叔叔抱着我靠近棺材俯身看向妈妈时，我清晰地看到妈妈脸色惨白，双眼紧闭，那一瞬间幼小的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拼命用手抵住棺材边沿，想把自己的身体推离开来，同时双脚乱蹬，大声哭喊起来，叔叔赶紧把我抱离。

有时我也奇怪，母亲去世的场景为何如此清晰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直到40多年后的今日，仍然历历在目，恍如昨日，毕竟，那时的我还如此年幼。

母亲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我们一家是如何度过的，我已不太记得了。也许，日子很艰辛；也许，半夜我曾哭醒过；也许，我曾四处寻觅过母亲的身影，只是，这些都已湮没在岁月深处了。

那时，年迈而又无血缘关系的外公外婆无力照顾我们姐弟，而父亲需要每日上班，他只能向远在安徽的爷爷奶奶求援。奶奶独自从安徽来到江西，照顾了我们姐弟一段时间。由于放不下安徽的一大家子，几个月后，她又带着我们姐弟，辗转千里，乘火车途经上海、南京，再到达全椒。

在全椒，我度过了之后的两年。到了读书的年龄，奶奶带着我和姐姐，又跋涉千里，回到江西。此时，父亲已和继母结婚，在一个重组的家庭里，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并不幸福。

好在学生时代的我虽然内向寡言，却也勤于学习，考上大学后，我离家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毕业后南下来到广州，遇见了现在的妻子。在我们刚走到一起的时候，我曾暗自发誓：一定要和妻幸福地生活下去。

在那之后的二十年，虽然我们苦过、累过、心酸过、难受过，但是我们的小家一直很甜蜜、很温馨。

万圣节

距离接店的日子越来越近，我们辞别父亲和家人，带着儿女启程前往奥克兰。

回到奥克兰后，安排搬家，出租房屋。看着居住了仅两年的房屋将要被他人租住；看着辛苦布置的家具将被重新打包装箱；看着院子里曾辛勤耕耘的菜地将被平整回原状。我们一家有诸多的不舍，可是，纵然不舍，又能怎样呢？到了该离去的日子，我们仍将要离去。

忙乱了几日后，我们就举家离开奥克兰，向着远方的new plymouth进发。

接手小店的最初一年，一切尚需适应。此时儿子还不满周岁，女儿上学也要接送，妻子无暇顾及店里。而我，每日早出晚归，一直在店里忙活，也没有时间顾及家里。日子，像是被套上了缰绳，只是在一天天地挨着往前过，每天都是同样的忙碌和单调。

转机的出现是从儿子上幼儿园开始的。当儿子过了两岁生日，我觉得他不应该总是在家中和妈妈厮守，他需要接触更多的同龄伙伴。妻子也赞同我的建议，天天困守家中的日子让她也快抑郁了。刚开始儿子一天只去三小时，逐渐延长，慢慢地他可以开心地在幼儿园待上六小时了。

妻子有了时间，经常会来店里陪我，或者替换我，让我有时间出去走走。此时，我发现自己一直忙于小店，已经疏忽小城的美景许久了。

漫步海边，看浪花翻滚，拍击着岸边的巨石，远处海天一色，一片碧蓝，一只海鸟慢悠悠地在天空滑翔，此情此景，让我的心境顿时开阔了许多。

岸边的人们，或独坐赏景，或缓步而行，或追逐嬉闹，或跑步健身。每个人看着都那么开心愉快，平和安详，让我不免心生羡慕，也开始思索起自己的生活：美景在旁，我竟无暇顾及，每日只顾忙忙碌碌，长此以往，岂不和地上的蚂蚁无异？

不行！我要做出改变，要好好规划一下以后的日子，不能再把自己禁锢在小店里，人生，不应该只是埋头拉车，也需要抬头看路，更需要片刻喘息，拭去汗水，闻闻花香，观观风景。

每日除了笑迎来客，偶有空闲，我会潜心阅读，观赏影片；妻子来店替换时，我必外出跑步，锻炼身体；周末可请人看店，一家人踏遍小城，赏遍周边美景；此外，全家每年都远游一次，放松身心，享受欢乐的家庭时光。

计划已定，我便遵照执行。从此每逢周末，我们一家人就徜徉于小城附近的山水间。刚开始时，儿子尚幼，我需要或背或扛着他，渐渐地，他已经能够迈动小脚，独自行动了，不过仍需要在我的时时照看之下。

我们攀爬雪山，漫步在林间步道，耳边回响着虫鸣鸟啼， 观赏林间瀑布的飞流直下，撞击底部岩石发出轰鸣阵阵，任激荡而起的水雾弥漫眼前，也在蜿蜒曲折的清澈溪流中溯水而行。

我们到海边露营，孩子们扑向大海，追逐浪花，在沙滩上垒沙堆城，放飞风筝；在退潮时巡视岩石间捡拾海产，摸虾抓蟹，追鱼捞蚌，每有收获，欢呼雀跃。

夜晚降临后，架炉烧烤，空气中香气弥漫，一家人开心晚餐。晚餐后，在沙滩上点燃一堆篝火，大家聚坐谈笑，孩子们一旁嬉戏。第二日清晨，旭日初升时，全家人满足地尽兴而归。

我们到海边步道骑车，一旁海浪声声，一旁青青绿草，妻子和女儿骑着车子奋力前行，互相赶超，比赛着谁先到终点。我牵着儿子，漫步而行，一边观景，一边聊天，沐浴在和煦阳光下，耳边吹过阵阵微风，还有空气中浮动的青草气息，以及草地上似乎静止不动的牛羊，这一切都让我陶醉其中。

我们行驶在被遗忘的世界公路上，路旁少有人迹，车子穿行于森林和牧场之间，蓝天白云之下，牛羊如洒落人间的繁星，散布在两旁的青青草地上。不时可见路旁已被废弃的古旧房屋，还有百年前的铁轨机车，时而还可见路旁瀑布高挂，还有那深深的隧道。

我们还到了那国中之国，一小镇居民玩笑似地宣布独立。我们光临了该国充作议会大厦的小酒馆，流连于百年前的照片遗迹，坐在古老的木桶酒桌旁，点上一客冰激淋，悠闲地享受着夏日的片刻清凉。

还有海边的鱼骨桥，雪山下的灯塔，遍布小城的各处园林，附近小镇旁的白色悬崖，无不留下了我们一家人漫步的身影。

阅读、锻炼和旅游，让我的身心获得了释放，体格逐渐变得强壮，心境逐渐变得平和，更易于体验到身边的美好。起初并未察觉，逐渐地，我感受到了小城居民的友好善良。

许多客人进入店门后，都会先和我打个招呼；付完钱后，会对我的服务说声谢谢；离开时也会和我道再见。行走在路上，遇见的人们都会微笑点头致意，有时也会停下闲聊。

周围的熟客经常在店里驻足片刻，聊聊天气和新闻，也会说起在公园看到我跑步了，或者询问我今天去跑步了吗？见到无聊的小孩偷窃店内物品，店内的顾客都会出声制止，或者大声告诉我，甚至协助我阻止小偷逃出店门。

一次妻子接孩子时车坏在半路了，我接到电话匆匆关上店门，开车赶去接应她们。一会儿回来后，发现店门口等着几位顾客，见到我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需不需要帮忙？我赶忙解释原委，并向他们表示感谢。

儿子和女儿都在附近上学，学校的老师也成了店里的客人，有时来店里购物时会顺便夸奖一番儿子的聪明可爱，女儿在学校表现如何出色，让我这做父亲的满心欢喜。

除了景色优美，居民友善，我逐渐发现这座小城还有浓厚的艺术氛围。小城随处可见典雅的建筑，造型优美的古老教堂，还有那展现小城历史和地质风貌的博物馆，展示各类传统和前卫作品的艺术中心，以及遍布小城各处特别是海边步道旁的各类装饰艺术，无时无刻在提醒着来访者小城居民的艺术品位。

附近公园里，除了夏季延续两个月的灯会外，还有不时举行的各类歌舞表演。到了天气晴好时，水上舞台前的草坪上，往往会有上万人席地而坐。夜幕降临后，点点烛光亮起，舞台上美妙的歌舞纷纷登场，舞台下人们挥动着蜡烛应声唱和，那种其乐融融的场景让人不由得想融入其中。

歌舞表演结束后，往往会燃放烟花，随着烟花在夜空中形成各种美丽图案，人群也响起了阵阵欢呼。曲终人散，大家尽兴而归，继续期待下一次晚会的来临。

不断的发现让我对小城的喜爱也不断加深，但我知道，几年后，我们一家仍会离开小城，回到奥克兰居住。表面上，是因为女儿上高中后，需要在奥克兰就读质量更好的中学。实际上，由于本地华人的稀少，也由于长期困守店中，我们的朋友圈始终狭窄，无法与更多的朋友接触交流，这一直让我们引以为憾。

同时，这里华人食品稀缺，仅有的华人餐馆让我们食难下咽，奥克兰种类繁多的各色餐馆吸引着我们。再者，经营一家店五、六年后，我也需要放一个长假，给家人和自己一个放松的机会。回到奥克兰后，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重新思考一下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但我相信，离开后，我会思念这座小城的，思念在这里所遇到的人物风景，这座小城，也将镌刻在我的生命印迹里，成为我一生永不会磨灭的深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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