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归去来兮（下）
白衣如羽，在极速的风中翻飞，好似挽出一朵朵洁白的浪花。陆玉半挽的墨发散落下来，随风飘扬。

永别了……

可，身子突然被一只手托起。他迷茫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萧凌越近在咫尺的脸颊。“你为什么……”他话还没有说一半，就对上了那人凶狠的目光，他有些害怕的缩了缩脖子，闭口不言。而萧凌越另一手抽出腰间佩剑，凝神聚力，竟是让那剑刺入了摘星楼的木板之上。

木板上很快便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剑痕，两人所经过的三层窗户都依次打开，许多人探出头来。待他们看清后，都惊讶而激动地喊着：“青衣侠！是青衣侠！”

“青衣侠又救人了！”

萧凌越没心思理会他们，低下头狠狠瞪着怀中的人。陆玉吓得紧紧抓着他的衣服，颤声道：“你……你想干嘛……”

“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伤害的永远只会是最爱你的人！”萧凌越的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了出来，他那只手忽然将陆玉搂的更紧，之后快速低下头狠狠吻住了他的唇。

陆玉身子僵在他怀里，瞪大眼睛紧紧盯着他。唇畔仍是冰冷的触感，他心里颤了颤，却察觉那唇只是轻轻一触，下一刻便离开了自己的唇。

萧凌越扭过头，不自在的咳嗽一声，双颊红了起来：“对不起……情不自禁。”

陆玉愣了一下，继而又恢复了之前的痞笑：“两个男人，亲一下不要紧的。更何况青青长得这么好看……”

他忽然觉得神清气爽，一瞬间，似乎胸口淤积的气闷通了一些，慢慢地往外放。他之前一直觉得，在裴卿离开后，整个人都仿佛没了知觉，如今却觉得……饿了。

确实，这些日子他都没怎么吃进去东西，肚子咕咕响了起来。

“走，再去摘星楼吃一顿。”陆玉挑了挑眉。

萧凌越莞尔一笑：“好。”

可到了第二天，萧凌越便发觉：陆玉失踪了。

头昏昏沉沉的，他记不清什么了一一他本以为陆玉想通了一切，那天回到摘星楼后，索性与陆玉开怀畅饮，一连喝了两瓶酒。他太过兴奋，以至于忘了陆玉这个人，不像自己，是怎么也喝不醉的。

他几乎快疯了，当时跑遍了整座摘星楼，每一层都挨个喊“陆玉”的名字。扬州城大多人都识得他，又见得那日他从楼顶一跃而下的场面，纷纷猜测陆玉是他的心上人。人们只见得青衣侠冷峻淡漠，没有表情却始终贯彻“侠”一字，而今天，是他第一次这般疯狂而失态。周围人议论起青衣侠是断袖，然而此时萧凌越心急如焚，根本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他嗓子都喊哑了，最后才在陆玉卧房中发现书信一封，上面是清清楚楚的黑纸白字：

“青青：

分别之际，文绉绉的话也不必多言。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相府与将军府又只隔一条街的距离。我好顽，你本是个直正的性子，却被我带得跟着我一起不听课掏鸟蛋，把岑先生气的追着咱们骂。现在想来，或许带坏了一个国家栋梁，罪过，罪过。”

儿时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他忽然眼眶湿湿的。陆玉执笔时，应该是笑眯眯的吧。他那双眸子，是否会如琉璃一样映出光芒？

“这些日子经历的，比起过去二十一年来，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我明白了很多，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很多。青青，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陪着我，谢谢你在最黑暗的日子里拯救了我。你是所有人心中的青衣侠，也是我心中的大侠。”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情之一字，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我想，我会找个地方隐居起来，重新开始罢。希望你能早点娶个媳妇，生个白白胖胖的孩子。

相逢相离皆是缘分，生活总是要向前看，勿念，勿念。”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那冰冷的面容，终是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他按紧腰间佩剑，思忖片刻，却把那剑扔在一旁。之后离开了客栈。

自此，萧凌越从未穿过青衣，再无人见到青衣侠。

结局·归隐长安（上）
裴卿注意到了身边那个人。

那名男子悄然走过他的身旁，白衣墨发，撑一柄白色的十八骨油纸伞，身姿飘飘欲仙。周围下着细密的小雨，把长安晕染的雾气缭绕。街上的青石由于被雨水打湿而呈现出深青色，泛出隐约的光泽。

已经……十年了。

他屏住呼吸，不会错的，不会错的一一那张脸，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就是化成了灰，他也认得出来！

“陆玉！”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百转千回，却终究说不出口。他只能怔怔地凝望着那一抹白色的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雨幕之中。

他想不到，十年的岁月，自己却还是忘不掉他。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人和事，他已经成当年的新科探花郎成长为将近而立之年的右都御史，监察百官，权倾朝野。他的五官显得更加深邃沧桑，却一如既往的俊美昳丽，那颗泪痣更衬得他的容颜多情潋滟。身上着二品锦鸡官服，自有一股翩翩气质。

可，他却始终未与妻安乐公主行过男女之事，不仅是因为安乐公主有心上人，更是因为……内心深处冥冥中有什么牵动着他。他忘不了满天星辉朗月，那人举起白玉杯的身影。

“裴卿。”竟是有一人直接唤出了他的名字，是谁这般大胆？他回过头，却对上了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一一青衣侠萧凌越。

“是青衣侠，久违。”他略略点头，心思却全放在陆玉身上。他为什么会来长安，莫非……那日真的是另有隐情？

他久经官场，早没了当年的风骨骄傲，被打磨的圆滑而老练。他虽不在礼部任职，却也对其中肮脏的交易略知一二。他听闻有贡士为博殿试隆恩，给礼部尚书送上大笔钱财。因为职位特殊，他也收到过许多官员的贿赂。因为当时殿试礼部尚书欧阳凛的美言，才让皇上龙颜大悦，指了他为探花郎并将安乐公主许配与他。可以说，对裴卿而言，这青云路一半靠他自己拼搏，另一半则靠欧阳凛。但不知怎么，欧阳凛看他的目光总有些不对劲。

不过眼下来不及想那么多，思绪很快被萧凌越拽回现实。难得看见，萧凌越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着青衫。那人启唇，声音压抑：“你……见到他，就没一点愧疚吗？”

裴卿心里一震，当下觉得不妙，然而官场的历练让他面色沉静如常：“在下并未做什么亏心之事，何谈愧疚？若是无事，青衣侠还是请回……”

最后一个字刚到唇边，却被对面的人紧紧扼住脖颈。他一惊，连忙伸手拉那只扼在脖颈上的手，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武功，那手就跟石塑一样卡在他喉间。他拼命的喘息，身旁仆从一惊，纷纷拿了兵器将萧凌越包围起来。

“当街袭击朝廷官员，你这是藐视国法！”一个下人壮胆喊道，萧凌越轻轻瞪了他一眼，冷峻的目光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立即噤了声。

萧凌越又转过头来，偏着脸看着裴卿，冷笑一声：“是吗？你在强暴他之后离开，算什么？”

“那是他……”裴卿因缺氧而面色苍白，萧凌越稍稍松开了手，他连连咳嗽几声，却忽觉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那是他与别人鬼混了？

若事实真是如此，青衣侠是***？他既然为侠，便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为陆玉辩护啊！

难道……裴卿忽然冷汗直流，不祥的预感慢慢笼罩了他的心头。

“你还是不信他。”萧凌越猛然松开了手，颓然一笑。“他无时无刻不在为你担忧，为你考虑，甚至差点因你而失去性命一一这些，你都知道吗？”

失去性命……？！饶是裴卿再老练圆滑，也掩藏不住内心的震惊与惶恐。他想开口，却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凌越泛起一丝悲哀的笑容，说出那令他心碎如死灰的话语。

“官场阴暗，背后肮脏的交易数不胜数。平民想在殿试中进三甲，谈何容易？欧阳凛无缘无故对你那般好，聪明如裴大人，就不觉得奇怪吗？”

裴卿剧烈喘息着，却道：“说下去。”

“说到这……也是我害了他……我想不到……”萧凌越忽然低下头捂住额头，深深叹了口气，“入长安后，我找到陆玉，提醒他当今礼部尚书为欧阳凛，看他能不能看在我们同窗学习的份上为你……谁知，那个**！竟然提出让陆玉陪他的要求！”

一字字宛若利刃，狠狠刺入裴卿心头，痛的他几乎不能呼吸一一脑中浮现出那日陆玉痛苦的模样，他艰难地说：“那是……虐待……”

“呵，现在明白他为什么宁愿被你误会，被你恨一辈子，也不告诉你真相了吗？”萧凌越冷笑，“他知晓你是好强的性子，根本不愿用这般不耻的手段换来探花郎！但，为了你的心愿，为了你的青云之志，他什么都可以放弃！”

结局·归隐长安（下）
“这是假的……你个骗子……”裴卿忽然笑了起来，眼底却是一片死寂，“快告诉我，这是假的啊！”

萧凌越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悲哀也有悲悯，“他还能怎么办呢？告诉你，也是恨，不告诉你，更是恨。所以，他便选择把这恨全部嚼碎了咽下，来换得把你推向光明一一你们不过当局者迷，作为旁观者，我看得最清。”

裴卿大口大口吸着气，倏而紧紧抓着萧凌越的衣服，喊道：“你告诉我你是个大骗子！”

“呵，我自然没有堂堂右都御史厉害呀。”萧凌越道，“可你又对他做了什么？是那夜将他折磨的半死不活的凌辱？还是立刻娶了安乐公主追求飞黄腾达？”

手指深深陷入肉里，裴卿紧咬着下唇，任凭鲜血滴落。

“你可知道，他接连遭遇两场强暴，整个人发了高烧不说，身后撕裂的已经……”说到此时，萧凌越也不忍再言，他永远忘不了，那日发现陆玉时的惨状一一遍地狼藉，**与鲜血顺着几乎合不拢的嫩肉滑下。

“你可知道，他醒来时仍强颜欢笑，但那双眼睛已经不再如琉璃般清冽的模样？你可知道，他笑着祝福你们，却在摘星楼顶一跃而下？他至今仍未娶妻啊……裴卿，我恨你！恨你毁了他的一生！”

裴卿“哇”的吐出一口血来，他捂住唇角，手心却一片鲜红。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蹲在地上干呕不止。

当真相被血淋淋摆在面前时，转瞬间便击碎了他的自欺欺人。

陆玉是怎样的人？他天性贪玩却也善良，根本不会是那种乱风流的人啊！可是自己……忹说爱他，却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刻，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裴大人，裴大人！”身旁侍卫慌忙跑过来扶着他，急道：“大人，他对您怎么了？”

裴卿眼神空洞，也不擦嘴角的血，只是道：“去告诉李大人，今天我身体不适，无法如约到访。”

他慢慢站了起来，却站不直身子。猛然看见，萧凌越已经到了远处的瓜果摊旁边，身边站着那墨发白衣的男子。随后，男子怀中抱了个小西瓜，两人有说有笑地消失在了他视线的尽头。

见此，他又是吐出一口血来。他想死，却知道，比起死，还有亟待解决的事情等待着他。而这件事，只有他做的了。

“崇明二十七年，卿时任右都御史，夏，联礼部侍郎李资，谏议大夫孙子晗等劾礼部尚书欧阳凛，所列三证毫无纰漏。帝震怒，遂令大理寺严查此案，于欧阳府中水榭搜得黄金万两，珠宝不计其数。

科举一事，关朝廷肱骨之选，帝愤甚，遂令抄家，欧阳氏男丁发配边州，女丁除籍充妓。欧阳凛深以为恨。

次日，村人于玄武门外得裴卿尸，身余六七十处刀伤，血流遍地，死相甚怖。然其面容含笑，灿若桃花。时年二十九岁。

帝甚恸，从卿生前愿从简葬于忘忧谷下。某日，一童子见一纸扇置于墓前，上曰‘悲欢客’三字。时人异之，故记于此。”

一一《裴卿传》

完结了，这几天大概会写一个后记之类的
然后有人想看陆玉反攻的he番外嘛

后记
灵感来自高二刚学《归去来兮辞》和《滕王阁序》，当时我就想，如果一个人追求隐居避世，一个人追求入世。两个三观不合的人在一起，又当如何？
于是便有了这篇《归隐长安》。
但为了让冲突更激烈，我给陆玉设定了想隐居厌倦世俗的官二代，而裴卿却是想飞黄腾达的普通人。人们总追求得不到的东西，穷人想富，富人却想要真挚的感情。
不过求之不得罢了。
许多章节名出自《滕王阁序》，当时读完就很喜欢这一篇。关山难越，然而又有几人能穷且益坚？
说实话，论身世，论三观，与陆玉最配的当属青青。一个宰相之子，一个将门之后。但最后的结局，他们并没有在一起。最合适的，就是你最喜欢的吗？未必。
《归隐长安》与《承欢殿》相比，我更多讲了舍得与放弃。这篇内心更为真实，陆玉最开始也很爱很爱裴卿，但生活还要继续，他没法把一生都耗在一个人身上。其实最看不开的应该是裴卿，他到死心里还是忘不了那个月华下独酌的男子。
可能是我成熟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