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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日记(附:南京一日)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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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扬州日记(附:南京一日)

2019年4月23日 星期二
今早三点多就已经醒来,因为感觉猫女儿已不在我的身边。起来一看,屋内似乎没有他的影子,厨房和阳台也一样。回屋再找,原来他就在床边,与大家在一起,却连呼吸的气力都没有,更别说吃饭了。其实,从上月或更早,猫女儿就已经患病,每晚都催我早早睡觉,然后进入我的被窝就不出去,我却以为他只是在撒娇。直到三天前,感觉他出了问题时,他已经不能吃饭了,甚至都没有力气下床,也不知道能不能捱得过去,而我今早要坐九点的飞机去扬州,给那里的孩子们讲课,不能继续在家里陪着他。可是就算我留在家里,又能管什么用呢?我不能再次眼睁睁地看着另一条我深爱的生命的逝去,我受不了,只能托人照管猫女儿,用针管给他打入营养液,希望他恢复食欲,慢慢地健康起来。於是狠心与猫女儿和其他孩子道别,去坐机场大巴。
早上六点半,上车不久,大巴开到一站,几个人上了车,其中的一个老太太嗓音洪亮地说:“我今年八十九了,我要再去国外玩一玩,看看孙子!”与她同行的一个男人大概是她的儿子,不满地嘀咕说:“每次都大包小裹的,烦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带你出国!”令人意外的是,老太太不但身体倍棒,嗓门倍亮,耳朵也够尖,立刻呵斥他说:“你说啥呢?胡说八道!什么叫最后一次?”
一个多钟头以后,大巴终于到了哈西机场,也没听说飞机晚点,他们还是悄悄地把起飞时间推迟了一个多小时,好像不这样就无法显示深圳航空公司的特区自豪感似的。好容易放我们进去了,还要坐半天的大巴才能到飞机跟前,也许深圳航空公司的飞机不屑于面对哈尔滨的旅客吧。总算上了飞机,它又傲慢得半天也不拍一拍翅膀。总算飞机升空,感觉却好像在坐气垫船,突突突地一通乱蹦,而且忽忽悠悠的,弄得我耳朵里嗡嗡直响,那里面不会飞进了一只半米长的大蜜蜂吧?没过多久,一切声音都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宇宙。顺便说一句,身边照例有个熊孩子,而我绝不会抱怨什么,因为这似乎是我的命运,每次都躲不掉。忍受了三个多小时,总算下了飞机。
由于飞机晚飞了一个多钟头,害得负责接我的L君多等了一个钟头。起初我当然不知道谁来接机,但一出机场,看到手拿《山羊兹拉特》的L君,立刻就知道该跟谁走了。扬州似乎是阴天,或许因为现在是梅雨季节吧。甭管是不是,反正空气中全是水汽,好像伸伸手就能从中抓起一把水来。扬州机场位于扬州的江都区,属于新城区,这一边多是常见但讨厌的高层建筑,但小城很干净,从汽车里望去,路边处处是高大芳香的樟树,当地人称之为香樟,此外还能见到高大的夹竹桃和开着金花的棕榈什么的,感觉这里简直跟热带差不多,只是没有那么闷热。
L君把我送到旅馆之后,向我介绍了扬州的种种情况,而从谈话来看,他为人诚恳,挺有思想。将近傍晚时,主办这次演讲活动的C君来了,我向他表示了担心——我可以为买书的孩子签名,却不会演讲,因为我从来都不会讲课,只能按照出版社那边的要求,事先写出演讲稿,却不知到时是否可以照着稿子念。C君笑了笑,说他看了我的稿子,感觉是作学术报告用的,足以讲仨小时,而不是规定的四十分钟,所以他建议我抛开讲稿,只说些孩子们喜欢听的东西。“孩子们喜欢听故事,”C君说,“你就给他们讲故事好了,我相信,你一定会越讲越好,我对你有信心!”C君不愧是老师出身,几句话就让我觉得,我辛辛苦苦写的演讲稿,其实一钱不值,可是明天我该讲什么故事呢,我怎么知道孩子们爱听什么,我又可以讲什么呢?遗憾的是,不容我多想,C君就拉着我去他开办的私人教育机构,给三百本已经预售的书签名,因为今天是世界读书日,所以这件事显得很有意义。那个机构就在旅馆附近,里面有小教室,小书店,还有图书馆,布置得仿佛儿童乐园,一看就是孩子们喜欢的好去处,我小时候怎么没有这么好的地方呢?由于还要写日期,三百本签下来,竟然用了我一个多钟头,感觉有些累手。
晚上,我们去吃扬州菜,包括著名的螺蛳、狮子头、鹅肠、白斩鸡、臭豆腐什么的,但最令我惊喜的还是马兰头和红苋菜,这不但是由于这两样野菜具有芹菜般的清香却无丝毫药味,更因为早就从周作人的文章中知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了后门头”,却是平生头一次吃到马兰头,体验到周作人和许多江南人的乡愁。至于苋菜,东北自然是有的,却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红苋菜,这些年倒也买得到,只是从没有买过,不知道把它弄熟了以后颜色会是这样鲜绿,好像印象中莺飞草长的江南的化身,吃起来则是口感细嫩清纯。更奇妙的是,红苋菜的汁液是红红的,宛如上等的石榴汁。最后吃的是“面顺序”,其实就是东北的疙瘩汤,但疙瘩更大,而其中的“顺”字听起来很吉利,预示着这几天的活动都将顺顺利利,虽然我对每次四十分钟的演讲毫无把握,现在甚至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回到旅馆以后,感觉这个小城给我的印象很好,整洁宁静,汽车很少,很多人都骑电动车,所以没有交通拥堵。街上行人不多,但个个彬彬有礼。他们讲起扬州话时,听起来好像在唱歌,每个字都说得那么有乐感,虽然我听不懂。在切换到普通话时,他们说得又那么标准,比上海人的普通话讲得还好,也胜过了北京人的,这真是令我感到意外。更令我意外的是,闭上眼睛想一想,感觉今天见到的扬州男人和女人好像都是一样的有扬州特色,或许他们都有着共同的基因吧,不管怎样,以后我应该可以分辨出扬州人了。

2019年4月24日 星期三
今早五点半就起床了,因为要早早地前往由扬州代管的仪征市。虽然叫做市,来到仪征才知道,这里更像是小县城或者说农村,却要比东北农村环境优美得多,仿佛都市沙漠中的绿洲,汽车更稀少,空气更好,到处都是香甜的樟树花味。上午去的是小而可爱的新城小学,校园里有许多我一来扬州就注意到的红枫和粉杜鹃。查资料可知,红枫又名红颜枫,乃是鸡爪槭的变型。与普通槭树或枫香树不同,红枫的叶子生来就仿佛已经霜秋,色作深红,它的荚果也是红的,与五角槭的花的外表差别不大。那种粉杜鹃则叫做锦绣杜鹃,又名毛鹃,因叶有毛而得名,另外还有纯白色的,与我们种在花盆里的大花酢浆草一样,都是在扬州路边随处可见的。
进入这所小学,先是飞速签名,连着签了几百本,然后开始给孩子们讲话,同时不带讲稿。起初我还讲得挺顺利,但不到十分钟就无话可说了,只好请孩子们提问,以便把这漫长的四十分钟熬过去。可是孩子们说什么的都有,我又生来就耳背,几乎听不懂多少,所以也就回答不出什么。就算我能听清的,其实也挺难回答,因为孩子们的问题往往不是具体的,比如有个孩子问我为什么喜欢写作,为什么喜欢读书,而我该如何回答呢?我爱写作,是因为别的我全不爱?我爱读书,是因为许多人看起来都比书更丑陋?这些答案都没有错,但我不能这样说,因为孩子们现在还不理解。所以我只能在二十分钟内草草收场,尽管每次约定的时间都是四十分钟。我倒不是怯场,就算面对一万人也不怕,只是我确实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还是老师更有经验,她告诉孩子们,可以把剩下的问题写在纸上,将来一起转给我,由我来统一回答。至于是不是真的如此,那就不清楚了,尽管我确实是愿意回答的,假如能够答得出。
然后是与各班的孩子们合影,这一点我倒是没有问题。孩子们动作自然很慢,又是打打闹闹的,但我完全有耐心。我觉得,这些孩子既可爱又乖巧,好些孩子都在离开前礼貌地向我说再见,有一个孩子悄悄地对我说,他也是哈尔滨来的,但没等我说什么,他已经跟同学们一起回到班级里去了。有个女老师,希望我跟她的女儿合影,而我当然不会拒绝,就跟那个可爱的小女孩拍了一张照片。
下午,我们去了马集小学,那里应该也是农村,最高的房子也不过四层,却是与城市无缝对接的。这家小学更大,比上午去的新城小学大了一倍还多,感觉哈尔滨的中学也没有这么大。由于上午没讲下去,这次我决定带上演讲稿,当然不念,但可以用来提气。可是这次跟上次不同,本来讲得挺顺利,可是没讲多久就被孩子们的提问打断了,然后我立刻忘了应该从何说起,只能就此结束,估计顶多也就讲了二十分钟,看来我就是这个德性,永远也不会讲话。既然如此,破罐子破摔好了,以后能讲多少算多少,反正这种本事强求不来,我又亲自试验过两次,谁也不能说我不够努力。
然后开始给孩子们签名。与上午的给一堆书签名不同,这次是每个孩子拿着他们买的书来找我签名。虽说孩子们的数量不太多,却有五百本书要签,他们的声音又大得惊人,忙得我简直是脚打后脑勺。轮到一个小男孩时,他悄悄地对我说:“肖老师,你长得好像我爸爸。”我听了,顿时一楞,又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笑着对他说声谢谢。(这家旅馆的房间比我在江都区住的还大,只除了一点,那就是灯光太暗,尽管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还是看不清纸,此刻写出的字也是七扭八歪的,但今後的三晚都要住在这里,真没办法。)
好容易签完名,等待离开的时候,我来到校园里,发现了一棵高大的红月季树,仪征的其他地方也有很多这种,而这使我想到了《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玫瑰树。C君不是说,希望我给孩子们讲故事还有应该怎么读书吗?或许明天我可以从月季树与玫瑰树的区别讲起。
可是然后我们并没有返回旅馆,因为据说明天下午要签的书共有三千册,到时候肯定签不完,所以我要跟他们先去库房预签一千本。我当然有些累,却感觉很愉快,因为库房所在地是一个带有古典韵味的小院子,院门上有两个圆形的狴犴浮雕,还有两个怪兽形的门环。院子上方,是几栋仿古的小楼,望着它们,仿佛梦回唐朝,心中满是惊喜。更妙的是,楼下的小巷很窄,两边是高大的广玉兰树和粉红的毛鹃,空气中渗着缕缕樟树和石楠的清香,风儿不强不弱,阳光不烈不淡,耳边无喧闹的汽车声响,心中无纷杂的红尘干扰。我坐在汽车后座上,等着C君的小团队集体协作,把一箱箱前几天连夜加印并刚刚寄到的新书拿出来,拆开塑料薄膜包装,翻到书前空白页,一摞摞地递给我。我迅速签好名,他们再把书捆扎好,装到车上。等到我签完最后一箱书,至少用了两个多钟头。
签名的时候,我想到了最近挺火的曹文轩。记得下午刚去马集小学时,校长就对我们提到曹文轩,说他最近造成的影响很大。最初我也曾担心这个问题,甚至问过要不要取消这次活动,他们却认为这是两码事,而我更是不在乎。因为中国的出版界就是喜欢剥削译者,我们拿的多半是可怜的一次性稿费而不是版税,所以翻译作品不管卖出多少册,我们也不会拿到一分钱,除了极少数的例外。这一次我差不多是出来当义工的,当然不怕任何人说三道四了。
然后已经是傍晚了,所以我们直接去仪征岔镇的三六老鹅店,这是当地有名的鹅肉饭店。由此可见,王羲之爱看鹅,仪征人爱吃鹅,而这让我想起了骆宾王的《咏鹅》——或许明天我也可以讲讲这个,让孩子学会区分“颈”与“项”的区别。不久,我终于知道了仪征人是怎么吃鹅的:鹅嘴、鹅肠、鹅血……似乎鹅的一切部位都是可吃的。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我总觉得其中带有腊肉味,目前还吃不习惯,仍是更爱红苋菜,可惜再也吃不到马兰头,估计过季了。另外让我感兴趣的还有一种小青菜,仿佛微型油菜,味道却极其清爽。这里的茼蒿也清香得很,仿佛茶叶一样,具有可供回味的余香。尽管不爱吃红肉,这几天在扬州吃到的运河鱼却不错,几乎与松花江的鱼一样鲜美。
回到旅馆以后,回想着今天见到的那些可爱的孩子和那些成年人,更加觉得扬州人彼此是相似的:女性的脸部长圆形,颧骨有些鼓起,身材偏瘦,口齿伶俐,善于辩论;男性身材中等,儒雅有礼,遇事有主见,行事不张扬,与东北人恰恰相反。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2019年4月25日 星期四
上午的签字还不算太累,因为昨天下午的活动结束早,然后我去库房预签了一千册。
今天上午去的是胥浦中心小学,孩子们热情地给我戴上了红领巾。等到我讲话时,我从仪征街头的月季树讲到《爱丽丝漫游奇境》,顺便问孩子们看没看过这本书,大家的反响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他们多半读过。既然如此就好办了,於是我请孩子们跟我一起回顾红心皇后的士兵给玫瑰树刷油漆的情景——要知道,毫不客气地说,我现在差不多算是研读《爱丽丝漫游奇境》的专家了,有空真该把这书译出来。讲到熟悉的东西,我自然就来了劲头,顺便给孩子们讲生物的分类法,也就是纲目科属种等等的定义与分法,又告诉他们说,我们人类是“人科”和“人属”,中文名叫做“智人”。听到这里,孩子们笑起来。然后我又告诉孩子们,应该怎么样选购外国文学作品,谁的译本不能错过,谁的译本可以置之不理——谈到这个,我自然可以滔滔不绝,讲上几天都没问题。可是事先没有人要我讲这个,我怕跑题太久,所以没敢多讲,就转而去说别的,然后又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好到此为止,估计还是没有讲够四十分钟。然後校长问孩子们有什么问题,大家却谁都不好意思开口,那么演讲就可以到此结束了。校长抱歉地对我说,这所学校的孩子们多是打工者子女,性格比较内向,不好意思向陌生人开口。于是我不由得替这些孩子感到难过,希望将来他们能学得一技之长,彻底摆脱父辈的命运,更希望打工者子女这个词永远成为历史。
给孩子们签了名之后,有一批书还没有送到,所以我暂时得空,就去校园里转了转,居然看到一尊伍子胥的塑像,这是怎么回事呢?走到校门口,看到一个标牌,那上面说,伍子胥当年躲避吴王夫差大军追杀时,就是从这里的江中坐船渡过去的,而救了他的渔丈人也是在此自沉的,所以此地名为胥浦,直到两千年并入真州。想想真是可惜,如此古老的镇名,难道不是别处梦寐以求的吗?为什么要撤掉呢?
中午吃饭时,我对C君说,抱歉得很,这次我又没讲到四十分钟吧?看来我是不可救药了。令我意外的是,C君竟然兴高采烈地回答说:“虽然还没到四十分钟,但是你讲得太好了!你没发现吗,孩子们都在认真地听你讲,老师都在那儿拿本子记呢!往后你就该这样讲,告诉孩子们怎么读书,怎么选购,因为就连老师都不知道呢,我也是一样。所以说,你不是不会讲,而是越讲越好。当然,你第一次讲得时间短了一些,只有七分钟就结束了,校长在下面都傻眼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安慰校长说,‘这不算什么,某某第一次来讲的时候,只讲了六分钟,肖老师也是第一次讲,却比他多讲了一分钟呢。’”
下午去的是仪征试验小学,这里位于老城区,路边多是粗大的法国梧桐,应即《伊索寓言》里提到的飞机树。进入校园,我惊讶地发现,印象里的任何一所哈尔滨高中都没有这么大,更别说小学了。校长年纪不大,却管理着这个有三千多孩子的学校,想想都替他犯愁。不久,校长把我领进有一家电影院那么大的礼堂里,下面坐满了孩子,黑压压的一大群。我开讲之前,他们还派了个小女孩上来,给我献了一大捧鲜花。面对这些情景,有人也许会怯场,我倒是满不在乎,不管面对十个人还是十万人,我同样都不会讲,所以又有啥好怕的呢?用东北话来讲,这叫死猪不怕开水烫。既然不会讲,那就讲到哪里算哪里好了。
奇怪的是,这一次我比前几次讲得都要久。开头我忘了讲玫瑰花和爱丽丝,却讲起了月季与玫瑰的差异。跟着我又从仪征的鹅说到《咏鹅》,于是孩子们一起开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而我趁机告诉他们,颈指脖子的前部,项指脖子的后部,所以妈妈要戴项链,狗狗要戴项圈,大白鹅则要“曲项向天歌”。我相信,以后考试遇到这两个字,他们一定会解释清楚的。然后我顺便讲应该怎么选购《圣经》故事、希腊神话故事和莎士比亚故事书。後来C君告诉我说:“你今天把他们都震撼了,足足讲了一个多钟头。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在听,所以後来都在排着队向你提问,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当你提到DK丛书,好些老师都在好奇地问啥叫DK,还在小本子上做记录呢!”当时我自然不知道场上的反应,因为我也看不清他们,只顾着一直讲,最后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往左右一看,讲台上没有水,我的脑子立刻一片空白,再也讲不下去,只好再次准备认输,等着孩子们提问。远远看去,这些孩子似乎都是敢于提问的,那么长的礼堂过道,竟然被准备提问的孩子占满了,从那头一直排到讲台附近,打算一个个地跟我单挑。起初我倒也能直接回答,因为他们提的多半是简单的问题,比如“你在翻译完是不是需要修改”、“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像你一样”、“你什么时候会翻译韩语书”之类。直到有个男孩,仿佛英国天空二台的记者,提出了一个听起来容易却无法直接回答的问题:“为什么阅读令人快乐?”我想,这就等于问为什么说生命有意义或者无意义一样,每个人的答案都是不同的。于是我用一个外国笑话来侧面回答他的问题:“从前有一个人,他听人家说,捡到钱就会感到快乐。于是他把一枚硬币扔到地上再捡起来,然后却并不觉得快乐。这样反复实验多次之后,硬币滚进了阴沟里,他花了几个小时把阴沟淘干净,总算找到硬币,兴高采烈地说:‘我终于明白捡钱的快乐了!’我想,知识或者说书本带给我们的快乐,其实也是这样的。第一次读一本书,就好比初次往地上扔硬币,而这或许并不会给你带来快乐。当你反复阅读同一本书,那就好比一次次地往地上扔硬币,然后你才会发现藏在那本书中的真意,只是一时半会还琢磨不透,因为它是混在其他字句之中的,仿佛掉进阴沟里的硬币,需要你亲自把它挖掘出来。然后你将会如同从烂泥里捡出硬币那样,真正体会到读书的快乐。但如果你读到的不是好书,那么无论怎么折腾,你也不会得到阅读的快乐,而这里就涉及到选书的问题了。”
最后,老师不得不叫停其他的孩子提问,因为超出规定时间已经太多了。我以为今天的闯关终于结束,却不知道此刻其实才算开始,因为我还要为至少两千本书签名呢。从下午两点半写到四点钟,累得我手指酸痛,还是剩下好多书没有签完。绝望之际,我不得不迅速发明了一种疯狂的快速签名法,不久感觉这还不够快,於是又发明了一种更为疯狂的签字法,即把“肖毛”二字当成一个字写(当然,我没有另外写日期,除非特别签给校长或某些老师的,或者签在学校的嘉宾留言簿上的,否则累死我也签不完的)。就算这样,全部签完也是傍晚六点半左右了,累得我的手指此刻还感觉疼呢。
当晚又去吃扬州菜,这次吃到了中国著名的小龙虾,原来这东西是只能吃后半段的,还要抽出细肠。小龙虾后半段的肉白而粗,味微甜,与江湖海的虾味都不一样,而仪征的虾更对我的胃口。总的来说,最近吃的扬州菜与东北菜颇有相似处,但扬州人把那些菜做得更精致,比如牛肉丸子、干丝,此外还有一种小面饼卷肉丝与葱,其实就是京酱肉丝,但东北的这些菜是用干豆腐来卷的,而不是两片面饼。当我向扬州人提到干豆腐,他们说这东西就是干丝或千张,其实却不是这样。东北现在也许是过街老鼠,但有些东北的吃食却永远是中国或者全世界最好的,干豆腐或者说东北豆制品就是其一,如果这辈子都没有吃过一次,那就实在太遗憾了。有些南方人觉得山东煎饼很神奇,不错,山东煎饼是很神奇,但东北——确切地说是黑龙江和吉林——的豆制品更神奇,这倒不是由于东北人会做菜,而是由于这里有着神奇的黑土地,凡是这片土地上的出产,必然是最最好吃的,也不仅仅是豆制品而已。所以虽然不忍心说干丝或者千张如何如何,我却可以骄傲地说:请来东北尝尝你们曾经吃过的东西吧,那一定会给你们带来难以忘怀的全新感受。这些天还吃到一种类似东北坛肉的东西,除了偏柴偏甜,彼此再没有什么区别。以上种种,可见南北饮食的相互渗透与各自发展轨迹。虽然不是为了信教而素食,或者为了素食而素食,我还是更爱吃菜,而我更偏爱的扬州菜或者说南方菜,只是看起来平平常常的马兰头、红苋菜和小青菜。今天去旅馆吃早饭时,遇到一只红红的糖醋萝卜,又圆又小,吃起来很是爽口——这也是令我难忘的扬州味道之一。不过今晚给我惊艳的倒不是蔬菜,而是蒜泥蟹肉,一是蟹肉的鲜美,二是那些普通的蒜泥,我原以为南方人不吃大蒜呢。
由于饭店离旅馆不远,C君的一位朋友陪我步行返回,这几天的早晚都是他来帮助我解决各种问题,为我介绍当地情况,比如仪征化纤的变迁。原来曾经风靡全国的“的确良”就是仪征生产的,当纯棉重新流行,那家企业不得不忍痛转型,否则就无法生存下去。当时已过晚上八点半,空气微凉,许多人依然在广场上跳舞健身,但附近都是仪征少见的高层,里面的住户应该不会受到干扰。旅馆前面有条小河,中间是窄窄的木桥,走在上面,望着鱼儿在两边河水里吐出的泡泡,我再次感觉到江南的美好。

2019年4月26日 星期五
上午去了仪征金升外国语学校,这里有小学和初中。他们派了个女孩上来致辞,还要她站在我的对面说。可怜的女孩显然太过紧张,说了几句话就不知道该怎么讲,于是转身跑回去,拿来讲稿,站在我的侧面念。接下来,一个高个子男孩上来给我系红领巾,可是他也一样紧张,几次也系不上,好像我的脖子懂得瞬间位移似的。我告诉他不要慌,他这才顺利地完成了任务,然后我和那个女孩和男孩一起合影。他们离开以后,我更详细地给孩子们讲了应该怎么选购《圣经》故事、希腊神话故事和莎士比亚故事书,还讲了Rose这个单词在不同情况下应该怎么样翻译,因为我想他们是外国语学校的孩子,应该对这类问题感兴趣。最终我讲了一个多钟头,居然超出了限额。
这次的签名还好,只需要签1500册左右。孩子们排着队,大吵大闹地在那里等着,有些孩子则总想找机会跟我说话,只是我忙得几乎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真是对不起他们。等到给小学部的孩子签名时,有个小不点的书不知道被谁拿走了,急得他当场就哭起来,幸好很快就有同学把他的书送回来,因为当时那么乱,他们又都是小孩子,拿错书也在所难免。
离开以后,发现校门外的马路上有一种俊美的大树,至少十几米高,羽状复叶,长长的穗状花序,上面满是绿色的小叶片,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枫杨,胡桃科,枫杨属,难怪看起来仿佛哈尔滨的胡桃楸,穗状花序上的那些绿叶片或者说绿翅果,大概是它又名苍蝇树的缘故,尽管似乎没有绿翅膀的苍蝇。
下午去的是仪征市都会小学,他们本来准备在露天听讲,却因为突然下雨而改在室内,仅仅挑选了六十来个孩子,而我给他们讲了孙悟空和嫦娥的演变故事。这个学校的孩子买的书不多,因为学校的规模不大,所以我很快就签完了名。准备离开时,有个女孩问我签那么多字累不累,而我告诉她说,当然是累的。
这些天遇到的孩子都那么可爱,我却不能满足他们的许多要求,只能跟他们集体或单独合影而已。有谁知道,那些害羞的孩子里面,将来会不会出现天才?而在被看成天才之前,他们将会一直忍受着怎样的漠视?而不管会不会成为天才,孩子们更需要的都是鼓励。
返回扬州江都区时,心中依依不舍,因为我已经爱上了这个沉静秀美的小城,觉得它就像躲过了时光侵蚀的香格里拉,根本不必穿越即可再见的过去,同时又融入了现代文明。即将回到江都区时,在车里瞥见了著名的京杭大运河,立刻想起有关的故事与传说,还有《隋炀帝艳史》。虽然一直生活在哈尔滨,我更熟悉的却是江南的历史,因为哈尔滨只是没有历史的暴发户,我对它的现代史没兴趣,又不清楚它的史前史。哈尔滨人是丑陋的,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也如此,除非雪后。
回到江都区,晚上吃到了好多新从运河里打来的河鲜,包括鳊鱼、昂刺、鮰鱼和如今难以弄到的甲鱼。鳊鱼就是松花江“三花”之一的鳊花,类似湖北的武昌鱼,而扬州鳊鱼与松花江的一样鲜美。昂刺即松花江“十八子”里面的嘎牙子,学名黄颡鱼,但松花江里的嘎牙子是别处难以企及的。鮰鱼,即松花江“十八子”里的斑鳟子,以前似乎没吃过,感觉肉很肥,口感黏黏的。甲鱼自是第一次吃,在吃的时候觉得很内疚,总觉得是我害了他,尽管就算我不吃,别人也是要动口的。甲鱼吃起来也是黏黏的,肉肥而少,回味时可以感觉出一丝令人兴奋的江风腥味,颇具非江非海的扬州特色,虽说没有鲜到刻骨铭心的程度,却会在什么时候慢慢地从你的记忆中浮现,就像一段结在绳上的美好往事。吃昂刺时,我感觉不出嘎牙子的鲜美细腻,这恐怕是由于松花江有差不多半年的冰封期,让嘎牙子有充分时间静静地在冰下思考鱼生哲理的缘故。
返回旅馆以后,想起中午吃到的酸菜粉条和今晚吃的凤凰蛋。尽管哈尔滨也有这两样东西,其实却不一样,因为哈尔滨的酸菜是东北腌法,换成南方酸菜,味道就完全变了。哈尔滨的凤凰蛋叫做毛蛋,里面有翅膀还有羽毛,扬州的凤凰蛋据说却只有十三天,吃的时候需要敲开一端,吸吮里面的汁液,蛋里的东西却刚刚变形,好像有纹路的鱼籽,吃起来富有韧性,给你以意外和惊喜,而这正是江南人柔中有刚的性格体现。也就是说,扬州的饮食文化开放包容,同时又能按照自己的理念,把外来的东西摩砺成符合本地特色的珍珠。这差不多也是汉族文化的一个缩影,而正是不断地包容与改变,才让我们这个民族数千年屹立不倒。每当我们固步自封,与民主彻底背道而驰,民族灾难也就随之而来,造成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的悲剧。当然,我们的包容一直都还不够,或许这正是我们发展缓慢的原因之一,所以我总是希望每个人都可以沐浴更多的独立自由之光。
忽然想起早晨吃到的外婆家醉鱼,今晚吃到的芥末螺蛳,还有一种鲜美的小野菜,俗名黄花草,学名秧草,开黄花,过去是水田杂草,如今却上了餐桌。从网上查,秧草是豆科,苜蓿属,又名金花菜、三叶菜、南苜蓿、草头,古名苜蓿,乃是张骞二次出使西域时(公元前119年)从西域带来的,故《汉书·西域传》云:“汉使采苜蓿归,天子益种离宫别馆旁。”叶灵凤在《灵魂的归来·江南的野菜》中说:“一种更普通的野菜是金花菜,一名三叶菜,古称苜蓿,原本是马吃的,据说还是张骞出使西域从大宛带回来的,这就是今日上海人所说的‘草头’。 这种野菜现在也渐渐的成为‘园蔬’了。除了可炒吃(即上海馆子的‘生煸草头’),我们家乡还将它腌作咸菜,日久色泽微黄,吃起来甘中略带苦涩之味,是很好的‘茶淘饭’小菜。”从照片看,秧草类似常见的三叶草即苜蓿,但苜蓿的花或白或紫,秧草花却是金色的,荚果螺旋形。芥末螺蛳很对我的口味,几乎具有北方菜的特点,而且已经去了壳,吃起来很方便。对了,我今天还吃到一种金黄色的猪皮,弄得松软如糕,且有韧性,微微透明,仿佛牛肚。记得在西双版纳吃过傣族人的炸牛皮,把牛皮弄得好像透明的虾片,吃起来是脆脆的,扬州的金猪皮可以说是异曲同工,而东北人则另辟蹊径,将猪皮熬成了冰凉爽口的猪皮冻。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2019年4月27日 星期六
上午去C君的教育机构,给那里的孩子们讲了水浒传的版本,还有袁枚的《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告诉孩子们应该怎么理解这首诗。然后为孩子抽奖,跟他们拍照。那些孩子的阅读面很广,我提到《苔》时,有些孩子不知道,有些孩子却可以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
下午去参观扬州博物馆和扬州雕版印刷博物馆,总名扬州双博馆。博物馆占地面积特别大,能有N层楼,展品按年代排列,多半为原件,可惜不包括扬州八怪书画,不然我或许能够看到罗聘的猫画呢。他们把一个元代的霁蓝釉白龙纹梅瓶当成镇馆之宝,而我觉得那尊小小的唐彩绘舞蹈女俑才是馆内最伟大的作品,美得令人窒息。她的双臂断了,这反而愈增其美——见到我们的断臂唐舞蹈女俑,维纳斯神像一定也会甘拜下风的。另外的一尊唐代灰陶文吏俑和灰陶骆驼俑,还有四个十二生肖俑也都是栩栩如生的精品。我尤其喜欢那个灰陶骆驼俑,骆驼背上的包袱中间有个可爱的猫脸,他们却说是瑞兽,难道猫不是瑞兽吗?至于那个仿佛要开口说话的灰陶文吏俑,看起来好像波斯人,就在灰陶骆驼俑的左边。十二生肖俑不全,只有四个,穿着肥大的衣裳,前三个分别是龙、马、鸡,另一个好像是猴,圆明园的十二生肖兽首铜像算得了什么,怎么配与之相比?从这些文物展品来看,我们中华民族的艺术在汉唐时代达到了最高峰,此后却是一代代衰落下去,到清代就剩下些庸俗的瓷器与呆板的木雕之类,而今人连那么庸俗的东西也难以制造出来。具体来说,我们的文化艺术在元代和清代堕落得最厉害,这或许与异族统治有关,他们把中国搞得越来越封闭,成天只顾着钳制我们的性灵与个性,又怎么会带来好结果呢?说到个性,自然会想到扬州八怪,只可惜他们的书画都被藏了起来,正如那些古代雕版,普通人只能看到一点复制品。
离开扬州双博馆,在附近的树林里看到了传说中的琼花,其实就是忍冬科的荚蒾属植物而已,白花,五瓣,无味,隋炀帝真不值得为此大动干戈,假如那真是琼花的话。然后去扬州东圈门的步行街,两边都是卖各种小吃和旅游纪念品的,我对它们都没有兴趣,虽然据说那里有扬州剪纸大师张永寿传人之类。此外,陪同我来参观扬州双博馆和这里的是一对年纪不轻的校长夫妇,我怕走得太久,累着人家,所以只是匆匆走过,并未细看。小巷里有一棵高大的泡桐,从地上捡到一朵半枯萎的泡桐花,依然醇香浓郁,好像淡紫色的小喇叭,感觉好像梓树的花,两者却不是同一科的。经过一个美丽的露天公园之类的地方,发现周围有好多红枫、枇杷、玉兰和银杏,趁机捡了几片银杏叶,因为我深深地爱着这种植物。
最後来到传说中的扬州古籍书店,店名是林散之题写,里面很大,而我的失望更大,因为扬州古籍书店显然已经名存实亡,里面连一本古旧书都没有,只在二楼有些新版古籍,还不打折,一本新版的《扬州画舫录》就要五十多块钱。店中有些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新印的线装古籍,每套一百多,不算太贵,但都是《陶庵梦忆》《红楼梦》之类的大路货。顺便说一句,广陵即扬州旧称。春秋时有人在扬州建立邗国,却被吴王夫差所灭,在蜀岗修筑邗城。公元前319年,楚怀王在邗城建广陵城,这就是广陵一词的由来。秦始皇在今扬州设广陵县,汉代称扬州为广陵和江都,吴王刘濞受封广陵,後掀七国之乱,被周亚夫全灭。南北朝时期,广陵因战乱而成“芜城”,故鲍照作《芜城赋》。北周把广陵改名吴州,隋把吴州改名扬州,又改为邗州,唐时又名扬州或广陵郡,最终又改回扬州之名。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虽说现在已近五月,也不再有杜牧在烟雨中所见的景致,但我觉得,扬州的美好与惹人相思还是千古不变,这里的缤纷花木与幽幽绿水,这里的男男女女与如歌软语,仿佛这些天来不时听见的一种不知名的鸟儿从树梢传出的歌声,柔柔软软,细细腻腻,有着精雕细琢却又宛如天然的韵致。
回到江都区,想起早晨出去散步时在宾馆附近的路上见到的两棵鹅掌楸,虽然是头一次见到,但一看那特别的叶子就可以知道,我究竟见到了什么树。在瞧见鹅掌楸之前,我听到了一声猫叫,声音悲伤而又急促,当我呼唤他,他却不再出声,这不由得让我想起猫女儿,他此刻到底怎么样了呢?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幸好不久C君就带我去饭店吃饭,同桌的包括今天陪我参观扬州双博馆的那对校长夫妇。席间,那位校长的丈夫说起我们去博物馆参观的事情:“肖老师真是有学问,把讲解员说得一楞一楞的,后来都不敢张嘴了!”
今天去博物馆,他们出于好心,雇了一个女讲解员,而我觉得用不着那样,自己看看就行了。一路上,女讲解员信心满满地给我们一通讲,我实在是懒得听,就在她说“下面我们要看到的,就是中国古代著名的……”的时候,轻轻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是想说黄肠题凑吗?”当她对鉴真的塑像侃侃而谈时,我又忍不住纠正了她的有关鉴真情况的说法,后来觉得她也挺不容易的,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听到校长的丈夫说起此事,C君笑着对我说:“我应该组织个参观活动,请你去博物馆给孩子们讲解!”我连忙谢绝说没那个本事,他却说我完全没问题,果真不愧是当老师的,特会给人吃定心丸。接下来,C君告诉我:“你知道吗,今天我在教室里给孩子们讲了一下午,讲的都是你!”不会吧,我有什么好讲的呢?C君接着说:“我告诉孩子们,在仪征的三天里,肖老师讲了六次课,每次的内容都不一样,而每次都讲了不少我从没听说过的知识。”是啊,他不让我照着演讲稿念,我每次想起来的内容都不同,自然讲出来的也就不同了,在我看来是够丢脸的,到了他那里却变成了有面子的事,或许我也该去上师范学校。“可是我发现,”C君继续回忆说,“肖老师在别的方面就不行了,比如他毫无方向感,每次去酒店,走的方向都与别人完全相反,所以我总是紧紧盯着他,因为只要我不在场,他随时都能让自己走迷路。”这一点说得倒是不错,因为我惯用左手,所以选择的方向总是跟别人不一样。“他对穿衣服更是不在行,总是马马虎虎。就比如说他的短袖衬衫吧,我注意到,每一次都是穿反的,也就是说,明明是后背的部分,他却穿到了前胸!有一次我想要告诉他,后来一想,还是不要说了,反就反,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好。”真是这样吗?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而C君告诉我说,我此刻又是穿反了,但我怎么都看不出来。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前几天与C君的一次对话来。当时他提到他的教育机构请过哪些名人,而我更感兴趣的是孙幼军,就顺口问了一下。结果他不但请孙幼军来过扬州,还记得孙幼军亲口给他讲的一件趣事。孙幼军告诉他说,他在晚年好容易拿到了驾驶证,第一次在北京开车,就撞倒了一批珍贵的行道树,交警过来,看他那么大年纪,唯恐惊吓到他,就轻轻地告诉他说,您违反了什么什么交通法规,撞坏了多少树木,以后园林工人将会去找您,告诉您每棵树应该赔偿多少钱。一切赔偿到位之后,孙幼军再次出门,走到出事地点,看到一棵被他撞坏的树,就抱歉地一鞠躬,喃喃地说一声对不起,直到给它们全部赔礼道歉完毕。单从这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他是多么可爱的人,上天偏偏要把这样的人召回去,却把那么多浑浑噩噩的留下来,这公平吗?


2019年4月28日 星期日
昨天早上,我听见凄厉的猫叫声的时候,曾经担心地走过去细听,却再也听不到什么,于是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今天傍晚,往家里打电话,终于得到消息,猫女儿已经在前天早上悄悄离去,回到了他最爱的猫妈妈身边,永永远远,互相陪伴。我知道结果就会是这样的,但我依然不想接受事实,猫女儿也不想,于是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将他的痛苦与不舍,借助人世间最为神秘的力量,从哈尔滨一直传到扬州。只是由于路太远,等到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早晨,他的声音才终于传到我的耳边,让我明明白白地听见他对我的爱。我又何尝不爱你呢?请不要怨我,我之所以不想守护你到最后一刻,恰恰是因为我爱你,不能够亲眼看着你离去,因为我再也受不得如此沉重的打击。再见了,猫女儿,在猫妈妈的一切子女之中,你永远是最英俊最仁义的,在中国的十几亿人口中,至少有几亿人都不如你有爱心,也不如你善良,更不如你可爱。我爱你,猫女儿。我也爱你的其他孩子,猫妈妈,放心吧,我一定会继续照顾他们,知道他们被还给你的那一天。等到那么一天,我也将去看你,然后我们将生生世世在一起,永永远远不分离,你说好不好?
今天上午,去了美丽的瘦西湖。为什么叫瘦西湖呢?此名初见于清吴绮《扬州鼓吹词序》,钱塘诗人汪沆在清乾隆元年来扬州并作诗称:“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后来此地便被称为瘦西湖,其中包括五亭桥、二十四桥、荷花池、钓鱼台等景观,太平天国时被毁,此后陆续恢复。瘦西湖的北边就是初建于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年间的大明寺,其中原有隋文帝时代修建的九层栖灵塔,还有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建造的平山堂,但栖灵塔早已被毁,如今的塔乃是新建,在瘦西湖的不同地方都可以远远地看见它的上半部。
进入瘦西湖不久,就看见了几处人工修建的小瀑布和从别处移来的水中卵石,因为扬州几乎没有山,大明寺所在蜀冈峰已经算高,但也只有海拔26米左右。尽管是人造的小山水小瀑布,却也具体而微,与瘦西湖中随处可见的盆景相掩映,显得颇具风韵。瘦西湖的水,窄而散,浊而绿,倘若单看这个,那就是笨伯。瘦西湖的美,其实在于依水而居的近四百种鸟类与四百多种植物,你甚至可以把它看成一所巨大的古典园林式的江南植物园,而其中还有些值得观赏的历史人文景观,所以瘦西湖又超越了植物园和古典园林的范畴。虽然我只发现了随处可见的蓝尾喜鹊等少数鸟,却见到了许多在北方难以见到的珍稀植物,这一点是最让我惊喜的。
今天陪我来的是我到扬州时去机场接我的L君,我们正在里面走着,忽听有孩子喊我的名字,经过他们自我介绍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仪征金升外国语学校的孩子,那天我给他们讲过话,所以他们都还记得,我却认不出他们。看到孩子们如此高兴,我就跟他们拍了一张照片。除了仪征的孩子,这里还有扬州其他地方甚至来自南京的孩子,也有来自北京或者哈尔滨的游客,这从口音就可以听得出的。
由于贪看植物与盆景,我们竟然在里面走了五个小时,也没有彻底浏览完毕,甚至都没有时间去平山堂。然后L君说要去附近的扬州花鸟鱼市场给孩子们买兔子,用来在节日搞活动。可是,我们刚刚走进那个大市场的动物区,我就听到凄厉的猫叫声。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立刻转向卖花的地方,然后往家里打电话,这才知道猫女儿已在前天离去的消息。难道世间真的有灵魂吗?不然猫女儿为什么在离开整整一天之后,用那种方式向我道别?而他显然是觉得我不相信他已经离去,所以再次从扬州花鸟鱼市场向我道别,而这一次我终于相信了。爱你,我永远爱你,猫女儿。
在游瘦西湖时,看到了传说中的廿四桥,却是那么的短。也许更长的是杜牧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或者姜夔的《扬州慢》:“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清代的高第曾在萧山钱清镇跨江桥上的八角亭临水赋诗,而起初我一直不明白,桥上如果还有亭,行人倒要如何通过。当我走上瘦西湖或者扬州最著名的地标,也就是五亭桥之上,一切疑虑都消失了。原来这桥极宽,两边是栏杆和石级,中间至少两层楼高,极为宽阔,上面建起了五个小亭,你可以坐在亭中,把酒临风,即兴赋诗,也可以静观披着蓑衣的渔翁残忍地驱使鱼鹰捕鱼,自豪的黑天鹅携妻挈子,成双成对的鸳鸯在碧水中大秀恩爱,也可以望着远处的栖灵塔,想象着欧阳修当年是怎么派人采来大朵大朵的香荷,在他的平山堂里大玩击鼓传花的游戏。五亭桥两本的栏杆上,有许多形态各异的小狮子,都在嘻嘻地笑着,但笑法各有不同,它们应是清代人所雕刻,早已受到风雨剥蚀,变得有些面目不清。
我在水边看到了碧桃,这总该算是桃花了,但花朵多半凋谢。我不明白,这一类的桃花为什么叫碧桃,因为只有叶子才是绿的。除了红枫和五角槭等等,我第一次看到了狭义的枫树即枫香树,还有黄樱桃、红叶李、各种玉兰、迎春花、云南黄馨、红王子锦带花、花叶锦带花、紫藤、海桐、毛鹃、合欢、水杉、石榴树、洒金桃叶珊瑚、藤本月季、粉花绣线菊、垂丝海棠、牡丹、芍药、法国梧桐、琼花、绣球荚蒾、各种石楠、枸骨(猫儿刺)、八角金盘、黄菖蒲、大花葱、茭白、睡莲,等等。
中午时,我们在景区里吃了扬州炒饭。自从到扬州以来,阳春面、面顺序、扬州包子和扬州炒饭,我统统吃过了。我真的不忍伤害扬州人的骄傲,但要是大米不好吃,就算你能炒得每一粒都不粘连,那又能怎么样呢?至于面食,还是应该到北方去吃,假如你想体验筋道的乐趣。
回到江都区之后,通过对路边植物的调查发现,扬州的满城香气,多半源自樟树的花,怪不得当地人称之为香樟树呢,这种花香仿佛丁香的,却没有丁香花的苦涩,还多了一丝蜂蜜的甜香。但空气中还有石楠花的香气。
当晚,C君和我去吃火锅,就要了两盘牛肉,我们却连半盘都没吃了。这一次,他变得沉默寡言,好像有什么心事,而我也不好问,同时更是没有心情吃东西,痛苦得几乎要呐喊出来,所以就提议早点回去。
不久,我回到旅馆,准备熬过一个无比悲伤的夜晚。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附:

南京一日

2019年4月29日 星期一
冷冷的雨,幽幽地敲着冷冷的窗,仿佛在幽幽地告诉我那滴血的心:你要永远把猫妈妈的大儿子葬在心上,就像对她一样。5:53。起床半小时之后,我独自坐在没有你的异乡清晨,开始了又一个没有你的日子。不过我很欣慰,因为我知道,你从此将始终在我身边,与你的妈妈一样,所有的快乐。所有的美好,我们仨都将一道分享。“贫困无愁鼠作祟,爱猫只为小看人。”如今你们更会明白,我早已把全部的爱给了你们。
再过半小时,我将离开扬州,前往南京,傍晚由那边返回哈尔滨,但我宁愿当初没有这样制订行程,因为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去看,那怕是巴黎或纽约。“贫困无愁鼠作祟,爱猫只为小看人。”我爱你,猫女儿,就像爱你的妈妈。全世界的男子汉,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的一根毛。可是,为什么你要……忽然想起这些天里在扬州见到的法国梧桐:张着粗大的手臂,举着绿色的手掌,腰身光溜溜的,没有一片外皮,好像初生的婴儿,没有任何记忆——多希望我也如此,没有任何记忆,不管是欢乐的,还是痛苦的。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就请摘除我的记忆吧,因为它们多半是令我痛苦的,我再也不堪承受。我知道,你和你的妈妈都是喜爱小孩子的,这正是我最终决定与你小别的缘故,因为我知道你就要从无聊的躯壳中解脱,永远与我相伴了。
“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知道,一切总归是要这样的,但我为什么总是想要掐死命运呢,只要能把你们换回来,我的亲爱?那天从仪征区返回江都区时,在车里望见了大运河,却没有瞧见一棵杨柳,尽管在隋炀帝时代肯定有过。历史就是这样容易成为历史,哪怕是历史故事里的树,但每个人都将铭记大运河的故事,因为它还在我们的眼前心底静静地流淌。同样,不管时光如何流逝,我总会记得你和你的妈妈,因为这段记忆早已铭刻在我的灵魂深处,必将与我的生命共存。就算我和这个世界同归于尽了,我们的灵魂还会紧紧相拥,因为我们的灵魂深处都是爱,而爱属于永恒。
那就这样吧。再会了,我的爱。现在已经是六点半,该去吃早饭了。
吃过了不知什么味道的早饭,回房间等到七点,C君开车送我来到扬州火车站。与他道别之后,雨水还在默默地为你哭泣,我的爱。将近八点,高铁开了。有个女人占了我的座,要我坐在旁边,我没说什么,反正就是四十来分钟的路程。走出南京站,走到对面的玄武湖边,感觉好像松花江的缩微版,湖边有几棵法国梧桐,比扬州的更粗大更有型。本来想坐船去对岸,但又觉得玄武湖太小,更重要的是,我根本没心情游逛,就按照热心的网友网友花神夜游的建议,转身去坐地铁,准备坐一号线,去珠江路,看看小粉桥附近的拉贝故居和南大校区,因为今早我在天涯书话发了个贴,请问在南京的半天可以看到什么。
走出地铁,雨还在继续,打听拉贝故居,老人一律不理睬我,中青年则多半不知道,尽管他们的态度相当热情。这让我相当惊讶,因为我以为每个南京人都该知道拉贝故居在哪里,就像每个哈尔滨人都知道臭名昭著的731在什么地方,尽管前者是拯救生命的圣地,後者则是侵略者的犯罪地。幸好我很快就自己找到了拉贝故居——那是一座小楼,外观很美,但阴森森的,所以只去一楼看了看。出来以後,雨更大了,所以懒得再去找南大,就去等六路公交车,准备去传说中的五台山先锋书店。等车的人很多,有人在站台抽烟,也没找来愤怒的抗议。不仅仅在南京,在扬州也一样,在这两个地方,抽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在云贵更是如此。为什么在北京那样的大地方,会把烟草当成洪水猛兽?他们每天排放的汽车尾气,脸上抹的化妆品,哪一样不比香烟更有毒呢?或者这就是文明与野蛮的区别。真的,我不觉得北京文明哪儿去,当然更不觉得哈尔滨是文明城市。这一次,来到扬州,来到南京,我总算看到了文明的样子。我在哈尔滨那个野蛮的地方生活了那么多年,居然还没有被野兽吃掉,这也应该算是奇迹吧。每在江南度过一分钟,我对哈尔滨人的讨厌就会增加一分:他们总是嗷嗷大叫,他们总是唯我独尊,他们总是自私自利,他们总是趋炎附势,他们总是争强斗狠,他们总是心灵空虚,他们总是想搞歪门邪道,他们总是武大郎招生——从来受不了比自己个子高的。
可能是人多的缘故,南京有更多的人骑电动车,这对保护环境大有好处。就像扬州的汽车一样,南京的汽车也是彬彬有礼,不以撞飞行人为乐。到江南的这些天来,我只听过一句脏话,那是在扬州瘦西湖,说这话的当然不是文雅的扬州人,而是东北人,我肯定是不会听错的。我也在瘦西湖看到了哈尔滨人,因为他们在路上大吵大嚷,我反感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恰好听见他们在讲话,而我一听就知道,那是哈尔滨人,因为他们自称东北人如何如何。发现我回头,一个男人问我:你也是东北的吧?我说,哈尔滨。哈尔滨什么地方?就是哈尔滨。我在道外区,你呢?我告诉他,我家离得不远,然后就往前走了。不大吵大嚷就会死吗?幸好我不是真正的哈尔滨人,只是在那里生活而已。
但是南京的老年人为什么城府那么深呢?我跟他们试说了三次话,碰到的都是冷钉子。当然,这总比北京老人强,因为他们说得虽然好听,却是故意给你指错路。书话的朋友告诉我,要坐到“古南都酒店”下车,但站牌上根本没这个站。问一个年轻的南京女子,她告诉我,坐到“随家仓”就行。想想真有趣,一个地方的人,总有大致相同的面目,但哈尔滨除外,因为那里其实是移民城市,许多我这样的所谓哈尔滨人,其实都是河北或者山东人的后代,外貌特征与东北本土人大不一样。我刚到扬州,出了机场,看看路上的人,立刻感觉所有的男人都像一个,所有的女人也如此:男人个子中等,眼睛稍小,穿着整洁,女人则身材苗条,胳膊细长,皮肤白皙。来到南京,我又感觉这里所有的男人都像一个,所有的女人也如此:男人也是个子中等,外貌比扬州人少了几分儒雅,却多了几分英气,遗憾的是,也更有城府气;女人则身材更为苗条,脸部不再是鸭蛋形,而是仿佛可爱的红苹果,短发的似乎更多,浑身散发着活力,虽然少了一分扬州女子的古典美,却多了一分南京山水的灵气,真可以说各有胜场,不分轩轾。单从外貌看,哈尔滨女子无疑更为美丽,但往往一张口就暴露出他们心灵里面的丑来,这真是令人遗憾的事情。也许我过分贬低了哈尔滨人,但我在那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至今确实不曾见过一个温柔的女子,除了我的一个同学,而她後来去了上海。
从随家仓下了公交车,雨更大了。遇到一群嘻嘻哈哈的女孩子,趁机打听先锋书店在哪儿。她们说,我们也不知道,正在手机导航呢,手机里说,应该继续往前走。于是继续前进,最终发现了古南都酒店,对面就是先锋书店,然后跟那些女孩子一起进入书店。店面很大,书很大,但都是新书,还不知道是否打折,所以没兴趣。很快转出来,准备去狮子桥。记得书话网友告诉我,前面还有南京师范大学老校区、民国使馆区、薛岳将军故居什么的,可是南京的雨还在为我的爱痛哭着,我又怎么能有游览的念头呢?不,我亲爱的猫女儿,我不要去那些地方,我只想看你。现在你跟我去狮子桥吧,据说那里有许多好吃的,你一定喜欢。据说要坐3路公交车,好容易找到车站,却没在站牌上发现有狮子桥这一站,就去问一个短发的中年美女,她热情地告诉我说,应该在山西路下车。投币两元——哈尔滨却只要一元,除非空调车——不久到站,那个中年美女在身后喊我,告诉我往哪边走。这就是热情的南京人,更确切地说,南京中青年人。而在为外地人指路方面,哈尔滨人也是一样,这是我唯一替哈尔滨人骄傲的地方。
按照她的指点,我很快来到鼓楼区的狮子桥步行美食街,发现街头有个漂亮的青灰色百狮牌坊,上面写着“狮子桥”三字。虽是新建的,上面的狮子却雕塑得十分可爱,形态古朴,雕工精致。至于街道两边的鸭血粉丝、章鱼小丸子、云南米线、牛蛙、绝味鸭脖甚至东北饺子什么的,我统统没兴趣,感觉同哈师大的美食夜市一样没劲,而且萧条得多。有一家叫南京大排档的饭店,门口有两尊巨大的狮子塑像,表情滑稽,线条细腻。街中间的店铺之中,有一家卖瓷器的,其中有许多猫磁盘,我把每样都拍了一张,却一点儿也没有想买的意思,主人看了也不恼怒。转到另一条小街,六块钱吃了一个荆州锅盔,因为我只对这东西感到好奇,却怎么都不想吃什么鸭血粉丝。看起来,锅盔好像新疆的馕那样硬的长圆饼,却是单层的,烤得焦黄,里面可以夹肉,也可以夹梅干菜,但不管是肉还是菜,夹在其中的都少得可怜,关键吃的是饼的脆与韧劲儿。所以这东西真可以算是特色小吃,好吃却还谈不上。再往前走,看到有人卖凉皮,出于好奇,买了一碗,吃的时候才知道,其实还不如哈尔滨人做的好吃。然后向店主打听地铁站的去向,因为我准备回去了,但末了一想,应该先去湖北路的韩复兴买鸭子,就往前方走去。店主是个笑眯眯的老头,与其他的南京老头不一样,非常热心地在身后喊我,说地铁站在另一个方向,我说先去买鸭子,他这才放心地沉默下来。找到韩复兴,买了两只盐水鸭和鸭肠、鸭翅之类,恰好花了二百元。然后就是不停地走,路两边都是庸俗的现代建筑,比哈尔滨的还差劲,丝毫也不能体现古城之美,真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建设者当初是怎么规划的。这一路走来,印象最深的还是南京街头的法国梧桐树,每一株都仿佛正在静静生长的历史。与瘦小的扬州梧桐不同,南京梧桐高大壮美,有的好似手掌,有的仿佛弹弓,枝条向天张开,恣肆地延伸下去,根本不在乎城管的规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在我看来,法国梧桐就是南京街道的灵魂,如果有人把它们移走,甚至稍加修剪,那都应该是亵渎神灵般的罪过,因为它们早已与这座城市完美地溶于一体,毁坏它们,就等于毁坏这座城市和人们的集体记忆。
总算看见地铁站,坐到南京站时刚刚下午两点,而返回哈尔滨的火车要在两个多小时以后才发车呢,于是就来到烟雨蒙蒙的玄武湖边,坐在一棵梧桐树下,望着从江面掠过的鸥鸟,还有对面的高层建筑。小时候,从课本里读到嘉兴的烟雨蒙蒙之类的描述,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景,如今我总算感觉到了,尽管起初还煞风景般地以为,那是南京的雾霾。可是我要怎么说呢,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情景,教人看得心里懒懒的,仿佛微醺之后,倚着水边的栏杆,不想跳进去,也不想站起来,不觉得幸福,也不觉得苦痛,仿佛无头苍蝇,虽是嗡嗡地飞着,却再也没有了目标和方向。不,我不要这样浪漫到迷醉的生活,我要活得干干脆脆,明明确确,就像崔健在歌里唱的:我爱这个,我恨这个。朦胧不是我的追求。与其这样朦胧,我宁要黑夜——至少可以见到明亮的星。不,去他的浪漫,去他的国学,去他的中庸。选中了一条路,我就要头也不回地走下去,这才是我要的人生。临别前,一直金猫的影子从面前一闪而过,溜进灌木丛,我跑过去,却什么也看不到。我知道,这是猫女儿第三次与我沟通,而这次是在告诉我放心——他现在可以随时出现在任何地方,因为灵魂是可以瞬间移动的。别淘气,跟我走,我们要一起回家了,我的宝贝。
回到火车站,进入候车室,发现里面坐满了人,除了边上的一排座位。走过去一瞧,每个座位都好像电椅,坐一次是十分或者二十分钟,还要交二十块钱。有些人还真就躺在那上面,闭着眼珠子,歪着嘴巴子,挺着大肚子,光着脚丫子,一副享受得不要不要的神情,真是让我佩服。整个候车室里都是浑浊的东北味儿,空气沉闷得不行,好容易才等到宣布检票,来到站台,进入火车,又有女人要跟我换票,理由是手术什么的。我看了一眼那张善于撒谎的哈尔滨女人的脸,告诉她说:“走开!”于是她灰溜溜地离开了。然后知道,我再次陷入了命运的安排。我对面的床上坐着一个孕妇,所以她至少带着一个孩子。前面的厢房里有一对南方的小夫妻,带着一对双胞胎儿子,年轻的父亲不停地说:“弟弟,不要欺负哥哥!哥哥,你要乖,不许乱跑!”站在过道上往右看,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弹簧般地摇来摇去,否则那个孩子就哇哇大哭。她的前面还有个女人,穿得跟雉鸡似的,一个哇哩哇啦的大女孩围着她来回奔跑着,看起来又是个没教养的。我认命地回到铺位上,刚刚坐好,一个目空一切的哈尔滨女人撇着嘴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还没有变坏的小女孩——她们就在我这边的上铺。我知道,命运每次都让我的身边有几个孩子,但这次的安排也实在太慷慨了吧?

2019年4月30日 星期二
昨晚八点多就睡了,醒来时才三点钟,发现车厢里的插座不能充电,就去问列车员,说是六点钟才给电,所以我又睡了几个小时,然后起来洗漱、吃饭,给手机充电。车里的电流好像比较弱,许久也充不进多少电,所以我只能长久地在那里坐着。快到八点钟的时候,我的厢房里的那个目空一切的哈尔滨女人带着她的小女孩走出来,坐在窗边学英语,这样才能让全车人看得见听得着,佩服她们娘俩有学问。孩子的英文读得自然不好,妈妈的英文读得也是满口大楂子味。幸好她们最终不再继续读书,而那个雉鸡似的女人的大女孩跑过来,开始跟那个小女孩玩耍。两个女孩先是扮演火车,突突地跑来跑去,然后小女孩的妈妈走过来,给自己的孩子吃了几口苹果。没过多久,小女孩突然呕吐,妈妈过来帮她收拾,大女孩在旁边看着,粗声大气地评论说:“你好像我们家的狗!”听到这里,目空一切的女人气得脸都绿了,就跟老式的国光苹果似的,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是瞪了大女孩一眼。“你好像我们家的狗!”大女孩却根本不在乎,继续往下说,“你喂他吃点儿东西,它就往外吐!你还得摩挲摩挲它的毛,再拍一拍……”听到这里,目空一切的女人恨不得伸出第三只手来,把大女孩活活掐死,假如她有那么一只手的话。但她还是忍住了,冷冷地对大女孩说:“你怎么可以说小妹妹是狗呢?”
後来的对话我没有听到,因为我那时不想再充电,就起身出去抽烟了。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因为我回来的时候,两个女孩还在一起玩。但我注意到,目空一切的女人的脸变得越来越绿,好像刚刚吃了许多菠菜的大力水手,而她最终把女儿拉回厢房里,说是要吃东西,避开了大女孩。那时我刚好想喝水,所以也回去了。我坐在铺位上,刚刚拿起水瓶,大女孩就跑了过来,站在门口,看看我,对小女孩说:“这就是你爸爸?”没等目空一切的女人说什么,大女孩又抬头看看在对面的上铺看书的男学生,说:“那也是你爸爸?”目空一切的女人再也无法忍受了,对大女孩说:“我们在吃饭呢,你也回去吧!”说到这儿,她立刻把门关上了。
下午,车到长春以后,车里的人少了一大半。我想去给手机充电,却发现两个插座都被人占用了,其中一个正是昨晚自称动过大手术的骗子。我返回铺位,刚把手机的电线扔到床上,目空一切的女人就带着她的小女孩回来了。看见我的手机电线,她以迅猛龙般的速度与霸气抓起来就要往口袋里塞,同时还礼貌地说了一句:“这是我的电线吧?”听到我说不是,她还不肯收手,就像那些明知道不能贪污却还要这么干的腐败分子一样:“我看,这跟我的一样。”于是我告诉她,天底下跟她的东西一样的,实在太多太多,只怕你拿不起。直到这时,她还是以为我偷了她的东西,直到从自己的包里翻出她的电线,这才松开她的快爪,却连一声对不起都没有说。就在这时,小女孩开了口:“妈妈,姐姐咋还不出来跟我玩啊?”目空一切的女人强忍住得意的笑,尽量不动声色地说:“姐姐不能跟你玩了,你没听见她正在哭吗?因为她不听话,妈妈在那里管教她呢。”
怪不得从中午起,我一直听到有孩子的哭喊声和一个女人恶狠狠地训斥孩子的声音,说什么“你真不懂事”,还有“我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等等。现在我全明白了。虽然不是讨厌的比利时小人,我也可以立刻作出推断,一定是目空一切的女人找机会对雉鸡似的女人告了状,说你女儿如何如何骂我女儿是狗,又如何如何不学无术,连英文都不懂,于是雉鸡似的女人怒火万丈,假装骂孩子,声音故意大得让全车人都能听到,包括那个目空一切的女人。事实果然如此,当那个大女孩走出来,也很少往这边来,否则妈妈就会喊她回去。快到哈尔滨的时候,两个女孩才又凑到一起玩,但留给她们的玩耍时间已经不多了。在我看来,这两个孩子其实都没有什么大问题,如果不是有那样的妈妈,她们将来说不定都会成长得不坏。遗憾的是,她们无法选择自己的母亲。所以千万不要相信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那一套陈词滥调,应该是“天下无不是的孩子”才对。也正由于这个缘故,我喜欢跟孩子在一起,每当看到被家长毒害的孩子,我都感到痛心,却是别无办法。
下午三点四十,火车终于开到哈西,这一次的旅行,也就到此为止了。

19-5-03 星期五 7:57 肖毛全部录入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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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是不是图贴得太多了?后面的不贴了。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这些日记都是当晚在旅馆所写,除了在南京的部分,那是回家以后凭回忆而写。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这是周作人的话:

苋菜梗的制法须俟其“抽茎如人长”,肌肉充实的时候,去叶取梗,切作寸许长短,用盐俺藏瓦坛中;候发酵即成,生熟皆可食。平民几乎家家皆制,每食必备,与干菜淹菜及螺狮霉豆腐千张等为日用的副食物,苋菜梗卤中又可浸豆腐干,卤可蒸豆腐,味与“溜豆腐万相似,稍带桔涩,别有一种山野之趣。读外乡人游越的文章,大抵众口一词地讥笑上人之臭食,其实这是不足怪的,绍兴中等以下的人家大都能安贫贱,敝衣恶食,终岁勤劳,其所食者除米而外唯菜与盐,盖亦自然之势耳。干脆者有干菜,湿腋者以槐菜及览菜梗为大宗,一年间的“下饭”差不多都在这里,《诗》云,我有旨蓄,可以御冬,是之谓也,至于存且日久,干脆者别无问题,湿腋则难免气味变化,顾气味有变而亦别具风味,此亦是事实,原无须引西洋干酪为例者也。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那么说,涩的应该是梗,叶则不然。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再说一下,我为什么热爱哈尔滨却讨厌哈尔滨人。从小我就受到他们的嘲笑,包括许多同学,他们表面对他客气,其实却把我当怪物,因为我跟他们多数人都不一样,因为这是个趋炎附势、只慕权贵更爱欺压少数人的城市。哈尔滨的一切都讲关系,我是普通的工人子女,没有关系,人又笨又蠢,除了写作什么长处都没有,更不会溜须拍马,自然也不会说假话,所以招人讨厌也是正常的。幸亏我从小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当我发现对方对我捅刀子,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后捅的,我都会当面毫不留情地揭露他——所以就更让人讨厌了。长大以后才知道,这或许是因为我根本不是哈尔滨人的缘故,因为我的祖籍在河北,我从 惯的都是河北的生活方式,熟悉从没去过的家乡的语言,吃的也一样,真正的东北菜,我往往都不喜欢。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所以我的原则是:我会很低调,我会很忍让,但你不要招惹我超过三次,否则不管你是谁,级别有多高,我必与你斗争到底,不会给你留半点面子,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去扬州的半月前,我刚刚退了最后一个同学群,微信群。我讨厌智能手机,这次去扬州拍照的智能手机都是我借来的,所以我进的微信群是电脑版。那个同学群只有几个当初会计学校的同学,隔几个月我们会去聚餐,AA制,男生女生都有。起初我以为他们至少还有一点点同学情感,不至于太蔑视我,其实却不然。她们觉得我只会写作,不会赚钱,所以是个白痴。而我连智能手机都没有,更是个loser,不配跟她们在一起,上次她们中的一个就不小心说出了这个意思,于是我立刻退群,从此不再与那些高贵的人来往。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过去的几十年来,哈尔滨的人一直在以各种方式暗示我:水至清则无鱼。或者说,只要我跟他们同流合污,就会变成富豪。而命运给我的机会也真的是很多:可以得到好工作,可以赚到更多的钱,只要我喜欢浑水。

可是不,我宁可永远吃不到鱼,也要保持水清,这是我的作人底线,哪怕为此牺牲一切。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顺便讲一个不弯的趣事。
我离开原单位之前,我所在的财务部门换了个新领导,清华毕业的,换句话说,就是根本不懂会计,只能乱指挥。那时候,大家上班有很多闲的时候,她们就在那里聊天或者去办私事,而我只是在旁边看书或者译书,从不参与她们。于是有个当面对我笑得最甜蜜的女人向新领导秘报,说我工作时间译书。一天,趁着我不在办公室,新领导偷偷走进来,拿走了我的译稿。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我回来以后,就问我的稿子哪儿去了,然后知道被新领导拿走。我立刻去他的办公室,要求他还给我,他不肯。那么好,我不要了,我可以重写,但我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于是我在临走时,狠狠地摔了他的办公室门。我们财务在一楼,然后就连三楼办公的都出来看,想知道一楼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巨响。事后,新领导的秘书告诉我说,他的脸都被我气绿了。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这件事过去以后,新领导准备对我下手,又没胆量跟我当面单挑,于是秘密发动群众,就是把每个人偷偷叫到他的办公室里,希望他们讲我的坏话。但让他失望得很,除了与他眉来眼去的少数女人,多数同事坚决地站在我这一边,说我干活速度快,工作没问题,又说我工作时间不参与聊天,只是看书写作,说明我比他们有正事。

不久,我听说往后上班还要打卡,不知道会不会还有纳粹,所以终于感到害怕,于是主动离开,什么也不要,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一次。几年之后,听说我被他们开除了。
楼主:肖毛  时间:2019-06-08 08:39:02
从此以后,我才开始尝到一点点幸福的滋味,因为我再也不必跟那些哈尔滨人在一起了。我可以天天在家中写作,谁也不理。这不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吗?没钱就没钱,大不了饿死,只要能独力写作,别的我全不在乎。

楼主:肖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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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9-05-04 03:57:18

更新时间:2019-06-08 08:3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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