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抔土安在
山　茅

1979年夏，我和母亲去高县找家父的坟墓。
高县的统战部部长是一位女士，非常热情，用今天的话说是以人为本，对生者死者都很尊重。听了我们的要求后，她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并立即指派一人帮助我们。不料并不顺利，当年的劳改农场早已不存在了，人员已经星散，原来想找一些知情人座谈回忆一下，本城已经找不到知情人了。电话联系上二位在外地的人，对方也是语焉不详了。所幸的是，当年管“犯人”的一位连长，如今仍在公安局。

统战部部长建议母亲不要上山去了，说山高路也不好走。母亲同意了，其实我还知道她也是怕面对父亲的遗骸或失望。

那日，我、统战部那位先生、公安局那位先生一行三人上山去寻找。南广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高县城就在江边，我们要去的山，就在江对面，已经成了一个小水电站的属地。
山坡高，基本上没有大树木，是一个长满荒草的荒坡，山高不说，还难爬，因为坡上没路。在半山坡转了几圈，大家都感到累了。公安局那位先生一屁股坐下来说：先歇会儿，抽根烟。当初是我带着人上来的，但我也没有走到跟前，我在山下面就停下来。六零年时，大家都吃不饱，我们连队有一半多的人得肿病，皮子肿起来发亮。好容易找了几个年轻点，没得病的，换着抬，才抬上去的。我还记得，没有棺材，就是几块旧木板钉的。应该就埋在这一带，是一个山坳，当时谁也没想到要留记号，时间久了，真记不准了。

我想，真难为了当年父亲那些同伴，饭都吃不饱，还要抬着棺材爬上这样高的坡。要不是他们，父亲早就抛尸荒野了，那里还轮得到自己来找遗骨。此前家父身体不适，同伴提出急送医院，却不被管理人员重视，最后延误致死。想此，令人唏嘘不已，于今则是一抔之土安在？

正在这时，下面上来两个人，指着我们嚷：不许抽烟，快下来！你们干啥子的，谁让你们上去的？招呼也不打一个。看着来人，那位公安局的先生屁股都没有抬，回了一句：公安局的！一听公安局的，上来的两人顿时就和气起来，说：你们要找啥？需要帮忙吗？
统战部那位先生把我们的来意大致说了一下。水电站那两人说：恐怕是找不到了，建这个电站时，上面修水库，大兴土木，这几个山坡都动过工，开挖之前，都贴出过迁坟的告示，有主的都迁走了，剩下的无主坟，就随着工程建设都处理了。

我在建筑工地干过，见过如何处理无主坟的。建筑工地挖土方都是找临时工来干，挖到尸骨随着土就倒了，没人管。我还怀着一线希望，指着刚才那地儿问：上面那几个土堆是坟吗？电站的人说：我们不知道，没听说过还有坟，你们要是觉得像是，就挖挖看。
此时，统战部的那位先生问公安局那位先生：你说怎么办？现在只有你有发言权。公安局那位先生说：我刚才就说过，当时我也没有走到跟前。即便是为了交差，我也不敢瞎说，挖开有还好说，没有啦？再说，怎么确认也是一个事。统战部那位先生又转头问我：你说怎么办？

我已经想好了，能确认就回去告诉老母亲，看下一步如何办。如找不到或确认不了，回去是如何说服老母亲放弃此事。半年前，母亲向我们姊妹提到此事时，是充满愧疚的。我却没有把这事看得有多重。我想父亲在天之灵有知，要计较的恐怕不是埋在哪里吧。况且多年过去了，能否找到就是一个未知数。人都死了，埋在哪里还重要吗？找，无非是尊重母亲多年的心愿罢了。眼前这个情形，是很难了，目标范围内找不到，目标外怎样找？哪能为了找自家坟去乱挖别人的祖坟。更主要的是如何能确认？但我要不松口，那两位就还得陪着我转悠，我明白他们在等我松口。就说：既然今天找不到，就先回去吧。我和母亲商量后再说，你们也尽力了，谢谢了。

在招待所，我把上午的经过告诉母亲，说：我们尽力了，心意也到了，父亲若有知，不会怪我们。老太大没有说话，我明白她是在犹豫，得给老人留点希望，得让老人心里下这个坎，把心里的一块重负卸下来。我说：这次既然找不到了，我们就先回去。我看部长那人挺不错的，跟她留个话，以后要是有什么线索，再来找，行吗？其实我心里清楚，没有下次了，对面这座荒山，若干年来谁说得清埋过多少人，如今又还有多少坟还能为人知？
母亲终于点头：回吧。

前人有语：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这是说给出征的将士听的，是为那些死得壮怀激烈的人而颂的，家父算啥，一介草民而已，且死得窝囊。但父亲并不输于那些出征的将士，古语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他是谔谔之士，明知有凶险，还要执意出头去慷慨陈辞。他要在天有灵的话，在意的恐怕不是葬在哪里。还是如俗话说，何处黄土不埋人为好，尊卑贵贱，老少咸宜。
一抔之土安在？
惟心尔。

附记：清明作为节已经有好多年不时兴了，后来总算又有了合适的位置，前年国家将清明定为法定假日，也是合适之举。清明节，主要还是生者慰藉自己。前段时间正在写过往的一些事情，此为其中一节，借清明之际，以此纪念我去世的三位亲人。
2011、4、2

再记：《清明，抔土安在》一文系《抔土安在 魂兮何归》之一部分，系八年前旧作。乃感于有时间扫墓了，却没墓可扫。心戚戚焉，故述文悼之。
三年前家母辞世，寿至九八，安葬母亲骨灰时，为家父立一衣冠冢。说是衣冠冢，其实既无衣也无冠，能值几个钱的衣物，早在半个世纪前的饥荒岁月中变卖，余者也是人亡物失。

衣冠冢，立之，无非是心之所系。荒野孤魂，有穴归兮，吾辈子孙，有茔向兮。
呜呼！逝者何知？生者自是耳。


山　茅　于己亥清明

@鱼子 2019-04-08 15:53:08
拜读，感人
-----------------------------
感谢来访，问好

@关中马 2019-05-19 21:44:15
周日支持！
-----------------------------
周二致谢

@zgsxsltsj 2019-05-23 13:35:35


-----------------------------
下午好

@关中马 2019-05-26 08:08:03
周末支持文友！欣赏佳作！
-----------------------------
周一好

@海上的一滴水 2019-05-27 21:02:42

-----------------------------
文友上午好

谢谢文友

@罗锡文 2019-05-31 21:40:15
宜宾朋友的作品，得支持！
高县的猪儿粑，双河的豆腐，还记得。
-----------------------------
感谢文友支持

@孟柳云絮 2019-06-03 09:26:24
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信任
-----------------------------
能如此，最好

@涵薇昕颖 2019-06-04 19:41:52
实在忍不住出来冒个泡泡
-----------------------------
欢迎

文友端午节好

@海上的一滴水 2019-06-19 15:29:42
支持
-----------------------------
文友好

@海上的一滴水 2019-06-22 11:29:25
周末愉快
-----------------------------
文友好

@疯子XXX 2019-06-22 17:50:23
周末问候，跟帖拜读
-----------------------------
文友好

@疯子XXX 2019-06-24 06:22:19
早上好
-----------------------------
晚上好

@疯子XXX 2019-06-26 18:03:22

-----------------------------
文友好

@疯子XXX 2019-06-27 16:39:33
拜读，支持
-----------------------------
文友好

@贰拾叁划 2019-07-03 06:04:28
文友好
-----------------------------
谢文友

谢谢各位文友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