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之所以被称作火炉，并非因为绝对温度最高，而是热得不分昼夜。早晚几无温差，加之湿度又大，是热且闷的“桑拿天”，感觉上就格外难熬些。好在空调已基本普及，又有商场、人防工程等对大众开放。精打细算一辈子的老人们清早出门，带上一杯茶水，约上几个老伙计，在商场里坐着聊天，既享受免费清凉，又能旁观人群的热闹，是为现代纳凉法。没有空调的年代呢？那就得到外头乘凉了。

是日落时分，天气依然热。西天残霞褪成暗紫，东边却是一种淡淡的青灰色，隐着一轮同样淡色的新月。估摸着各家都已饭罢，二伯父便慢悠悠地提来一桶水，泼地。暑气还留在水泥地面上，一勺水浇下去，仿佛都能感觉到蒸腾的白汽。要想凉，得浇两次，才能把这热腾劲儿逼走。泼完了，两位堂兄把祖父的竹床抬出来放在正中，父亲则搬出了电视机，一边横七竖八地拉着电线，一边警告我们这些扛着席子抢占地盘的小孩莫乱跑。等到上头这些仪式完毕，一家老小陆续出屋，纳凉也就正式开始了。

这么回想着，就又瞧见那时的院子，好像只要闭上眼再睁开，它就会神奇地出现在眼前一样。门前水泥地是乘凉众的主要活动场所，往前是祖母的菜园，种些茄子、辣椒、小白菜。矮藤上吊着丝瓜，竹架上挂着葡萄。蛐蛐、蝈蝈和其他不知名的鸣虫在地里叫得放肆，却很难捉到。西侧有个挺大的花园，里头一株老玫瑰，花时一树能有上百朵，深红的花瓣像丝绒。桂花跟芍药都是后来种的，也有牡丹，却始终没见它开过。倒是凤仙、鸡冠、紫茉莉、夜来香这类小草花，不用人管就长得满院子都是，也香得满院子都是。东边种着一株腊梅，正在堂姐窗下。又有一个小花坛，是我的专属试验田，撒满了太阳花种子，开起来五色缭乱，热闹极了。

当然，我们是没心思看花的。西瓜已经切好，搁在脸盆里端出来，于是一哄而上。挑瓜是伯母的事，她总能准确地找到蜜甜的沙瓤瓜。城里已经很少有水井了，乡下大舅公家里却有一口，买的瓜直接湃在井里，拿出来吃时凉沁沁的，在没冰箱的年代真是解暑圣品。我因此发了大愿，要在家里打一口井。结果没有挖来井水，却用土坑活捉了一只倒霉的刺猬。

吃完西瓜，天也完全黑下来了。若是晴天，就能看到许多星星。最好认的是北斗，“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我那时正在囫囵吞枣《老残游记》，全然不懂为何这一句会令老残落泪，只是莫名地记住了它。书也是从大舅公家里带回来的，他家有个破旧的樟木橱子，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杂书，有线装的七侠五义，画着人像的水浒、说岳等等。在我看来，那简直就是所罗门王的宝库。他本人呢，可绝不像个读书人。个头奇高，是我见过最魁梧的人，山一样的汉子；嗓门也洪亮，笑起来扬声大气。在儿时想象里，我把他和夸父联系在一起。

那年因为要看病，大舅公在我家住了好些时候。他是纳凉时最受欢迎的客人，健谈、爽朗、见多识广，一肚子掌故，却多是因果报应、鬼神宿命之类。也是他告诉我，天上不但有北斗，还有南斗。北斗注死，南斗注生，掌管着天下人的寿命。他曾说有人乘船去找黄河源，走到尽头，见一男子放牛，一女子织布。回去一问才恍然大悟，原来黄河通银河，自己见到的是牛郎织女。又说，有个墓碑刻着蝌蚪文的古墓，撬开棺材里头是一具枯骨，却有一颗鲜红的心脏，摸在手里热乎乎的。

长大后我找到了这两个让我念念不忘的故事：前者在唐传奇里，后者来自阅微草堂笔记。赤心属于一个被冤屈的女子，墓碑上的字则是“尔傥衔冤，心终不死”。想到这些故事就这样在夏夜纳凉的乡野闲谈中流传了千年百年，不免生出敬畏之情。或许鬼神也只是后世对先民的想象：开天逐日，移山填海，真实的事迹早已湮没不可考证，那些喜怒悲欢、生死挣扎却在传说中成为神迹，流传在恒久不变的夏夜星空下。

大舅公不久就回去了。因为确诊是晚期，又固执地不想在陌生的医院里死掉。他的遗愿只有一个：不要烧，怕鬼魂回来找不到身子。于是儿子赶在人们发现之前，趁黑把他葬在自家田头。据说后来他已经瘦得可怕，只剩下一把骨头，可我没有见到。他在我心中留着的，仍然是那个传奇巨人的形象：高大、健壮，走过全天下的路，知晓天地源流中的所有秘密。既然黄河的尽头是天河，那么死亡或许也并非死亡，而是一场溯源之旅。我们路过见过的那些人、那些事，曾经顺流而下，又终将逆流而上，回到最初的地方。

当年热、旧时凉。谁人道：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舒飞廉 1楼 2013-08-06 14:28:01
报应、鬼神宿命之类。也是他告诉我，天上不但有北斗，还有南斗。北斗注死，南斗注生，掌管着天下人的寿命。他曾说有人乘船去找黄河源，走到尽头，见一男子放牛，一女子织布。回去一问才恍然大悟，原来黄河通银河，自己见到的是牛郎织女。又说，有个墓碑刻着蝌蚪文的古墓，撬开棺材里头是一具枯骨，却有一颗鲜红的心脏，摸在手里热乎乎的。
老人家看过不少神话书，搜神记之类。解暑的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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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舒兄：）武汉也热得紧。

一石好，楼上好。：）

其实是想家了。虽说故园未远，但时间的距离比空间更甚，且难以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