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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残章——《鬓边不是海棠红》赏析

楼主:远山HANXIAO  时间:2020-04-08 14:40:22
作者说了:
“一九三三年的北平,是全中国最热闹的地方。这热闹和别处不同,不是灯红酒绿,十里洋场,而是一种瑰丽的嘈杂,昆曲京戏,梆子乱弹,秦腔大鼓,快板评书,任何你能想象的传统艺术都在这里融汇到一起——这是千年梨园最辉煌的舞台,也是最后一位梨园魁首商细蕊占尽风流的地方。
堂会上的一声唤,一照面,教上海来的程凤台程二爷结识了这位仿佛活在流言和传奇中的名伶,他摘下商细蕊衣襟上簪的红梅花,一笑,插在了自己西装的花眼里。双眼一闭一睁之间,已身在长生殿上。商细蕊唱,来来来,我与二爷步一回者。程凤台却道,只要你愿意,我就一直陪着你吧。两个人因戏结缘,表白的话也说得像两句戏词。后来,有风流才子将他二人的故事敷衍出来,好教各位看官瞧个明白,便是这出《鬓边不是海棠红》。”
可惜的是,从二○一○年守到二○一五年,作者断断续续地更了文,看官们期期盼盼地望断了魂,一卷长文反复细碾,却是望也不敢再望,不望却又心不甘,纠结忐忑,又爱又恨。
民国的好文,文中的好人,怎也绕不过家仇国恨的时代背景,颠沛流离的个人命运。看到作者好不容易收拾出的一个华丽舞台,中结于一九三七年三月的这一天。
这一天程凤台“净身出户”,商老板得享所愿,“只觉得今时今日程凤台才算是整个儿的属于他的,洋人说两口子是身子和肋骨的关系,现在程凤台就是他的肋骨了——这个百无一用的公子哥儿将完全依赖他养活着,拖家带口,嗷嗷待哺,拿大棒子揍也不敢跑——程凤台再也没有别处可去了!认识到这一点,商细蕊心里踏实极了,他的胸口像被灌满了蜜糖水,胀鼓鼓的变成一只大皮球,充盈到极点,再从寒毛七窍溢出糖汁来,他的嘴里能咂摸出甜的滋味,喉咙只想发出大笑,身上无一处不满足,无一处不欢喜,竟能有人让他像得了满堂彩一样快活。从这一天开始,程凤台在商细蕊心里就有了不一样的位置,他从来没有这样疼爱过一个人。”
——我们早知道,程凤台当然不是一个百无一用的公子哥儿。他十七、八岁上家破人亡,不得已接受了幼年定亲的小脚太太、范家堡的大小姐。凭着范大小姐带来的丰厚嫁妆和军阀姐夫曹司令的枪杆子,硬是在兵荒马乱中闯出了一条军火买卖的富贵险途,兼做些丝绸、茶叶的生意,重振家业且更胜从前。他出身于上海滩的洋派家庭,父亲是留学生,自己虽然只在十二岁那年旅行英法见识过洋人真正的世界,不过自幼接受的西式教育多少决定了他的做派,对人、对女人、对家里人,有着西方绅士的平等心,又有着上海男人传统的耐烦心、责任心,当然,这责任心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对商老板生出的无限疼爱之情,因为他们之间的情感在世俗人伦以外。我们已知道,程凤台对于商老板,那确实是“从来没有这样疼爱过一个人”。
看到这一天,略去即将发生的“七七事变”、抗战八年、经年内战,也许还有传说中的旧金山,略去程家二奶奶、三或者四个程家小儿女的舔犊之私,让商程的故事暂停于此刻,也许是最好的,看客们恰是“无一处不满足,无一处不欢喜”中。即使有“一处”:没有完结的憾、没有完结的痛,那也譬如维纳斯的“断臂”——惟残而更美。谁忍心看到我们的小戏子在日陷后的莽荒岁月里浮沉,谁忍心看到商程的知己疼爱之情接受俗世伦理的两难拷问!
不足五载,这五年里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肆虐横行,将满洲国改了国号为满洲帝国,挟溥仪为皇帝;国民党的军队忙完北伐忙内战,而红军经历了长征的洗礼,国共两党因“西安事变”即将开始第二次合作。这五年里,巴金在成都谱写着《家》、《春》、《秋》三部曲,沈从文著《边城》,萧红发表了《生死场》,鲁迅先生病逝于上海,还有一个著名的阮姓女明星留下“人言可畏”的遗言自杀了。
作者滔滔所叙的五十六万多字,不过是商程相识以来的“种田”生活。
商老板是梨园界数一数二的红角儿,程二爷是京沪两地社交场所的风流人物,他们的生活够精彩够纷呈,他们的情感够深入够甜味,后文如何续,如何BE如何HE,看者也替作者心疼了,为难了,所以好理解作者的缓更、难更(也许是误解,如果作者如先允诺的能持续完文,真心是要膜拜了)。
罢罢罢,还是就着这一卷残文,循着商老板的拨云清嗓,再步一回吧。

一、最美的戏子
看过不少描绘戏子的文章,有关于当下的有关于过往的,有真实存在过的也有虚拟的小说人物,有男旦也有坤角,可还就是这个小戏子——商细蕊商老板入了眼、上了心了,根本就在于商郎之憨、之痴、之疯,商郎的“天然”之美吧。一生最好是天然——都跟二爷好一样的!
看看书里的商郎吧:
扮着的商老板不用说了,北平第一名旦,倾城倾国,占尽风流。
他的戏服要最好的,“华美奢侈,红缎子上面绣着金凤凰,凤凰羽毛纤毫毕现;流苏上缀的珠子,那珠子仿佛还是真货。……另几套,有百蝶蹁跹的,有祥云团花的。蝴蝶的翅膀反映着绸缎的柔光,栩栩如生像一只活物。绣娘一定是把毕生的技巧都用在里面了,随便剪一方料子裱起来,都是一幅精致美丽的画。”
他配戏的头面、饰物要用真的宝贝,才更有感觉,更能入戏。
他的身段、做工令人绝倒。同样是剑舞,他“猛提一口气,手中秋水宝剑挽了朵剑花,回身一连十数个翻飞,剑身在灯火的辉映下银光粼粼,速度太快,化成了一张光幕。……身影就被拢在那光幕里,浓艳明黄的一抹,翩若惊鸿的。这一段有些虞姬舞剑的影子,又更有着一种不同于台上花枪的力度和煞气,像是真正杀人见血的剑法。
台下人好像都被他的剑气扫到,面颊脖子凉飕飕的。他们中间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商细蕊使剑。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妆容,服饰,唱腔,身段,再加上这一场飒飒剑舞。他们都不敢相信台上这一个商细蕊是他们所熟知的那一个“北平第一名旦”,不由得目瞪口呆,眼睛都定住了。
他们仿佛是今天头一次认得商细蕊。”
他最自傲的当然是一把好嗓子了,没有任何伴奏,“嗓音乍破银瓶一般贯透屋宇,花园里跳舞的音响被戏声盖过去。年轻人停下舞步循声而望,在这深秋的夜里,皓月当空,星子稀落,配上一把直上九天的清冽嗓子,真有一种旷然清新耳目一明的感觉。什么圆舞曲小夜曲,跟商细蕊这儿一打比,立刻就沦为混沌之音靡靡之音,不堪入耳了。也只有商细蕊的这副冰雪嗓音,才配得起明月清风,才是广寒宫里嫦娥展袖,天上人间共此一曲。”
他是昆乱不当,开箱大戏里忽而京剧,忽而昆曲,再抖一段莲花落,吼两句秦腔,又在花鼓戏里承包了刘海、胡大姐两角,一个人扮男扮女,自个儿调戏自个儿。他还拉得一手好胡琴,“手下弓弦一动,琴音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将女伶的嗓音包得密不透风”,所谓“托腔”;“又如影随形,将嗓子的不到之处节节填满”,是为“随嗓”。“短短十句西皮流水真如流水似的漫淌而过了”,那真不是一般的好!
最难得的是孜孜求新。他“恣意灵巧的性情是四方戏台拘不住的,而唱戏又是最讲究规矩的事情。所以商细蕊改旧戏,编新戏,背了一身骂名也要勇往直前,不可不说其实是他性格里一种叛经离道的因素在作祟。”冒着被人泼茶水、砸场子、同行忌毁的风险,硬是一次一次排新戏,改旧剧,领一时之风骚。
他是真爱戏。在被曹司令拿枪逼着脑袋做选择时要唱戏。在台下“打得热窑似的他还有心情唱戏,唱得专心致志,旁若无人”,是个戏疯子。爱戏的他其实更喜欢听人家唱戏。对待同行中的先贤高人,那是个资格的脑残形象,“又乖又老实”,虚心求教;对待同时期的名角同好,他不计名利帮衬合作,只想着共同排演好戏;对待有天赋的后辈,他鼎力救助,毫不藏私地授艺,一手培养造就了另一个梨园名角小周子,为其取名周香芸,香满天下。
戏是商细蕊的命,是他“天命所在的事业”!

多才多艺、风华绝代的商老板,“追捧他的票友多如繁星,前胸贴后背挨着排,能绕着北平城转上两百圈,因此便……捧成了一轮海岛冰月——高高在上挂于九天,银光普照,可望不可及。”书里大手笔地描写了商老板的艺术才华,又通过众多人的眼睛、品评,为我们全方位地呈现了商老板这个“百年一见的活宝贝”。
在戏剧大咖杜七杜教授眼里,商老板是他的缪斯,他可以俯身伺候他脱鞋试袜,可以为他争气出头,可以在报纸上使用多个笔名为他骂战,自封为“商郎门下走狗”,全不顾他家杜老爷子前朝探花、太后御赏的脸面。他承继家传的全部才华只为商老板倾囊,六年四个新剧本,全为商老板量身打造,惟有商老板才可以唱他写的剧;一代名伶、京剧泰斗侯玉魁侯老板,抱着对传闻中商细蕊小后生的种种成见,真见了商细蕊本人,因为他“老实和乖,态度已然不知不觉软化了”。再见到商细蕊扮着的王宝钏,“足足一震,觉得对面站的真是一位贞烈淑女,连带自己也真成了薛平贵。这一段词对气息和口齿的要求很高,一不留神就吃字儿了。商细蕊真是好,每一个字眼都是饱满洪亮,轻轻巧巧地从嘴里吐出来,气定神闲。他是真的名副其实,唱演俱臻。就连侯玉魁也完全挑不出不足之处。侯玉魁都有点儿迷了。”两个人后来成为忘年之交;在曾经的昆曲头挑原小荻那里,京剧名角商老板唱昆曲《牡丹厅》,只“一句道白:‘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真个儿念出了一片春光绚烂……道白念好了,用不着唱,意境也就出来了”;而胡琴名宿黎伯,“从商细蕊身上,分明地看到了过往的影像——那些传奇的,辉煌的,贯穿了朝代的更迭,独树一帜。曾经的黑白影像被商细蕊所覆盖,像撕开旧梦的一束亮光,简直灼痛了……老眼,酸楚得要落下泪来。”同行之外,商细蕊的戏迷遍及中外,男女老幼,富贵贫穷。在“胡记面馆”的店小二和泥腿挑夫们眼里,“商细蕊的身份,那是金銮殿养的鹦哥——高贵人的玩物。难得他是这样的性子,常常飞入寻常百姓家,与人嬉笑亲近一回,真让人不知怎么稀罕才好了”;而在程凤台程二爷眼里,商老板仿佛还载着长生殿里杨贵妃的魂儿,“一点一点洗净铅华,从一个浓彩重墨的戏子变成一个眉清目秀的朴素孩子,整个人有一种破茧而出的洁净和真实。”
让我们紧着程二爷的眼睛,看一看商老板的庐山真面目吧。

相识之初,程凤台看商老板,“是唱中国戏的男孩子,从小扮着戏本子里的前朝古人,周身袅袅的风流古意,很典雅,很清新。”相处半个晚上不到,他看到了商郎之憨——他不晓得“梵阿玲”是小提琴,当作了杜七远赴法国追求的姑娘的名字,闹了个大红脸,也不以为意,“回忆了一番,摇头说:‘那个不好。弦太沉了,一点儿不敞亮,托不住嗓子。’他叹一口气:‘杜七是白跑一趟了。’
程凤台不懂他说的这一句行话,笑微微地看着他,心说这真是一个好玩儿的逗趣儿的小戏子,而且还有那么点缺心眼和呆气。”
商细蕊坐在程凤台旁边看打牌,“嘴巴里哼哼唧唧依依呀呀的……原来是在唱戏,真叫个曲不离口了……他的手还在桌子底下比花样,”是个戏疯子,还是个痴情的。对亦师亦母的师姐蒋梦萍,有着无关风月初恋一般的少年情怀,当作了人生第一个知己,只想和师姐一块儿唱一辈子戏。当师姐得遇良偶“弃”他而去时,他难以接受,固执己念,“只知道顾着自己的心。开膛破肚把整颗心赤裸裸热烘烘地交给一个人,倘若那人没捧住,摔碎了,他就要发疯。”也前前后后发了好几次疯,所幸程二爷来捧住了。
商郎是美的。冬天的商老板,“穿着绛紫色的锦缎皮袄,袖口领口上翻出一圈细细的狐皮绒毛,富贵雍容的,衬得下巴尖尖,小脸白润,像个地主家的小少爷”;春天的商老板,“在约会那一天,手里拿一把折扇,穿一身石青色绸褂……带着羞涩的微笑,慢慢从巷子那头走过来,走在熏风和柳絮里,很像一首诗或者一幅画——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夏天的商老板,光了膀子在自家院子里练功夫,“整个人沐浴在花雨里,年轻细瘦的身姿矫捷又优美,像涤荡在风中的一条白绸”;秋天的商老板,“细细瘦瘦的一抹月白身影,落了霜的新柳儿一般清俊灵秀”……美不胜收。
商老板不识字,没有文字的开蒙,也没有受到文字的荼毒,他全部的人情道理都是从戏里来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在他的戏里活着。他是“把戏唱到骨子里去的人,活的都是戏中的道理,大是大非的观念意外地正,丝毫未被梨园行纸醉金迷的气氛所沾污。”
他“心眼干净,心眼里不见财势,对人也就没有高低之分”。在他眼里,“人虽不分贫富贵贱,大约还是可分为四类:懂戏的和不懂戏的,捧他的和不捧他的。懂戏又捧他的是为知交最高;懂戏却不捧他的可敬不可亲;不懂戏而捧他的可以闹着玩;不懂戏也不捧他的,那就是芸芸路人,谁眼里也没谁了。那些泥腿挑夫们不甚懂戏,听个嗓子,瞧热闹玩的,因此在商细蕊眼里,竟与麻将桌上的老爷太太们属于一流人等,而且比老爷太太们不怕得罪,他自然喜欢。”
商老板是出了名的散财童子,挣钱厉害,疏财也大方。他自己“也就舍得在吃和戏上头花点钱,其他方面能免则免,很简朴的……日常最大的打扮,无非就是头发上擦点儿油,换一件新衣裳,拿一把好扇子。可是因为相貌秀美,只要稍微一打理就格外的姿容焕发,又清朗又秀气的,像一个玻璃人儿”。和小来丫头两个人住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原是宁九郎的房产,本来是很敞亮别致的。到了商细蕊手里,商细蕊从来想不到要去修缮它布置它,院子马上就沦为一所普通的民宅”,且“屋子里也是一件多余的摆设都没有,空空荡荡,四墙落地”,方便他下雨天在屋子里练功。院子里唯一的亮色是“正中一棵骨骼峥嵘的梅树”,是从紫禁城迁来的——这梅花在他眼里是随着四季变换、日光起落有着色彩变化的活物,他曾携“伉俪”程凤台合影树下,自题“百年好合”。
商细蕊最难得的是真性情。他本身是“上天精心雕琢的一件艺术品”,落在了梨园这个圈子,打小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也承受了这个圈子里所有的原罪和污秽。他是真正的“出淤泥而不染”。五岁被师父商菊贞买来收作义子,开始学戏生涯,经历了所有学戏人的淬火涅槃。由于他天性倔强犯楞,从小挨的打更比别人多许多,师父“商老头儿提着根大棒子满街追着他打,要把他打服。打了这么十几年,儿子还没服,老子先死了”。从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代名角,商细蕊因为天赋出众,身边师父、师兄弟姐妹们也很照顾他,所以并没有过得很苦,那些个为学戏所挨的打都属皮外伤,他没有丝毫的童年心理阴影,也养成了天真烂漫的个性。他只是好戏,真的喜欢戏,为戏“受的那些寻常人意想不到的委屈——小时侯练功之苦,比下地狱还苦,全身的筋骨都得抻开了揉碎了塑个新人,还要每天挨着义父的痛揍。长大以后,忍受戏迷的骚扰,权贵的亵狎。在台上唱戏本来是最开心最省心的时候,然而但凡唱岔了一点半点,座下真有骂着姥姥把茶壶飞上来砸人的,这还不算,一下台就是义父的一记大嘴巴子,能把人脑浆拍出来。给富贵人家唱堂会,十回有七回就等于进了狼窝,被强留下过夜是常有的,院门一插上,不愿意就不让走了。来自同行的诋毁污蔑,从来没有间断过。泼粪登报贴大字报之类的手段,也正是经受过之后,从同行身上学得来的。商细蕊从来不和人提这些,便是程凤台他也不说,说起来自哀自怜显得矫情。三千梨园子弟都是这么过来的,展目所见,不独以他为苦,不值得抱怨。”他默认这个圈子里的潜规则,从不避讳场面上的赔笑应酬,乃至皮肉相授。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健康少年,他甚而会自得其乐,活得恣意坦率。在与程凤台相好后,商老板作为唱着传统戏的中国人,固有着最朴素的贞烈观,在曹司令威逼他重温旧梦时会不要命地拒绝而挨打,结果程二爷看见那些伤痕后立马去找曹司令摊牌差点挨了枪子儿——他两个都是真性情。
这么一个天然美,天然呆,“文武昆乱不当,六场通透”的天才少年、山东小子,真是最美的。

楼主:远山HANXIAO  时间:2020-04-08 14:40:22
二、最美的情感
有人说,爱情是人世间最美的花朵。如果要以一种自然界的花草比拟,也许最可形容的不是玫瑰,而是昙花。开在最暗里最美的一刻,短暂的绚烂后没有芬芳留下,惟有黑白的记忆长存。其实,正如没有一朵花是真正相同的,最美的那一朵永远开在彼岸。
商程的情感之美不在爱情,而是那一种疼爱珍惜的知己情谊。
记得看《红楼梦》,最先很不待见宝哥哥,不理解为什么那么一个脂浓粉厚的公子哥儿可以称作情圣。随着年龄渐长、涉事日深,才能够慢慢领会宝哥哥那一份温柔妥帖之情的难得。程凤台是有着宝哥哥的潜质。他在弃学之前上着文学鉴赏的课,骨子里有着罗曼蒂克的情怀。家中最爱的是三妹妹察察儿,因为她“陪他熬过了人生最为抑郁恐怖的少年时期”,所以一对膝盖上抱坐着可以抱到妹妹十三岁,且人前人后不避。他对人有着本性中的热心肠,爱做些打抱不平的小事儿,可以两次为初相识的商老板解围,可以为常之新、蒋梦萍夫妇出头,可以不计嫌隙地帮助小周子,可以为小舅子的荒唐事应下责任照抚下堂的情妇并甘为奶爸受其差遣(如此才被程二奶奶误会,“逐”出家门)。程凤台的确是一个温柔热诚的男子,长得也漂亮,所以在最初,其实是商老板先认得了程二爷。
两人都是流言中的话题人物,不见其人先闻其名,因为一个程美心,幂幂中似乎多了一丝牵绊。程美心是程凤台的亲姐姐,是曹司令的大老婆,曹司令一度圈养过商老板,所以程美心和商老板有着夺夫之恨。也因为程美心,北平的社交圈子里,“众人都晓得程美心与商细蕊的夺夫之恨,也晓得程凤台的匪气和商细蕊的疯劲儿,唯恐一个不慎,二人戗巴起来不好收场。故此无人敢让他们相见,即使同处一地,也有意的隔开他们”。又因为商老板“退了妆,就只是个沉静清秀的少年,因为年轻,面上还略带两分圆润稚嫩的女相,穿的衣裳都是半新不旧的素色长衫,很不起眼”,程凤台几次与他檫肩而过竟不识。但是,商老板认得他,“听他与人打趣,高声说笑话。他走到哪里,哪里就热闹起来了。一个男人,无事也带三分笑意,两只眼睛里烁烁诱人的精光,比戏子还要戏子,像靠脸吃饭的那种人。”
两人头一回打照面,是在汇宾楼,程二爷应酬着生意伙伴的要求陪同看戏,看的是商老板的《贵妃醉酒》。这是一九三三年深秋,商细蕊十九岁,程凤台二十四岁。
程凤台眼中的商老板第一印象,“一身浓艳的贵妃妆扮,头上的珠宝闪得人眼晕。……五颜六色的,看上去很瘦小”,他同时还看到了戏园子里看戏人的疯狂,敏感认识到商细蕊作为戏子、红角儿“三千宠爱在一身”,而那宠爱的实质“戏子和妓女是一层的人——不是人,是玩意儿,有钱就能随便揉搓的玩意儿。”不能不说程二爷果然是个天生多情的人,他受过西式教育有着平等理念,对红戏子的身份悄然起了别念。正遇上贵妃的铁杆粉丝为着商老板改戏文为难他,于是热心肠的程二爷出手救美了,“几步奔上去掰住疯狂票友的肩膀把他拉下来:‘这位先生,不要激动,有话好说。’
疯狂票友眼睛都红了,指住商细蕊回头怒骂:‘这婊子糟蹋了杨贵妃!’
以前总讲笑话说替古人担忧,今儿还真遇见了。杨贵妃死得骨头都烂了,千载之下,居然还有人挺身而出护卫着她,若是贵妃娘娘芳魂有知,准要感动得哭了。程凤台笑道:‘不是吧!一个戏子怎么能糟蹋到杨贵妃?糟蹋杨贵妃的,明明是她那个扒灰的公爹!’
程凤台这张嘴,都什么节骨眼了还火上浇油的和人开玩笑,不是找揍么?疯狂票友怒上心头,咆哮一声举拳就打。程凤台腮帮子上重重地挨了一记,嘴角被牙齿磕破了,在下巴上淌了蜿蜒的一条血迹。他是念书人生意人,从来不会打架,但是他够狠够野,手边不知摸到个什么东西就朝人砸过去,快准狠,打得疯狂票友破了大动脉似的鼻血狂喷,溅了程凤台一身。”
与此同时,商老板还在台上专心致志地唱着,“不知道是唱给谁听的,这样的旁若无人。程凤台似乎领略到他当年登高一唱的倾城风姿了。
商细蕊,这个就是传言中的商细蕊。
果然够劲儿。
戏唱完了。商细蕊对台下屈膝福身,是旧时女子的常礼。程凤台拍着巴掌,学着戏园子的规矩,大声的给他叫了一句好。”
同时节商老板对程二爷的印象,“何止瞧见你打架,打你嗑瓜子那会儿我就瞧见你了,一晚上嘴巴挎哧挎哧就没停过。后来还叫小姑娘拿东西打我——看在你最后救了我,这些就算了。想到这里,商细蕊忽然心里一凝,微微地皱起眉毛,目光定在程凤台的身上。他唱戏向来有一种目空一切天地虚无的劲头,当年在平阳城楼,下面枪炮震天他都有本事不闻不见。今天是怎么了?程美心的弟弟有什么可看的呢。”
——两个人是有着莫名的吸引的。
戏完后程凤台带着妹妹察察儿来后台给商老板道歉,察察儿之前捧戏扔戒指的时候扔得太准了,一下子砸到了商细蕊的眉骨。两个人在后台正式见了面。
“程凤台对商细蕊更是在流言蜚语中熟透了,眼睛在他的大襟中衣上溜了一圈,有种在看古代女子更衣的错觉,很禁忌,很招人。平时听了太多的闲话,今日一见,对商细蕊就格外的有兴趣。”
因为程凤台打架外衣撕坏了,商细蕊借了自己的外衣“捏着领子抖开衣裳,服侍他穿上。
‘二爷莫要嫌弃。’
程凤台心中一动,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风流诱惑的神气。自小到大伺候他穿衣的女子数不胜数,佣人情人和场面上调情的人,今天竟有福气让杨贵妃伺候他一回。穿上了衣服,他回过身来,商细蕊便又低眉顺眼地替他整理服帖了领口,像个穿着睡衣的小媳妇在清晨给丈夫打理行头,温柔仔细,含羞带臊。他一眼都没看程凤台,程凤台却低头打量着他。脸颊上两片狭长的胭脂,脂浓粉香,眉睫如墨,云鬓上面贴着几枚亮晶晶的仿宝石玻璃片。其实上了妆的戏子,瞧上去都是一个模样,不见得商细蕊就更加别致一点。程凤台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他个什么劲儿,怎么就挪不开眼了,他甚至觉得商细蕊贴身服侍他穿衣服说不定就是在引诱他,风月场中是有这种手段的,假意碰翻了酒泼在人家身上,然后贴近了眉目传情。虽然商细蕊不像是。商细蕊的眉目端庄坦荡,一点眼风都不漏。
商细蕊确实不是。他只是感激程凤台的侠义心肠,心里过意不去,借件衣裳给他穿,再没有别的意思。”

商程的初次会晤有着戏剧性,还有着矛盾的印象,当然主要是程凤台所看、所感受到的,台上的商老板“声音敞亮明润,婉转如莺啼”,台下的商细蕊“讲话的声音虚浮而沙哑,空洞洞软绵绵,仿佛病人一般中气虚弱,和台上是两码事”。从声音到外貌,从外貌到内里,其实还有更多的矛盾印象,更多的颠覆印象,更多的情不知何起、何深……

再一次邂逅是在几日后的黄家堂会上。“程凤台瞥见池塘对面的花厅里坐着一个穿白色褂子的年轻人,文雅清秀的,远远看见程凤台,含笑点了一点头”。程凤台不识,听小舅子范涟介绍了,难以置信“那天我看他,他一举一动就像个女人,眼里的那个神气——活脱脱的是杨贵妃。今天却变成了个小书生。”
这个小书生“手腕在程凤台手里,才一点点细,微微的发凉,像玉做的肉。他的脸上的表情也是凉润的,有时候心不在焉,言语缓慢,丝毫没有流言中的魅惑气息,简直比范涟盛子云这些个正经大学生还有书卷气”。也有可回味的,“听商细蕊唱戏,有种微妙的乍遇故人之感,觉得很亲切。”
为着商细蕊被一伙热切的年轻学生磨着唱戏不放,程二爷再度救美了,用的是一贯的流氓招数——将商老板安于麻将桌旁当个Luck Star占着不放,难得商细蕊果然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还高高兴兴地被他调戏——“小戏子憨厚浑愣,一逗就乐,实在是很可爱的。”
这一节有段非常美好的描写:
“程凤台带他穿过花园穿过小桥,来到池塘一块僻静的地方,笑道:‘商老板可真顺着他们,唱了一个多钟头,我听着都替你累得慌。’
商细蕊微笑着要说什么,可是喉咙一歇就起不来了,皱眉哽了一哽。程凤台摆摆手:‘你别说话。我也是逃出来的。我们就在这里静静的呆一会儿。’一面唤来一个过路的丫鬟,微微笑道:‘劳烦姑娘,给弄一杯热茶过来。’不多会儿丫鬟端来了热茶,程凤台亲手接过来递给商细蕊。商细蕊从来不吃外头的茶水点心,唯恐有人下了料害他嗓子,这不是他疑心病重,与他亦师亦友的宁九郎就曾被人如此这般加害过。身在名利场,不得不留神一些。可是今天程凤台拿给他的这杯茶,他无故觉得很放心,坐在石凳上慢慢喝着,嗓子就舒坦多了。程凤台捡了一把石子,站在池塘边上打水漂玩儿,月亮的倒影在水面凝结成一个发光的玉盘,被他当靶子打碎了。两个人果真静静的不说话,远处是纷闹的游乐之声,他们在这里与荷塘清风相伴,凉爽安静,反而有种做梦似的感觉。商细蕊看着程凤台月光下的侧影,暗想程美心的这个弟弟,和程美心倒是一点都不像。这样的直率,爽朗,体贴,还有侠义心肠,长得也比程美心好看……真是不错的。
程凤台忽然一回头与他撞了个眼神,笑着掂了掂手里的石子儿。”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一刻岁月静好,如诗如画。
待到局终人散,程二爷想着车送佳人,才发现商细蕊盛名之下还干着“奉陪到底”的勾当,果然是戏子呀,他“深嗅了嗅梅花的香,再深深叹了出来”——那梅花别在他自己西装左领子的花眼里,摘自商细蕊的前襟,却是那些个年轻学生为商老板打扮用的。
楼主:远山HANXIAO  时间:2020-04-08 14:40:22
这之后商程交好,可以一起打打牌,吃吃饭,喝喝咖啡,开开玩笑。在众人眼里“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虽然两人有程美心这一个龃龉梗在那里,但是只要他们不把程美心放在心上,以两人豁朗风趣大而化之的性子,最好相处不过了”。于是程二爷三公子的满月酒宴席上,专门请来了商老板唱堂会。商细蕊也拿出了压箱底的行头准备为好友程凤台好好唱一回,却不想堂会上重逢蒋梦萍——他初次情怀的对象,瞬时点燃了商老板的疯劲儿,大闹一场。搞砸程凤台的满月席事小,对蒋梦萍、常之新夫妇来说简直就是噩梦重现。此时的常蒋夫妇虽为程凤台初见,却已引为好友。程凤台本着为朋友出头,也为商细蕊解开心结的初衷,准备与商老板好好谈一谈。这时是一九三四年的四月。

香山夜谈。
程凤台为化解常之新夫妇与商老板的昔年恩仇,事前准备了一箩兜大道理,过程中又急智发挥,还顾着商老板可能再度发疯,在市区里不妥当,于是带着商细蕊来到北平城郊的香山脚下,“程凤台让老葛开着车灯在后面跟,他与商细蕊站在车灯的范围之内慢慢散步讲话。在这漆黑的深夜,四面杂草荒芜,两束雪白的车前灯照在他们身上,前面是一条绵延无尽的路,情景相当诡异。商细蕊倒不害怕,事到临头,他反而非常的好奇,屏气凝神等程凤台发话”。程凤台对商老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直闹得自己口干舌燥词穷意尽”,欲彻底解决商细蕊对师姐的这份不应当的“痴”,还做好了讲不通从此不相往来的打算。哪知道商细蕊一句“为她死都愿意啊”,让他震动了。
“程凤台有三个姐妹三个孩子,个个都是手足骨肉至亲至爱,但是哪怕是对最心爱的察察儿,程凤台也不敢说肯为了她去死这样的话。默了半晌,便觉得自己已经无比深刻地了解商细蕊。人情伦常在商细蕊这里都是个空,从来没有说通过,没有明白过。他只知道顾着自己的心。开膛破肚把整颗心赤裸裸热烘烘地交给一个人,倘若那人没捧住,摔碎了,他就要发疯。
这夜一谈,程凤台彻底明白商细蕊又可恨又可怜是什么意思。恨他的偏执狠心不现实,同时也深深怜惜着他的痴。
在程凤台心里,还是怜惜比恨多。”
这一晚,程凤台第一次送商细蕊回家,认到了商宅的大门,他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他会日日前来报到请安,甚而做起爬墙翻门的勾当。

香山一席深谈,使程凤台对商老板“感情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他真是稀罕商细蕊,被商细蕊对蒋梦萍的这份灭顶之情深深感动着——是灭顶之情,不是爱情。假如那是爱情,就一文不值。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时候,寻死觅活的就多了。商细蕊的爱无关情欲,他是纯粹地渴望占据蒋梦萍的心,是属于精神上的,纯净光明的感情。程凤台自己是个风月色痨,看穿看腻了肉欲情爱,因此对精神感情极为崇奉。再看商细蕊,眼光就彻底的不一样了。”
此后,在公众私下的各个场合里,他明里暗里都维护着商老板,因为“商细蕊,他还是个孩子嘛!”他确实是将商细蕊当成个孩子在爱护着,还是个又憨又痴的傻孩子。
“商细蕊本来就对程凤台抱有好感,香山之夜以后,好感又添了一层,并且多了许多信任。见了面二爷二爷地唤个不住,撒娇一样的。凡是程凤台说话的时候,他必要插两句话,哪怕被程凤台打趣了也不怕,两个人一句一回嘴的非常热闹,平添了许多笑料,外人这才发现商老板也有这样风趣的时候。商细蕊仿佛在程凤台身上找到了一点当年对蒋梦萍的依赖之情,他朝思暮想的,来自于长者的无限宠爱。程凤台也不负他的心,遇到点琐碎人情,请程凤台帮忙出面,程凤台总是笑道:“这个事,别人来说不能够,你商老板开了口,那还能有二话吗!”一面扶着商细蕊的背,请他赏脸吃顿饭。走货的时候,程凤台看见好玩的小玩意就扣下两件,只留给商细蕊和察察儿玩,至于自己那三个儿子,他是从来想不到的。”
那个时候,“程凤台确实是纯粹地怜惜着商细蕊,没有别的用心。至于这份怜惜在半年之后突然变了味,那似乎又是命中注定,天意难违的事了。”
这个命中注定的一天是在一九三四年的初冬。

这一天,程凤台先在商会会馆里狠狠出了下生意场中的恶气,又在小公馆的情妇身上狠狠泻了火,顺带狠狠“调戏”了小舅子,“高兴得精神百倍的,精力没有用完”。想着去舞厅逛逛,中途路过商细蕊搭台的清风大戏院,就转了心思“把舞厅扔了,从小黑巷里摸到化妆间去找戏子玩儿。”
这一晚上演的恰好是《长生殿》,是“商细蕊和杜七改了好久的戏本子,把长生殿三天的戏文撮其要删其繁,再三精练,填补了一些不足之处,凝聚成四个小时的一出精华,是商细蕊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
在文艺青年盛六公子不情不愿的陪伴下,从不懂戏的程凤台,看见商老板“扮演的杨贵妃上得台来,把眼角一挑。
一个好的戏子,不止身段唱腔,连眼神里都是娇媚都是戏。他也不知道商细蕊平常那么一个天真糊涂的孩子,扮上妆以后,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举止神采具有深刻的内容,像是在这世上活了很久,经历过无数的人事了。
商细蕊在台上慢慢唱慢慢演,非常的投入,力求把最完美的一面展现给程凤台,还他的包涵之情。
程凤台在盛子云的指导下,仿佛有点明白了,不用解说也能连蒙带猜听懂一些。字字句句听在耳里,落在心里。然后渐渐收起漫不经心的笑,皱了点眉头,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是入了戏,入了商细蕊的戏。
人生中仿佛还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一梦一生,一生一梦。商细蕊像一只千百年前穿越时空的妖精,载着杨贵妃的魂,亦歌亦舞,踽踽独行,把人生百态世道变迁徐徐道来,岁月都在他的袖子里。一抛水袖一声叹,演的人痴了,看的人醉了,演的人不知自己身在戏中,看的人不知自己身在梦里。程凤台化身在一个旧而浓艳的世界里,追着商细蕊的背影走下去走下去,一路走过了长生殿,马嵬坡,走过了北平的城墙和南锣鼓巷,有金戈铁马,有纸醉金迷,周围穿梭的是幽魂一样的人,他与他们擦肩而过,最后走进一片白或者一片黑里面,被时光吞噬掉,片羽不留。
这不是能被言语所形容的。
程凤台默默坐着,神魂出窍,荡游千载,内心中沧海桑田瞬息万变。又觉得十分麻木,麻木得连自身的存在都感觉不到了。他讲不出这戏好在哪里妙在何处,只知道商细蕊把他的魂儿都给唱飞了。要是早些年,放在他的学生时代,他能像盛子云一样写上几万字的评,从艺术人文的角度来琢磨这出戏。但是现在说不出来了,他的人生阅历使他在震撼面前,反而变得沉默和笨拙,无所动作。
商细蕊谢座退场落幕,台下的灯光大亮起来,他朝程凤台看过去,然后表情一动,刹那惊奇。
盛子云站起身,热烈地为商细蕊鼓掌,激动道:‘二哥,我要去后台看看细蕊,你先回去吧……二哥?’他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停了掌声,人也呆住了。
程凤台说:‘哦。你去吧。’
盛子云只惊异地瞧着他的脸:‘二哥……’
程凤台拿手一摸,满面的泪迹。他掏出手绢来擦了把脸,说:‘没事。灯亮得刺眼……我有点醉了。你去吧。’
他是醉了,这一回,醉得厉害了。”

这一晚,台上的杨贵妃没有醉酒,台下的程二爷醉在商老板编织的戏梦人生里了,从此泥足深陷,但愿长醉不复醒。
这一晚,“北平的第一场初雪,天上墨黑,地上清白,一个阴阳两极的分裂的世界。程凤台双手插在衣兜儿里,往锣鼓巷的方向慢步前行,老葛按了两下喇叭请他上车,他置之不理。老葛不知他又受了什么刺激发了什么毛病,也不敢惹他,把车速调到最慢,跟在他后面缓缓地爬。
商细蕊在后台一边卸妆一边听盛子云夸奖他,每次戏散了场,盛子云都有一车的溢美之词要同他讲,眉飞色舞的,比他这个主角还要兴奋。
商细蕊却不住地往门口张望,等不来程凤台,忍不住打断他:‘二爷呢?’
盛子云说:‘他先前好像喝过酒了,台上灯光一亮,刺得他直掉眼泪。现在还在位子上缓着吧。’
商细蕊想到谢幕的时候,看见程凤台满脸的泪痕,他那表情好像不大对劲,仿佛强忍着深深的痛楚,看得商细蕊心里一骇。这绝不能是醉了。商细蕊抹净脸上卸妆的清油,跑到台前往座儿上看,座儿上空无一人。不告而别不是程凤台的作风。商细蕊心中疑惑,不管盛子云还在身后叫唤,马上点了一盏风灯从黑巷子里追出去找他。追到巷口,正看见程凤台在雪中漫步的背影,那背影似有千万种情绪沉沉缭绕,让人惊扰不得。
商细蕊没有再追上去,挑灯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想喊住他,有许多话要问他,问他今晚的戏怎么样,有没有看明白,是不是喜欢。可是商细蕊又隐约觉得,什么都不必多问了。雪越下越大,等程凤台的身影消失在雪雾里,商细蕊也就回去了。
程凤台在雪地里步行了小半夜,老葛开着慢车,白跟了他一路。”
好似白茫茫大地中的一点灵犀,商程之间要发生点什么的终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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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凤台因为商细蕊的一出《长生殿》而大醉不醒,一连几天魂不守舍沉默寡言。也不出门寻芳会友,也不出门打牌谈买卖,什么事情都兴致缺缺。在家里抽抽香烟算算账,唉声叹气,呆呆怔怔。或者抱着三妹察察儿在干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他迥常的表现委实吓坏了二奶奶,叫来弟弟范涟一番打听一番训斥。范涟人精儿似的捕到了商程之间的微妙,只提醒姐夫别鬼迷心窍,自投罗网,那商老板岂是好招惹的。
“世人都知道商细蕊是个半疯之人,痴狂起来要闹得人身败名裂为止,很不好收场。所以人们观赏他议论他,把他远远地供在戏台子上,就怕他凡心一动,又来搅了天地三界。商细蕊纵有千百拥趸,也只有程凤台敢真正地爱了他。”程凤台坦白道:
“‘我觉得,商细蕊,他心里有东西,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的。他是真正从书里戏里走出来的人。’
‘我不是说他唱得如何,那我不懂。我的意思是……他的灵魂很有质量,是有思想,情感丰富细腻的。不是只凭一条嗓子的戏子。与他相比,我甚至觉得咱们都是些酒囊饭袋,行尸走肉了。’
范涟觉得他忽然变得非常文静,有些少年时候的腼腆气质。其实程凤台过去是这样的,后来做生意,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历经浮世三千,才渐渐流氓混账,油嘴滑舌起来。在遇上某种触动心灵的事情时,他就回归到这一部分性格里去了。
程凤台道:‘过去还不明白怎么文人墨客不好好做学问,都爱亲近戏子。经过商细蕊,我是懂了。舅子,不瞒你说,我啊……’”
他啊,是执迷不悟了,虽然知道自己“对商细蕊,名利色相一无所图,只是心里珍爱,那便前途未卜,吉凶难测,他现在就是喜欢这个小戏子了,喜欢得寝食难安,非得握到手里捂一捂。至于以后会有什么麻烦,那就不管了。”他是个行动派,于是收拾妥当,待夜戏散场后直接接了商老板去吃夜宵。

“二人坐在昏暗的咖啡馆里,程凤台给商细蕊点了巧克力蛋糕和果酱西饼,自己只要了一杯咖啡。商细蕊大勺大勺地挖着奶油,胃口好得惊人。程凤台就抽着香烟看他吃。
商细蕊舔舔勺子,说:‘那天二爷怎么走了。叫我好找。’他抬眼看着程凤台,唱戏的人眼锋练得很足,在这幽昧的光线里,越发的黑白晶莹,明亮美丽,‘那出长生殿,二爷可还满意?’
不提长生殿便还罢了,提起长生殿,程凤台是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商细蕊话头一勾,程凤台就把按捺了几天的评论洋洋洒洒,声情并茂地发表出来。讲这出戏是如何的动人,如何的绝妙。他的口才非常好,大学里的英国戏剧也没白念,大约是夸得十分在点儿。商细蕊又惊喜又感动,抚掌叹道:‘我也极其喜欢这节…… 是啊,那句唱词,只有二爷注意到了。’
商细蕊虽然内心苍凉空旷,是一只在戏里纵横过千年的妖精。但是在现实为人方面,他还是个浅薄的少年,渴望得到众人的欣赏,热情,追捧。程凤台把他从戏到人无比煽情地品评了一遍,每一句都正中了他的心坎儿,这就让他有点儿晕陶陶了。
商细蕊带着笑喝了一口咖啡,苦的麻舌头,往杯子里加两块方糖,等糖搅化了,他却不打算再喝了。他一心一意的在听程凤台讲话。程凤台这人看似吊儿郎当没个正谱,感性起来的时候,竟又是另一个模样,出言成章,浪漫动人,抽着烟,皱着眉毛,眼神很深邃很忧郁,像个话剧里的游吟诗人,有种深沉飘渺的气质。
商细蕊从来没想过程凤台这样的摩登先生会喜欢他的戏,而且喜欢得这么深。这已经超越了惊讶的范畴,简直可称是奇迹了。
程凤台说:‘过去我老觉得,哪怕演得再像,人和戏也不是一回事。怎么到了你,我就觉得是一回事呢。’
商细蕊说:‘因为我是用魂儿在演啊。’
程凤台抽一口烟,细细品味这一句话,把商细蕊的人和戏糅合重叠到一起来琢磨。商细蕊说:为了师姐,我死都愿意啊!然后戏里的杨贵妃就吊死在马嵬坡了。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拥有千重万重的锦绣繁华,末了心爱之人救不得她,要她独自赴死;商细蕊艺声隆盛,辉炳梨园,也有着千万重的锦绣。可是亲爱的人抛弃了他,把他抛在红尘滚滚之中,让他一个人形影相吊。这么看,商细蕊和杨贵妃,其实是一样的。
想到这些,程凤台心里一热一颤,有点坐不住了,望着商细蕊的眼神里饱含着痛切和热情,就像在香山的那个晚上那么正襟正形,不过更多了一份温柔。
这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一点,窗外雪雾茫茫,咖啡馆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和一对洋人情侣,情侣脸挨着脸在说悄悄话,侍应生偷偷打了一个哈欠,垂着眼皮瞌睡。商细蕊随着程凤台的沉默而沉默下来,刚才双方都太热烈,一时把一世的话都说尽了,现在需要沉淀一番酝酿一番。但是沉淀的内容和戏剧无关。程凤台暗自下定了一个决心,商细蕊仿佛预感到了他的决心。一个是蓄势待发,一个是翘首以盼。二人的安静之中藏着一种骚动,使静谧流淌的时光发出悉索轻响,就像唱片开头的一段空白音,随时在等待那破空的一声。
终于,程凤台很严肃地叫他名字:‘商细蕊啊……’
商细蕊应道:‘哎。二爷。’
程凤台顿了顿,按灭了烟头,胳臂肘支在桌面上,沉声说:‘只要你愿意,我就一直陪着你吧。’
商细蕊吃不准他的意思,愣了半晌,嚅嚅道:‘二爷这是……’
程凤台说:‘我知道你一定不缺人,但我一定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商细蕊心跳如鼓:‘二爷确实与众不同。可……您怎么忽然就……’
程凤台眼里柔情闪烁,丝丝脉脉地在勾人:‘你要是杨贵妃,也得有个唐明皇;你要是虞姬,也得有个楚霸王。你现在一个人,不能算是一出戏。’
商细蕊呆呆地望着他,声音有点发抖:‘二爷这是,要做我的戏台子。’
程凤台笑道:‘是啊。你便在我掌心里,唱上一出吧!’说完这话,他看见商细蕊的眼睛里慢慢生起了一层泪光,他的话是恰好拿住商细蕊的心了。
‘那我真怕,一辈子都跳不出二爷的五指山了。’
他们因戏生情,这一番定情的话也讲得像戏词里摘的。程凤台本来还担心今晚的表白是不是太唐突了一点,后来看到商细蕊流泪哭了,才知道商细蕊等着这么一个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自此以后,程二爷认真泡上戏子,两人开始了“种田生活”,当然以商老板的戏园生活为主,程二爷那些个俗世买卖就不上着台面说了,我们可以在尼罗的民国世界里猜想出程凤台、曹司令、范涟等一干人物可能会有的故事,但我们的视线是追着商老板来的,因为我们都是商老板的脑残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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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程相识于一九三三年深秋,截至文末大约在一九三七年三四月间,两个人满打满算相处也不到四年的时间。两人不是一见如故,可是性情大大咧咧地相投,所以能够在初识时“相见欢”;因戏生情后,还很谈了一段时间的精神恋爱,在冬夜的后海边上漫步谈星星谈月亮,在良宵共枕时谈戏文谈感想;及至终于巫山共赴,真个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其实程凤台一直以来爱女人,商细蕊是还未来得及爱女人,他二人性情相投,心意相通,情事也分外和谐,却因为太过坦荡,反而没有令人生起旖旎暧昧的想象。身边人除了近身伺候的小来和死党范涟外,竟无一人当他们是情侣,更像是“一对哼哈二将”。他们各自谋生的领域不同,还谈不上志同道和,不过是因戏识人,识到了灵魂深处,是茫茫孤独中唯一的伴侣,知心人,有着最深沉的共鸣,所以是自自然然、水到渠成的情投意合,情深意重。
“程凤台大笑,捏着商细蕊的下巴,深深地看着他:‘商老板说得很对!男人总会遇到个喜欢的女人,女人总会遇到个喜欢的男人!人人都会有的,迟早要发生的,那还算个屁!商老板的情才金贵!不在商老板的戏里出生入死走过一遭,不是真懂透了商老板的魂儿,哪有资格跟商老板这么说话呢!’
两个观点扭曲而志同道合的人搂在一起放声大笑了一阵,心中畅快,充满豪情。商细蕊趴到程凤台身上肚皮贴着肚皮:‘你说你懂了我的魂儿,那得说出个一二三四的。’
‘我过去就没说过?’
‘说过了也要再说一遍!让你说就说!’
这话怎么也得从两年前说起了,程凤台遥想一番,道:‘一开始稀罕你,其实还是因为你跟师姐犯的那通毛病。’
商细蕊在那儿拼命点头,除了水云楼那几个泼货,还从来没有人肯定他过去的作为,程凤台也一直采取批评的态度。今天他这么说,倒还是头一回,商细蕊一得意就乱扭,程凤台拍拍他屁股,道:‘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吃喝玩乐跟大姑娘身边转着呢。就你在跟师姐较劲,你又不为了娶她做老婆,我就没见过那么傻帽的人。’
商细蕊听着就要呲牙了,程凤台忙道:‘哎哎,好吧。我也是见多了为着私欲名利斗得你死我活的人,从没有见过为了戏搭子义姐妹这么呕心沥血的。爱情和名利,比起这份情都逊色了。这份情干净。’
这话还算像样。商细蕊点点头,枕在程凤台肚皮上掰他手指玩儿:‘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看了商老板的《长生殿》,就不可自拔了啊!’
商细蕊啃啃程凤台的手指:‘你可好久没夸我的戏了。’
程凤台任他啃咬着手指,湿湿热热的刺痛着:‘夸商老板的戏,和夸商老板的人是一回事儿。’
商细蕊仰着脸:‘那你就夸来听听。’
程凤台笑了笑,沉默了一歇,眼睛遥遥地盯着床帐子,慢慢道:‘别看商老板没怎么念过书,我觉得商老板这心里啊,比谁都通透,比谁都有慧根。看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渡船的老翁,青牛背上的娃儿。商老板哪个都演得真。好像心里边住着好多的魂儿,扮上妆登了台,那些魂儿就借你的身子还个阳,把前世百态唱一唱。等下了戏,他们的魂儿散了,他们故事还活在你身上……商老板得是最明净最轻盈的,才能装下这些;又得是最深沉最厚重的,才能懂得这些。我看多了漂亮的皮肉,用心修炼出来的言行,才艺,性情。又精致又高雅,进退得当,知情识趣,魅力四射。就为了在上层社会里吃得开,为了行个方便,讨个好处,总之是有着一个目的。我没见过商老板这样的……恩,这样像一朵花儿,像一团火,只管自己开着燃着。喜欢看你的,你就使劲给他们看个好看的。不喜欢看你的,你也不会为了讨他们喜欢而修改你自己,违了自己的心——因为花儿总是要开,火总是要烧的,不管有没有人去看它。那么大个角儿,还能活得天然,特别难得,特别稀罕,这是真天然……’
程凤台说得磕磕楞楞,零零碎碎。商细蕊含着他一节指头,半垂着眼帘,沉静地在回味着这番话。这世上千言万语,唯你我共二三子。换个别人就说不出,换个别人也听不懂。商细蕊知道自己所有的坚持,固执,遭受过的误解,屈辱,在这一刻都值得了。程凤台把他心里的缝隙都填满了,他的一弦一唱都有人随他打着拍子,轻声相和。
‘所有人都说,商老板这样钟灵毓秀的人物,得有个良人来配。但是他们都不敢来爱你。只有你二爷赴汤蹈火,愿为良人。’”

从热烈惊艳到“过日子”的平淡,无论乱世还是太平岁月里都是一种难得的相守。岁月蒙尘,商程上面蒙着的却是一层珍珠粉。
书里有一段夹杂着小来的视角,写出了两人情感缱绻中的温暖底色。
那一晚商老板排演的新戏《潜龙记》大获成功,曲终人散后,“商细蕊卸了妆,就像卸去了一层精神,连连打了几个哈欠,泪花翻滚。程凤台看看时间,再下去天都快亮了。闲话几句后,商细蕊瞬间就睡熟了,发出轻轻的鼾声,身上戏服的雪白里衣尚未换下,贴身靠着程凤台。
程凤台捏他的脸蛋,笑道:‘饶了你了。’
这样静坐了一会儿,门被吱呀推开,那边戏子们都散干净了,小来得以脱身,看到他们两个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带微笑依偎在一起,一点点情色都无,心里就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感觉,有点想哭,就愣在那里。
这是下半夜,听着商细蕊的呼吸,程凤台也终于困倦了,叹口气:‘东西不收拾了,走吧!回家!’说着轻手轻脚用自己的呢子大衣将商细蕊裹得严严实实,打横抱把人在怀里:‘别把咱商老板冻着了。哎,可真沉……’
他这一怀抱了累累千年的戏骨,如何不沉?屋外台上台下灯火俱灭。小来在前替他掌着风灯。一条小走廊,零散落了几样戏服烟蒂和头面绒花。程凤台走得格外小心,喃喃自语道:‘嘿,这要跌一跤,小戏子就得摔碎了。’因此走得越发缓慢,像个举步踟蹰的老人每一步都这样摸索和艰辛,费了很多时候。好像他这样抱着商细蕊,已经走了一辈子那么久,那么累。黑暗里一盏浮游的灯飘在面前,更觉得人在梦中,不知所归。”
这份疼爱珍惜之情,真是最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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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人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个人过,一大家子过,孤孤单单的,热热闹闹的,平安的,动荡的,最怕的其实是百无聊赖。富贵风流如程凤台者,一不从政弄权,二不带兵打仗,尽管也做着吊脑袋跑单邦的买卖,业余的日常生活除了敷衍敷衍家里的二奶奶,顾一顾最亲近的三妹妹,心情好时逗逗儿子们,社交活动就是合着小舅子吃喝嫖赌,晨昏颠倒,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花花公子,直到他遇到了商细蕊。
商老板端的是“下九流”的饭碗,属于“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戏子”的那一阶层。程凤台慧心慧眼,因人识戏,因戏识人,借着商老板见识了中国京剧艺术的精粹,从完全的不懂行到入门、到登堂入室获得商老板知音知己的肯定,幂幂中似有天意。程凤台由着商老板的牵引,我等看客们随着水如天儿的生花妙笔,踏过了长生殿,迈出了武家坡,进入到一个绚烂的戏剧世界,感受艺术的美、人性的真、行为的善。暂时脱开了尘世的种种束缚,在戏与文字中恣意徜徉,实为精神上极大的享受。
商老板与其说是人戏不分,其实他作为梨园界的一代魁首,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就是戏中人。
他的生活“不是在听戏就是在唱戏,不然就是在说戏编戏”。单就与程凤台两个人,谈恋爱谈的是戏。与程凤台定情那晚,他回到家中,“一边解围巾一边往里走,围巾解到一半,想到这是二爷方才亲手给他戴的,手里顿了顿,脸上的笑就深了。把围巾当水袖那么一甩,鼓足一口气,在院子里当空喝道:
‘啊!妃子!待朕与你步一回者!!!’
商细蕊那金打银铸的好嗓子,虽是唱旦的,气势却胜于生角儿,一声喊破三十三层天,震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此时夜已经很深了,他这一下子,惊得东边孩子哭,西边狗儿叫,闹醒了方圆二里的街坊,屋檐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又不知哪个懂戏的,听见这一声,睡梦里惊坐而起,隔开重重院落捧他一个:‘商老板!好哇!!!’
商细蕊朝天拱一拱手,谢座儿。”
与程凤台初次同榻而眠,因为说起前世今生,他为二爷唱起了《范张鸡黍》,又唱到了《失街亭》,论起了诸葛亮太太黄月英的美丑,进而为程二奶奶挑了一曲《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生生浇灭了程二爷的旖旎杂念,两人自此又维持了一年清清白白的知己关系。
他讲情话也仿佛是说戏词,欢好中也能咿咿呀呀地唱戏,他就有这样的能耐。程凤台和他在一起,常常有时空颠倒的感受。一起坐车上,商细蕊“摇下一截玻璃窗吹着风儿开始唱戏,就唱原小荻赞不绝口的那一段念白——‘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声调拉得长长的,十个字各有各的一番高低韵味。他的嗓子那么亮,声音从窗内飘出去,使得街上行人都回头找寻这是哪里来的杜丽娘。紧接着后面的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这般,付与断壁残垣……’车窗外看去是北平绵连大片的古宅旧墙,间歇有槐树的浓绿影子一划而过。这些古老单调的街景,配着商细蕊的游园,有一种微妙的冲突感,而又很和谐。程凤台心里的感慨难以言说。与商细蕊在一起,经常会有这样今古交错,瞬息之间沧海桑田的感慨。商细蕊好像有着一种魔力,像希腊神话里的那只海妖。他只要一开口,这个世界就变了样子,一点点镀上颜色,或者一点点褪去颜色——全看他唱的是什么戏了。落在这个魔法世界里的人,不能逃脱蛊惑。”
两个人即使吵架、和好,也是好戏连连。

第一回闹矛盾其实是商老板不懂事。程凤台因为生意受挫的缘故特来向商老板告假,说是有几日不能当跟班了。商细蕊因为念着要他看自己排演的新戏,很不高兴,言语间两人就斗上了,好性子的程二爷终于第一次给商老板甩了脸子,一言不发地走掉了。其后几日两人各忙各的,结果在一家青楼上遇到了——商老板是专程带着一帮徒弟们来现场观摩学习,程二爷是循例招待他的大客户。两人原本是各在一个房间的,各不相干,期间叫杜七给瞧见了程二爷,于是惟恐天下不乱地转头向商老板告了密。
(以下为原文,不舍裁剪)
杜七走近商细蕊,笑嘻嘻地一推他肩膀,朝一边儿比了个大拇哥:“嘿!我刚出去一圈,你猜我看见谁了?”
商细蕊不爱逗这闷子,思索着打出一张牌:“哦,谁啊?”
杜七分外地幸灾乐祸,等着看他大惊失色:“我看见你家王八蛋啦!”
同桌的周香芸杨宝梨虽都认得程凤台,但不知道这个王八蛋指的是谁。商细蕊太知道了,他嘴上从不与人提,心里可一天念叨一千遍的王八蛋。一手好牌也不要了,豁然站起来撩起袍子就往外走,走到门口返回来:“哪间屋?”
杜七是看戏不怕台高,给他指出一条明路。商细蕊气势汹汹杀将过去,果真在窗户缝里瞧见了程凤台。老鸨子大概是很懂得因人制宜的道理,给水云楼那屋的姐儿们文文静静吹拉弹唱,均属艺妓之流;给程凤台这屋的姐儿显然就风骚得多了,妆化得很浓,衣裳颜色也艳。那姐儿吃酒吃得心热,解开了一粒领扣,把一段柔腻的脖子都露出来了,胸脯依旧严严实实地贴着程凤台的臂膀,她两只手也不闲着,游游曳曳像一尾小白鱼,直要钻进程凤台的衬衣里去摩挲他胸膛。程凤台不胜其扰,捉住姐儿的柔荑凑到嘴边亲了一口,然后按住小手放在大腿上,继续和师长弟弟吹牛皮。玉桃不与他们一流,只顾自己寂寞地弹着琵琶。
商细蕊听着自己脑子里噼里啪啦地断弦儿,断开的那声响,和玉桃的琵琶弦倒很像,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二话没有抬脚就踹门,那门好生结实,一踹之下居然没能破开,他脑子却醒了,转身走得很飞快,回到屋里脸色铁青坐下接着打麻将。
众人就见他来去如风的,也不知是怎么个意思。杜七非常失望,心想他怎么就这样息事宁人地回来了呢,分明看见他是挟着一顿拳脚出门的呀!
商细蕊把手头一副好牌打得个落花流水,输了两个大子,神色反而平静了点,旁边姐儿用银簪子簪了一块西瓜给他吃,他一低头,面无表情落落大方地吃了,一面洗着牌,一面撩开嗓子唱道:
——听他言气得我浑身乱颤,三年情到如今一拍两散。想当初盟誓约月底花前,说什么鸳鸯比翼在云间;说什么并蒂花开在荷塘。若把手中团扇换青锋剑,定斩下尔狗头无需多言!
那边厢的王八蛋从商细蕊唱出第一句开始,就听明白了,本还以为是谁在放商细蕊的唱片,可是哪有唱片能够那么气贯长虹还带歇脚打嗝的呢?示意玉桃把琵琶停下来,认认真真地听他唱完这么几句——哎,原来都是从戏词里检出来指桑骂槐的话!骂得好,骂得程凤台狗头发酥,乐不可支,活活给骂甜了心。真是只有那个戏子才干得出来的事儿,多有味儿,多有劲儿,多招人稀罕!
旁边师长弟弟也听出声腔了,醉醺醺地惊叹道:“哟喂我的亲舅姥爷!这不是商老板的嗓子吗?这是活人啊,还是电喇叭啊?”
玉桃抿嘴一笑:“爷听出来了,我就不瞒爷了。这只琵琶就是刚才商老板定的弦,您听着好不好?”说着很爱惜似的揉了揉琵琶的那只轸子。
程凤台脸上全是笑,推开靠着走廊的窗户,隔了那么好几间屋子,给他拍两巴掌大喊一声:“好!!!”
商细蕊听见这一声,抹着麻将牌,一晃脑袋忍不住得意洋洋。杜七也止不住大笑,笑得嘴里香烟烟灰落纷纷,脏了一裤裆。商细蕊这是现学现用,把《商女恨》里的段子拿出来隔墙骂人。他口齿那么清楚,调子那么准绰,声震瓦宇的,任谁都能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之后也无法做出旗鼓相当的反驳,还要给他叫一声好——这就是商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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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凤台含笑坐回去,抿着老酒问玉桃:“商老板,他常来?”
玉桃道:“也称不上是常来。我从苏州过来一年多了,今天头一次见到他。”
程凤台又问:“他来这里是陪人应酬呢,还是自己消遣呢?在干嘛呢?”
玉桃笑道:“您快别问了,我们这儿有规矩,不许多嘴客人的事,妈妈知道该罚我了。”
程凤台道:“你就悄悄的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你妈妈罚你,我替你说话。”
师长弟弟插嘴道:“嗐!凤台兄,这话多余问!不管是陪人玩儿还是自己玩儿,男人到了这儿还能干嘛?就是干啊!”回头亲了怀里的姐儿一个嘴。
玉桃抿嘴一笑,道:“商老板可没有!七公子带着他和水云楼的角儿们来这里说戏长见识的——那个什么新戏,《商女恨》!”
这倒是程凤台意料之中的,呷了口酒,把酒杯子跺在桌面上,扭头把师长弟弟和两个妓女搓成一堆送去床上睡觉。自己整了整衣裳,片刻也等不得了。本来现在将近午夜,喝多了点酒,被姐儿小手一揉还觉着有点醺,但是商细蕊那两嗓子,好家伙,把程凤台惊醒得眼睛比铃铛大。打开皮夹子取出里边所有的大额钞票,对折了一下塞在玉桃手里,玉桃凭着手感心里就是一跳,慌张笑道:“爷,这有点儿多了,玉桃受不起。”
程凤台半真半假地笑道:“你收着,我和商老板有点私人过节。以后他再敢来这里,你就替我雇两个姑娘挠他脸。把他挠滚蛋了,二爷还重重有赏!”
玉桃断定这是一句玩笑话,扑哧就乐了。程凤台抛下几个妓女,一面整着衣裳一面外走,走到了商细蕊那屋,门口围着好几个姐儿在那斯斯文文地扒门缝往里瞧——都是被商细蕊那一嗓子吸引过来的。程凤台向她们笑笑,推门就往里进。
木门吱呀一响,商细蕊料到他必然会来,但是他真来了,商细蕊的架子就大了,眼皮子不抬一下,打牌打得特别专心。
程凤台道:“真巧,商老板也在这里玩。”
商细蕊鼻子里哼气儿,周香芸杨宝梨见他来了连忙起身让座,程凤台也不客气,随便就跟商细蕊对面空位上坐下来:“商老板,带我玩两圈?”
商细蕊未置可否,杜七先在那里怪笑起来。杜七是不大待见程凤台的,应该说商细蕊只要和一个有主意有个性的人在一起,他都不会待见。不过程凤台很少摆布商细蕊的事,他的主意和个性碍不着杜七的眼,因此杜七对他的反感倒也有限,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搭着姐儿的肩膀道:“困死我了,宝贝儿给我烧一口烟,我好睡个踏实觉!”径自去屋角的烟榻上搂着姐儿躺倒了,遥遥望着他们打牌。
一桌四个人,码得了牌,一时无话。商细蕊仍旧脸皮崩得死紧,一副你得罪了我,嬉皮笑脸也没用,咱俩没完的势头。商细蕊神清气爽,心里一痛快,连糊了两副牌。程凤台输得挺惨,但是也挺高兴,对周香芸笑道:“小周子,你不乖,你给你师父喂牌,欺负我是外人。”
周香芸今天才第一次摸到麻将,哪里知道什么叫喂牌,讷讷地辩解了两句,那声儿比蚊子还细。商细蕊一翻眼皮,狠狠盯他一眼:“放屁!你自己手气差!”
程凤台道:“要不商老板别打了,坐我身边来,我手气准旺。”
无心的一句话,使他俩不约而同想到当年在黄家的偶遇。那时候,他们还是两个陌生人呢!商细蕊嘴角有了一点点的笑意,很快又烟消云散了。但是这点点的笑意被程凤台捉了个正着,接着撩拨他:“商老板坐过来,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商细蕊没好气:“不过来!我要自己打!”
程凤台道:“那我过来也一样。”
商细蕊道:“不要你!一脸倒霉相!坏我手气!”
程凤台软声道:“那还是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行不行?”
商细蕊道:“不行!”
杜七抽着大烟笑了两声,商细蕊还是太嫩了,绷不住,被王八蛋贱贱地撩两下子,那话头一来一去,越说越多,这不是正中人家下怀吗?他是不知道商细蕊憋了这么多天,都快憋出病了,只要能和程凤台挨上,哪怕斗嘴吵架心里都是快活的。
程凤台笑吟吟地望着商细蕊,牌桌底下,悄悄地蹬掉了一只皮鞋,把那脚远远地够出去,顺着商细蕊的裤管撩他腿。商细蕊惊得往回一缩,低头瞅上一眼,简直气不打一出来,同时又觉得羞愤可笑,拎起一脚就踩了上去。程凤台在桌下挨了一记而面不改色,不一会儿,又把脚伸过去撩戏子了。这一次,商细蕊也没有再踩他,就是轻轻地往后缩了一缩。
这一幕杜七看见了,又笑出了声,搁下烟枪把姐儿一搂,说了一句什么话,姐儿娇笑着当胸捶他一拳头,把他拉起来搀直了身子。杜七浑身发软,靠在那姐儿身上,好像醉酒了一般东歪西倒:“各位和要好的姐儿上屋里说戏也行,在这打一夜牌也行,花销都记我账上。我失陪——去睡一觉!”说着一捏姐儿的腰,姐儿笑了一串,搀着杜七就去了自己绣房。
程凤台和一个姐儿问了句话,姐儿想了想,凑在他耳边一阵叽里咕噜眉来眼去。商细蕊心道王八蛋啊王八蛋,好样的,当着我的面还敢出墙,手里攥着一个拳头就存不住了,当场就想砸出去。正在此时,程凤台站起来道:“好啦,七少爷都去睡了,商老板也困了。走吧商老板,大晚上的别回家了,随便歇一觉,我带你去卧房。”拽着商细蕊就往外走,商细蕊犟头倔脑地不配合,不肯给他拽着,一路走得磕磕碰碰。周香芸等戏子对此视若无睹,杨宝梨虽然来得晚,对他俩的猫腻却是心里有数,嘿嘿笑着从后面推商细蕊,把他一路推出门,挤眉弄眼眨巴眼睛:“班主您老人家快去歇着吧,您在这里,我们谁好意思和姑娘说戏呢!”
程凤台抱着商细蕊的腰,把他双脚离地带开几步:“商老板别不懂事,耽误人孩子说戏!”
商细蕊怒道:“说什么戏!害腰背!赶明儿下不了腰,我揍不死你们!”
到底是把商细蕊给掠走了,刚才问姐儿要了她一间闲房,把商细蕊带进去往床上一抛,累得一身是汗,当场脱西装解领带。商细蕊就见不得他脱衣裳,在床上一跃而起,冲过来一头撞了他一趔趄:“臭流氓你!王八蛋!”
程凤台捂着胸口揉了揉,捉住商细蕊的手臂按墙上:“别来劲啊!你还学会嫖了你,没跟你算账呢!”
商细蕊扯着脖子道:“嫖了怎么样!你还不是来嫖了!”
程凤台道:“我能跟你一样吗!我来办正经事!”
商细蕊道:“我也是来办正经事!”
程凤台点头:“我倒是听说了商老板的正经事。”说着把他连推带抱弄到床上,按住就扒衣裳,喘吁吁道:“这正经事得我帮忙啊,是不是?商老板演个妓女,没有嫖客那还行啊?”
商细蕊仰面在那扑腾:“呸!这回我就演嫖客!”
程凤台已解开了他长衫的扣子,衣领之间,露出最爱瞧的锁骨和肩胛。程凤台摸了他一大把光溜溜的皮肤:“商老板这姿色,嫖完了姑娘准得倒找给你钱!”
商细蕊的胸膛精壮而润泽的,在灯光底下泛着玉似的光。他的脸庞怒得白里透红的,也像一块很好的白玉。玉雕的光洁精致的伶人,搁在红木架子上供人观赏,两只眼睛锃光瓦亮,是玉人上嵌的两颗水钻。程凤台思念他极了,如今见到面,觉得他比原来还要好看,还要可爱,哪里都好,连闹脾气撒疯也是别有滋味的,心里半分怒意也没有了,只剩下浓浓的眷恋。一口咬住他的嘴唇,吻得十分热烈十分细致,把商细蕊的那点死不认头的硬气给咬啮殆尽。磕磕绊绊脱了衣裳,彼此的气息引得两人都快落泪了,见不到面的时候越想越烦心,恨得牙痒痒;见到面了拥抱亲吻都不够,爱得牙痒痒。总之就是恨不得把对方开肠破肚,敲骨吸髓,全都给咽到肚子里去才觉得足够。商细蕊口口声声是程凤台在耍流氓,但是两人心里都知道,以他的拳脚,那是流氓落在恶霸手里,十个程凤台都能给打趴下了。程凤台不去揭穿他,使出全副精神耍流氓,把他耍得丑态百出。等程凤台顶进他身体里的时候,商细蕊彻底卸除了别扭劲儿,死命搂着程凤台的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叫喊。这一下子,算是把商细蕊七上八下了很多天的心给顶回肚子里,真真踏实了。(原文止)

所谓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吧。
楼主:远山HANXIAO  时间:2020-04-08 14:40:22
第二回吵闹是商老板不自觉地吃了醋,加上“老仇人”常之新的添油,商程上演了一出非常热闹的对手戏。
程凤台帮着常之新张罗办了一出堂会,之前因为商老板的“拿乔”又怜惜他忙累,改邀了小周子出台演出,惟恐小周子经验不足就多关照了几下,却不知道这已然犯了商老板的大忌讳——商老板忌妒着呢,见不得程凤台对别人好。他辗转着那天悄悄来到了孙府的堂会上,不想听见了常之新与范涟议论程凤台与他关系的风凉话,他只觉得“这对夫妻,不知道前世里和他有什么冤孽。丈夫先夺走了他的姐姐,现在又来挑拨他的二爷,仿佛立志要将他珍爱的人全从他身边铲走!”当下就与常之新还有出席堂会的曹司令大公子曹贵修干上了架,场上一片混乱。
(以下为原文)
程凤台把商细蕊挟抱出孙府,商细蕊还在那相当不忿地用力挣着他,闹得他费尽气力,一出门就大喊老葛开车。老葛和其他几个汽车夫正在抽香烟吹牛皮,看见他家二爷满头大汗地搂着商老板,商老板一步一挣,二爷一步一拖,心里就喊了一声亲娘,赶紧把车子开过来。门口的卫兵看不懂状况,犹犹豫豫地要来替司令舅子制伏这个唱戏的,刚一搭上商细蕊,就被商细蕊拎起一脚仰面踢翻。程凤台便是在这个时候,还怕商细蕊被人伤着了,嘶声断喝:“躲开!没你们的事!”商细蕊不知好意,回手也给了他一肘子,打得他龇牙咧嘴。两个卫兵各归各位,心想小舅子您这都是活该的,您就是要我们帮,我们也不敢来帮了,这什么商老板呀,捉贼也没费那么大劲的!
老葛开了车门,协助程凤台捉头摁脚地把商细蕊塞进汽车里。商细蕊在外头还略有点顾忌脸面,进了汽车,那就是孙猴儿大闹天宫了,横过来踹了程凤台一脚,又翻起身去掐他的脖子。程凤台是按着葫芦浮起瓢,觉得商细蕊好像练就着一种邪门武功,能够横生出无数的手脚,敏捷过人,总也捉不住他,好容易逮着一只胳膊,无奈地大喊:“你……你闹什么闹!好好说话!”
商细蕊凑近他的面孔,啐了个口吐莲花:“你自个儿让我要打先打你的!小爷今天就揍死你!”那只胳膊一挣,就从程凤台的手里挣脱了,反而揪着程凤台领口,把他的后脑勺砰地按到汽车窗户上,撞出个大凸包,一边狂吼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蛋!你还是人吗?我和他们有仇!你还替他们办堂会!你就不是人!你敢骗我!我揍死你!”说着举起拳头就要打!程凤台心知他这一拳头下来,非死即伤,小命休矣!不禁反射性地用手护住头脸。商细蕊看到他这个可怜见的怂样儿,拳头就呆了一呆。老葛趁机反应过来,一踩刹车,使商细蕊身子猛然一偏,差点从座椅上翻滚下去,还是程凤台牢牢地抱紧了他。这一抱紧,就再也不放了!程凤台知道,要靠自己的手劲压制住商细蕊那是不可能的,仗着还有百几十斤体重,整个身体躺平了压在商细蕊身上,将他揿牢在座位里,由着他的手脚踢踢打打,只管搂紧了!那拳拳到肉的声音,听得老葛的眉毛胡子都皱了,仿佛在替程凤台觉着疼!
程凤台估计照这么样下去,他是绝不能活着捱到锣鼓巷的,艰难地发出呼声,对老葛说:“先去小公馆!那儿近!”
老葛踩了油门往路上开,撞翻了路边几个菜筐也顾不上,就怕迟了那么一点儿,二爷就被商老板给活活打死了!商细蕊骂过了几句以后,因为嘴笨,无话可以再骂,只能动手泄愤,动了手还不算,一低头咬住程凤台的衣领,狗咬裤腿似的那么摇晃脑袋一撕扯,绸缎衣裳应声而裂。老葛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们,心道今天倒霉就倒霉在这一身了,撕了好,撕了去晦气。然而程凤台今天得意就得意在这一身了,懊恼道:“我这头一天刚上身!”商细蕊二话没有,咵哧咬住又是一口,这回连着程凤台肩膀的肉一块儿咬嘴里了,他那口折玉断金的小白牙,疼得程凤台崩出了泪花儿。
活脱脱就像在地狱里过了一遭那样,等到车子开到小公馆,程凤台是全身冒汗而且痛,绸衣裳也撕烂了,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了,垂下好几缕在额头上一荡一荡,是一个被蛮力侵犯过的形象。把商细蕊从汽车里拖出来,商细蕊还有的是力气,可以接着翻腾接着闹,横一拳头竖一脚地不让人好过,挨着一点就要痛死了。老葛是不敢靠近的,他刚才已经挨了好几下了,借口去停车,就此不见踪影。程凤台喘着粗气拖商细蕊进屋,像拖一头发了疯的野驴。往来的外国人颇看不懂,驻足扶了扶眼镜,然后避到马路对面去,心想这位中国绅士一旦穿上了他本国的服装,就变得失去体面,非常可怕。曾爱玉腆着大肚子从楼上跑下来,和赵妈护士小姐她们一块儿惊呆了,不知道这只兔儿爷为什么又发疯,这回居然还和程凤台打上了架,仔细一看,居然还是程凤台单方面地受到了殴打!
程凤台渐渐力竭,对着商细蕊的屁股踢了一脚,想把他往楼上踹。商细蕊往前冲得一趔趄,心头火起,回头就揎出一拳头:“你他妈还敢踢我!”程凤台赶紧抓起沙发上一只靠枕挡住他的拳头:“不敢!哪敢!”他瞥见曾爱玉,着急道:“你呆这干嘛!小心你的肚子!”曾爱玉一经提醒,两手抱住肚皮连连后退,她知道这只兔子是只管发疯,不管偿命的!赵妈与护士小姐也一齐护在她身前,如临大敌。程凤台在客厅里与商细蕊盘桓了一会儿,因为商细蕊根本不肯上楼,只想打架,两人绕着沙发猫捉老鼠一样追打了一场,当然也只是商细蕊单方面地追打着程凤台。
程凤台说:“商老板,不要闹,我们好好说话,我可以解释!你不要打人嘛!”
商细蕊怒道:“说你个鬼!鬼也不要听你的谎话!我今天就是要打死你!”
最后程凤台赶在商细蕊把沙发掀掉之前,忽然卯起一股力量,冲过去把商细蕊扛在肩膀上就往楼上跑,嘴里还得哄着他:“咱好好说,好好说啊!”商细蕊又叫又骂,又踢又打,把一只鞋都蹬掉了,顺着楼梯啪嗒啪嗒滚落下来。他本身就是一件大凶器,从他身上掉下来的物件,基本形同暗器,吓得曾爱玉缩了一缩,悄悄探头去看。还是赵妈胆子大,捡起来拍了拍灰,心说这么个东西,怎么也不能够是二爷房里养的,太虎了!
楼主:远山HANXIAO  时间:2020-04-08 14:40:22
程凤台踢开卧房,把商细蕊往大床上一掼,反手就锁了门。商细蕊摔在西洋式的大床上,随着弹簧床垫弹了一弹,弹出了趣味,借着弹力就要扑向程凤台。程凤台举起双手做了一个全面投降的姿势,咳喘着痛苦地说:“商老板,真别闹了,再打就死了!”一面吃痛地将破衣裳慢慢脱下来,一面在化妆镜前,照出身上的伤痕数给商细蕊看。他皮肤是一种娇生惯养的白,显得那一身青青紫紫,斑斑驳驳的:“你瞧这牙印!狗啃的!好家伙,都渗血了!瞧瞧!瞧瞧这淤青!”他十分痛惜自己的这一身皮肉,也从未受过这样的苦楚,每一块伤痕都够他端详半天的了,太惨烈了!
商细蕊也没有想到,他只是轻轻地捶了程凤台两下子,程凤台就成了一只大斑猫!心里的暴戾已经偃旗息鼓了,嘴上还是不饶人:“你这算个屁啊!这还有脸喊疼!我当年学戏!我爹拿那么厚的竹板子打我!身上一年到头没一块好皮!”回头想到今天的堂会,他就有发泄不完的力气,站在床上一跺脚一蹦跶,使得那弹簧褥子一弹一跳,成了一张蹦床,指着程凤台道:“你快说!你和肠子腥怎么回事!”
程凤台在镜子里就看到一个商细蕊的影子往上一窜一窜的。他本来又累又烦,心头也带着三分怒气,这时候却被逗乐了,笑道:“我和常之新好着呢!亲热着呢!”
商细蕊发出一声雷鸣。程凤台立刻正色道:“能怎么样啊?亲戚托我帮忙,我能不帮吗?”
商细蕊断然道:“能!”
程凤台转过身,好性儿地纠正他:“不能!这关系到人家吃饭过日子的大事儿,可不是闹脾气的。”
商细蕊怒道:“他们这么对我!你还帮他们!你吃里扒外!”
关于商细蕊与常蒋二人的怨仇,程凤台私下里已经开导过他无数次,千般道理说尽,总是无用功:“商老板,你得讲理啊!他们怎么对你了?又没打你,又没骂你。来北平这几年,我就见你又打又骂地欺负他们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没完没了!别像个小娘们儿似的!”
商细蕊听罢,气得直蹦脚,抖得床架子吱吱作响,闹出了地震的动静。其实他心里一直很清楚,程凤台虽然感念他当年的一片赤心,乃至发生怜爱之情,但是理智方面,程凤台可从来不赞同他的做法!每次见到他对常蒋二人的仇恨态度,程凤台都不屑一顾的,认为他幼稚小气。
商细蕊指着程凤台的鼻子,吼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姐姐当年要是撇下你不管了!你也能这么说?!”
程凤台想了想程美心假如在当年撇下他一走了之的情景,发自内心地神往道:“哎!那我就太幸福,太自由了!”
商细蕊见他还油腔滑调的,跳起来就要踢他。程凤台退开两步,抱着手臂远远看着他在床上蹦蹦跳跳,大吼大叫,如癫似狂地疯作一团,他这一把火气烧出来的力气,总要发作出来才算完。可是发作到后来,也不见程凤台搭茬或者劝慰他,甚至连吵架也不同他吵,他就寂寞地自己把自己给怄得哭了,一头哭,一头骂:“王八蛋……都是王八蛋!茅坑里爬出来的王八蛋!”一句新词儿没有,哭得却很动感情,鼻涕眼泪全抹在袖管上!程凤台哎哟一笑,觉得十分奇妙,这么大个角儿,跟外面是那样的,关起门来又是这样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了!同时心里也有点凄凉,心想两人好了这几年,爱他爱了那么多,到头来还是跨不出蒋梦萍这个坎儿。蒋梦萍轻轻松松地,就把他的爱恨疯劲儿都拨动上来,就让他动心,就让他失控了!程凤台当然不会和蒋梦萍较这份劲,心里这股疲倦酸软的滋味,却是萦绕不去,伸手做了个要拥抱他的姿势:“小东西,快下来!”
商细蕊往后一退,不给他抱:“我是小东西!他们根本就不是东西!那个人差点毁了我!她男人现在还要来毁我!你吃里扒外!我指望不上你!”
程凤台听不懂他这个毁不毁的,只笑道:“哦,人也被你打了,你还要怎么样呢?”
商细蕊重重地喘了两口气,左顾右盼,想了一想,把床上罩的一条丝质床单扯下来抹了一把脸,然后麻溜地蹿到地上:“我要骂死他们!”
程凤台站在他背后,看他把化妆台翻得一片乱找出两只口红,在床单上涂涂写写,左不过还是刚才骂的那两句话。他骂人都费劲,写出来的字,满床单至少有八个是缺了笔画的,程凤台连连摇头,叹息这是一只绣花枕头。商细蕊搜肠刮肚把毕生所闻的骂街金句全写在床单上了,有不会的字要让程凤台捉刀,程凤台袖手旁观:“我不帮你干这下三滥的事儿,要写你自己写!”商细蕊恨得呸了他两声,按老规矩画了一只大圈,把生字掩过去。这一床单横七竖八的大红字,一共费去曾爱玉两只半法国口红。写完了欣赏一番,方才觉得抒尽胸臆,一吐为快,向程凤台甩水袖似的一扬床单,抖得凌风哗朗朗响:“你!去给我挂他们家大门上!”
程凤台坐到沙发上点一支烟,很厌烦地说:“商老板,你这样,特别的没意思知道吗?”
商细蕊气冲冲地上前撵他:“你说谁没意思!我乐意!我特有意思!你少给我吃里扒外!”
程凤台今天是被他打怕了,还未近身就跳起来,瞪了商细蕊一眼,指着他道:“你离我远点!”回头打开窗户,冲院子里怒喊了一声:“老葛!上来!”
老葛上来听见这么一说,也觉得有辱人格,特别的没有意思,他规规矩矩西装领带的一个汽车夫,怎么能做这种小瘪三小流氓的下流事情!但是看到程凤台□的胸膛满目疮痍,就不大敢当面发表异议,商老板连二爷都敢打,揍他是用不着商量的,低头收起床单,一句话也没有讲。商细蕊目下所为,乃是他们梨园行里辈辈相传恶整同行的脏本事,涂墨泼粪烧行头,都是成套来的。他自小在这行里混,从来没有拿这一套欺负过人,但是现在除了这一套,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才叫欺负了人,喊着又道:“等等!你还得往他们门上泼大粪!”
老葛耳朵一懵:“泼什么?”
程凤台脸色不大好看,皱眉道:“商老板,你够了啊!”
商细蕊气愤道:“那我自己去!”说着光了脚丫子就要出门,被程凤台拦腰抱住给甩到床上,对老葛粗声粗气地说:“大粪!大粪不知道!就是屎!快去!”
老葛听见这词儿就跟吃着了似的,整个恶心得不行,都快吐了:“这……我上哪儿弄,弄屎去啊二爷!”
程凤台烦躁地把他往门外赶:“那就自己拉一泡!”
老葛出了门,但是大概也没有真的听商细蕊的话,去往常家门上泼大粪。程凤台心想,老葛要是傻得真去了,那就得马上把他辞了,他身边有这唱戏的一个就够倒霉的了!商细蕊也猜得到,老葛大概不能听他的话去泼大粪,但是闹过这一场,是不是真的泼大粪已经不重要了,他心里已然痛快多了。(原文止)

商老板果然嬉笑怒骂皆是戏。程凤台何其有幸,成为商老板的戏台子,要载着他唱一辈子,只愿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一卷长文暂止于一九三七年春,从这年夏天开始,中国人经历着近代史上最剧烈的变迁,承受着最跌宕的命运,上演了多少身不由己的悲欢离合。一个大红大紫的梨园戏子在乱世中的遭遇,我们曾在李碧华《霸王别姬》里看过程蝶衣的破碎与挣扎,在历史的档案里看到梅兰芳蓄须、程砚秋耕田罢戏以全民族气节,我们还在尼罗描摹的民国世界里深刻感受到什么是命如蝼蚁、人似浮尘。这部作品如果往大处经营,可以写得气壮山河,大开大合,也可以在山河燎原里捧出一道蜿蜒清澈的小溪。毕竟我们在前文中看到了许多伏笔,有程二爷藐视范家军守不住家园的狂狷,有神秘人物韩先生和东瀛友人雪之丞的草蛇灰线,有商老板拜高官刘委员作干爹的疑虑,还有因为小周子拜师引出的一段“很多很多年以后,商老板与周老板的交情依然扑朔迷离着,外界就他们是否存在师徒关系展开了无休止的辩证,甚至还有人猜测他俩是情人甚至是竞争对手,其中流言蜚语,夹杂不清。因为缺少当事人的证言,终也难下定论,成了商细蕊无数谜团中的一个”——商老板有多少迷团?!作者文笔潇洒流畅,语言细腻生动,人物刻画丝丝入扣,栩栩如生,令人欲罢不能。更兼行文老道,于人于情见解不凡,平淡中熠华闪烨,情怀内敛,值得期待。
在发此议论的时候,惊喜看见作者新更了一节,商程开始了同居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甜蜜。不敢想象再有百多天,“七七”枪一响,如何惊破商老板的现世美梦。
让我们暂且沉醉于这一刻的海棠香,为商老板再叫一声好!为水如天儿再点赞!


二〇一五年六月二十三日

楼主:远山HANXIAO

字数:28989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5-06-24 18:41:00

更新时间:2020-04-08 14:4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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