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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街纪事

楼主:地下丝绒  时间:2020-04-30 19:26:03
《宜春街纪事》

打三月中旬,荷叶刚长成小指甲盖那丁点大起,丁怜怜就常常一个人待在楼上,靠着窗口,痴痴望着远方,一待就是半晌。这个时节的江南,被细细的雨丝包裹着。临河的二层木楼似乎是洇了淡淡的墨,将斑驳的墙与黛色的河流连成一片。天地间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隐约间,还能远远看见袅袅青烟升起,朦朦胧胧的,不知弥漫着的是水的雾气还是飘飞的柳絮。
丁怜怜的眼睛里也蒙着一层薄薄的东西,像牵牛花的花瓣。牵牛花总是爱开在墙角,顺着藤儿,掐着丝儿,从瓦砾与苔藓里钻出来。镇上的人都不怎么看得上牵牛花,他们通常用另一个名字来称呼它。丁怜怜自己有时也觉得有些讨厌这花,虽然她对淡淡的紫色情有独衷,但是……
哎!丁怜怜轻轻叹了口气。她伸出双手,在面前伸得直直的,翻过去,又翻过来,十个手指的指甲盖都涂着浅粉的凤仙花汁。她不喜欢颜色很深的红,也不喜欢那种刷起来粘粘的,厚厚的感觉。可是镇上有人用了香港亲戚带来的指甲油后,很快用花汁涂指甲就被人说土气了。她的好几个朋友都相继向她展示了用指甲油涂抹过的效果,并且会很仔细地说是从哪里哪里带来的。有台湾,有日本,最不济的也是深圳货。丁怜怜家里没有那样的亲戚,她做豆腐的父母似乎也并不需要跑得那么远。因此当乔其纱,蝙蝠衫这些新潮物件在镇上流行开来的时候,丁怜怜的身影在别人眼里,就总是显得若即若离。那些薄薄的织物不仅有着新颖的款式,还有明亮的色彩,穿上那些衣服,似乎人也会翩翩飞舞一样。
这天气有些闷闷的,让人有点犯困。“清露滴梧桐,听谯楼鼓四咚,他灯儿灭了收残梦。云情已空,凄惶付侬,半屏残月花阴重。自惺惚,灵犀一点,偏我尚朦胧。”丁怜怜下意识地轻声吟出了声,她想起她的老十来了。
李老十,外来户,他说他妈生了十一个,他行十。所以人都管他叫老十,本名反倒没人记得了。丁怜怜也爱叫他老十,她喜欢这么叫他。老十,老实,丁怜怜在他身上能找到安全感。这个来自遥远的北方的男人瘦瘦的,个也不高,脸色苍白,若不是总戴着个黑框眼镜,倒是更像个本地人。他说他爸是个木匠,而他从小喜欢画画,他爸想让他跟着他做木匠,他不愿意,结果就一个人跑出来了。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南方小镇,老十一待就是五年。
在起初的各种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后,老十命中注定般的,在异乡继承了他父亲的行当。宜春镇虽然不大,但是人口不少,免不了婚丧嫁娶的事就多。加上这地方的人攀比心重,尤其是嫁妆,在婚礼那天,从女家一路吹吹打打,搬到男家,是要让众人看一路的。有多少件家什?款式,用料,这些很快就会成为镇上最热门的话题。对“腿儿”数量增加的要求,是日新月异。从五斗橱,到夜壶箱,嫁妆清单上的名目是越来越多。不单追求家具的数量,而且为了在办喜事的那天显出与众不同来,在款式的花样翻新上,更是动足脑筋。主家为此往往早早地就跑许多地方观摩学习(一般是频繁地去城里走亲访友),捎上一袋新米,拎上几只土鸡,喜滋滋换回来一张最新样式的图纸。
大多时候却并没有现成的图纸,只能把看到的那些新鲜样式记在心里,等回到镇上再跟请的木匠讲。镇子里有手联社,是解放后成立的,先是联营,后来改了集体。里边就有木器厂,不过他们做的活几十年没变过样。而且请这里边的师傅,价钱贵,一天工钱要一块二,还要供三顿饭,一包烟。前些年政策开始放宽,一些荒了十来年的老木匠又重新出山了。放下锄头,镰刀,再次操持起锛、凿、斧、锯。过了十多年,活儿却没荒废。尤其是那些花鸟鱼虫刻工活,越发显得活泛了。只是时代变了,老师傅们有时候有些跟不上。镇上的年轻人从城里回来,嘴上总挂着一些新名词,什么“捷克式”,老师傅们便想不出是个什么样子。

开始的时候,是老十的房东桂儿妈让老十帮着看图纸,桂儿妈认定戴眼镜的都是肚子里有墨水的。按镇上的规矩,家具都是由男方打好后送到女方家,等大婚那天作为嫁妆再抬到男家。虽然这些东西其实都是由男方置办,但女方的意见却是顶顶要紧的。三转一响七十二条腿,缝纫机要蝴蝶的,自行车要凤凰的……这几件大家都差不多,翻不出什么花样。顶多就是一些人家因为经济原因,蝴蝶换成飞人,凤凰换成永久之类。真正费心思的,还就在那七十二条腿上。桂儿妈的男人在桂儿出世七个月的时候就早早走了,都还没来得及再养第二个。一个家庭妇女,顿时就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只能做些洗洗涮涮的活,好不容易总算也过来了。如今闺女要出嫁,桂儿妈就寻思着桂儿打小也没享什么福,大冷天她在井台边洗一大盆一大盆的被褥,床单(那是从卫生所里淘来的活),两三岁大的小桂儿就跟在她脚边,小脸蛋子冻得通红,现在怎么也不能再亏了女儿了。
桂儿长得不算漂亮,身材不高,有些微胖。脸圆圆的,两颊有两团红,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挨冻留下的。桂儿爱笑,她的眼睛又大又黑又亮,笑的时候两道弯弯的眉毛和耳侧两根短短的辫子也会跟着动起来。街坊四邻都说桂儿长得跟年画里的那些姑娘一模一样,说这话的一般是些上了年纪的,他们喜欢桂儿红扑扑的脸蛋,瞅着就喜庆。有时候他们还喜欢从背后打量桂儿,一边指指点点,一边讨论着诸如桂儿丰满的屁股将来是生男还是生女。大多数意见都是将来桂儿一定能生个男娃,他们稔熟地举出一些相近的例子,同时又顺手举出一堆相反的例子,他们还拿出豆腐老丁家的闺女和桂儿放在一起打赌。
镇子上好久没有大事发生了,早年间家家户户每天都能从高音喇叭里听到一个激昂,嘹亮的声音,给他们讲着发生在世界各地角角落落有趣的事情。因此不用出门,世界冷暖就被镇子里的人净知了。即便在吃糠咽菜的年头,也没能抹掉镇子里人的好奇心。他们从那些话匣子里的只言片语中,猜测着发生在某个遥远地方的大事。后来突然有一天那个声音变得异常低沉,并且随后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后来干脆就消失了。镇子里家家户户都有的话匣子就此成了摆设,开始人还隔三差五爬上去擦一擦,后来干脆连拉开关的绳都没了,倒是便宜了在里边做窝的家雀和蝎虎子。
一条石板道串起一条街,以镇政府为分界点,东头的叫东街,西头的叫西街,拢共三四里长,屁大点地方。东街有馄饨店、大饼店、摇面店以及镇上唯一的饭店(在镇改称公社的时候饭店也相应改叫食堂),还有一个花圈铺、一家照相馆,在拐弯脚上还有家裁缝铺,桂儿家就住在裁缝铺后边的二楼上。花圈店的掌柜是个驼子,裁缝铺的老板是个瘸子。这两个都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难缠角色,骂起人来尤其狠。他们能从一大早天刚亮,一直骂到大晌午人都避日头犯困睡觉去。隔三岔五他俩就会跟人吵上一架,这成了东街固定上演的剧目。观众们以此打发一段或者刚刚吃过早餐,或者买菜返回途中的空余时光。而对主演来说,他们时而戟指,时而跃起,投入满满的诚意的同时也消耗着大量体力,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在那一团被光线拉伸的影子中,他们的残疾神奇地消失了……
身体存在缺陷的人,往往连带心理和行为也会产生异样。他们自己这样认为,也从别人的眼光中读出同样的意思。桂儿妈虽然和瘸子一家住前后楼,却很少来往。两家其实是通的,只隔了一个小小的客堂间。这整幢楼本来都是桂儿家的,后来瘸子把前边租了下来,楼上睡觉,楼下就做了裁缝铺。再后来桂儿家被划了成分,前楼不知怎么就正式成了瘸子家的了。两家之所以没隔,却是因为瘸子惦记着那间客堂间。桂儿爹在的时候见着瘸子都要让三分,何况现在她一没了男人的妇道人家,所以总是远远避开为是,如此两家这些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老十的木匠铺子早先开在西街,东街大多是卖吃食的,西街就多是些做手艺的或者卖洋货的。老十的铺子是由东往西第一家,斜对过的是东街最后一家的肉铺。老十的铺子只有两间门面,那家肉铺子却足有五间门面。镇子里的人要吃肉,几乎都要跑这来买。所以肉铺的生意总是红红火火,就算是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也不乏挤着去抢肉膘熬猪油的。卖肉的姓王,叫洪亮。身高八尺,阔肩蜂腰,国字脸,两道剑眉,手中切肉的是一把明晃晃的足有二三十斤的斧子。人都不呼其姓,而是亲切地叫一声洪亮,而且这声洪亮还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叫的。站在肉案后的洪亮永远腰杆挺得笔直,留一头干净利落的板寸,最惹眼的是三十好几了,一身肌肤竟然雪白细腻,赛过好多大姑娘小媳妇。洪亮爱穿白,常年不是白衬衣配绿军裤就是白衬衣配蓝裤子。干活时把衬衣脱了,里边的背心也是白的,背心已经磨损得很厉害,而且有好几个破洞,背后有个大大的红色的阿拉伯数字“5”,那是有一年参加县里的篮球比赛时发的。只要在肉铺里,洪亮就习惯光着两膀,大冬天也是如此。前面系一个长及膝盖的黑色橡胶围兜,脚下穿一双长筒的黑色雨靴。洪亮是个讲原则的人,任何人在他那里都不能开后门,他似乎天生是个不讲情面的人。从一个杀猪佬变身国营肉店的刀把子,他手中可是掌着大权,掌大权的人,自然应该瞧着威严一些。至少戏台上的老爷,官越是做得大,那步子踱得越是方。只有那种芝麻绿豆大鼻子上抹一堆白的小官,才会走起路来屁颠屁颠骨头没有二两重。这猪肉,可不仅仅是一口吃食,婚丧嫁娶,哪一件能少得了?没有猪肉的事还能叫事?这体现的是重视的程度,亮的是自己家甚至是整条巷,整个姓氏的脸面。就算不大办,叫上三五至亲关起门来,那桌上至少也得有个二两猪脸子肉不是?
五间门面的肉铺子,每天一大清早就把门板全卸了敞开迎客。老十打一开始就觉得斜对过的血光太盛,让他感觉心慌。边上的镇公所自然不会受影响,人家高门檐上有个斗大的五角星,那血光照过来,反而把那星星照得煜煜生辉,就跟电影里边开头常有的“八一”倆字上边那闪的星星一样。老十租的铺子,最早的时候开的是棺材铺,房檐下有个小镜子,边上还贴了个红纸条,上边写“姜尚在此,百无禁忌”。这个镜子和纸条前几年还在,老十还有印象,后来不知是被哪家的调皮孩子用弹弓打碎了半边,再后来另外半边也彻底没了。那纸条倒是在镜子没了后还留了挺长时间,雨打风吹的也没把它弄掉。大冬天檐下都挂满冰棱了,可等一开春,那纸条儿滴着水,又在那屋檐下出现了,只是色儿变得有些淡。前些年时兴在墙上贴纸,红纸黑字的,白纸黑字的。有的一句话斗大几个字,独占一整面墙,惊叹号都有手臂那么粗,透着那么不可抵抗的霸气。有的一张纸写得密密麻麻,今天是张三被挖出来,明天是李四被摁下去,好多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贴得层层叠叠,跟鱼鳞似的。这些年不兴这些了,这些纸就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悄悄消失了。有内急的,顺手从墙上撕一张,擦屁股时把某某某的名字印上去。好在某某某已经臭不可闻,且早已被打倒,避免了赔偿精神,名誉损失的麻烦。
再一个让老十觉得别扭的是洪亮的宝贝独生女儿王春艳,那个作天作地的主竟然看上老十了。当年洪亮老婆怀胎十月肚子大得顶别人两个,到了要生的日子,痛得死去活来,闹腾了大半夜也没生出来。镇里卫生所的大夫是赤脚医生出身,一口咬定不是自己技术不行,而是因为洪亮老婆肉吃得太多,油太厚把胎儿卡住了。洪亮老婆仰面躺在产床上撕心裂肺地叫着,一边叫一边顺嘴把洪亮家祖宗十八代翻来覆去骂了个遍。还骂洪亮这挨千刀的,当初怎么就看上了他这个杀猪佬,现在好了,他造下的孽现世报在她身上,老天爷也太不开眼了。开始洪亮在外头听着也没在意,他心里急着要抱儿子,那婆娘平时就泼,骂大街那是家常便饭。可接着就不对劲了,那婆娘开始抖落他了。某年某月某日,挨千刀的给南街孙傻子媳妇两条猪尾巴,一分钱没收;某年某月某日,邬家宕的马寡妇来买肉,给挨千刀的摸了下屁股就多拉了二两。还有一次不知打哪喝多了,刚一进家连门都没关就搂住自己又啃又摸,嘴里还不停嘟囔黄秀秀的身子可真白……黄秀秀是以前公社张向前干事的老婆,张干事如今去了县里,做了县长大人的秘书,有风声说张秘书很快就要回来做镇长了。涉及镇长夫人的名声,这事也能嚷嚷得满世界知道?更何况他跟秘书夫人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有次人家来买猪肉,穿了件的确良白衬衣,那料子薄了点,透了点。加上那天她又少系了一颗扣子,他站在柜台里,她站在外边最底那级的台阶上,结果就……看到了不该看的。他也不是故意的,而且只是瞥了一眼,他都没敢看第二眼。不知怎么那一眼就被撩动了,洪亮觉得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别的不说,气味上就有很大差别。就跟猪一样,有的猪喂什么吃什么,红苕藤,水葫芦,甚至吃屎;而有的猪却是只吃专门配的饲料。
洪亮老婆又是嚎又是骂又是揭洪亮老底,把个守在产房门口的洪亮弄得又急又臊,一边恨不得立马推门进去自己动手将肚子里的儿子弄出来,一边又希望最好有个地洞能让他钻进去。洪亮脸涨得通红,斗大的汗珠吧哒吧哒掉地上,倒是有点像开水烫了马上就要挨宰的猪。折腾到后半夜,还是没生下来,他老婆倒是累得消停了,两百多斤赤条条扔在产床上。窗外夜色静谧,夏夜的月光水一样从窗户洒进长廊,洪亮感觉自己像是全身浸在一河水中,憋得快透不过气来了。这时候边上不知是谁说,这医生的技术还不如洪亮呢,要不洪亮自己动手得了,一旁的护士顺嘴搭腔说这倒也是个办法。洪亮想起看过的戏文中,倒是常有大着肚子的女将军上阵,跟敌将打到激烈时突然肚子疼,然后逃到一座破庙里去产子。洪亮心动了,按照他杀猪的经验,一刀下去,皮再厚的肚子也全给整开了。不过要让他自己来,他却无论如何不肯。几个人七嘴八舌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去请王三桥劁猪的麻二。

孩子保住了,大人却没保住。洪亮老婆因为缝合不好,引发感染,连带大出血,没熬过三天就死了。宜春街战斗力最强的女人,就此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据说洪亮老婆死前回光返照,还把麻二和那个赤脚医生骂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其间还喝了两碗粥和一大碗猪血汤。按照通行的吃什么补什么的理论,而且最好是现杀的猪,血从咽喉处的刀口带着热气往外喷。喝了血汤的洪亮老婆确实精神大振,她的骂声重又在宜春街上空回荡,以致于左邻右舍纷纷感叹吃肉对身体的重要性。最后走的时候,洪亮老婆带着释然的微笑。她仰面吐出最后一口气,没有任何表情地合上了眼。同时,在她身下,流出了一滩黄色的液体。这个世界再没人与她为敌,她也原谅了这世上所有的人。隔壁帮忙的二狗子妈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冲洪亮摇了摇头,洪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两秒钟后“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春艳综合了她爸妈的特点:她有着她爸一样高挑的身材和雪白的皮肤,也有着她妈一样犯浑撒泼的性子和天生的大嗓门。跟她活着时候的妈一样,春艳也喜欢吃肉。不过她没像她妈那样,只往横里长。春艳打小个头就比同龄孩子大,不到六岁就超过一米三了,好些男孩子都不如她高。镇上的大人们常爱干的一件事就是让男孩子跟春艳背靠背站着,然后伸出手掌带着一脸坏意一边比划着,一边嘲笑。他们经常会夸张地质问:某某某,你怎么只够到春艳的逼脚跟头?这让宜春街上的许多男孩的成长一直伴随着祸从天降的羞辱,他们经常会在玩得兴高采烈的时候,一不留神被无聊的大人们从背后像捉小鸡一样拎去做测量。更为过分的是那些大人逼着他们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而且怂恿一旁跳皮筋的女生依次从他们头顶跨过,这就不仅仅是心灵的伤害了。在宜春街,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谁要是被女人从头顶跨过,那从此他的个头就再不会长了。那些感觉受到伤害的男孩子因此迁怒于春艳,然而可悲的是打架他们也不是对手。为了打赢春艳,以西街徐二毛为首的一伙人想尽了一切法子,却没有一次成功。后来不知是谁说男孩等长到十五岁,就能一下子压倒性超过女孩。于是一个个翘首以盼,春去秋来,男孩们渐渐蜕去少年的青涩,他们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嘴角的茸毛变得又粗又扎,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他们的身体深处破裂而出。平静的宜春街马上就要惊天动地了,就连街道上铺的那一条条麻石,也好象变得躁动不安,跃跃欲试地要翻个身……
决斗约在东村小队李家祠堂前的打谷场,东街,西街的小子几乎都去了。六月中旬的天,虽然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却还是异常闷热。围绕打谷场四边架的十几只两百支光灯是农忙时用的,现在全被点亮了,把整个打谷场照得跟烧得发白的铁块一样。打谷场四周是刚刚收割过的水田,白日里仟陌纵横,现在全被夜色吞没。一望无际的漆黑,不易觉察的空气流动中,偶尔传来青蛙跳入水中的“噗嗵”声。
为了这次和王春艳的决斗,徐二毛特地找根发剃了个光头。剃光头的目的,一是为了在形象上起到震摄对手的效果,还有就是为了避免对手发挥揪头发的特长。一般的剃头只要三角,剃个光头却要五角,五角钱能买两碗馄饨外加一个加馅的大饼,徐二毛也真是下血本了。西街有两家理发店,根发的剃头店开在街尽头,其实就是在自家客堂间摆了张藤椅和一个脸盆架,连面镜子都没有。门口挂个木牌,自己用毛笔刷了“剃头”二字,就当招牌了。反正宜春街上的老老少少都在他那剃,挂不挂都是那么回事。根发的房子在街的南侧,门是朝北开的,所以就算是大白天,里边也很暗。炉子上一烧水,烟雾,水汽混杂在一起,弄得脏兮兮的。
另一家理发店是新开的,开店的是方浜村小竹匠的女儿蔡小洁。她从镇子里消失了几年后不知又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并且开了这么家理发店。跟根发的那个店比起来,这才是像模像样跟城里几乎差不多的理发店:两扇门全是玻璃的,上面用工工整整的仿宋体刷着“理发店”三个红字。玻璃后面蒙着一层白色绉纱,平时不用往两边一分,外面的光线没有丝毫阻隔地照进店里。等关门打烊再拉上,从外面往里边瞧,一点也看不清里边。镇上的人那些妇女都啧啧称奇,说这么洋气的料子,拿来做了个窗帘,实在有点可惜。在玻璃门的右上侧,装着个玻璃滚筒,里边有红、蓝、白三色条纹在不停螺旋转着。两扇门的正上方,挂着店招,上面“芬芳理发店”五个大字出自镇中心小学校长高品秋之手,正宗的赵体,看着柔媚,实则力透纸背,没有三十年以上的功力根本写不出来。高校长是镇上数得着的文化人,看样貌就跟别的人不一样。高校长不是本地人,他年过五十,微胖,梳一背头,面白无须,常年穿一身灰布中山装,戴一幅黑框眼镜,那镜片厚得跟酒瓶子的底一样。高校长总是眯缝着眼,看人时如此,不看人时也是如此,脸上却总挂着一丝醇厚长者的笑意,透着那么亲切。然而事实上高校长很少跟人有很热络的交往,尤其是镇上的人,高校长吃住都在学校里,他在这里干了二十来年,镇上人看见他上街的次数扳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这样一个人,却给个剃头店写招牌,镇里人都说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岁数大的依然还都去根发那里,镇上的人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习惯了!”年轻的就喜欢去竹匠女儿开的店了。一来图新鲜,二来设施好,干净。就那两张簇新的白色理发专用椅,往上一靠,那感觉就是享受。不像坐根发家那张破藤椅,屁股还没沾上呢就“嘎吱,嘎吱”响,大姑娘小媳妇去剪个头,还要闹个大红脸。还有这新开的店,地上铺的是马赛克,每天扫得那个干净,连掉一根头发丝在上面都没有。再比根发那店,地是泥地,连个砖都没铺。根发也不讲究,洗脸水,剃须沫时不时就溅地上,也不在意,还掉一地头发渣,踩上一脚,别提多恶心了。加上因为几十年站立姿势的原因,根发的左脚烂了个大疮,散发一股难闻的气味不说,还招苍蝇。蔡小洁虚岁才十九,正是含苞欲放最最美好的年纪,而且她身上有一丝淡淡的清香。有人说,那是竹篾的味道,不浓郁,只是有一层薄薄的凉意。徐二毛还没到要把主要注意力放到异性身上的年纪,在“芬芳理发店”理个发就要五角,而且刮光头是技术活,徐二毛更愿意相信根发的手艺,他可不想架没开打先挂彩。
楼主:地下丝绒  时间:2020-04-30 19:26:03

在宜春街,打架有打架的规矩。宜春街的人很少一言不合,拳脚相向。跟打架决胜负比起来,宜春街的人更看重讲理。即便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也要先辩上一辩。一则等等围观群众,二则抢先占领道德制高点。随着围观群众热情烘托,主角们的嗓门与肾上腺素都会一同飙升。然而通常讲理的效果并不怎么理想,而且群众的耐性也是有限的,光说不练,只能招致嘲讽与嘘声。所以整个表演需要高潮时刻,极尽铺垫,为的是最终的大打出手。只有鲜血飞溅,快要闹出人命,才是最诚恳的表演。只有在这样的时刻,看客们的正义感才会被最大限度激发。人们会自觉站队,拉住冲突的一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讲到煽情处,当事人还没怎么着,劝架的先把自个说感动了。只是事物的发展有时候往往是辩证的,这个场景中的配角,或者在下个场景中,就变成了主角。因此就常常有吃亏的一方不抱怨对手,却抱怨围观群众:“上次你跟某某某吵架,我是怎么帮你的?这次你怎么能不帮我!做人不能那么没良心!”
“良心”这个词在宜春街,一半泡在眼泪里,一半在算盘珠子和秤上。“良心”是需要兑现的,否则它就是“没良心”。维持乡村秩序的,并不是那些复杂,拗口的条条框框,而是最简单,最本质的诉求——“公平对等”。可以不讲理、可以打、可以骂、可以同情与被同情,但有一条:诉诸于他人的,一定也适用于自己。镇里有兄弟分家,一张条凳,一只笸箩都要一分为二,也是因为这个道理。所谓“不患贫,只患不均”,大伙一起吃糠咽菜,一起挣一毛钱工分,穿一样的衣服,剪一样的发型,这才能真正深入群众,而不是脱离群众。这样的观念一旦形成,就浸入骨髓,就跟病毒一样,或者会改头换面,或者会长期潜伏,但只要时机合适,就会再次冒出来。高校长曾经感慨,运动就像是割韭菜,是不以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为此,高校长还被禁闭在自己宿舍里写了一个多星期的检查。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对一些特殊的人,比如经常在杂货店门口脱光裤子满地打滚的女疯子,人们就不会去一本正经要求什么。在宜春街,同样撒泼耍赖,不被当回事的,就是那一群一群呼啸而过的少年了。他们的放纵被默许,即便因此闹出些变本加厉的事端来,人们多数时候也只是吓唬一番了事。男不与女斗,老不与少斗,这是行了多少年的规矩。而这规矩,因为春艳,在徐二毛们那里,成了必需要去完成的证明。跟那女疯子不同,徐二毛们的裤子是被脱掉的,所以现在要找补回来,不能说偷偷将裤子提溜起来就完了。如果那样,在宜春街,这样的污点几辈子都会被人念叨。
光头徐二毛笔挺挺站在打谷场中央,围观人群一片嘈杂,但是徐二毛似乎一点都听不见,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世界是个漫无边际,深不见底的幽暗隧道。他头顶着满天晶莹透彻的星星,张开双臂从高空快速滑落,他感受到风在身体两侧掠过时的微凉,看见自己从一个小小的黑点,变成一片巨大的阴影。他藏在那片阴暗中,看着自己起伏的胸口,聆听着来自身体深处发出的撞击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无法抑制……终于,紧紧闭着眼睛站在打谷场中央的徐二毛仰面朝天,像狼一样嚎叫起来。压抑已久的少年在那一刹,终于完成蜕变,眼神变得凌厉,充满杀气。锃亮的光头在星光辉映下,闪烁着刺青一样神秘的光泽。徐二毛感觉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变得像钢板一样,坚不可摧,四肢蓄满了能量,需要去发泄、去践踏、去战斗!
充满力量的徐二毛在满天星光照耀下,在众人兴致勃勃的注视中,再一次失败了。他被春艳反扭了胳膊压在地上,嘴角沾满了泥沙和稻草碎屑,旧仇未报,又添新恨。徐二毛的嚎叫只是持续了短短的十多秒钟,现在,他一侧的脸被压得变了形,眼是斜的,嘴是歪的,只剩下了哼哼。他的眼神变得暗无光彩,不过看不出有泪光闪起的痕迹,看起来更像是一条跳上岸将死的鱼,被烈日晒了半天,放弃了所有抵抗的努力,已经彻底认命。三天后徐二毛的尸体被人从河里捞了起来,徐二毛的姐姐发了疯似地在大街上跳着双脚大声咒骂:“王春艳,你个挨千刀的杀猪佬女儿,这辈子不会有男人!”。
如果诅咒有用,那么这世界多半一个活人也不会有。在夏天离开大家的徐二毛,到了秋天,就几乎被人遗忘了。宜春街每天都有太多的事情发生,宜春街的人每天都要操太多心。一个徐二毛,就像春天的柳絮,夏天的浮萍,是那么微不足道。到了冬天,连徐二毛的姐姐都已经很少提起她那个可怜的弟弟。她在那一年除夕到来之前,跟着一个跑船的走了。有人说他们是办了手续的,有人则说是私奔。有人说船上的人都信天主,徐二毛的姐姐上了船,很快也会变成教徒;有的则说她本就是信教的,她是因为天主指引才上了船。不管怎样,也许只有上了船,才能避开宜春街那些凡俗目光;只有在船上,她才能离她唯一的弟弟更近一点。
春节前的宜春街一片沉寂,人们似乎攒着劲要把一年中所有的不如意,都堆在一起,放到除夕那天用烟火炸个粉碎。对徐二毛姐姐而言,她也不知道她的不如意是一年,还是已经过完的所有日子。没有送行,没有别离,冬日的运河边只留下一个身着青灰色棉袄的笨拙背影,随着一声一声“欸乃”浆声,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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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全写完才贴上来,不想这么多天,才写了一节。马上要进入避暑期,看来要把这坑填好,又得过段时间了。
楼主:地下丝绒  时间:2020-04-30 19:26:03

冬天,是蛰伏的时节。种地的闲下了,连带着整个镇子都感觉时间慢下来了。太阳也变得懒洋洋,原本一早七点不到就把菜都买回家的,现在睡到九点都还没起。
老十手头的活计也已经忙得差不多,大件都交货了,剩下些杂物小件,就算主家催,也用不着紧赶慢赶。开春之前,是不会有太多活找上门的。宜春街的人天生不喜欢将弦绷得得太紧,尤其是在冬天,他们习惯了在和煦的阳光下悠哉悠哉地做一些无关紧要,但又有趣的事。宜春街的人也见不得自己很闲,却将别人支使地溜溜转。既然是歇年了,万物都要休养,自然也包括三百六十行里的木匠。况且,南方的冬天较之北方,要阴冷潮湿许多,也不是很适合木工活。
丁家的豆腐坊离老十的木匠铺其实也没几步路,但是丁怜怜却感觉她的老十离她离得是那么遥远。最近他俩在闹别扭,也不是两个人吵架了,只是因为前阵子老十总是很忙,一忙起来,就顾不上搭理了。再加上老十这人本来话就少,不怎么会哄女孩子开心,丁怜怜心里其实也没想要老十怎么样,就是想听他说几句亲热话。结果他倒好,跟封了嘴似的,只顾着使唤手里的锛、凿、斧、锯了,那么大个姑娘立他眼前,竟然跟没瞧见似的。丁怜怜就不开心了,而且最近她心里正烦。她妈托了一个远房的姨妈,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还说等开了春,就让两人见面。丁怜怜知道家里人其实对李老十都是不满意的,别的不说,就冲他是个外来的,就已经很难让人接受了。尤其是像丁怜怜爸那样的,最远也就是进个县城,在他眼里,宜春街便几乎是整个世界。他习惯了这个土生土长地方的气息,习惯了土生土长的人,习惯了他们说的话,说的事。换一种语言,他会有被陌生刺痛的感觉,就像是鞋子里有了砂子,硌脚。而老十连丁怜怜都不会哄,更别说去哄她那个只会做豆腐的爹了。
桂儿的婚礼定在大年初六,她未来的丈夫是镇卫生所拔牙的张充仁医生。宜春街人眼里的医生,只分两种,一种是会开刀的,一种是不会开刀的。张医生也算是动刀的医生,加上他资格老,有来头,因此卫生所里外科那摊事,就由他说了算。桂儿妈这些年的活,就是张医生看着娘俩可怜,叮嘱手底下,只给桂儿妈,不给别人,张医生心善。心善的张医生出身名门,离镇五里地有个地方叫戴礼集,明清时候,戴礼就是四里八乡汇聚之所。水陆码头运送蚕茧和棉纱,每日里来来往往,有上百船。集子里百业兴旺,进进出出各色人等,慢慢地,竟然就有了“小歇浦”的绰号。闹长毛的时候许多地方都遭了秧,惟独戴礼一点没事。同治年间,太平军水陆五路进军上海,戴礼本是必经之路,结果太平军却绕道别处,知道内情的就说了,这是戴礼的头面人物,跟掌事的长毛打了招呼,据说还定了协议。再后来光绪帝变法搞新政,推到戴礼这却推不下去,知府老爷没办法,亲自跑到县里,在县衙大堂跟乡民代表商量,最终答应戴礼成立自治公所。经过这上百年经营,随着机器绵纺业兴盛,戴礼乡董的势力已经伸到上海、苏州、宁波这些地方。各地都有戴礼同乡会,控制着茶、漆、棉纺、刺绣等等商品的生产与交易。有了钱,就有势,手眼可以通天。而张家,就是戴礼最有钱有势的,戴礼一多半人姓张。最最鼎盛的时候,传说掌门的张老太太在戴礼有九十九间半房,只比紫禁城的皇帝少半间,比洪武年间的沈万三还厉害。
戴礼张氏,那是被写进地方志的,张氏一族,百多年来,很是出了几位名人。就以现在来说,有一位搞微雕的,是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作品被当作领导人出访别国时的礼品。还有一位搞经济学的,是全国两大经济学泰斗之一,据说是正部级,名字常常在报纸和广播里出现。因此虽然在那个年代,戴礼张家的九十九间半房是没能保住,但大的冲击还是躲了过去。张医生是张家长房长孙,本来学医只是闲暇时爱好,没成想会变成正经营生。戴礼曾是一个非常热闹,非常大的集镇。在张医生曾祖父辈的时候,在张家牵头下,挖了一条塘河将戴礼与外面隔开。要想从陆路进入戴礼,只有从张家修的石桥上过。这桥正式的名字叫盈科,但是人们都习惯叫张家桥,又或者叫另一个名字——和尚桥。七十多年前,张家出过一个绝顶人物,算起来,那该是张医生的叔公,小名七儿,从小有神童之称,早早做了贡生。后游历西洋,东洋,满腹学问,声名远播。加上长得标致,说话做事谦恭有礼,四里八乡姑娘托媒找上门的,把门槛都踏烂了好几条,一个个都被拒了。后来众人才知道,在留学东洋时,张七儿萍水相逢了一个叫素心的姑娘,一直惦念不忘,却又不好意思主动去找。待过得几年,终于拿定主意,辗转打听,得到的却是姑娘三年前就已病故的消息。张七儿一时跟失了魂一样,把自己锁在房中,九九八十一天没踏出一步。等张七儿推门出来时,张府上下见到的已是一个剃度了的和尚。他留了一首诗:“化身在莲藕身中,也是甘心万死;结队在鸳鸯队里,任教苦趣三生。一生如寄,青山笑我,万壑争哀。”就此扬长而去,世间再没有过他的任何消息。
楼主:地下丝绒  时间:2020-04-30 19:26:03
写作的乐趣,在于体验那种身处一个时代,却只是旁观者。我一边打量着这个世界发生的琐碎事情,一边胡思乱想,天马行空开个小差。

楼主:地下丝绒

字数:11763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9-06-07 00:23:42

更新时间:2020-04-30 19:2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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