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傅斯年评陈寅恪语。

近二千年来，洋洋八十万言，呕心沥血为一妓女著书立传唯陈寅恪一人而已。

《柳如是别传》，原名《钱柳因缘诗释证稿》正是陈寅恪耗十年心血，焚膏继晷然脂冥想写成的封刀之作。晚年的陈寅恪腿残目盲，完全以口述方式由助手黄萱女士笔记写成此书，其艰辛程度可想而知。黄萱女士这样评介陈写书的艰辛，“寅师以失明的晚年，不惮辛苦，经之营之，钧稽沉隐，以成此稿。其坚毅之精神，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概。”

一个史学大师旷世奇才，何以对一个妓女情有独钟不吝笔墨为其著书立传，岂不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连顾颉刚、钱钟书等人也不以为然，以为不值。柳如是即便是貌美如花才高八斗，位列秦淮八艳之首，再怎么说也是从浆声灯影出来的青楼女子，身份地位极其卑下。如果因为要表彰其坚韧倔强的民族精神，那么明亡之际，有许多民族英雄仁人志士可供大师选择，如史可法，瞿式耜，张煌言，郑成功等等。

一个卑微的妓女似乎不值得一代大师皓首穷经披寻残缺为其辩诬而厚赞。夸赞她为"文宗国士”“女侠名姝″。著书唯剩颂红妆″，难道仅是大师晚年继《论再生缘》之后又一个未了的心愿，或是和梁宗岱一样养鸡种菜去避祸。但1954年的陈圣宠正隆，远不必要去"闲同才女量身世，懒与好贤论短长”。

历史的谜团谁也解不开，也不用解开。因为柳如是其"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正是陈寅恪，王国维等一代宗师一生为之奋斗的梦想！

柳如是，原名杨爱，后改名柳隐，字如是，又称河东君或蘼芜君。从小在烟雨江南的丝绸名都盛泽长大，在盛泽归家院徐佛的调教下，从小"分题步韵，倾刻立就"。她聪慧过人，知书善诗律。在八艳中留存的诗作文字最多，有《湖上草》，《戊寅草》，《尺牍》等。她的诗"凌清而酮远，宏达而微恣"，绝脱红闺脂粉气。陈寅恪也为其才情"瞠目结舌″，认为其诗作水平甚至超过了她的丈夫，号称"学贯天下″"当代文章伯″，二十八岁即得探花的东林党领袖钱谦益。她的书法有晋人气韵，深得虞世南褚遂良之精髓。后人赞其书法作品"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



但这绝不陈寅恪在目盲体衰的情况下，几乎用整个后半生呕心沥血的为其著作的主要原由。爱一个人必须爱到骨子里，才会为其倾其所有。

也许我们应该先探讨一下柳如是颠簸辛苦的童年，以及她如何执着追求终于过上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的幸福。

柳如是童年时叫做云娟，听起来是一个很俗气很大众化的名字。其父叫柳养吾，原是一名宫廷御医。因受明末"红丸案"牵连，被革职查问，发配途中被乱棒打死，其母服毒自尽，临终前将年仅三岁的女儿交由仪仆带去嘉兴的舅舅杨洁儒抚养避祸。杨洁儒教她识文断字，柳非常聪明，教一遍便能诵读墨记，常叹柳是女儿身。杨洁儒本是一名云游四方的郎中。不知怎的，柳五六岁时就被"瘦马"(买卖幼妓的掮客)卖到了吴江盛泽。十岁时辗转到徐佛门下。十三岁时被吴江宰相周道登看中，作侍妾。因周对柳太过宠爱引起其他妻妾们的嫉妒，差点被其他妾嫔弄死，未及一年被逐出府门，卖入妓院。

1632年柳如是流落松江，结识了"云间三公子"中的宋征舆，陈子龙。柳先后与宋、陈发生过一段爱情故事，尤其与陈最为情投意合刻骨铭心，曾写下金明池.咏寒柳。回忆与陈的曾经的美好记忆和忧伤。

女人太过漂亮聪明才有往往遭人羡慕嫉妒恨，尤其是那些误入章台的青楼女子。柳如是亦然，在与宋、陈的交往中遭到了宋母陈母及其家人的激烈反对。两段恋情都是无疾而终，柳只能继续放逐自己漂泊于西湖之中。

在西湖之畔她结识了改变她后半生的几个人，秦淮名妓王修微，徽州盐商汪然明，文坛巨擎达官贵人钱谦益。

这里插点题外话。自北魏以来，中国的歌伎文化或青楼文化，在明末清初发展的登峰造极的地步。除秦淮八艳外还有许许多多有名有姓，才色艺俱全的青楼女子。那些乐籍教坊培训出来的女子个顶个的诗、书、画、曲样样精通，放到现在也绝不输于那些在大学里带硕博生的教授、导师。更令一般的墨客文人汗颜。

王修微和柳如是一样才识不凡，心高气傲。一段恋情失败后，也浪迹天涯，西湖漂泊，居无定所。这里不得不讲一下汪然明这个大盐商。

汪然明称得上一代儒商侠商，富甲一方仪义疏财。爱才惜才，重情任侠，义薄云天。他可怜王修微漂泊无居，特意在西湖边上造了幢小楼，名曰"净居″，供王居住。平常对那些有文化诗情青楼女子绝无轻慢之意。柳如是正是在草衣道人王修微那认识了汪然明，并最终和汪互为知己，惺惺相惜。可以说汪然明是柳如是的好"闺蜜"。留存的三十一篇柳如是《尺牍》就是柳写给汪的短笺，有什么心腹事，坦诚相告。《尺牍》被以为文化价值极高的短笺，清女作家林雪赞《尺牍》，"琅琅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把她与续写《汉书》的班昭和写《胡笳十八拍》的才女蔡文姬相提并论。



汪然明在西湖造了一艘大画舫，人称"不系舟"，供文人墨客才贤俊杰聚会游玩，象一个极大的文化沙龙，比林徽因的客厅沙龙繁盛多了。是明末西湖文化的缔造者。

柳如是其实对汪然明是钟意的，除了他欠缺的政治地位其他该有的都有了，不但富甲一方而且人品极好。柳几乎要投怀送抱，汪然明婉拒了，认为自己年岁已高，配不上一代才女柳如是，怕误了她未来，就把柳介绍了自已的好友，东林党领袖虞山钱谦益。汪比柳大四十一岁，钱比柳大三十六岁，看来汪并不是因为年岁大而不纳柳，他是想把柳介绍给比自己权势更大文章更胜的所谓大儒钱牧斋。后来汪帮柳如是刊印了三十一篇《尺牍》，钱还为此有些吃醋。从这几个方面汪的人品，品格早已甩钱十万八千里。



1641年，柳如是历经坎坷终于修得正果，在那时看的确如此。24岁的柳如是嫁给了花甲之年的钱谦益。无论钱谦益后来先降大顺后降大清，人格卑微，性格懦弱。但在对待娶柳如是这件事上值得赞颂和称道。假如一个女子一生能遇这样一个为自己竭尽所能的男子，当一生无憾矣！

身为东林党领袖，后来官至南明弘光小朝庭礼部尚书，降清后任礼部侍郎，文章，身份，地位十分了得。柳如是再怎么着也是身份卑微的青楼女子，两人相差悬殊。这桩婚事不仅遭到钱家人的一致反对，朝廷达官乡绅地主的一致攻讦，甚至遭到民间普遍老百姓的一致唾骂，连吃瓜群众一致往他们的婚船上扔石块，烂蕃茄，臭鸡蛋，但钱我行我素，全然不顾世俗诋毁，以正妻匹嫡之礼迎娶柳如是。要知道钱的正妻尚在人世，钱以"合卺花烛，仪礼备具"的方式迎娶柳，叛经逆道，悖逆乱伦。明末的礼数，倘若是娶一个曾经青楼的妓女，往往在大半夜偷偷进行的，钱明目张胆，锣鼓喧天地举办婚事，这无疑是挑衅封建礼教。但钱认为"柳才色无双，小星不足以相辱″，并说"买回世上千金笑，道尽平岁百岁忧″。婚后对柳极其宠爱，筑如闻室，盖绛云楼，造红豆馆。并要求府人以"夫人″唤柳如是，对柳可谓是万千宠爱在一身，极尽奢华。后来柳如是也是感其知遇之恩，在钱谦益降清后两次牢狱之灾，不惜散尽家财，甚至卖掉拙政园的房产，四处奔走，凭一己之力救钱出牢笼，钱出狱后也感慨说，"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假如没有柳如是，钱或许早已成清廷刀下之鬼，断不会有八十二岁高龄贻享天年。从这点说钱为柳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那怕被千夫指万人骂。

一个男人倘若不顾一切，不惜名誉身份地位金钱极尽地对一个女人好，这样的一个男人，女人可以毫无顾忌的托付终身的！

长篇累读写至此，无非是想告你们三点。

一，柳是应该恨明末腐败的朝庭的。二，柳经过不懈努力才得来荣华富贵的尊享地位的。三，明亡之际柳的生活是无比优渥舒畅幸福的。

中国有两部戏文比较出名的，一是《女附马》，二就是清才女陈端生写的长篇弹词《再生缘》。里面的主人公冯素珍和孟丽君都是为了救夫而男扮女装。柳如是也喜欢男扮女装，容貌，才华，儒装号称柳如是三绝。《尺牍》全部以弟自称，去常熟拜见钱谦益时"幅巾弓鞋，青巾束发″，因为常着男人装，钱也戏称柳如是为柳儒士。照例，一个坠入青楼的女人即使不浓装艳抹，也应该略施脂粉穿红裙翠裳引人注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柳如是不比寻同妓女，她着"幅巾道服″，在松江与复社人士，纵谈时事，呼吁仁人志士在明王朝风雨飘摇之时出来救亡图存。她对复社领袖张溥说:"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乱御侮，应如谢东山运筹却敌，不可如陶靖节亮节高风。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身为女娇娥心比男儿铁，报国之心，溢于言表。

明亡之际，有次和钱谦益泛舟西湖，凛然正色对钱表白，一生遇君死而无憾，明亡已无可避免，叫钱谦益你殉国我殉夫，一同投西湖自尽，报效国家，但钱贪生怕死，摸了一下水说"水太冷不能下″。大丈夫既不畏死何惧水冷乎。明亡之后，柳如是两次企图投湖自尽，一次是南京陷落，一次是常熟被清军占据，都是家人奴仆抢救而未遂。但其拳拳报国之心犹大丈夫所不及。明亡之后，她鼓励钱谦益支持郑成功张名振等北伐抗清，联络各地义军，甚至去舟山船上慰问抗清官兵。为了反清复明，柳对义军倾囊资之，视金钱如粪土。明末思想家黄宗曦客居钱府时，知道他为抗清奔走，囊中羞涩，特意关照丈夫送金子给黄宗義，以作盘缠。钱后来也因黄毓祺案而被捕入狱。

柳一生结交的都是爱国的抗清志士，如李待问，陈子龙等。她最爱的心上人陈子龙也是抗清英雄，被捕后宁死不屈投河自尽。别人女扮男装只不过为救夫，而她着男人装是为了救国，她企图学木兰从军梁红玉击鼓，一身胆气。难怪王国维有诗赞之"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乎竟不疑。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

跟母姓氏，本名原爱，即使后来改姓柳随父姓，亦名为隐，连随父姓也偷偷罢了，这是家仇。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嘉兴剃发这是国恨。一个青楼女子挟私仇而报国恩有何等胆识和气度。刘梦溪认为，河东君能够在才人荟萃的江南佳丽之地，得以立足，并为当时的胜流所赏识，尊崇和引为知己，自然不只是因为其职灵貌美，慧心多艺，以及诗学造诣的深浅，同时还由于她果敢有为，洞识大体，具有政治抱负。

反观钱谦益这个饱学之士明廷重臣，为谋相位，不惜谄媚魏忠贤死党马士英阮大铖之流，在清军攻陷南京城时在雨中跪降多铎，后又剃发入北京在清廷为官，"才大而识暗，志锐而守馁"，俗鄙贪生之处，凡与市井之徒无异。连乾隆帝也鄙其人格，说"平生谈节气，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那有光″。并将钱列入《贰臣传》乙等。

在独立的人格和爱国情怀上，柳钱玉瓦之别，已见分晓。倘若不是柳如是的鼓励相促，钱谦益也不会有后来的抗清义举。陈寅恪也不会在《别传》中为钱谦益评反昭雪。可以说因为柳如是的种种壮举，才使钱在后世背负的骂名少些，也不使后人过度憎恶钱谦益这根墙头草。

大凡人若不畏死，往往是因为命运多舛。或情场失意，或事业失败欠下巨债，或疾病缠身生无可恋。凡到这样的境地，总会有人觉得生不如死，不如一了百了，不再贪恋红尘俗世。因此这些人不算得不怕死，因为活着比死痛苦才会有如此决心和信念。

但倘若一个人过着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生活，又有爱情甜蜜家庭幸福。这样的人倘若为民族为国家，小而言之为自己某一信念，精神或理想，甘愿赴死，从容凛然。这样的人才是真正视死如归的英雄。而柳如是就是这样的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一个出生卑微，历经坎坷的青楼女子，最后好不容易攀上高枝，可以过尊享荣华的生活，也该珍惜不舍的。即使钱投降清廷后，柳如是依然可以过钟鸣鼎食的生活，一个弱女子不过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果要背负千古骂名，也由钱一人去顶着。但柳如是偏不，她有个性有主见有"独立之精神"，真正的"视富贵如浮云，视生死如草芥"。她遗世而独立，有魏晋风骨，是非分明，柔心侠胆。不鄙夷自己位低职浅，在民族存亡之际不偏安一隅，不执私仇，其胆识气度非"蓟门朝士″能比。

有几则小故事可窥见一个弱女子其性格之刚烈。

一是在与宋辕文恋爱期间，遭宋母排斥反对，并托松江知府方岳贡以取缔"流妓"为名，要迫使柳离开松江。柳找宋商议，宋辕文懦弱心怯。要柳"姑避其锋"。柳大怒，操起身边一把倭刀，斩断古琴七弦，从此与宋断绝一切关系。宋未曾料一个青楼雏妓如此刚烈，悻悻而出。

第二件是钱谦益降清后一日从外面剃发归来，柳看见钱油光光锃瓦亮的前额，勃然大怒，操起凳子砸向钱谦益，钱亦因"甚宠有惮″，自知理亏无可奈何。后来钱北上就职，柳绝不相随，甘愿留在南京。对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嗤之以鼻。

第三件是，柳失恋期间，有一徐姓男子花三十金与柳见面，柳微微一笑，徐赞之“一笑倾城”，柳又微微一笑，徐又曰“再笑倾国”。柳勃然大怒，一则厌其俗不可耐。二则明亡之际，“倾国倾城”犯了大忌。柳转入内室，不再理会。老鸨又不肯退还到手的三十金，柳如是剪下一缕青丝交给老鸨转给徐姓男子，以抵资费。

其间还有一则趣事，钱赴任北京后，柳在南京与一郑姓男子明目张胆的私通。似乎在宣示，你失节我失身，咱们两不相欠。钱闻讯后坐立不安，于上任半年后就称病辞官回乡。固然钱在北京郁郁不得志，对年老失节也有悔意。并在日后频呼"要死!要死!"被柳如是喝斥，当初不死在乙酉日，现在谈死还有什么用?但柳这顶大大的绿帽大概也是钱最终下定决心告老还乡的一剂猛药。至此后柳与钱琴瑟和鸣再无绯闻。

1664年钱谦益死后二月余，族人哄抢家产，为保护女儿和家人留下遗书投缳自尽。年仅四十七岁。

"夫君新丧，族人群哄，争分家产，迫死主母"。十六字遗书终使那些不法之徒绳之以法。

遗书还嘱咐家人"死后棺木不能入土，因国土被人占去了，要在土室中悬空置铁索，再放棺木于铁索上"。几欲寻死，终成心愿，一代红颜，烟消云散。

"狂歌纵饮今日事，最销魂处是金陵″。"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在奢华萎靡的秦淮河畔，柳如是足一朵清水芙蓉，一池绚烂荷花。正象她喜欢"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的词句，改名如是一样。心中有光的人，黑暗处也能感觉太阳，心中有美好的向往，我即能美好！

虞山脚下的"河东君之墓"孤零零地诉说一个"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青楼女子的一生故事一一位卑未敢忘忧国，一代红妆照汗青！





附柳如是几首诗文。



金明池·咏寒柳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水绘园吊董小宛》

水绘青莲碧，隔帘梅影幽。
眉楼訾阉党，桃叶慕清流。
转叹琴台寂，堪怜镜阁休。
偶因尝洗钵，奁艳足千秋。

《秦淮八艳题咏》

绣阁漾淮水，夭桃灼灼开。
抚琴余韵歇，掩卷尾声回。
溅血嗔权贵，却奁皈草莱。

消灭零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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