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来自“现代人”的“被叙事”/李野航

九十年代的一个夜里，我老师丁季和先生十分郑重地要我发誓：在他去世后，如果有人要宣传他，我必须站出来坚决反对。当时，我对此是不理解的。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创造活动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近些年，我渐渐明白我老师害怕的到底是什么了。

理解这个问题的契机，在有一次我听复旦大学哲学课的音频时获得的感悟。某教授打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比方，却非常深刻的说明了什么是“叙事”：假如拿破仑身边有一个厨师，他对拿破仑怀着无比的崇敬，打算写一本书来告诉人们他眼中的拿破仑，且他将本着绝对写实的原则去写。那么，拿破仑会高兴吗？假如，所有关于拿破仑的其它传记都失传了，而这位厨师写的传记流传了下去，即使这部传记中对拿破仑充满了溢美之词，这对于拿破仑来说，都是一件万分沮丧的事。因为，对于一个厨师而言，他能理解作为一个拥有生物本能的、名叫拿破仑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但他不能理解拿破仑何以能弄出一部《拿破仑法典》，更不能理解黑格尔为什么说拿破仑是“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精神”。所以，这部传记所能告诉人们的，不过是一个名叫拿破仑的伟大的“胃口”而已。其实，黑格尔将拿破仑称谓“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精神”，其中暗含讥讽。意思是说：如果“世界精神”骑在了“马背上”的话，也就被“马背”给限制了。不过对于拿破仑本人而言，却是宁可被黑格尔讥讽，也不愿被厨师歌颂的。

有影响的人一旦成为了历史，就难免不被他人塑造成一种“叙事”而服务于叙事者自己的目标，这是几乎是难免的。只是，有影响的人如果被在精神层次上高于或等于自己的人叙事，即使此种叙事带着诽谤，对此有影响的人而言都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所达到的那个精神层次被揭示出来了。假如有影响的人被那些在精神层次上低于自己的人叙事、哪怕此叙事带着热情洋溢的歌颂，这对于该有影响的人而言，都将是一种极大的不幸。因为，他们所达到的精神层次被掩盖了。

我老师丁季和先生主要以书法上取得的成就为世人所知。为什么坚决拒绝被宣传呢？因为，“书法”这个词的含义在他本人那里，于乎现代人对“书法”一词的理解，已经根本不同了。在丁先生那里，所谓“书法”，是中国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士”文化传统及其意识形态的自然流露。而进入到现代世界后，“士”文化传统及其意识形态实际上已经被抛弃了。当然，现代世界仍然有着不少的人热爱“书法”，很多聪明的人通过“书法”这个敲门砖而得以改变命运、跻身到“上流社会”而成为所谓“著名书法家”。且无论他们中有些人是否浪得虚名，即使他们中一些人对“书法”真的下了苦功夫、且获得了相当的造诣，严格的说，他们也只是在现代语境中“创造了一种叫做书法的视觉艺术形式”而已。此“叫做书法的视觉艺术形式”可能与那个中国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士”文化传统及其意识形态毫无瓜葛甚且格格不入。因为在现代的语境的背后，有着一个基本的存在论设置：本体虚无主义+平民处境主义+个人表现主义。一个现代意义上的“书法家”之一切创作活动，本质上不过是站在此基本的存在论设置上的、艺术化的自我说明。我老师丁季和先生是一个以“士”自居的人。当现代人把他叫做“书法家”的时候，在他看来，这是在骂他。这就像拿破仑在被他的厨师歌颂为一个“伟大的胃口”时对拿破仑而言实在是一种咒骂一样。

近些年来，我越来越强烈的意识到，所谓“现代人”是什么意思了。“现代人”，绝不是指“生活在现代的人”。“现代人”实际上是指海德格尔所谓的“无根”的人。打一个比方：“现代人”更像是“演员”。他们可能在扮演他们的角色的时候惟妙惟肖，甚且有时太入戏。但本质上，“现代人”属于“戏子”。他们脚跟站立的地方，不过是一个朝向虚妄的观众的舞台。他们的价值来源，不过是来自“观众”的虚妄的喝彩。当然，“现代人”是绝对意识不到当一个万众追捧的“戏子”有什么不好的。除非他们从卓别林出演的电影《舞台春秋》中琢磨出一点话外之音来。

那么，与所谓“现代人”截然不同的“前现代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也一个比方：“前现代人”更像是“农民”。他们脚踩在那坚实而深厚的“存在”的大地上，他们的心和“大地”一起跳动着，他们的价值，取决于他们不断地“耕种于大地上”所获得的来自神秘的“大地”的馈赠。由于他们与“大地”的不可分割的联系，任何对“大地”的背叛而获得的额外的好处都被认为是可耻和不应该的。这“大地”，就是“生活世界”以及隐藏于其中而推动之的“道”。对于“前现代人”而言，没有“道”的世界，是不可忍受的。对于“现代人”而言，正因为没有“道”，于是乎人才什么都可以做。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通过一个人物的口所说的那样。

基于这样的认识，我拒绝了许多人试图把我“包装”成所谓“国学大师”的企图。我知道，他们不过是要当一个名叫“国学大师”的演员，且从中拿到他们想要的门票钱。我当然热爱国学，我当然认为传播有关国学的知识是有益社会的。但，我不当“演员”。尤其不当为本体虚无主义+平民处境主义+个人表现主义的时代精神作装饰品的“演员”。在我们的现代世界里，生活着大量的非常入戏的“现代人”，也生活着很多难以“入戏 ”的“前现代人”（我和我老师丁季和先生就属于这种人）。“前现代人”人和“现代人”在基本存在论上是格格不入的。当“现代人”将一个“前现代人”纳入到他们所需要的叙事中，且为“现代”的存在论所支持的某种生存状态提供点缀的话，那么这对于一个“前现代人”而言，是多么大的侮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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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uaizijiayibing 2019-09-23 14:10:04
文天祥的例子似乎与此类似，文天祥就义前皇帝都死了，他无法背叛他所侍奉的大地，据说元朝建立时有八千多万人死亡，不只是否与此有关，那现代人还能否站在“大地”上，是否是工具理性切断了人和“大地”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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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具理性切断了人和“大地”之间的关系，说得好！！

@我本布衣2011 2019-09-23 14:25:20
书者，私道也；法者，公道者也。
书法一道，一如韩愈《师说》。传道受业解惑......
你老师不错！！！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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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师是心中有道的人，与现代人格格不入。

图中皆我老师的老师朋友辈。易均室、余中英，徐益生，周菊吾，皆民国成都之名士也。

@我本布衣2011 2019-09-23 20:43:41
少给我扯你老师了，对魏碑的看法！
看看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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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碑，无所酷嗜者也。临习魏碑之过瘾，不亚于烟鬼之抽烟也。

改错字：魏碑，吾所酷嗜者也。临习魏碑之过瘾，不亚于烟鬼之抽烟也。

野航证道诗并序


夫社会、权贵之猎场也，人间、阴阳之畜圈也。人之在世，方逐物而取利；物之于人，亦潜盗以自肥。然则一路狂花，迷蝶肯出其梦？冰鉴照影，仰月方悟非真。名缰利索，众知添而不知减；色见闻知，人信有而不信空。故心忽忽其若失，意惶惶而牵物。当牛做马之劳，陈俎悬庖之苦，率由是也。不亦危乎？卷地业风吹客去；盍其已矣！弥天罪障逐人来。年趋知命，方悟求多不如守少；鬓渐添霜，始信安心胜似养身。阳明功夫，斫去支离；唐望教诲，压缩“忒漏”（tonal，社会信念构架也）。参禅如交兵、一片心当打似铁；学道犹习射，壁上虱需看做轮。世界危哉，才看《西部》美剧*；中夜不眠，起哦证道小诗。未能三反，一隅遑举？人思旨酒，我爱嘉言。

（注：比来观美剧《西部世界》，玄机重重，隐喻多多，颇启神智。）

诗曰：

人盗物兮物盗人，交伤五贼转相因。
迷花蝴蝶宁辞梦？照月方诸始鉴真。
百炼功夫说减字，万端知见付空门。
此心莫漫愁频失，射取游虱似壁轮。

注解：

五贼，出《阴符经》，天有五贼，见之者昌。方诸：月中取水之镜也。

作者：我本布衣20119Lv 12 时间：2019-09-23 20:52:41
之乎者也就不谈了。上干货！

一句话说不一定可以改变你的一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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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命可一言以改之乎？

吾师丁季和先生

此书未读过

提

戏子，意味着对什么都不真诚。

虚无主义，是现代性不可克服之癌症。

@记得拿快递 2019-10-01 16:17:02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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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提

@朱必特 2019-10-10 23:13:07
你所讲的士的操守，他们心中的道，是现代人欠缺的精神特质。
“本体虚无主义+平民处境主义+个人表现主义的时代精神作装饰品的演员”。前面的三个主义你有点一带而过了。是不是该深入点？这篇文章会好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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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当另外撰文详细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