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顺天大街上，新开了一家酒肆，店名唤作“王家酒楼”，这王家酒楼很普通，座落之处也并非黄金地段，在繁华富盛的汴京城里算不上有名。酒楼的主人王老板做梦都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的王家酒楼竟然出了大名，不仅上了头条、热搜，而且生意比往日好了数倍，有时客人须得排号等位。你道这是为何？原来是前几日，大宋朝两个著名的断片达人在这里竞赛酒量来着。谁呢？石曼卿和刘潜。

石曼卿性情豪放豁达，饮酒过人，他的好朋友刘潜，喝酒也很厉害，两人总喜欢比试酒量，一直没有分出高下。这天刘潜又约了石曼卿，就在新开业的王家酒楼一决雌雄，两个人也不点菜，只要了酒对饮，整日不说一句话。王老板很惊讶他们能喝这么多酒却跟没喝一样，认为这二人绝非常人，于是添加更多美酒，并奉上菜肴瓜果。石曼卿和刘潜喝酒吃菜泰然自若，直吃喝到傍晚时分仍旧神色如常，没有半点醉了的样子，两人相互作揖告别，各自去了。第二天，汴京城里盛传，有两位酒仙，在王家酒楼喝酒，面不改色，喝了一天都不醉。后来才知道，传说中的两位酒仙，其实是石曼卿和刘潜。

石曼卿，名延年，字曼卿，先世幽州人。后晋将幽州割让给契丹，其祖举族南走，家于河南宋城。书载曼卿为人跌宕任气节，读书通大略，为文劲健，于诗最工而善书。北宋文学家石介以石曼卿之诗、欧阳修之文、杜默之歌称为“三豪”，其才华可见一斑。石曼卿连续参加了三次国家公务员考试，都落第不中。那时皇帝宋真宗有个恩典，凡三举不中进士者，朝廷会授予适当的官职，当然是级别很低的那种。石曼卿认为这是一种耻辱，坚决不去赴任。宰相张知白很看重石曼卿的才能，对他说：“你难道要等到老母亲百年之后再出来做官不成？”石曼卿听了很受触动，于是接受了赐官。

其实第三次石曼卿已经考中了，很不走运的是，有人告状，说是本科考试有人作弊。朝廷于是将此次考试结果作废，下令重考。结果，有几个本已得中的人重考却没过，这里面竟然也有石曼卿。当时他们都已被朝廷录取为进士，连敕牒、官服都已拿到，大家正聚集在兴国寺饮酒欢庆。突然有圣旨传达下来，追回复试落第者的证书及冠带等。这真是一日冰火两重天，那些落第者一时间都惊呆了，进而失态号啕痛哭起来。惟有石曼卿非常镇定，若无其事地脱下了靴子、袍服交还给使者，然后只穿着内衣，头戴方巾，重新落座，继续谈笑欢饮，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还即席以唐人成句，集成一首《偶成》诗：
年去年来来去忙，为他人作嫁衣裳。
仰天大笑出门去，独对春风舞一场。
第二日，这几名被剥夺了进士身份者，有参加过三次考试的，朝廷都授予三班借职。别人都接受了，唯独石曼卿不就，并且又写了一首绝句调侃、嘲讽这场科举：
无才且作三班借，请俸争如录事参。
从此罢称乡贡进，直须走马东西南。
不久，正如前文提到的，因听取了张知白的诚挚劝导，石曼卿勉强接受了任命。

接受官职时很勉强，但为官尽职上没有半点勉强。石曼卿虽然是个性情中人，做事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他后来以右班殿直改太常寺太祝，知金乡县，政声甚佳。之后又担任过很多不同的职任，皆成绩斐然。石曼卿曾经斗胆上书，请求庄献明肃太后还政给天子。后来太后去世，皇帝亲政，范讽因有类似进言被皇帝倚重。范讽推荐那些曾经为太后还政天子一事进过言的人，那些人很快得到了晋升和重用。范讽也要推荐石曼卿，曼卿坚决推辞不就，范讽无奈作罢。后来范讽受政敌吕夷简打击失势，石曼卿因与范讽交好，受牵连被贬为海州通判。

石曼卿任海州通判时，有一天刘潜来访，石曼卿非常高兴。衙门下班以后，他把刘潜请到了一条小船上，让仆从准备了几样小菜和两石美酒。借着皎洁的月光，听着芦苇丛中昆虫的鸣叫，两个好朋友又豪饮起来。一直喝到大半夜，眼见两石酒快要喝光了，石曼卿呼唤仆从再取酒来，却无人响应。原来那仆从早已困倦得不行，也不知躲到哪里酣睡去了。刘潜看见船上有一斗醋，便笑嘻嘻地说：“喝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喝，曼卿兄咱们来这个如何？”石曼卿喜道：“自然使得！”于是就把那一斗醋全部倒进剩下的酒里，两人继续喝起来，直到把这酸酸辣辣的酒醋全喝光，此时天也大亮了。仆从这时睡醒了觉，才知他们又喝了一整夜。

石曼卿虽然酣放不羁，但从没有因为饮酒而耽误了工作上的事，即便是刚喝过酒，处理政务，或与人议论天下大事，是非曲直皆无不当。皇帝闻得石曼卿有能才，改官为秘阁校理，再迁太子中允，同判登闻鼓院。石曼卿不仅善于处理具体的事务，也颇有战略眼光，曾经向朝廷进言说，宋辽和议，天下人已三十多年不知战事为何物，应当重视两处边防，做必要的战备。可惜，宋室手握权柄的君臣，根本无人听取这番金玉良言。后来西夏李元昊反叛，皇帝才想起来石曼卿说过的话，于是接受他的主张。朝廷下令在河东募集乡兵，得到了十多万人，当时守边将领打算用这些人攻打叛贼，石曼卿笑道：“这是只领会了我建议的皮毛啊！新募这些兵没有得到有效的训练，胆怯者和勇敢者混杂在一起，如果胆怯者见到敌人而害怕逃跑，那么勇敢者也会被牵动而溃逃。现在既然来不及训练，不如只募集那些勇敢者，则上了战场人人都能奋勇向前。”皇帝很赞赏曼卿的建议，欣然采纳。

石曼卿有诗名，欧阳修有文名，杜师雄有歌名，三人被范仲淹的学生、理学先驱石介称为“三豪”。其实石曼卿的文章、书法、曲词都有很高造诣，文章远宗韩愈、柳宗元之古文运动，近承柳开之质朴文风，所作文雄劲有力，雅拙高意；书法则笔力遒劲，颜筋柳骨；词作惜不存。不过相比而言，石曼卿的诗豪放飘逸，辞义深美，则更负才力。梅尧臣赞赏他的诗为“星斗交垂光，昭昭不可挹”。譬如这一首《寄尹师鲁》：
十年一梦花空委，依旧河山损桃李。
雁声北去燕西飞，高楼日日春风里。
眉黛石州山对起，娇波泪落妆如洗。
汾河不断天南流，天色无情淡如水。

又譬如《金乡张氏园亭》：
亭馆连城敌谢家，四时园色斗明霞。
窗迎西渭封侯竹，地接东陵隐士瓜。
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
纵游会约无留事，醉待参横月落斜。

石曼卿留下很多趣闻轶事，他不是那种饮酒自娱而失了烟火气的人，相反，他是个特别有意思、特别接地气的人。石曼卿素来举止放诞，却又幽默诙谐。有一天曼卿骑马游览报宁寺，牵马的人一时大意，那马受到了惊吓而狂奔，石曼卿不慎坠马落地，侍从们慌忙把他搀扶起来。此时很多路人围观，见官长被摔了，都以为他定会大发雷霆，把牵马人痛责一番。牵马人自知犯错，惴惴不安地准备接受惩罚。谁知石曼卿慢悠悠地，半开玩笑地对牵马人说：“幸亏我是石学士，如果是瓦学士的话，岂不是被摔碎啦？”

石曼卿在中书堂供职期间，一日某位宰相对他说：“快去把宣水取来。”石曼卿不知宣水为何物，以为自己没听清，便问：“取什么？”宰相告诉他说：“宣徽院内的水清冽甘甜，称为‘宣水’。”石曼卿听了不觉哑然失笑，觉得这种说法牵强别扭，实在是矫情，于是反问一句道：“如此说来，司农寺里的水，就应该叫作‘农水’喽？”在场的人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石曼卿常常饮酒，供职秘书省时，喝醉了也是随处一卧。秘书省的办公室西边，紧挨着皇宫里的大庆殿，为了工作方便，于是在大庆殿廊角开了一处小门与这边相通。诸学士经常由角门往来于大庆殿，有时就在大殿东偏殿纳凉歇息。宋仁宗有一天到大庆殿，望见有人醉卧在大殿台阶上，左右随从正要呵斥赶走他，仁宗阻止了他们，询问道：“那是谁呀？”左右回答道：“回禀陛下，是石学士石曼卿。”宋仁宗微微一笑，示意众人不要叫醒他，而是避开从旁边走过去。

康定年间，朝廷在河西用兵。石曼卿与吴安道奉使河东。一路上吴安道白天访察，晚上思考，所到郡县，查阅地图典籍，会见戍守将领，关注百姓和将士的食粮，了解山川道路关隘，无不弄清楚利害，即便如此犹恐考虑不周全而辜负了使命。可是反观曼卿，却只是吟诗饮酒，不以为意。有一天，吴安道忍不住对石曼卿说：“朝廷不以我才拙，能让我与您共同效力国家。今天兵马粮饷虽都已留意，但唯恐因为我的愚鲁不能把事情尽善尽美。以曼卿您的才能，如能稍微加以关切，那么事情就没有什么遗漏了！”石曼卿笑道：“国家大事，我怎么敢轻忽？只是已经有成熟的计划了。”于是一条条陈说遣将用兵的利害，粮草储备的多寡，山川地形的险易，行军道路的通塞，面面俱到，事无巨细，讲得极其明白，就像亲身经历过。吴安道非常惊讶，又很佩服，认为石曼卿绝对是一个天下奇才。

（续⬇️）

（续上）

石曼卿虽放旷不羁，却能与人为善，所以很有人缘，朋友众多。他去世后，好朋友欧阳修为他撰写了墓志，甚至在二十六年后，又写下了怀念故友的文章，哀戚怆恻之情，溢于言表，感念低沉回转，令人动容。曼卿仙游离去之时，欧阳修沉痛无比，作长诗《哭曼卿》：
嗟我识君晚，君时犹壮夫。
信哉天下奇，落落不可拘。
轩昂惧惊俗，自隐酒之徒。
一饮不计斗，倾河竭昆墟。
作诗几百篇，锦组联琼琚。
时时出险语，意外研精麤。
穷奇变云烟，搜怪蟠蛟鱼。
诗成多自写，笔法颜与虞。
旋弃不复惜，所存今几余。
往往落人间，藏之比明珠。
又好题屋壁，虹蜺随卷舒。
遗踪处处在，余墨润不枯。
朐山顷岁朏，我亦斥江湖。
乖离四五载，人事忽焉殊。
归来见京师，心老貌已癯。
但惊何其衰，岂意今也无。
才高不少下，阔若与世踈。
骅骝当少时，其志万里涂。
一旦老伏枥，犹思玉山刍。
天兵宿西北，狂儿尚稽诛。
而令壮士死，痛惜无贤愚。
归魂涡上田，露草荒春芜。

另一位好友兼酒友苏舜钦也写了一首同题诗《哭曼卿》：
去年春雨开百花，与君相会欢无涯。
高歌长吟插花醉，醉倒不去眠君家。
今年恸哭来致奠，忍欲出送攀魂车。
春辉照眼一如昨，花已破颣兰生芽。
唯君颜色不复见，精魂飘忽随朝霞。
归来悲痛不能食，壁上遗墨如栖鸦。
呜呼死生遂相隔，使我双泪风中斜。

南湖野客评曰：李长吉有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人皆谓奇绝无对，石曼卿以“月如无恨月常圆”对之，虽稍逊意曲，亦精妙巧思矣！曼卿工于诗，而酒名更盛，其豪宕旷达，磊落纵意，仿若山野逸士，又似市井游侠，以酒量闻于世，以酒品结于人。石曼卿饮酒，非止恣纵，亦怪诞无稽。其蓬头、赤足、带枷而饮，谓之“囚饮”；与人跨坐于树上饮，谓之“巢饮”；以秸秆束身，引首出饮，复就束，谓之“鳖饮”；入夜不秉烛火，于黑暗中饮，谓之“鬼饮”；置酒空中饮，谓之“徒饮”；时而跃上树饮，时而跳下地饮，谓之“鹤饮”，狂纵不经，大率如此。曼卿官署后有一庵，常醉卧其间，名之曰“扪虱庵”。宋仁宗爱其才，尝顾左右辅臣言，欲其戒酒，曼卿闻之，止饮，遂成疾而卒。噫，若使曼卿绝于酒，岂非绝其魂魄气力哉！曼卿饮酒，为狂，为豪，为剧，为旷，而尤为别于他人者，怪也！酒仙榜列其座次，号为「酒怪」。

参考资料：
1. 元代脱脱等《宋史·石延年传》
2. 宋代欧阳修《石曼卿墓表》
3. 宋代欧阳修《祭石曼卿文》
4. 宋代蔡绦《铁围山丛谈》
5. 宋代王辟之《渑水燕谈录》
6. 宋代沈括《梦溪笔谈》
7. 当代谭好哲《著名文学家幽默趣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