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盧瑟恩去酒店,坐火車還需一段路程。天色晦暗陰沉，黑雲游動聚集，遠山近海叢林木屋都灰蒙蒙的，牛羊在細雨中低頭覓食。Z先生閉目養神一言不發，我只顧喝啤酒，把自己弄得暈暈乎乎。這一路不順暢，日內瓦到伯爾尼中途忘了換乘，耽誤了兩個多小時，到盧瑟恩問詢酒店，還要坐火車十多分鐘，匆匆在火車站用餐，這一折騰，兩人都懶得說話。

到梅麗莎小站，天色已黑，聽得見細雨跌落地面的聲音。候車室內燈光昏黃，有年輕金發女子捧書在讀，問她是否知道我們住的酒店位置，她很熱情的給我們指點。說走過去要十多分鐘，外面下雨，山路不便。打電話到酒店，告訴我們的位置。吧台讓我們稍等，不幾分鐘，有車來接，和女子道謝告別，她是在小鎮上班的法國女子，下班坐火車去城裡。

帥哥領我們登記入住，穿過昏黃的走廊到樓梯口。他介紹說這家木屋酒店有四百多年曆史，過道堆放著獵槍，鹿角，木犁，鐵鉤，桿秤，磨盤，縫紉機，穀倉等雜物。上樓，踩著蹬蹬的聲音， 讓人不敢言語，放慢腳步。我們房門上有匹溫順的白馬標誌，屋內已燒暖氣，溫熱舒適，淡紅色燈光映襯紅細格床被，貼近玻璃的是白色鏤花垂簾，外面罩花格窗簾和床被一色，青綠桌台摸上去微微發熱，有家的溫馨。用隨身帶的電熱杯燒水泡茶給Z先生,他舒舒服服的倚着牆角沙發，搬出電腦，吹着口哨連接上網，看得出他對酒店還算滿意。閒聊幾句，說好明天的旅程安排，我換了衣服，去樓下酒吧。

穿過大堂餐廳，還有人在燭光晚餐。輕輕推門上台階，雨還在下，比剛才更大了，有幾滴灌進脖子裡，冷冷的冰雨。貓腰左拐再上台階入一廳堂，內飾典雅，樸素整潔，牆上掛著幾十年前屋主照片，從可愛頑童化身威武軍官，從溫柔少女變慈愛母親，穿過歷史，這些人微笑着迎接遠道而來的我。從廳堂上樓，過走廊，看到木屋門口有騎馬揮劍的勇士標誌，便是酒吧所在。

一堆人正聚集看球賽，老外高喊亂叫，有兩幫人似乎各自嘲笑，又不失節奏分寸。外面雨大，在這裡將就一下了，有球看也好。酒吧里看球似乎都是鎮裡的熟人，住客倒沒有幾個。吧台是個肥胖的大媽，胸脯高聳，微笑着眼神示意。要了當地的扎啤，悠悠然看球。西甲皇馬巴薩的比賽，上半時一比一平。半場休息去洗手間，回來座位旁多了一老頭，白髮紅臉，穿一身舊運動裝，鬍子拉碴。吧台招呼道：對不起，先生，不介意加一人吧？我能說啥，只得點頭稱善。下半時比賽開始，老頭眼神放光，敲桌子，嘴裡嘟囔，手伸到我的花生碟裡抓一把扔進嘴裡，另一手頻頻對鏡頭指指點點，又轉身向旁邊對手球迷咆哮發洩，引來噓聲回應。這傢伙是急性子，內馬爾射中門框，猛拍一下桌子，站立起來，咕咚咕咚杯中啤酒底朝天。我無言語，球迷麼，興致來了不可招惹。老頭犀利眼神掃射我，擰嘴一笑，下巴微揚，露出羞赧神色，倒像個小孩子。難得一大把年紀又如此好球，我喊吧台，問老頭喝什麼酒，算我請客。吧台愣了一下，似乎有點難為情，說他喝一杯就可以啦。老頭咕嚕一句，很快一杯加冰威士忌一碟花生。老頭斜靠座椅，手執酒杯，時不時晃動一下，冰塊嘩啦啦的聲響。梅西抽射滑門而過，老頭大叫一聲，一甩手，碰到我的酒杯，我下意識伸手去擋，幸好杯子未曾落地，但酒水已然覆沒桌面。吧台女人趕忙過來致歉清理，重新把我酒杯添滿，對老頭低語兩句。老頭隨便點頭，眼睛只顧球賽，喝酒也緊盯屏幕，生怕錯過什麼細節。偶爾湊過頭來跟我耳語幾句，滿嘴的酒氣，何況他還說的是瑞士語，我全然不懂，吧台女郎笑着沖我眨眼，顯然見怪不怪。佩佩接角球輕鬆頭槌破門，老頭漲紅了臉，雙手上揚，他瞪大的眼睛象一頭鬥牛，嗓子低聲呼嚕，壓抑不住的憤怒，又一大口酒，嘴裡只往外呼氣，就像燒開的壺水聲响，只差冒煙了。他抬起屁股，雙手抵撐桌子，眼睛怔怔盯住屏幕，嘴裡不知默念什麼。本澤馬接J羅傳球射門，最後的絕殺讓老頭完全泄了氣，他蜷縮在座椅上，一聲不吭，喝乾威士忌，手一揮，嘴裡大喊什麼，角落裡有人敲桌子碰杯慶賀。老頭抓起屁股下的黑帽套在頭上，下了椅子，踉踉蹌蹌轉身，碰到我的椅背，一個趔趄，差點滑倒，我想要攙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他一拐一瘸繞過碰杯歡呼的人群，默默離開酒吧。

吧台大媽開始收拾，我說老球迷這麼大年紀看球真有趣呢。吧台說你不知道哦，老漢森年輕時在小鎮名氣很大，有職業球隊打算要簽他，本來應該有很好的前途，卻因酒後駕車嚴重受傷，從此不能再踢比賽，現在小鎮學校和業餘球隊做教練。說完一聲嘆息，無奈向我攤手示意，命運如此罷了，誰又能怎麼樣。 但是，你知道，漢森先生是個好人。她盯著我點點頭眼神劃過一絲調皮，他是我們這最好的足球教練呢。

喝完酒回房間，夜雨敲打房檐，雨水順著外面山坡嘩嘩作響。從酒吧台階下到廳堂，老漢森正眼巴巴抬頭盯著牆上一位美女照片嘟嚕著什麼，像中了邪，我向他道晚安，他看了看我，若有所思，然後用手比劃說以前這些都是屬於我的啊。我想這傢伙喝多了，沒敢言語，沖他微笑點頭道別，穿過廳堂下台階，有些濕滑，一陣風吹過，陰冷刺骨。穿過餐廳長廊上樓梯，木樓微微晃動，不敢用力踩下去。到房間，Z先生戴眼鏡靠着枕頭張大嘴呼呼打鼾，已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雨過天晴，和Z先生在樓下早餐，牛奶熱茶咖啡麵包火腿沙拉牛油水果。吃完飯漫步湖邊，晨霧初起，遠山朦朧，樹樹秋色，層林盡染，湖水靜謐，直視無礙，漁船臥息，水草豐茂，忽而野鴨鳴叫，翠鳥突起，呼啦啦掠過水面，游魚慌竄，漣漪微漾，舟船搖晃，棧橋吱吱呼應，繼而教堂鐘鳴，隱隱迴旋，老嫗悠然漫步，幼童三三兩兩結伴入學，灑水車清潔街道，送牛奶人開始忙碌。

閒轉一陣我們收拾東西去車站，帥哥執意送我們，正往車裡裝行李，看到昨晚的漢森先生穿一身藍色運動服帶著帽子路過酒店，帥哥熱情和他打招呼，漢森停下來寒暄，帥哥靦腆微笑畢恭畢敬。回頭看到我，漢森先生問今天就走啊？我說是的，我們還要去盧瑟恩因特拉肯。他很惋惜的說，這地方很美，你們應該多住幾天。我說下次有時間還來住，找你喝酒。老漢森哈哈笑著用力握一下我的手離去 。

帥哥載我們去車站，我說昨晚在酒吧看球遇到漢森。帥哥說這酒店是漢森他們家族的，還有酒窖農場，漢森先生車禍後情緒大變，經常酗酒賭博，差點把酒店輸掉，老婆和他離婚幾年後自殺，他們是表兄妹，他毀了她，也幾乎毀了自己。家族收回了他的股份，不讓他參與經營，只是每年固定分紅。現在年紀大了，偶爾喝點酒，酒吧每天給他免費一杯，但他一喝就醉啊。那酒吧客廳的照片？哦，那裡有他表妹年輕時的照片，他酒喝多了一看就是半天，自言自語，誰也拉不走。唉，這都是命，誰也逃不過。帥哥嘆息一聲，不好意思，我說的太多了。到了車站，他幫我們卸下行李，我們握手道別。帥哥笑著說：我們業餘球隊上週打進了州際聯賽決賽圈，老漢森是我們的教練，哈哈。





我和Z先生進城遊覽八角水塔，卡貝爾棧橋古蹟，還有頻死獅子雕塑。午餐後坐車去因特拉肯，沿途秋日和煦，風輕雲淡，遠峰如黛，雲霧繚繞，近林蒼翠，如披霞光，碧水似鏡，倒影山林雲海，兩湖之間，如若仙山。不知怎麼，看著一汪湖水，想起漢森先生，內心突然冒出一句詩來：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我不禁為自己的無聊啞然失笑，Z先生放下手中的啤酒，摘了眼鏡，轉過頭來說，怎麼樣，風景很美吧。

齊東野語 放翁鍾情前室

【未久，唐氏死。至紹熙壬子歲，復有詩。序云：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詩云：『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髮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除消盡，回向蒲龕一炷香。』

又至開禧乙丑歲暮，夜夢遊沈氏園，又兩絕句云：『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裏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卡貝爾廊橋

圖片來自網絡

事了去時秋意闌珊，多了幾分蕭瑟。。。

垂死狮子像（德语：Löwendenkmal）是位于瑞士城市卢塞恩的一座负伤狮子的雕像。这座雕像由丹麦雕塑家巴特尔·托瓦尔森设计，用以纪念在1792年巴黎八月十日事件保卫杜伊勒里宫的战斗中的约1100名瑞士雇佣兵。在这1100名士兵中，大约760名战死，350名生还。

在石像的上方刻有拉丁文“HELVETIORUM FIDEI AC VIRTUTI”，意为“献给忠诚和勇敢的瑞士”。下方刻字的第一行是“DIE X AUGUSTI II ET III SEPTEMBRIS MDCCXCII”，表示惨剧发生的时间：1792年8月10日和9月2日、3日。狮子右前爪的两面盾牌上分别有象征瑞士的十字徽章和法国王室的香根鸢尾。

马克·吐温对这座石像评价很高，称之为“世界上最感动人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