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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寰尘记》| 古风|玄幻|甜宠|搞笑|不坑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hi!
这个文设定是:冷艳冰山纯情女妖精攻×活泼欢脱潇洒女妖精受


好吃的镇楼。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1 绝对不坑。我保证!
2 两个女主一起在人间快乐虐狗自由行的故事。无虐,很温馨。我想把我心里那些可可爱爱的宝藏姑娘们都写给你们看。
3 求长评短评,求催更。
4 感谢你们看我写的文,你们都是小仙女,MUA。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锲子 人间】
阿酒说,人间是个好玩儿的地方。
我也觉得如此。

遇见阿酒之前,我是没有名字的。因为我是一颗夜明珠,所以就在心里默认名字也是夜明珠。
可是阿酒给我起的名字很难听,难听里还有一点点可爱,她叫我,小白。

我常常想,为什么那一天,我的岁月里忽然出现阿酒,打乱了我孤老终生的计划。
也许是我单身九千多年,天都看不下去了。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第一卷 昧昙花】

夜明珠觉得,跟这个不靠谱的妖来人间,是个错误的选择。
这个不靠谱的妖名唤纵横。
此时此刻,纵横倚在酒肆里,姿态像一个浪荡人间的豪迈浪子。她手里拿着刚买的松繆酒,仰着颈往喉中倒。
四下都是凡人,夜明珠抬眼打量,有贩夫走卒,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处还真是热闹。
夜明珠敛袖与纵横对坐,一股酒香氤氲,酒香里隐隐约约有俗世烟火的味道。夜明珠却并不觉得新奇,她淡淡道:“纵横姑娘。“
纵横眨了眨眼睛,酒窝漾出一个姣好的弧度,堪堪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她戏谑道:“哟,美人唤我呀。“
夜明珠忽然觉得,这个纵横,应当是个有意思的妖。却不知她是何物所幻化,飞禽走兽,还是花鸟鱼虫,还是器物尘土。
夜明珠神色淡然,雪白的面纱缚在脸上,越发显得清冷:“姑娘要去何处游历?“
纵横用袖子擦擦朱红的唇角:“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夜明珠低低道:“也好。“

夜明珠也是个妖。
还是个活了九千余年的老妖精。
还是个高冷的老妖精。

纵横饮毕酒,与夜明珠并肩走在古道边。
纵横的笑声很清脆:“哎,美人儿,今夜咱俩睡哪儿啊?“
夜明珠眸色渐深:“还请姑娘不要如此称呼在下。“
纵横顽笑道:“好的美人儿。“
夜明珠乜了她一眼,金色的美眸透出危险的意味,然后她不等纵横,径直向前走去。
”哎哎哎,等等我!好好好,不叫美人儿就不叫,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我可都告诉了你,我叫纵横。“
夜明珠不知如何回话。
因为她没有名字。
半晌,她方道:“在下夜明珠。“
纵横还在笑:“好,我记住了。“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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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夜明珠望着缠绕着圆月的云丝,道:“你看便看,缘何要捎上我。
纵横随口道:“哎呀,咱俩都出来了嘛。相逢即是有缘,有缘千里来相会。要是没有你,我一个妖多无聊。“
夜明珠不再说话。她觉得,这个姑娘油嘴滑舌,但油嘴滑舌得并不让自己厌烦。
纵横又说:“你留意了不曾,方才那小姑娘一直不提她的母亲,却不知是何缘故。“
夜明珠反手幻化出几只萤火虫,明明灭灭秉烛游,她道:“兴许她母亲仙逝了。凡人,总是灰飞烟灭的最容易。“
纵横用指尖点着那几只萤火虫:“兴许吧。“
一直到很晚,夜明珠和纵横聊了一晌又一晌,张父方归。他名唤张品,观容色已过而立之年,头发利落地绾着,着一身破旧灰衣,皮色被晒得朱红,五官端正,观之和善,只是倦色难掩。他唤道:“胭脂!胭脂!莫忘了吃药。“
院中却不见女儿,只坐着两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一个白衣,一个红袍,仿佛她们两个身上的每一处都是精雕细琢而成,未见一丝暇缺。恍若不是俗世烟火中人。
张品心中绝望,并没有欣赏美人的心思。只道:“敢问两位姑娘从何处来?“
“爹爹,这两个漂亮姐姐都是我的客人呀!“小胭脂走出来,手不由自主牵上张品满是泥尘的衣角。
张品觉得匪夷所思。
四下街坊街邻都对他父女二人避之不及,如逢蛇蝎。怎么会有人愿意同女儿讲话,还为客家中。话说回来,这两个女子,怎么看都不像凡人。
夜明珠道:“在下夜明珠,邻国人氏,游历到此,多谢款待。“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纵横笑道:“在下纵横,也……也是邻国人!“
张品觉得这两个女子不对劲,只恐节外生枝,多生变故,对女儿不利。便不愿留下二人。便道寒舍粗陋,不敢留客,还请二位姑娘寻处正经地方安歇。小胭脂一听,便急了,好不容易有两个人愿意与她说话,怎么能走,便一直劝说父亲。
夜明珠正想拎着没皮没脸的纵横告辞,却听小胭脂道:“这两个姐姐,知道昧昙花的下落!“
张品一下子震惊了,脸上的表情,由戒备变成惊喜。
纵横:“那个……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夜明珠暗道,这个场却怎么收。一转眼,便瞧见小胭脂拼命给她俩眨眼,睫毛长长的。
张品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意:“求……求二位姑娘……不吝赐教!“说着拱了拱手,又觉得不够,还要给纵横和夜明珠行大礼。
纵横利落道:“别跪,哎哎哎,千万别!跪了我就不说了。先留我俩一夜,有什么事儿,明儿说。“
张品看了看柴门,仿佛是怕她俩跑了,方才还怕她俩不跑。所以说,世事如棋局局新。他激动道:“姑娘请进!只是寒舍实在……实在只有两张榻。”
纵横笑了笑:“我俩睡院子便好。”

这一夜,两个凡人,两个妖精,皆各怀心事。
小胭脂喜的是她终于有了两个朋友,终于有人愿意与她说话,还收下了两个迎春花镯子。
张品忧的是,这两个女子来路不明,恐怕是神女仙姝。又想到昧昙花三个字,心中如熬油般沸腾。他隐隐觉得,女儿兴许有救了。
纵横想的是,来了人间,什么都是有趣的,那小姑娘也讨喜的很。这一趟不虚此行,倒要弄明白其中关窍所在。这对父女要昧昙花作甚?小胭脂又害了什么病?她想,实在不行,明儿随便给他们变出朵昙花来。
夜明珠,心想,事已至此,趁着明儿天不曾亮,且消除那张氏父女的记忆,拎着纵横这个丢人的东西跑路。

第二日天光微熹,张品出了院门,见那两个女子仍旧在。其中一个披的留仙裙上细细绣了繁复精致的云纹金烛,额间坠着镂空白玉,这女子竟有一头如瀑白发!她眉眼间沉静自如,恍若对这人间丝毫不感兴趣,却又无端让人觉得心安。张品觉得,或许她们两个,真的是女儿的贵人。
夜明珠的声音也是清冷出尘:“见过张公子。”
“昧昙花之事,还望两位姑娘细细说来!张品感激不尽!”
纵横道:“却不知公子缘何执着于昧昙花?这前因后果,且说来听听。”

张品这一世,只得一个女儿。
她出生的前一个月,张品将将因为一盒胭脂与夫人闹了别扭,夫人觉得委屈,忙活这么多年,孩子都快出世了,家里却连一盒胭脂都买不起。张家命苦,守着两片薄田度日,收成不好的时候,便是连吃饭都难。
就因为这一盒买不起的胭脂,张夫人一瞧,是个女儿,便不打算留着了。喂了驴得了。倒是张品不舍,好歹是二人的骨血,好说歹说,终于说通了张夫人。又戏谑,刚刚因为胭脂拌了嘴,女儿便唤作小胭脂罢。
谁知小胭脂生来带着顽疾,咳嗽气喘,体质孱弱,且越来越重。看了多少回镇上的大夫,皆不见好。为了给小胭脂治病,先是家里的驴卖了,再是田也卖了。小胭脂知道因为自己的病,母亲嫌弃,父亲伤心,自己又日日受罪,便打算自尽,次次绳子挂在房梁上,都没有勇气把头伸进去。
后来,小胭脂忘了是哪一年,只记得她在外头卖自己绣的手帕,最后一条怎么也卖不完,她就一直等着,黄昏也没有人来买。没办法,手帕带回了家。路上她就觉得难受,不是因为这作孽的病,好像是因为心慌,她就快步走,布鞋上翻进了尘土。手帕拿在手里,她想,这一条便留着娘亲用,娘亲辛苦了一辈子,不仅买不了胭脂,连手帕也没有。到了家,小胭脂更是心慌,疾病带来的痛苦反倒若有若无了。好像那手帕上的针脚是一针一针绣在她身上。快回家,快回家。不知为何,她又想回家,又惧怕回家。
那是小胭脂最后一次见母亲。
刚到门口,以前的驴叫声不见了,因为驴已经卖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争吵哭嚎的声音,这比**被鞭打还要悲戚。不知道是为什么,到现在小胭脂还是不知道。她推断,大概是因为父亲为了给她治病,要卖掉后面的房子,全家人挤在前面住。母亲不愿,她觉得这就不像个人家了。为了这个病丫头,你卖的还少吗?大概是因为父亲要把家里最后的余钱带给大夫。小胭脂不知道。她进门的时候,舅父的车就停在门口,母亲抱着一个黑包袱,一边哭,一边颤抖嘴唇。小胭脂张了张嘴,反映不是哭,是觉得那块卖不出去的手帕每一个针脚都变成了尖尖的针,扎着她的手。父亲要追出去,可是一迈出门,又退了回来。没有人发现她。她就像路边一朵小野花,看得到,谁都忽略了。她想起追的时候,舅父的车已经走出老远,黄昏却把母亲的黑髻和舅父的黑巾映的清清楚楚。她的脚磨破了,因为方才鞋子不仅闯进了尘土,还闯进了一颗小石子。
母亲也看见了她,她隐约觉得,母亲在山坡南消失后,哭得更无助了。小胭脂坐在地上,没有心情解救自己的脚。人一旦历经无数痛苦,就会多多少少的免疫,好像老天爷怎么残忍安排自己都是该的。走了,就走罢。
那一块手帕,最终没有送给母亲。小胭脂也没有再卖掉。她想着,总有一天母亲要回来的,到时候再给她。可是她等了很多年,直到手帕的绣线黯然褪色。
父亲走到她面前,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了。他的眉还是皱着,可是没关系,这一双眉从来没有舒展过,这张脸孔也没有神采飞扬过。小胭脂觉得,父亲一定不会伤心欲绝,因为父亲和自己一样,对痛苦免了疫。
“胭脂,回家吧。“父亲这样说。
“不治了。“
父亲抱起她,问:“什么?”
“不给我治病了。“
父亲把她摔在地上,说:“闭嘴!”千锤百炼万般苦楚下,没有谁能从容温柔。
小胭脂没有哭,她看了看窗外,没有月亮,星子也没有,乾坤漆黑一片。也许母亲已经到娘家了。

张品说到此处,还是没有提昧昙花一字。
纵横道:“她这病,可还能转圜?”
“能!“张品急促道,“大夫说能!只要有昧昙花做药引,胭脂就能好!等她长大了,我就挣命,给她打一副银簪子做嫁妆。”

后来,张品还是卖了家,又借了几家亲旧,带小胭脂来到都城紫赯。镇子里的人都说,紫赯的大夫是最好的,便是死的也能救成活的,只是收的医酬多。死的救活?从前张品是不相信的。现在却深信不疑。因为人到绝路,总希望有个传说能安抚自己无处安放的绝望。
小胭脂说:“爹爹,没有谁家的姑娘跟我一块儿。”她们都嫌我是个病秧子,折磨得爹娘和离,家不成家。
张品白日烧瓷做工,亦不曾有闲暇陪着小胭脂。几贴药便是一两银子,一天须得三帖药。
可是白花花的银子砸下去,小胭脂的病总不见好。
爹爹不在家,小胭脂就用花编手镯。她知道旁人不会收,就收在家里。三五成群的豆蔻女儿,总是凑在一起绣花斗草,看见小胭脂,道一句晦气!痨死鬼来了!拔腿就跑。小胭脂也不觉得伤心,从来如此。故里犹如此,紫赯亦如此。如此罢了。

此时此刻,小胭脂在后院采迎春花。夜明珠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家赁的那件破败小院,人间有苦至斯,着实令人唏嘘。她望着斜倚在身边闭目养神的纵横,心里忽然觉得,与她来一趟人间,倒也不算那么无聊。
纵横睁开明眸,笑道:“迎春都开了。你喜欢吗。”
夜明珠想了想,道:“算不上喜欢。”
“可是昨日那小姑娘送给你那个镯子,你看起来好像很欢喜。”
夜明珠道:“因为她快死了。她这一世,都没有几个人对她笑过。”
纵横道:“从前觉得当妖苦,如今看来,做个凡人,不也是难。”
夜明珠闲闲接话:“却不知做神仙如何。”
纵横望了望九重天,云霞相绕,自然望不见至高至贵的九重天。她笑道:“做神仙也苦。”
夜明珠道:“张公子说,夫人不顾小胭脂,归了母家。”
纵横道:“现下应当是改嫁了罢。”
夜明珠想了想:“还有可能是服侍高堂。”
“说她狠心呢,也不尽然。眼见着家都要败了,女儿重病,兴许张夫人觉得承受不来。”
夜明珠套了金护甲的指轻轻撩了耳畔白发:“张姑娘的病,好不了了。”
“你又如何知晓。”
“我曾探过她内息,她的血液都不通畅了,肺更是生来受损。“
须臾,小胭脂捧了满怀迎春花枝,藕色前襟满是春泥。她想要编镯子,又想了想,今日晌午的药还不曾煎。因自己踮着脚生活,往药罐中蓄水,做的娴熟。药的苦味远隔几尺都能闻到。
纵横走过去,反手幻化出一枝杏花,笑得粲然:“呀,送你的。”
小胭脂觉得不知所措。
因为此生,从来不曾有人如此待她。
她又觉得害怕。受惯了冷待,乍见温柔,会没由来地害怕。害怕这一切不是真的,害怕这种温柔会戛然而止。
“我……“小胭脂不知道该说什么。
“姐姐……我……“
“我……“
“拿着呀。“纵横把花插在她的小小发髻上,还摆了个好看的形状。又一把把她抱在怀里,说:“药苦不苦,你怕不怕。”
小胭脂觉得不能接受,她的怀抱那么软那么软,躺进去就想一辈子不出来,甚至还有缥缈的香气。小胭脂哭了。最疼的时候她都能忍住。
也从来没有人,问她,药苦不苦。
爹爹没日没夜的挣揣银两,自然很少有心力关心她。
药苦。苦的小胭脂舌头麻木。可是她从来没有偷偷不喝药过,因为药是爹爹用血汗钱买来的,而且,她从小到大都隐约觉得,自己天生就该喝药。
纵横心想,在人间不到十二个时辰,怎么生出这不少怜惜来。但她就是忍不住安抚安抚这个不幸的小姑娘,哪怕这个小姑娘在纵横眼里像蝼蚁一样。
夜明珠修长的身影独立院中,显得风骨似仙。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纵横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变的妖,暖心地抱着这个快死的小姑娘。
纵横。她到底心中在想什么。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热情,那么多笑容。
又闻纵横轻声道:“哭罢,想哭就哭。”
小胭脂默默流泪,一丝声响不发。像一条鱼在痛苦,明明苦到了极致,却发不出声。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不知过了多久,纵横一直抱着她。然后听见她说:“姐姐,我想我娘亲了。”
纵横劝慰道:“她总会挂念你的。”
小胭脂摇了摇头:“她不要我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何处。”
纵横心想,事已至此,且小胭脂命不久矣,多半这对母女没有缘分再相见了。因道:“世间诸事,总是不如意的十之八九。你放下了,想开了,便好了。再说,你不是还有爹爹在身边吗。”
小胭脂点点头。眼泪还在落下。她一边哭,一边咳嗽,声音是让人不忍卒闻得沙哑。
“姐姐,你从……你从哪里来呢。“
小胭脂蓦然有此一问,纵横心下思绪万千,难道她发觉了什么?静默了一会儿,她应道:“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
“姐姐,你是不是神仙呀。”小胭脂挂着眼泪,疑惑地看着纵横,“不是神仙,怎么会长得这么好看。还知道昧昙花在哪里。”
纵横不知如何回答。
她很想说,是,我是个神仙。
因为倘若如此,小胭脂会欣喜,她相信自己可以帮她,可以转圜厄运。
可她不能。因为妖界有妖界的规矩,妖道不可随意修改凡人命格,祸乱人间。违者重罚,严重的会被打散原形,魂飞魄散。
药味淡一些了,迎春花香萦绕来。
小胭脂期待的神情呼之欲出。
纵横心想,这个小姑娘再可爱,我也不能为了她不要命啊。只能在不触犯妖界律法的情况下,能助则助。

夜明珠顺着张品的踪迹,来到都城紫赯的一间古朴考究的医馆。药草的香气浓郁,却并不喧宾夺主,让人如同置身另一重红尘。夜明珠施了隐身诀,走进去,先是瞧见几个着青衫的学徒在细细分辨药材。八仙桌上有七八串小银吊子,还有些许包药用的熟皮纸。
张品依旧面目疲倦,与一位学徒道:“敢问这位公子,齐大夫现下在否。”
还不等着学徒回话,周围就有两个学徒窃窃私语:“这就是那个痨病姑娘的爹?”“真可怜呀。”“这病治不好的。”“就是,只能等死了。”“可怜,着实可怜。”“嘘,别说了。”
那学徒面露不忍,低下头道:“大夫在里头,只是现下有病人,脱不得身。”
医馆中,谁也瞧不见夜明珠。此时此刻,她就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看着这一切。看着张品眼里像蛇纹一样的红血丝,看着学徒一尘不染的缥碧袖口,看着医馆中待诊病人众生之像,看着壁上麒麟,看着地下蝼蚁,看着一只飞蛾在烛火边游曳良久,然后化为枯朽。
张品见到齐大夫,眼睛里亮了亮,道:“大夫,大夫,胭脂她身子好些了。”
齐大夫一身墨绿衣袍,年过耳顺,看着倒十分和善。他道:“如此便好。张公子,里面请。”
夜明珠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小胭脂的咳嗽还是那么尖锐。他看似骗过了齐大夫,其实只想骗过自己。或许,他实在不想听到大夫劝他放弃。
张品连忙说“不敢”,随大夫入内。
夜明珠不知为何,也来了兴致,一路跟随。她并不是想窥探旁人私事,只是想知道,凡人如何生活。她想,自己怎么跟纵横一样了。
“家中来了两个年轻男子,品貌不凡,他们说,知道昧昙花的下落!“张品迫不及待道。不知为何,他向大夫说的是两个男子。
齐大夫眉心紧紧蹙起,道:“张公子,千万三思,切莫被奸人蒙骗。”
“那两个……两个公子,好像不是俗尘中人,举手投足都……不食人间烟火。”张品续道,急切地要齐大夫相信他,“兴许是苍天开眼,我的胭脂有救了!昧昙花……”
齐大夫的眼中流露出更多的悲悯。
夜明珠腾身离去。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待她置身云端,尚未远去。隐隐听闻医馆中有人窃窃私语,是一个年轻公子的声音:“师父,您方才为何不告知那个穷烧瓷的,这世间,根本没有那什么花。”大概张品已经离去了。
其实,夜明珠早就知道,世间没有昧昙花。

纵横又在张家小院里看月,她喜滋滋地抱着一壶酒,还弄来几叠精致糕点。夜明珠看四下无人,如常般忽然现身,风影忽动,她的肌肤发出浅浅的白腻夜光。
“枣泥糕、桃花酥、青梅酒酿,哎,这个是杨枝甘露。“纵横兴冲冲地与夜明珠道,“来尝尝。”
糕点芳香四溢,可是纵横没有分一点儿给小胭脂。
是因为小胭脂常年服药,大夫要她忌口,只用清粥一类,其他辛辣甜腻不得入口。纵横听她说了,心想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勉强压抑住自己劝小胭脂快去投胎人生重来算了的冲动。
又听闻夜明珠问道:“张姑娘的阳寿还有多少?”
纵横沉吟片刻,用意念探过小胭脂的命格录,道:“两个月余七天。怎么了?”
纵横又吃了一块桃花酥,反手喂给夜明珠另一块:“尝尝。这一晌也不见你的影儿,你上哪儿去了。”
她凝神片刻,完全意料不到纵横竟然会喂她吃点心。故不知如何相对。对夜明珠来说,这就是过分亲昵了。她孑然一身五千年,母胎单身老妖精都当惯了。“吃啊。”纵横并不觉得尴尬,催促道。
夜明珠方就这她的手吃了那晶莹剔透的糕点,很甜。她注意到,纵横的指尖划过她的唇。
夜明珠将医馆之事说与纵横,纵横唏嘘道:“看来,那什么老大夫是蒙骗张品的。世间哪有什么昧昙花。小胭脂是没救了。“想了想,又道,”美人儿,你说说,他胡诌,坑人家爹。为什么呀。“
“我不知。“夜明珠凝眸看着她,“或许为情,或许为名,或许为利,这便不是你我所能知晓的了。”
柴扉外忽有人生喧扰,小胭脂一听,脸色更白了几分,怯怯的。不敢上前。“客!三月不与酬金,要么你带着你那养不活的闺女滚出去,要么就一分不少地把银子续上!客!”是个男人的声音,中气十足。
是纵横开的门。
一开门,纵横亦惊。
本以为是个张扬跋扈的健壮房主。谁知来人面色萎靡,只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袄子,还缺了一只胳膊。这兴许也是个可怜人。
“快点!我还得拿钱给我娘抓药呢!这年头,谁家里没个无底洞——“房主刚要说下去,却在看见纵横的一瞬间,嘴唇颤动,呼喊戛然而止。
纵横明眸皓齿,红唇饱满,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发出摄人心魄的光泽,左眼下恰到好处有一颗泪痣。这样的容颜,让人一瞧见,便不知今夕何夕,天上人间。
仿佛是过了良久,他都不能把目光从纵横身上移开,甚至眼睛不舍得眨一眨,只觉得眼前女子是人间至美之景。但是他对纵横生不起皮肉之欲,只是惊于绝妙,好像她是一件器物,怪哉。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姑……娘……”
纵横道爽朗道:“在下纵横,有关张家父女的债,公子直说便是。”
可是房主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忘了自己的残疾穷苦,忘了病重的老母,忘了收取赁锱,忘了人间的磋磨,沉浸在对纵横的惊鸿一瞥里。
纵横只是可怜他。又一个碌碌的蝼蚁。
夜风肆虐卷起夜明珠的白发,她若有所思,执起纵横喝的那一壶酒,取了个倒放的杯盏,一饮而尽。小胭脂听着,心想那主人又来催债了,却不知是何缘故,没了声音。那个姐姐说了什么呢。
小胭脂满心好奇,只是不敢过去看。
纵横又道:“张家欠了多少赁锱?还望公子告知。”
房主讷讷不言。
纵横笑着打趣说:“到底多少啊。”
周旋到最后,房主才道:“二十三两余八钱……“若是要不出这些银子,便难给娘亲吃药。娘亲生了晚疾,只靠着山参吊命。房主知道,母亲会花光他所有的积蓄,然后痛苦地死去。
纵横幻化出银子,低声说:“他女儿快没了,你拿着这些银子,这两个月莫再来了。都是可怜人。“
那房主收了银子,怔怔的离去。纵横与小胭脂道:“他走了,你放心罢。“
小胭脂唯唯诺诺地点点头。
夜明珠说:“纵横啊纵横。“
小胭脂心中有个小小的疑问,却欲言又止。这一日相处下来,她觉得,那个白衣的夜明珠姐姐比红衣的纵横姐姐高冷一些,虽一样和善,但是气质清冷。小胭脂总是不太敢与她讲话。
只是小孩子总是好奇心重一些,她道:“夜明珠姐姐,你的肌肤,为什么会发光啊。“
夜明珠不知如何回答。她是妖,并非人类。这个凡人小姑娘明显理解不了这个。
”因为白啊。“纵横笑嘻嘻地来打圆场。
小胭脂点点头:“昨日我忘了与姐姐说,昧昙花,齐大夫说世间少有。用昧昙花作药引,便可以让我痊愈。我爹爹便一直在寻。可是,爹爹问过了所有人,谁都说不曾见过。姐姐们,昧昙花到底在何处?“她的眼睛亮亮的,让人觉得,她本该是个无限生机的小姑娘,可惜命不久矣。
昧昙花,又要到何处去给她寻昧昙花。
这人间,根本没有昧昙花。
夜明珠静静想着,为何齐大夫要设如此一个骗局?貌似是为了利,也许他要把其他乱七八糟的什么药材高价卖给张品。可是这么久过去了,齐大夫都未有动作。到如今,小胭脂已经快不行了。她心中蓦然有个念头缓缓泛出涟漪,或许昧昙花的虚无存在,真的有其中意义。
纵横与夜明珠相视一笑。
纵横道:“你放心罢。明日我与你的夜明珠姐姐就去远处给你采昧昙花,一来一去,一日可归。你要等。“
春意浓,迎春花枝映了满墙,有夜虫嘤嘤,风声杳杳。小胭脂咬着自己小小的唇,忽然说:“其实……“
纵横饮了一口酒,搁下酒壶道:“嗯?“
“其实,我想见见我娘亲。也许,我的病好了,她就不嫌弃我了。”
纵横笑了笑:“嗯。也许。”
小胭脂喃喃道:“其实以前,我娘很喜欢我。我绣帕子的时候,针扎了手,她就把我的手指含进嘴里。晚了,我还没卖完帕子,回不去,她就在村口的桂树下等我。过年的时候,她用凤仙花给我染指甲。”
小胭脂想起自己的娘亲。
她这一辈子,都被苦浸透了。贫苦卑微,生下的女儿还缠绵病榻。
甚至一辈子都买不得一盒胭脂。家里永远没有闲钱。
她今年不到而立,却看起来像个四十妇人。走的时候,也是一袭黑衣。没有半分亮色。
二人一言一语,那厢夜明珠已经不见了。
小胭脂:“哎!夜明珠姐姐哪里去了?“一回头,那个白衣美人就不见了。
纵横由衷道:“我也不知道她上哪儿。”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小胭脂……
夜明珠道:“她的阳寿要断了。她说,很想见一见娘亲。”
夫人的眼神复杂起来,深邃的像一潭无处脱身的枯井。嫌恶。震惊。悲哀。烦忧。
夫人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小胭脂了。
并不是她天性凉薄。实在是小胭脂太可怜了,病重,且没有一丝救治的希望。一想起这个女儿,她就心如刀割。磋磨了这将近十年,谁都会想要逃离。
这一遭,她的脑海开始不受控制。一幅幅过往随着万般滋味,迫近心头。
本来夫人嫌她是个女儿,并不想认真疼爱。可是真的看到襁褓中的小小婴孩,她就开始肖想女儿长大后的模样,承欢膝下的模样,甚至嫁为人妇的模样。
小胭脂长得很是灵巧秀气,家里买不起首饰,她就在头上扎一条素布,越发显得眉眼澄澈。她的手却不像容颜那般水灵,因为常年家务劳作,手帕刺绣,十个小手指都粗糙了。
她对小胭脂有疼爱,也有怨恨。疼爱是天生母性带来的,细水长流,永不消弭。怨恨是一日日在潦倒困苦里繁殖的,日渐茁壮,不可拒绝。渐渐地,疼爱和怨恨都交缠在了一起,难解难分。
甚至夫人尝尝思忖,白日和黑夜,是否可以令一个人幻化出另一面。两个魂魄背道而驰。因为有一日,白日她喂小胭脂喝药,看她忍受痛苦的小脸颊,心如刀绞,只想着,老天要护佑胭脂儿早点儿好起来。还想,有朝一日,她要如释重负地对女儿说:你个孽障。想当年你小时候身子不好,都掏空了我和你爹的骨头。幸亏如今长大了。
仍旧是那一日。入夜,夫人怎么也睡不着。隔壁传来小胭脂的咳嗽声,那么尖锐,刺破黑夜。刺的夫人思绪逐渐畸形。她心里很苦,很无助,就好像落入水井,奋力挣扎,井边行人纷纷,谈笑风生,谁也看不见她。——还是早一**了罢!这句赌气的恶毒的话忽然闯进心头。虽然是不速之客,却比主人更主人。是的,小胭脂活着,她自己痛苦,夫人和张品也痛苦。她甚至幻想小胭脂在一夜之间消失,或者自己从来不曾生下她。哪怕当年产下的是个死胎。对,哪怕是死胎也好。
她又觉得自己狠毒。可是她不是不救小胭脂,是真的没有一点法子了。
她初嫁时,曾在心中暗暗怨怼过,张品家底尚可,却忠厚老实,若是不会过日子,会不会连一盒胭脂都买不起。生小胭脂的时候,真的是买不起一盒胭脂。她这一辈子都没有的胭脂。胭脂这个念想缺失太久,以至于连她自己都觉得不该祈愿。此时此刻,已经不考虑胭脂了,家里的驴、房、米都变成了女儿口中的苦药。
奈何女儿服了药,还是痛苦地吐出咳嗽。
夫人到此时此刻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她想起年少时看得一幅画面:一条小鱼在即将枯竭的水洼里,奋力挣扎,可是水渐渐稀少。她就好比这条鱼。水都要枯竭了,还盼着这条鱼心怀天下,心存慈悲?
小胭脂曾说:“娘亲,别再给胭脂抓药啦。胭脂以后不咳嗽了,再也不咳嗽了。”
夫人心如刀绞。
然后小胭脂牵着她的衣角,那种触感好像如影随形,现在也潜伏在她身上。小胭脂又轻轻说:“娘亲与我爹爹说道说道,咱家不卖驴了,行吗。”
那一瞬间,夫人觉得,有一个无底洞横在那里。明明知道永远也填不满,还是要把仅有的东西抛进去。
日复一日,她实在承受不来这一切,只能远远离开。
离开的时候,她哭得厉害,迫不及待上了兄长的牛车,好像晚一点,自己这副骨肉也要被那个漆黑的无底洞吞噬。她并不记得当时小胭脂在不在跟前。后来理顺记忆的时候,才隐隐觉得记忆里好像有女儿的影子,好像女儿拿着手帕。也许没有。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女儿。
她知道,女儿总有一天会夭折。
这一天不会太远。
那个蓦然现身的美人说,小胭脂的阳寿要断了。
痛苦和庆幸割裂开她的心。痛苦和庆幸势均力敌,同样清晰。
她改嫁的汉子十分害怕,跌跌撞撞地跑进堂屋。还一步踩死了一只小鸡。
院中只有夜明珠和夫人。
她一张口,便是:“不见!她娘亲早就没了!妾身没有女儿!“她的嘴唇背叛了眼睛,眼睛又背叛了嘴唇。眼眶里的眼泪盈盈,唇却凶狠地咬着。不知何时,眼睛和嘴唇又交换了立场。眼睛凶光毕露,嘴唇软弱地颤抖着。
也就是彼时,夜明珠想,凡人虽说寿命短促,也并不比妖简单。凡人也是复杂的。
不只是夫人。还有小胭脂,她明明那么有活力,喜欢迎春花,渴望有人与她说说话,她很想活下去。但是又数次想放弃自己的生命。
还有张公子。明明为了小胭脂什么都可以不要。却不肯给她一句软话。
还有齐大夫,明明年过耳顺,非要编出一个谎话,去骗一个绝望的父亲。
还有纵横,也在骗小胭脂。
她说会寻到昧昙花。
其实她给不了。她能给的,只是一个希望,一个安慰。虽然这一点希望与安慰如同风中烛火,微不足道,却可以照亮小胭脂心里那一片漆黑的一角,哪怕只有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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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的第二句话是:“她怎么了!她死了吗?!“
夜明珠望着苍穹之上密不透风的云层,像是迷雾一样:“张姑娘性命尚在,只是到了油灯枯竭之时。“
夫人深深吸了几口气,夜明珠感觉,隔着凡人和妖道这身份的差别,她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夫人的悲苦。
“你如何得知!你便与她说!她娘已经死了!我死了,我和她不相干了!“甚至从头到尾,她都没能唤出小胭脂的名字。
夜明珠垂眸半晌,倾身一礼,又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外青山淡,泉中流泉缓。
细雨缠绵,却并不曾沾湿夜明珠和纵横分毫。她二人相对而坐,皆少了几分拘谨。纵横自来熟也罢了。夜明珠想,她们不过相识几日,却能对着彼此像结交几百年一般随性,无拘无束。
夜明珠看着纵横,许久移不开眼睛。
她的皮囊很是热烈。包裹着更热烈的灵魂。
如此热烈的灵魂,会是何物所幻化?
夜明珠又想,这样的妖,想必天底下也寻不到第二个。她觉得自己,又是讨厌纵横,又是有些依赖她,这种感觉很微妙。她害怕有朝一日和纵横渐行渐远渐无书,本就是萍水相逢,自然不谈长长久久。又害怕这么厚颜的一个女妖,一直像这样缠着自己,打乱了自己的岁月轨迹。
纵横的手中,捧着一朵雪白的昙花,花瓣层层叠叠,晶莹剔透。花瓣缓缓舒展着,发着浅淡的光。这是纵横用妖术幻化出来的一朵昙花,从前世间不存在的昙花。
“你看,如何?“纵横问道。
夜明珠的眸子深了深,便是坐在青岩之上,姿态也是格外端雅:“这是何意?”
纵横好像做了个艰难的决定,看了她一眼,道:“这便是昧昙花。”
夜明珠伸出玉指,捧过她手中白昙。她的指无意触碰了她的。纵横的手很软,也很温热。夜明珠道:“这只是一枝昙花。它换不回张姑娘的阳寿,是不是?”
夜明珠想,纵横一定不会那么糊涂,逆天而行。不仅折损了她自己,天地也不会任她胡闹,乱改命格。小胭脂的阳寿不是她们区区两个妖道可以左右的。
“是。“纵横点点头,又认真道,”可它能让小胭脂死前仍旧相信自己能好起来。相信这人间还有奇迹可期。我觉得,我不能为所欲为地帮她,可我能给她力量,给她一个希望。让她满怀期待地活下去,活完这有限的阳寿。“
夜明珠眉眼温柔,道:“也好。“
纵横的远山眉舒展开,她笑道:“那我们把它送给小胭脂,就当是还她送我们迎春花镯子的礼。“
夜明珠说:“好。送给她以后,我们就走。 “与小胭脂相伴这几日,到底也生了些怜爱之情,夜明珠想纵横也是如此。纵横也不愿看着小胭脂死去。
纵横修长的指抚摸着昙花的花瓣,笑了笑:“好。你想去哪里,我陪着你。去下一个地方,去看旁的风景。”
夜明珠有一瞬间如释重负。在纵横道出这一句之前,她都察觉不到自己有隐隐的渴望和担忧,不愿与纵横分开。明明是个见面不到五日的妖,本以为自己会过目既忘,没想到,一切都不简单。
夜明珠本来以为,这天下,没有她想要的。
现下,心里有个渴望在复苏。她亦不知自己渴望的是什么。但是这样东西与纵横有关。
甚至和纵横在一起的时候,也会预感到来日离别的寒凉。她又努力表现得像个不熟的同路人一般。
暗香幽幽,浮动在雨露里。
纵横眨了眨眼眸:“我说吧。来人间一趟,一点也不无聊。你以前总是守在那冷冰冰的千年古墓里,有什么意思呢。遇见我,是不是很幸运?是不是?”
夜明珠冷淡道:“不是。”
纵横恍然大悟:“难道你觉得我一点儿也不可爱?!”
“……“夜明珠冷冷一瞥,撩起裙裾离去。不愿意见这个厚颜女妖精。
“哎!别走啊。“纵横追上去。她跑得兴奋,不免被路上白石绊了一个踉跄。险些倒在夜明珠后面。纵横心想,完了,我不仅自己要卧倒,还要连累夜明珠,她这么高冷会怼死我的。
须臾间,夜明珠扬袖,迅速回首,第一反应是伸手稳稳地托着她的腰。等到与纵横身体暧昧地接触,夜明珠自己也震惊了。
她有些生自己的气。怎么会主动与旁人如此。而且还是一个不要脸的女妖精。可是心里还来不及决定,身体就把她抱进了怀中。
纵横抽了一口冷气。
满脑子全是一句话“啊怎么会这样”。
这突如其来的风月味道是怎么回事啊。
夜明珠这么高冷的女妖,怎么会……
可是她的的确确躺在夜明珠凝脂一样的臂弯间,四目相对,两个妖眼里是同样的不知所措。两个人都在想“你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这样”“天哪情况怎么会这样”。
纵横感觉到,夜明珠的身子带着缠绵的凤檀冕香,兴许是常年守在古墓的缘故,她的肌肤很冷,像是包裹着冰雪。被她抱着,纵横好像控制不住自己,心有些酥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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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这个令妖震惊的拥抱并没有持续很久。下一刻,夜明珠的红唇抿了抿,想要把纵横扔出去。奈何纵横已经借着她的玉臂灵巧地支起身子来了,连忙退出几步之遥。
夜明珠看得很清楚,这厮的脸上还带着“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嘿嘿嘿”的表情。
偏偏纵横还得寸进尺,言语戏谑:“你轻薄于我!你要负责。啊,我还是个小姑娘鸭!你怎么下得去手!你太坏啦!“纵横看着这个美人儿被自己调戏得怒起来,手中凝了凛冽之气在一柄雕梵文的冰刀上,忙往外跑去,一边跑一边笑,”天哪!你不仅调戏我,你还要灭口!你这个妖精坏得很哦。“
夜明珠冷道:“谁对你有非分之想!你闭嘴。“
纵横一边跑,一边利落地抽出酒中剑抵挡夜明珠的攻势,俩人算是笑笑闹闹,谁也没动真功夫。她还不怕死地回头:“你!就是你!你看我貌美如花,生了帕交之情!“
夜明珠自然知道帕交是什么。
其实纵横郎当惯了,这一句只是玩笑。
可是夜明珠心里忽然怒气窜上去。她真的生气了。
夜明珠看了犹在笑的纵横,随后敛眸而去。不再追杀她。
纵横不知道自己哪里有得罪,便拎着酒坛子追过去:“怎么了?你生气了?”
夜明珠一言不发,神色淡漠地往前走。唯一开恩的是没有瞬移而去,这样纵横就真的找不到她了。往常纵横嘴里孟浪,插科打诨,她都不甚在意。这一遭,不知那里戳了她的忌讳。
纵横好言哄道:“我不貌美如花,你!夜明珠美人儿!你最貌美如花!”
夜明珠看她也不看,行走如常。
纵横又道:“你不喜欢帕交啊!那我以后不提了!我发誓!”
夜明珠的身子凝滞了一瞬间,还是不理她。
纵横看问题就出在帕交上:“而且,我我我,我喜欢公的!你虽然美,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啊。我知道你方才扶我一把是为了救我,我那不是顽笑吗。别往心里去啊。你别不理我,你别走呀。”
此时此刻,夜明珠回眸了。
她的金色眼眸里带着复杂的情绪,有薄怒,有感伤,甚至还有迷惑。她的唇勾出一个笑来,告诉纵横,这件事儿算是翻篇了。然后有银丝一样的浮光闪耀,夜明珠并没有瞬移而去,而是变成了一颗光芒四射的夜明珠。
原来夜明珠不仅是她的名字。她的原形,也是夜明珠。
纵横把那颗浮在半空中的夜明珠握进掌心,触感寒凉,就像她的肌肤。夜明珠晶莹剔透,浑然无暇。
就在纵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掌心里的珠子说话了:“我们走吧。”
纵横说:“去小胭脂那里?”
夜明珠:“是。”
后来,纵横每每回忆起这一日,都记得黄昏日落时洒在小胭脂面颊上那些最后的日光。小胭脂穿了一件水红色的松花缎子春衫,灼灼犹如石榴花。这件衣裳很精致,与她前几日穿的黯淡布衣浑然不同。
她抬眼,就看见纵横姐姐,捧着一朵白昙花走来。
白昙花的花瓣舒展着,仿佛是一团白翅蛱蝶聚拢在一起,好像这朵花有生命一般。
小胭脂一时愣住,半晌,方说出话来:“姐姐……你来了。”其实她想说的是,我知道昧昙花寻不到,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其实纵横和夜明珠离去的一日里,小胭脂发现自己,虽然有希望可能破灭的疑虑和心焦,亦有愿意善待自己的姐姐远去的空寂。相比死亡,孤独也同样能给小胭脂致命一击。小胭脂以为这两个姐姐再也不回来了。
那么,就再也没有人收下她做的迎春花镯子、再也没有人会用温暖的胸怀抱抱她,再也没有人愿意听她那伴着咳嗽的声音。
从前小胭脂总是想,有一个人来问她,如果拿走你全部的生命,换一年与其他小姑娘一样的日子,斗草捉蝉吃点心,你愿不愿意呀。小胭脂总是纠结一阵,然后暗暗说愿意。可是没有人来问她,这个荒唐的交易也不存在。
小胭脂还会想象,如果那些高墙外饱满地像石榴一样的小姑娘,其中有一个是我,那我会多么欢喜呢。她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笑,笑声像银铃。她们都有母亲。她们年轻的身体毫无瑕疵。
纵横姐姐笑着摸了摸她的袖口:“怎么小胭脂今天这么美呢。”又把那一朵白昙花,递给她。
小胭脂几乎屏住了呼吸。这花……
昧昙花!
我是不是不用死了呀。
我是不是,也可以拥有毫无瑕疵的年轻身体。
“姐……姐……”
她穿着水红春衫,像槐序石榴初展蕊。这件衣裳是有一年她的生辰,爹爹没有多余的银两,用人家烧坏的瓷瓶换来的。这是衣裳是另一个姑娘定好的,却一直不去布行拿,所以掌柜的才肯换。这是小胭脂最好的衣裳,从前她都不肯穿。今日穿起来,是因为,她想着,那两个姐姐可能不回来了,她的命还不知能撑到何时,所以,再不穿,就没有机会穿了。
“这就是昧昙花。“纵横满心温柔地说着谎,“以后,你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好好过。”
纵横在心里小小地吐槽了自己一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腻温柔了。这完全不是我啊。
那一颗高冷的夜明珠就揣在她的袖子里,纵横心想,她听见我这么说,不知道是何心情。
三个时辰后。
云雀啁啾,黄鹂细语,倒是一片春光宛转。夜明珠变成人形,坐在地上,纵横却直接躺在地上,头还试图把夜明珠的小腿当枕头。
夜明珠面无表情:“别动了。”
纵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我不枕个东西我睡不舒坦啊。”
夜明珠的玉指轻轻搭在眉骨处:“你又欠揍了是不是。”
纵横连忙离开美人的裙摆:“不是,不是。”
夜明珠这才罢休,神色如常:“张家父女那般欣喜若狂,你怎么不愿意看见,携我出来了。”
纵横想了想,沉吟道:“其实,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做了件有意义的事。如果两个月后,小胭脂还是死了。不,没有如果,她一定会死的。”
夜明珠说:“最后两个月,世间也不是很短。你这样做,会让她满怀希望的离去,而不是在绝望和恐惧里离去。”
纵横:“你寻到张夫人了吗。”
夜明珠语气顿了顿:“寻到了。”
“她知不知晓小胭脂的病已经……”
夜明珠低声道:“知晓。”
“那她,与你说了什么呢?”
夜明珠叹道:“她不愿意去见张姑娘。她重新嫁了户人家,家境很殷实的样子,想来过得不错。”
纵横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说什么呢?
这件事里,谁也怪不得。纵横知道,每个狠心的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苦衷,没有谁一生下来就像当个薄情之人。
纵横又枕上了夜明珠的小腿,这一次她没有说话,兴许是懒得提点了。纵横说:“你觉得,张夫人还爱张姑娘吗?”
夜明珠认真应道:“这个答案,兴许连张夫人都不知道。我却觉得,大概是爱。至于她为何不愿来见张姑娘,也许是不想看着她死去,也许是不愿回忆起这一段绝望的记忆,也许是,她觉得对不住张姑娘。”
纵横眨了眨眼睛:“谁知道呢。”
夜明珠没有说话,只是眼角眉梢透出微微的笑意。
纵横忽然说:“我想,你其实一点都不讨厌我。”
夜明珠:“***吗?”
纵横:“你就说是不是。”
夜明珠:“你真无聊。不是,我见过最难缠的妖僚,就是你。”
夜明珠很难生气。
多年岁月流淌,造就了她总是平和的心性。她总是觉得,世间便是如此,无事可动心,便无事可烦忧。
可是有的时候,纵横的一举一动,就会一下子触怒她。而又有些时候,纵横的一颦一笑,又让她觉得心安。
对纵横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她觉得,自己当然不讨厌她,却也说不上欣赏。但是就是这个一个了解不深结识不久的女妖,让她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如此丰富的情绪。
纵横心想,口是心非。不过她也不敢真的把这个美人儿惹毛了,好不容易她默许了自己把她当枕头。就享受着有美人枕头的滋味,一边闭目养神。
医馆中,齐大夫灭了灯烛。他看了看烛台上许多飞蛾灼焦的尸体,叹了口气,吩咐施药的弟子来蒙上灯罩。
弟子应道:“师父,这些白蛾看见火星就扑。咱家的灯罩上了,旁人家的没罩上,这些小东西还免不了一死。何必呢。”
齐大夫笑了:“罩上罢。总是有用的。”
弟子又分拣了一会儿药材,细细嗅着说:“师父,春天里雨少,药也不易霉坏,这茯苓还有香味呢。”
在灯烛映出夜明珠的脸之前,她隐匿了自己的身形。
弟子又说:“楼知府的丈人病好了,要给师父送个匾额呢。说是明日着人抬进来。”
齐大夫还是笑得淡然:“人家既送,我便收下。好歹是心意。你明儿收下来,好生收在库房里。”
弟子疑惑道:“师父您老人家收了那么多匾额,怎么不挂出来啊。”
齐大夫安详地看着罩上灯罩的烛,眸子很是有神:“人哪,都把心意收在心里,哪有摆在外头的。”
又一个弟子进入房中通传:“师父!张公子求见!他说他……他说他寻到昧昙花了!”
齐大夫眉心一皱。
怎么会呢?
当初他开出这一味昧昙花,是为了医他的心,不是为了医他女儿的病。人有个念想,有个希望,才不容易倒下。
终日活在寻寻觅觅里,就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绝望了。
世间根本没有昧昙花。齐大夫老了,他年轻的时候,师父曾经传授过他很多医术,印象最深的不是什么包治百病的良药,而是有一本书上说,昧为蒙昧不知,遮天蔽日;昙为花中传闻,不得常见。昧昙昧昙,指人世间的执念可由期待代替。
齐大夫担心,张公子像是被人蒙骗了。
张公子闯进来,好像要羽化登仙一样的欢喜,原本浑浊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大夫!大夫!昧昙花!我寻到昧昙花了,我的胭脂!我的胭脂有救了!”
一朵洁白的叠瓣昙花,躺在张品手中。莲花银光绰约,花瓣轻轻舒展,犹如美人衣袖。无一不预示了这花并非凡物。
齐大夫见多识广,一辈子,什么草药没见过,什么花草树木飞鸟虫鱼没研究,却独独没见过,这样的昙花。它的的确确是一朵昙花,只是被摘了下来,还能保持花开的模样。
过了许久,齐大夫方道:“张公子,敢问这花自何处寻来?”
张品已经语无伦次:“是两个绝色的女子赠的!那两个女子不似俗尘中人,倒像是神仙!大夫,那一日我蒙骗了大夫!来我家的不是两个公子,是两个姑娘!”
他又如梦初醒一样握住齐大夫的衣袖:“大夫!大夫!这到底是不是昧昙花!是不是!它能不能救我女儿?它能!对吗?”说到最后,几近疯魔。
昙花花瓣悄然开阖,仿佛是谁平淡地看着凡尘中的一切。
夜明珠忽然觉得,自己理解了齐大夫的目的。
他蒙骗张品,不是为了趁机牟利,是为了给他一个希望。就像纵横一样。
事到如今,兜兜转转,齐大夫会告诉他真相吗?
告诉他,他能提早有个准备接受女子的死。
不告诉他,他能充满期许地与女儿度过女儿不多的余生。
世间事,往往没有对错之分,两难相妨,难以抉择。
此时此刻,夜明珠静静地立在那盏烛灯旁。齐大夫偏过脸去,也看着烛灯,隐去那遮不住的不忍和怜悯。张品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跳动的烛火,好像正熊熊灼烧的是他的心。一只飞蛾顺着火扑了过去,又被灯罩挡住。飞蛾停留了须臾,便振翅飞走了。
齐大夫好像在心里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转过身去,温柔地看着张品:“是。张公子,你的女儿喝了用昧昙花作药引的汤药,也许肺痨便会好。张公子,苍天垂怜,令爱命不该绝。“
夜明珠轻轻地闭上双眼。睫毛颤动,犹如春叶迎风。
也许齐大夫也愿意相信,真的有奇迹发生。
齐大夫接过白昙花,道:“张公子,你且稍坐片刻,我去为令爱煎药。“
张品坚持要给齐大夫跪下,齐大夫和两个弟子都拦不住。他一边跪,一边发出哭声,这哭声里却有劫后余生的意味。
夜明珠却知道。没有奇迹。天道如此,谁也无可奈何。只是痛苦换了种温柔的方式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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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迎春花繁,缥碧的天犹如濯洗过的璧玉。
“纵横姐姐,夜明珠姐姐,你们真的要走吗?“小胭脂穿着那件水红春衫,喝了药,脸色好了些。只是还是时不时咳嗽不止,可由于心结解开,眼角眉梢都舒展了许多。
看着小胭脂的欢喜,夜明珠暗暗想,这样也好。还有两个月,她可以好好儿度过这两个月。
“对呀。“纵横捏了捏小胭脂的脸,“姐姐们得走了。你舍不得姐姐?姐姐也舍不得你。可是姐姐还有旁的地方要去呀。”
张品在院中劈柴,远远看过去,他的肩膀那么宽厚。
小胭脂面有泪意:“姐姐……我……姐姐不走好不好。姐姐走了,就没人和小胭脂说话了。”
纵横握了握她的小手:“只要你愿意主动开口,换个地方,总会有友结伴同行。”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夜明珠,然后笑道,“你看,你的镯子编的那么好看。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明珠颔首:“张姑娘,后会有期。“
小胭脂咬咬唇:“那好吧……姐姐。“
纵横抱了抱小胭脂:“说不定等我们重逢的时候,你都是个大姑娘了。“
小胭脂道:“我……其实,我还想再见见我娘亲。她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我也在。我给她绣了一块帕子。可再也没机会给她了。我很想把帕子送她,不用她抱抱我,也不用她留下来。“小胭脂越说,声音越小。
夜明珠温柔地抚摸小胭脂的鬏鬏:“别想了。以后再也别想这些了。“
张品劈完了木柴,开始烧火,接着有冬瓜肉汤的烟火香味飘出来,好像能酥透半边矮墙。
小胭脂重重地点点头:“我听姐姐的话,我不想了。“
纵横道:“你看,你爹给你做午膳呢。冬瓜汤,想不想喝?你没有娘在身边,但你还有爹一直在身边照顾你呀。无论多难,他都没有放弃过你,你就是他的女儿,是掌上明珠。小胭脂,做人呢,不能总想着自己没有的,要多想想自己已经拥有的。只要你有的,就是恩赐,就该去珍惜。不想总想着缺憾,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凡事儿太过圆满反倒不好。你在你爹身边,无论如何,都是安心的。你看我,从来都没爹没娘,不也过得自在逍遥?”
夜明珠闻言,心中一促。纵横无父无母,那她大概不是飞禽走兽所幻化,应该也和自己一般,是死物所成。
她的原形会是什么呢?
小胭脂也笑了。
这是自她们二人见到这个小姑娘,她第一回发自内心地笑,无忧无虑地笑。
夜明珠暗暗道,又有谁能永远平安喜乐?珍惜这一刻的安稳顺遂,岁月静好,就已经难得了。
小胭脂挥挥手:“姐姐们,再见!以后你们再来,我还给你们编镯子!我还会编柳条镯子和蒲苇镯子!你们要再来啊!”两个人走出许久,小胭脂还在拼命挥手,那一抹水红滴在古道边,像花一样娇艳。任谁见了,也要叹一句,陌上花开,春意盎然。
小胭脂又咳嗽了两声,她已经不去在意了。等到彻底看不见两个神仙姐姐,她才欢快地跑回院子。炊烟袅袅,倦鸟归巢,小炉煨汤,温暖不掩。
“胭脂儿,两位恩人走了?“张品一边盛冬瓜汤,一边说。手上无意识地把瓷碗里的肉全拨进女儿碗里。
“嗯,姐姐走了。“小胭脂点点头。
张品低低说:“爹爹没有本事,什么积蓄都没有。自然也报答不了恩人什么。她们救了你,便是来日要爹爹的命,爹爹也是愿意的。”
小胭脂托着腮在裂开许多纹路的木桌上:“嗯……姐姐们也带走了一样东西的。”
张品抹了一把被热汤熏出来的汗珠,眼睛里满是温厚:“什么?”又把那一碗肉和冬瓜堆得慢慢的汤递给女儿,“不许剩下。”
“我做的迎春花镯子呀。”
张品说:“你这痴丫头,只是胡说!”
小胭脂一边吃一边说:“我说真的!”
张品说:“好,是真的。”
小胭脂说:“明天我要去采花染指甲,不过不知道哪种花可以染上,不褪色的那种。这里没有凤仙花吧,别的花不知道行不行。爹爹我有个手帕子要给你,你天天烧瓷弄土,总是出汗,汗巾子都破了,也该有个帕子擦汗。还有,明天能不能不做冬瓜汤,我有很多年没吃鸡蛋羹了,不是今天买了鸡蛋吗,明天就做鸡蛋羹吧!爹爹不会做也没关系。嗯,我还打算去挖点儿荠菜,给自己烙饼子吃,锅我会用。明天你回来看不着我,也别慌,只去北面小林子寻我,我要弄野菜。”
张品笑了笑,满面烟火气:“这痴丫头。”

古道边,柳送春风。
两只妖的步伐都颇为闲适,慢慢地走在这鲜有行人的古道边。已经出了紫赯城,人烟又逐渐稀少,颇有这偌大人间只余这结伴同行的两个妖的意味。
纵横噙在嘴里一叶寄生草,道:“咱们接下来去哪?
夜明珠轻轻摇了摇头:“不知。不若你我到处走走,走走停停,随缘看停留在何处。“
纵横欣然道:“也好。“她向来喜欢往热闹的地方扎堆儿。可是与夜明珠走在一起,哪怕只有两个妖,哪怕夜明珠清冷寡言,她都觉得甚有意思。
“小胭脂不会猜到,咱们是诓她的吧。“纵横忽然想到这个,牵了牵夜明珠的白缎金丝月影斛碧纹衣袖。
夜明珠凝神:“大概不曾。她觉得你我并非凡人,她猜的不错。可是这三界以内,五行之中,没有谁是无所不能的。“
不约而同地,两只妖的视线都看向了那小胭脂做的迎春花镯子。由于三五日过去,迎春花有些干枯了,鹅黄褪了色,泛着苍白。生老病死,生命更替,这是三界共同遵循的规律,谁也变更不得。
纵横咬了咬青翠的草叶:“对呀。其实我看见她真心笑了,我彼时便觉得,这一番功夫没有白费。啊,怎么来一回人间,我的性子都转了!明明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夜明珠说:“那你以前是何种模样?”她看着纵横,唇角没有勾起来,可是眉眼就是含着笑意朦胧,仿佛消融了眸中霜雪。
“我也说不清楚,“纵横笑笑,“大概是因为和美人儿走在一起,便格外欢喜,格外欢喜,所以格外热心。”
“聒噪。”夜明珠道。可是这苛责的两个字里并没有苛责的意味。
纵横害怕她会打她,提起裙裾便往前走了几步:“我觉得我猜对了。你就是一点都不讨厌我!”她的神情像个得逞的孩童,黑曜石一样的眼眸一直看着夜明珠。
夜明珠也温柔地看着她:“是。我一点都不讨厌你。”
恍然一瞬,天地寂静。
纵横万万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
夜明珠的性子那么清冷,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纵横心中起伏,好像有一只迷路的小动物在寻找出口,四处逃窜。又好像是春日里生机焕发,一瞬间长成一棵参天之树。
夜明珠神色如常,朱色的唇淡淡抿着。她停下道:“时候不早了,你我便在这里睡一夜罢。”
纵横笑:“好啊。明日再赶路不迟。”
言罢,她随意地躺在巨大的山石上,嘴里还噙着草,闭目养神。夜明珠亦坐过去,调息元气,以适应人间不同于妖界的内泽。谁知刚刚凝神静气,便有人轻笑一声,把她的腿当成枕头。
夜明珠无可奈何,道:“下来。”
纵横这厮还在她腿上蹭了蹭,无赖道:“不,我就不。”
夜明珠的眼神悠过去,十足十的霸道总裁意味。仿佛在说,女人,不要试图激怒我。
可她并没有揍纵横,只是说:“纵横啊纵横,***吗?“
纵横无所谓道:“要脸干什么,还要洗。多麻烦鸭。“
”我收回方才的话,“夜明珠点点头,“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从来没有那个人,让我这样讨厌过。”
其实夜明珠心里想的是,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你。从来没有那个人,让我记地这样清楚过。
纵横的脸刀枪不入,她扬唇一笑:“在下十分荣幸,多谢美人儿抬爱。”
“……”夜明珠终于放弃了挣扎。
半晌,纵横升起琉璃一样的篝火,又变出几只羊腿,就这样烤来吃。十分满足。夜明珠也不知缘故,一个妖,对口腹之欲有如此执着。妖不像人类,用膳可以补充元气,维持精神,所以必不可少。妖吃点喝点什么用都没有,但是可以尝到不同的滋味。
“纵横,你是何物所幻化?“终于,夜明珠问出来这几日的疑惑。
“你猜呀。“纵横挑眉道。手里的羊腿烤成熟红色,羊肉散发出豆蔻一样的椒香。
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夜明珠心中有些失望,她这样说,想必就是不愿告知了。也无妨,日后相处的日子久了,她总会露出来的。
“是夏蝉吗?“
“为何?“
“聒噪。“
“哈哈哈哈。“
纵横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她咬了满口的羊肉,恣意笑出声来。夜深了,明月疏影,鵺啼暗香。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第二卷 痴情录】

夜明珠纤细的玉指在虚空里浅浅描摹,一幅人间的地图便悬在二人眼前。夜明珠仔仔细细看了看,道:“你我现下已到偃泽国。偃泽偃泽,意为河清海偃,泽陂天下。”
纵横一边喝酒一边闲闲道:“名儿这么气派,这国家国力如何?”
夜明珠又仔细看了看地图,显示偃泽国的地方呈玄紫,深如点墨。在夜明珠的地图上,颜色越深,则表明国力越强。但是呈紫,又预示着这个王朝已经日薄西山。她道:“现下国力强盛,不过……”
纵横又仰颈倒酒:“不过什么?”
“来日无多了。“
纵横道:“啊,我算是看出来了,妖界人间,都是风水轮流转,你方唱罢我登台。”
夜明珠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睛里缠绕着若有若无的感叹,一时不再言语。
纵横转移话题倒快:“美人儿,你去四下的酒楼,给我弄点儿好吃的罢。这偃泽国有什么美味,咱们还不知道呢。”
夜明珠整理着自己的袖口,淡淡道:“为什么。”
这一句为什么,自然是你右手右脚能飞能跑为什么要旁人给你弄的意思。
纵横理直气壮道:“因为,因为我饿了。”
夜明珠有些想笑,面上却不表露。她还真是厚颜无耻。
可是她就觉得,纵横的厚颜无耻,也没什么不妥。
这种滋味,很像你养了一只又懒又馋的小肥猫,你知道它什么都会干,也什么都不想干,可你就是想要顺着它,满足它的小贪心。心甘情愿地做这个猫奴。
夜明珠又想,完了,我高冷神秘冰山美人的人设崩得差不多了。
夜明珠染了鎏金蔻丹的食指轻轻点了纵横的额头,道一句:“给我等着。”便腾身而去,顷刻不见香踪。
纵横唇边含笑,继续肥宅快乐在石头上喝酒。
夜明珠清冷又温柔的眉眼,不请自来地,在她心里幽幽浮现。
夜明珠的确是美。
就好像是绝世无双的一朵雪莲花,冰封在千年寒冰里。让人无端觉得,不可觊觎她的美,应当敬畏。让人不敢接近。这朵雪莲花又是冷傲的,不屑于面露妩媚和风情。
所以夜明珠美得凛冽,一颦一笑都是风骨清隽。仿佛和凡尘俗世毫不相关。
这样的风华绝代,在九重天之上,瑶池仙境也是少有。可她偏偏是妖。
夜明珠啊夜明珠。
纵横此时咬着一朵山麓摘来的小野花,暗暗地想,为何夜明珠一看着自己,自己就开始心跳不止。难道自己就这么没出息吗,看到美人儿就不能自理?纵横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这么想不对。夜明珠是知交旧识,怎么能打风月主意呢。
她还有些时候无赖得很。就是想在夜明珠的底线边缘疯狂试探,看看夜明珠能忍到什么时候。还有的时候,纵横不自觉地就扯着夜明珠的袖子撒娇,说的话儿她自己回想起来都害怕。连她自己都想,老子要是夜明珠,早就一刀了解了这个不要脸的。
甚至,纵横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撒娇。大多数时候比公妖精还爷们儿的自己竟然会对一个冰山美人撒娇。
可是不知不觉,两个人就这样了。
夜明珠虽然嘴上傲娇,可是处处周到,照顾她照顾得很好。有的时候,纵横都隐隐约约觉得,夜明珠偷偷对自己温柔包容,有很害怕自己看出来她的温柔包容。
打断纵横思绪的,是一缕若有若无的仙气。
她登时眸中一凛,蓦然把酒坛子一扔,行云流水抽出腰间酒中剑,剑锋面世,如同墨染一般绘出巨大的烛龙图腾,图腾张牙舞爪,杀气呼之欲出。再看纵横,完全敛去方才的悠闲随性心猿意马,全身都在备战。
凡间怎么会有仙气?!
她忽然想起,自然有些仙衔相当低微的神仙,被九重天派遣去往妖界与人间各处,消除个中罪业,时不时倾洒福泽。这些小神仙,统称为地仙。
其实妖入人间,只要不更改人间之命格,也不算甚错处。往人间去的妖多着呢,大概可以组一个不小的友好外交旅游团。就算是被地仙看到了,不主动招惹,多半也相安无事。
可纵横不行。
纵横的身份,不得不防。
她现下只想远远逃开,以后的事再议。倘若自己被地仙发觉,就全完了。
纵横腾身离去,朱红的身影疾如羽箭。她一边逃还一边布下迷魂阵隐匿自己的踪迹。可惜行动紧急,那阵自然算不得天衣无缝。好在纵横身后并没有地仙追来的兆头,她松了一口气,警觉地望着四周,静的连花叶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纵横活动了活动手腕,眼里满是死里逃生的欢喜。在心里为自己的反应能力和随机应变点了一个赞。
可就在纵横收起酒中剑的一瞬间,地仙的仙气扑面而来。纵横来不及躲避,更来不及逃走。一个雌雄莫辩的人赫然在眼前。
它的身体公平到极致地分成两半,一半是稚子,一半是耄耋;一半是男,一半是女;一半呈赭红,一半呈碧绿。
若是往常,纵横还能戏谑一句:哎呀大兄弟你长得真别致。可现下,她又重新抽出酒中剑,心里有恐惧流淌到四肢百骸,纯美的眼眸防备地看着此地仙。
地仙走近,声音喑哑像是树皮摩擦发出,仍旧是雌雄莫别:“姑娘非此间物,何故叛逃,且随本仙归去!”
纵横看了它一眼,知道今日是躲不过了。剑气凛然,她反手出剑,凛冽杀气悉数飞向地仙。地仙不慌不忙,只一出手,便能抵挡她的攻势。
纵横心下暗道不妙,这地仙哪怕是仙阶最低的神仙,也可匹敌修为深厚的妖道。毕竟妖道修丹,神仙修心。

纵横又扬袖出剑,她想,今日哪怕打也打不过,也绝不束手就擒。打,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蓦然思绪想到了夜明珠,此时此刻,她在何处?她能凭借我的气泽寻到我吗?

地仙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极慢:“回头是岸。”便一掌过去,正堪堪落在纵横的胸脯,里头内丹收到重击,霍然翕动起来。

纵横来不及寻思自己的伤势,忍着痛楚出手,并不认输。

地仙看了她一眼,这样的绝色容颜,看一眼,便觉得每一寸肌肤都流动着生机与活力。她的眼睛犹如墨染,透着不屈,这种不屈的意义不在于无所畏惧,在于明明带着害怕仍旧持剑迎战。

可纵横受了它一掌,剧痛越来越烈,她一只手颤抖拿着剑,另一只手贴着胸脯。地仙广袖轻甩,一张泛着金光的塔罩落在纵横身边,绘满蠕动梵文。

千钧一发之时,纵横仍不放弃,她咬着牙,用最后的灵力抵抗塔罩,塔罩金光渐深,霸道得要把她收入罩内。

地仙道:“无需挣扎,当回来处。”

纵横拼尽了权力,竟将塔罩以剑刺穿,金光接触她的身体,纵横疼得厉害,跌在树下。她紧紧握着剑,声音浸透了疼痛变得沙哑:“别过来!”

忽然,她的心动了一动。夜明珠的气息弥漫在方圆几里。是夜明珠寻来了。

夜明珠就在近处。

须臾,纵横心里暖了一暖,她想,哪怕她不出现,她在自己身边,总归是好的,总归让纵横更有迎战的勇气。夜明珠自然不会为了她去对付地仙,九重天掌管妖界和人间,没有妖敢无法无天到得罪在人间的神仙。这是应当的,纵横觉得,夜明珠不会不顾后果到出手,毕竟自己只是她萍水相逢的同路之妖。

她甚至希望夜明珠离开这里,倘若地仙认为夜明珠是自己的同僚,说不准会牵连到她。自己已经搭进去了,再损一个,岂不是雪上加霜,难上加难。

纵横深深吸了几口气,厉声道:“放我走!否则老娘跟你同归于尽!你看我敢不敢!”

妖若自绝经脉,则安然而魂飞魄散。

妖若自碎内丹,则会死得痛苦非常,然内丹碎裂的煞气可与取四下活物得性命。

地仙乃是神仙,纵横若自碎内丹,不至于取它性命,应当是顷刻重伤它。

其实就算纵横被这破罩子收了,她也不会自碎内丹,说这话儿纯粹是走投无路来震慑眼前的地仙。她想,被抓回去就被抓回去,我今天时运不济,遇见了这么个煞神。我能跑出来第一回就能有第二回。只要我纵横活着,一切都有转圜的机会。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原来你在此处。“

纵横握着酒中剑,蓦然回首。

白衣的美人指尖持雕冰刀,金眸粲曜,出现在地仙和纵横身侧。冰刀发出冷冽之光。

纵横心想,这便让她猜不透了。地仙在前,她来凑个鬼的热闹?二人不过萍水相逢,自然不可能为了她以深厚的修为去拼死一战;若说要助地仙擒住自己邀功请赏,也绝不是夜明珠的性情。那便还有一样可以猜测,她要看这个热闹,看着自己和地仙缠斗?

下一刻,夜明珠一言不发,雕冰刀破去封印,赫然击向那地仙。她一眼也不曾看她。只持刀迎战,眼眸如酿冰雪。

那地仙比纵横还茫然,怎么又凭空幻化出来一只妖,且修为如此高深?随即纵横回过神儿来,与夜明珠并肩而战,一时飞沙穿石,乾坤颠倒。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几百年后,纵横偶然问起,那一日在偃泽国,你缘何舍身护住我?

夜明珠道,因为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妖。

最终,地仙使出罡力拍在夜明珠的内丹,纵横心弦收紧,她会不会神魂俱散?纵横蹙着弯月似的黛眉,全力向他戮去。夜明珠虽内丹重创,来不及苦楚,反手迎敌。最终二人合力将地仙赶去。

纵横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扑上去,紧紧抱着夜明珠,一只手搭上她的腕脉:“你还好吗?怎么样?内丹有没有碎!我看看!“

夜明珠却并不在意,眼角眉梢皆是云淡风轻,甚至取出一个墨绿粽叶包裹的膳品,一见便知晓是好吃的。

“腊八粳米蒸肉脯。“她嗓音如常,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先莫说蒸什么了!“她屏息,凭借感受着夜明珠的伤势。地仙那一掌出手极重,幸在夜明珠修为深厚,不曾酿成大祸。她一定很痛苦,纵横如此思忖,却见她并无难耐之色。

哪怕这一回逃出生天,又换得人间逍遥。纵横还是觉得难受,宁愿夜明珠离去。

她的内丹被击出一条虬深的裂缝。待她幻化出原形之时,那一颗明亮无暇的夜明珠,永远留着一痕瑕疵。

夜明珠起身,道:“我们走罢。”

纵横沉吟良久,思绪千回百转,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

夜明珠浑然不在意,信手收了雕冰刀,纤纤玉指破开碧盈盈粽叶,唇边萦过一丝戏谑的笑意,竟执起一块椒香浓郁的肉脯,塞进纵横口中:“莫说了,喧吵。”

纵横却是少有的正经,不再插科打诨,她顺从地咽下肉脯,随即道:“如此一来,我要欠你一百个情了。”

夜明珠又喂了她一片肉:“我自心甘情愿,与你并无牵涉。”

纵横凝视着她,仿佛二人从未相识。

肉脯滋满肉桂,那般的甘美,噙来齿颊生香,纵横却并不曾笑得开怀。

“你一定很疑惑,为何地仙要收去我。我的身份……“

“不。不疑惑。“夜明珠定定道,她的话中神意便是,你若不愿道出,便无需与我说道明了,她又道,“走罢。地仙想必会折回,此地不宜久留,你我走远些。”

纵横抱着她的酒坛子,口中嚼着腊八粳米蒸肉脯,一壁与夜明珠说出,这番鏖战背后的秘密。她的秘密。

这等事纵横自然不会与外人说道,但经过方才之事,夜明珠自然算不得外人,但……也不是内人,是生死之交。且夜明珠为她受这么重的伤,她总归不能不告诉她缘故。

“其实我生来并非妖类。三百年前,我还是九重天上的一壶酒,算个小小的神仙。

”做神仙一点也不欢喜,戒律宫规千万页,言语行走都要处处留神,没甚滋味。

“于是瑶池华筵之时,我趁着众仙酒过三巡,揣着我的细软小包裹便下界跑路啦。等我的师父广元仙君反应回来,已经来不及了,我已是在妖界过我的快活日子了。

”你说有不有趣呀,世人总说神仙好,神仙日子定是妙哉乐哉,可我觉得,当神仙一点儿也没趣儿。哪怕我下了界,只是神仙不齿的妖道,我也从不后悔。

“地仙若是把我擒回九重天,自然少不得奖赏。所以他非要把我收了。方才你未至,我便想着,大不了被抓回去,被广元仙君责罚一晌,我便作出个知错的模样。过个几百年,再寻机会逃下妖界。再跑再抓,再抓再跑,哈哈哈哈。“

山道曲俞,两个妖精一前一后缓缓走着,不到一个时辰,纵横吃完了腊八粳米蒸肉脯,吃两口,说两句,时不时再喂给夜明珠。夜明珠静静听着,心中颇安,朝阳洒下疏疏的暗影,烙在葳蕤草木上。

“纵横。“

“嗯?怎么啦?”

“你觉得,人间有趣吗?“

“人间风物别致得很。春有百花冬有雪,夏有凉风秋有月。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杏花有粉白的五瓣,石榴花像朱瓶一般,梅花傲雪凌霜,牡丹天香国色。还有槐花,槐花可以做成花泥酥酪,咽下去,无端就觉得咬了春风一口。有一回,我雪夜停留,看着人间几家灯火绚烂,几家灯火阑珊,几家欢喜,几家悲愁,家家有故事,人人有故事,日日有故事,若是留心,随手折一粟尘埃都能说道一段传奇。不说远的,只说小胭脂和她的迎春花,张公子和齐大夫,还有你,为我寻腊八肉脯,为我共战地仙,在这人间一日,比我禁锢在九重天上三百多年都有趣。”

夜明珠蓦然昧出,缘何自己回愿意,随纵横人间云游。她回首,身后的姑娘满襟风尘,眼眸澄澈,仿佛映满人间的每一缕沧海,酒香如旧。

原来,她是个酒妖。

她唇畔还有一痕肉桂酱汁儿,越发衬得红唇饱满香润。

纵横轻笑,随手把手中酒坛轻快地扔给夜明珠,夜明珠接住,仰颈抿了酒液,又道:“还有呢。”

“鹤帷国有鹤帷国的山水,仙南国有仙男国的山水,樰寅国有樰寅国的,偃泽国有偃泽国的。美人儿啊,渐渐地,你就会发现,灵谷山川,沧海朔漠,不曾有两处的性情别无二致。且随我一块儿走下去,嗯?”

夜明珠莞尔。淡淡的唇勾起温柔的弧度,眼眸中有纵横的浅笑剪影。

纵横微微失神。她甚少笑,总是冷若冰霜的模样,却不曾想,她若是笑一笑,比方才的腊八粳米蒸肉脯还要香甜甘美。

偃泽国边境,桂子镇。

溪水横陈,鳜鱼鲤鱼鲫鱼你来我往地穿梭在清澈水下。此处与世隔绝,多水多塘,男男女女皆日出而落,日落不息,生为草芥,死为泥尘。

桂子镇里有一个小酒寮,只摆着四方陈旧案几。主人是瞎了一只眼睛的豆腐婆婆,她酿的米酒滋味香稠。

此时此刻,纵横就抱着香稠的米酒,随意地坐在小酒寮里。

豆腐婆婆想是到了耄耋古稀,面容好像是沟壑纵横的一颗黧色核桃,她长着暗黄的雀斑,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儿狰狞,又有点儿可爱。

“婆婆,你的酒真香!“纵横笑道,“都要把我的舌头化了。”

酒寮昏暗,豆腐婆婆一壁酿椒糟,一壁回应道,“姑……多谢姑娘……”

纵横闲言道:“不敢不敢。敢问老人家高寿几何?”

豆腐婆婆的声音微微寂寥,却还是如常道:“到今年惊蛰时节,便八十二咯。老妖精了。”

夜明珠察觉,酒肆中有一口粗陶水缸,缸中有一尾青碧的鲤鱼,鲤鱼摇摆着身子,鱼眼睛甚是温柔。

那厢纵横还在与豆腐婆婆笑谈。夜明珠美目注视着青鲤。指尖轻轻点水,划破涟漪一纹。青鲤鱼蓦然潜入缸底,仿佛见到了天敌,又窜上睡眠,银白如珠的鱼目与夜明珠对视。

夜明珠想,此妖修为尚浅,甘居酒寮的水缸方寸之内,不知是何缘故。

“两位姑娘这般模样儿,老身看着,倒比画上观音还妙。岂不是神仙托生来了?“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纵横笑道:“哪里是神仙,皆是血肉凡胎罢了。只盼着有福气像老人家,长长久久活到耄老。”

夜明珠静静听着纵横胡诌,执酒抿来,回味酣柔。

豆腐婆婆剥着竹簟上的红菱角,用只余三颗老齿的口应道:“老身不敢老。”

此中真意,纵横并不知。

饮罢米酒,纵横和夜明珠走在桂子镇的古道边。一时迎来两个容貌绝世穿着讲究的女子,自然是人人都忍不住看上好几眼。

旌旗四立,镇子不过方寸,却热闹得很。有垂髫稚子抱着吐红舌的黑犬,有满身鱼腥的壮年男人当街杀鱼卖鱼,布衣的姑娘摆好自个儿小小的风筝摊,黄土皮色的老翁赶着一群雪白的山羊。

夜明珠:“那老人家缸中鲤,乃是妖孽。且已修成人形。”

纵横毫不意外,她笑着颔首:“我也发觉了。是妖孽就是罢,你我不也正是。“

夜明珠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白鹭过江:“却不知是何缘故,已修成人形,却甘居瞎了一只眼睛的老人家的水缸。“

纵横一壁吃着红馥馥的糖葫芦,吃着吃着,不愿再吃,便随手递给了街边一个顽童:“兴许人家愿意,就待在水缸里,别的地儿都看不上眼。“

夜明珠道:“兴许。“

“你且看,天要晚了。我还想再回去喝上坛米酒。“纵横笑了,“美人儿,走罢。”

夜明珠道:“明儿再喝。”

纵横提着墨蓝泥金缠枝回纹的百裥裙下了石阶,挽住夜明珠的手:“哎呀,走罢!正好儿看看那青鲤缘何不出水缸。”

酒肆里还有稀疏几个酒客,傍着月华,饮着薄酒,说道着古今典故。豆腐婆婆弯着驼背,忙前忙后,折罢菱角又剥桂圆,递去鹅掌又拿咸豆。

整个小酒寮除了酒客便是这耄耋之年的老妇人,其余空无一人。不见她的丈夫和兄弟,也不见一儿半女。

水缸里的青鲤浮上壁,仿佛在看着什么。

豆腐婆婆方收走木案上几枚铜钱,还未来得及擦桌案,便有另一桌客人唤她:“嘿!菱角吃完了,再上一盘儿,要煮的酥嫩!”豆腐婆婆连忙弯着佝偻的身子过去侍奉,那酒客带着一个黄口小儿,小儿顽劣,塞满红菱角的口中笑嚷着:“老瞎子!老瞎子!看不见,不摔跟头不罢休!今儿摔罢明儿摔,老瞎子!“豆腐婆婆听见了,却浑不在意,笑吟吟端着菱角过去。小儿又拿菱角壳子顽笑地掷豆腐婆婆,酒客随手打了小儿一巴掌。

纵横借着乳白月影看着对坐的夜明珠,她二人知晓豆腐婆婆忙着操持,自取了米酒,并不使唤旁人。夜明珠待纵横取罢酒,将一两银子放在豆腐婆婆的铜钱娄内。

二人皆是妖,不甚辨得出多寡。纵横悄悄问:“够了酒钱不曾?“夜明珠沉思片刻,想着旁的酒客不过留下几个外圆内方的铜钱,这银两却比铜钱要贵重,因压低了声音道,“想是够了。只有多的,不曾有短。”纵横点点头,“那便稳妥了。宁可多了,别少给银子。她老人家渡日不易。”

待二人回到桌上,纵横突发奇想,笑道:“不如你我去与那青鲤妖打个招呼,认识认识,也不枉来此一遭。“

夜明珠望着青鲤藏身陶缸的角落,许久方道:“随缘罢。“

纵横又道:“方才我不曾看清楚,那鲤鱼是雌是雄?“

夜明珠道:“雄鱼。倘若化成人形,便是位公子。“

纵横与眼前人举杯共酌,闲闲道:“怕不是闻着豆腐婆婆的米酒醇香,便留在这儿不走了?“

“你当皆如你一般。“夜明珠的面容被婵娟月影烙上层皎皎云雪,她淡然如旧,眸中却漾满温柔。

子时,客方去尽。

“二位姑娘……今夜宿在何处?“

“今晚呀,我们打算在此处凑合一夜,睡不睡皆无妨。婆婆且去歇罢!“

“此处不比旁的地界儿,百里难见几个人,二位皆是姑娘,万分小心哪。倘若姑娘不嫌弃这草庐破败,便在此睡一夜,如何?老朽去给姑娘取枕衾。“

“如何敢嫌呢。有方寸容身处,便难得。”

“姑娘是何处人氏?如何称呼呢?”

“在下纵横,她名唤夜明珠。我们两个都是异乡人,出来游历几年,走到哪儿算是哪儿。“

烛火幽暗,把夜寐割裂得蛛丝一般。须臾间无人言语,老妪浑浊微弱的心跳声却蓦然分明。夜明珠坐在破败的方凳,甚至摇摇欲坠的砺木不断发出声音,犹如呻吟。犹如欢笑。犹如风雪。夜明珠蓦然想起,白日里,纵横说过,随手折一粟尘埃都能说道一段传奇。

渐渐地,暗灯线缕蒙昧在老妪的皱纹,彼此彻头彻尾见不得面容,却把游曳在灯火中的尘埃都映得分明。夜明珠蓦然觉得,这些尘埃都浅诉低吟着无边悲苦后的大平静。

纵横却想起小胭脂,那个像迎春花苞一样的小姑娘,偏偏开错了时节,要被冰雪折断花萼。对比她的幼嫩,眼前的老妪如此老态龙钟,岁月不收去,却回以孤独。倒也说不出哪个更可惜。或许世间的苦皆是一味,来来去去,殊途同归。

是老妪先颤声言语。

“夜明珠,是个好听的名儿。“她又啜嗫着,不断吞吐反刍着欲言又止,仿佛接下来的话语是秘密,鼓足了勇气才可道出。

“两位……自异乡山水远道而来,可,可曾见过一个男儿,名唤……唤作杜郎的?“她猝然声音一紧,崩断一根弦似的,“不,兴许不唤杜郎了……乳名儿守儿,便是镇守的守。姑娘发发慈悲,且回想回想,见过不曾啊。”

“如今他若是在世,也,也要六十六岁了……是个翁叟了。“

纵横温声道:“他是老人家您放不下的人?”

纵横和夜明珠皆不曾道出未见。因这两个字是柄厉刀,会割破她满是期待的胸膛。她八十二岁,他六十六岁,到了这把年纪,什么人才如此念念不忘?

“是老朽之独子。“

纵横轻轻敛眸,她不死,是不是为了寻他。

此时,青鲤鱼慈悲地浮上莲花波纹的水,寂静地注视着干枯的酒寮。

纵横见到青鲤的人形,便是今夜。更漏峭长,夜明珠化作原身调息内伤,雪璨璨一颗夜明珠,却有裂痕一弯。纵横看着,如何不心酸,便枕在粗棉方枕上悄悄注视着她。夜明珠发觉了,光晕顿了一顿,却继续装作不曾发觉的模样。

“姐姐……“声音妖异缥缈,暗碧色丝袍的青鲤妖倚在纵横身侧,妖轻轻窃窃地笑,“长夜漫漫,姐姐可要在下作陪?”

纵横抱着方枕蹿下桌案,疑惑道:“你唤我???作陪?啊,不用了,谢谢。”

夜明珠正要化作人形阻止那青鲤妖撩拨纵横,见纵横回绝得如此干脆,青鲤妖亦再无动作,默默忍住了,继续发着寒光。

妖的肌肤上疏疏落落镶嵌着碧色鳞片,唇泛乌檀,眉飞入鬓,眼眸赫然是水缸中的那一双。妖看了看纵横,默默垂下眸子。

纵横心想,大兄弟,方才在水缸里你那般冷淡,化成个公子又这般风流,却是转了性儿不曾?你们鱼都这般深藏不漏?

纵横认真地说:“时辰不早了,妖僚且回去睡罢。若是寂寞难忍,你自个儿用手,对,正是你鱼鳍化作的那一对。玩上几遭,也是一样的。若是不会,来,幻化出几两银子,出了巷北便是处销金窟,那里的姑娘们功夫可是绝妙。”

“……”青鲤妖后退一步,眼中透出不可理喻,当真是弱者的凝视。

纵横又道:“若是不愿以人的皮囊交|合,好说,姐姐去给你买上尾雌鱼,放进你那水缸里,你也变回去,岂不妙哉?”

青鲤妖心一横,又来贴纵横的身子。却有寒光疾渡,夜明珠变作清冷美人,冷冷道:“她不会与你云雨。妖僚有事不妨直言。“

青鲤妖:“……为何?“

夜明珠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她有帕交之癖。“

纵横:“???等等我有话说。“

夜明珠一把将她推向铺着席衾的桌案,并不让她言语。

青鲤妖静默良久,方道:“敢问这位姐姐,如何看出在下有事相求?“他一改方才的神色,抿了抿唇,二人便打量这青鲤着实隽致,字字落地带着落寞。

“因你近她身时,神情并不欢愉。“

纵横觉得气氛有点儿尴尬,看样子这小鲤鱼修成人形不久,还怪标致的,夜明珠为了解围,道她有帕交之癖,想必小鲤鱼在心里,已把她认成了怪姐姐。

她心思一转,却与夜明珠互相伤害,黛眉轻扬:“姐姐的确有帕交之癖。不若怎会两个女妖同眠同行,“她又促狭地指了指夜明珠,笑得和蔼,“她也有帕交之癖,不要太奇怪。”

青鲤妖英眉微蹙:“好……无妨……”

他道,他名唤槐序。

修为不过百年,功力尚浅。回溯不得旧日时光,欲寻得鼎助,方出此下策,情缠纵横。

夜明珠问道:“敢问阁下为何要回溯时光?欲知晓何事?”

内里将死老妪独眠,酒寮三只妖围火夜话,不知为何,这一卷画轴,有些荒唐,又有些诡谲。

槐序眸中潋滟,如长夜星辰,他惆怅道:“婆婆要死了。在下为她卜了阳寿,还有二十日,可你我皆是妖,谁又有法子颠倒天地?所以,所以……她寻她的独子,寻了四十余年,那么久那么久,哪怕杳无音信,亦不曾断绝。几十年前,每路过一个镇外的酒客,婆婆都会问,可曾见过一个弱冠少年?如今,哪怕命不久矣,婆婆还是问,每一个异乡人都问,可曾见过一个老翁?我想看一看,婆婆的独子究竟在何处,且归来,陪伴婆婆这最后的时日。”

纵横偷了盘儿豆腐婆婆煮的糖水菱角,摆在中央,剥来边吃便谈,逐渐地,槐序亦开始剥菱角。夜明珠却如不曾看见一般,纵横一笑,喂她几枚剥好的菱角,雪生生的菱肉不容拒绝地送进她口中。

夜明珠长叹:“阁下此言,想是与杜夫人结识多年?”她暗想,心甘情愿守在水缸中,想必二人彼此情深,犹如至亲。

槐序咬着菱角,微微偏首静听木炭被烧碎的窸窣声:“她不知道我是妖,只当我是条鲤鱼。可,她养了我这么多年,日日不忘喂我酒客剩下的佐果,寒冬是烧芋,季秋是蟹足,仲夏是桂圆,阳春是菱角。”

纵横纤手破开一枚红菱,疑道:“你缘何不与她说道说道,你已得道化妖?”

槐序摇头:“她害怕怎么办。”

纵横心想,这小鲤鱼,还当真是心细体贴。

夜明珠道:“已过数年,杜公子仍旧未归,想必当真寻到,也已不在人世。”

槐序犹有一丝期许:“且试一试再说。”

纵横颔首,笑道:“当是什么事儿,早说便是了!举手之劳,何曾有不助你一助的道理?“

槐序感激道:“多谢两位帕交的姐姐!“

夜明珠:“……在下夜明珠,唤名讳便是。“

纵横亦干笑:“其实……那个……关于帕交啊……“

槐序切断她吐出一半儿的言语:“姐姐,断袖帕交,凡人才忌讳,你我妖僚虽说身在人间,亦不忌讳这个。且说两位姐姐为长,我如何敢唤姐姐们芳名,唤姐姐罢。“

纵横颔首:“好,姐姐,就唤姐姐。“

夜明珠观天色,道:“时候不早,我等且调息思绪,共入前尘,去看看这桩前尘旧事。“

槐序道:“劳烦二位姐姐。“

乌纱一样的夜里,槐序、纵横、夜明珠皆阖目调息,共入前尘之中。

再转醒,已如隔世。纵横望着幻境中的天光乍破,弹指算来:“这便是整整五十年之前?“

槐序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化成一抹碧影,夜明珠是白影,纵横是朱影,三人走在古道边,不费吹灰之力穿过无数桂子镇的行路之人。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那一年,豆腐婆婆三十二岁。杜家小郎君十六岁。

庭中隐隐有蝉鸣犬吠,石榴花开的灼烈。小郎君骑坐在树杈上,头上松松绾了个髻,倒是个俊朗端正的男儿。

纵横轻轻戏谑:“哎,你们看他胯下,雏鸟都长成廓雀了。也是,凡人于世间不过区区几十年,十六岁,倒也不小了。“

夜明珠斜斜乜她:“再敢胡言乱语,回阳世时,倒了你的酒。“

纵横连忙告饶:“哈哈哈,不敢,不敢。“

槐序道:“豆腐婆婆说,她再也见不到杜家小郎君,便是这一年。石榴花开得格外好,还让人思忖是个好兆头。“

小郎君未出世时,父亲便已去世。与镇上山匪起了争执,被活活杀了八刀,待发觉尸殍时,头颅已被野狗衔去。

杜媪并未改嫁,带着小郎君安安稳稳过日子。她十二岁便能酿出全镇最绵软的豆腐。豆蔻年华时被称为豆腐美人,嫁作人妇时被称为豆腐娘娘。耄老时便成了豆腐婆婆。

为养活嗷嗷待哺的小郎君,杜媪开了家小酒寮,卖豆腐,卖米酒,也卖汤饼。因杜媪为人敦厚,米酒香甜浓稠,从不缺了短了,且一年四季都赠客桂圆菱角膏蟹烧芋,故酒客纷纷而至。便是喝不起酒,也买两碟子油糕糖瓜。

小郎君年少失孤,性子便有些孤僻腼腆。白日里他替母亲做酒曲,舂糯米,舂到最后,总忍不住抓起来塞嘴里一口。

夜明珠道:“这稚子顽皮得很。还趁杜夫人祭灶台时,偷吃了好几个炸南瓜。“

纵横:“你们说,他娘要是发觉了,打不打他?”

槐序道:“定是要打的。家中本就拮据困顿,哪里供得起他这么个偷法儿。说来也是可怜,十五六的少年,哪有不嘴馋的。”

万万没想到小鲤鱼料事如神。随即前尘画轴中,便是小郎君偷了本要送给私塾夫子当束脩的腊肉,胸脯挺得高高的,对同窗说:谁说我没有爹的?你们瞧瞧,这便是我爹给的!送给你们随便吃。以后,记得带我一块儿顽。

几个小少年登时眉开眼笑,对准腊肉一拥而上,自然无论杜家小郎君说什么都百依百顺了。杜家小郎君一块儿腊肉都没吃,他本就不想吃,他只是想要被善意对待、被人羡慕的滋味。

杜家小郎君咬住嘴角,勉强收敛笑意,对,要装的气定神闲。他又说:我爹回来了,最会做腊肉,他说了,以后我腊肉随便吃!吃破肚肠!

纵横叹道:“人人皆有求不得啊。”

槐序亦悲:“所示于众人,必有所缺。所取于贪欲,必有所悲。想想这世间有些残忍,没有父亲,便连带着没有玩伴,没有玩伴,便容易被掳去作壮丁。且看旁人,往往最不缺钱的最容易筹钱,最不缺爱的最容易被爱。”

纵横笑了:“小鲤鱼,你如何看得这般透彻?”

槐序道:“姐姐谬赞了。哎,豆腐婆婆来了!”

杜媪红了皱纹纵横的眼眶,不知是怒火还是委屈,或许是无奈。她一把拎过杜家小郎君,扬手便用浆豆腐的棍子打在小郎君肩头。孩童们一哄而散,又是害怕,又是好奇,甚至兴奋。他们转过巷角儿,露出一个脑袋尖儿偷偷听着。小郎君被杜媪一下一下打着,他或许知道他们能听到,也或许不知道。或许是为了人前的尊严,也或许只是坚强给自己看。他一声不吭,紧紧咬着唇,也逼迫自己落泪。

夜明珠悲悯地摇头,她知道,小郎君流泪,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方才华丽温暖的谎言,他最想描绘的那个谎言,被刺破了。

纵横庆幸道:“幸亏咱们三个都没有娘亲,都是从天地灵气里生出来的。天天被如此打上一遭,着实苦。”

槐序却道:“可咱们没有娘亲,也没有人,会念念不忘四五十年,以短短阳寿的一多半去等。”

杜媪一壁毒打一壁说:好你个小孽障,托生在此,竟是要索了我的命去!这肉是给佟夫子的!你竟然偷,找打!小孽障!娘没有金银,没有门路,累死累活攒下几斤猪肉脯,这是娘的血啊!你爹若是还活着,今儿非打断你的腿!不给夫子封礼,人家如何肯教你?!

听见“你爹若是还活着”,小郎君怔怔仰起头,狰狞地流泪。好像另一层嚎哭的面皮遮掩在倔强下,它快要露出来了,小郎君还是死死遮挡着,不让它见天日。这一句话,小郎君听得清楚,巷角的同窗也听得清楚。

小郎君从来没有父亲。谁都知道。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镇上的人始闻觉得怜悯,慢慢地便觉得寻常。甚至很多不愿劳作的壮丁,总是有意无意盼着遇见杜家小郎君,看他如何可怜,如何孤独。用一星半点儿刺激的灾祸来佐着枯槁岁月饮酒。

槐序叹道:“姐姐,若是他家家境殷实,父亲尚在,孩子偷去几块腊肉,父母兴许一笑置之。”

夜明珠道:“是。兴许杜媪亦不是这番模样,不被柴米油盐所困,也许温柔娴雅。可此时,她是要养活她的儿,便不得不暴戾。”

小郎君忽然大喊:我有爹!!我爹在家!!你骗人!!!你骗人!!!

话毕,杜媪便潸然泪下。为了掩饰眼泪,她更是凶狠地打着小郎君。谁都知道这是小郎君的一折戏,一卷梦,一痕伤。小郎君明明知晓没有人相信他,还是把戏折子轰轰烈烈展开。

同窗们议论纷纷。

我就说嘛,他浑说的。他爹早就埋到土里了,我爹说,他爹被杀了八刀!

八刀?八刀!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回去悄悄儿问你娘去。都知道呢。

他娘真狠啊……

咱们去买冬瓜霜糖吃罢!再晚,铺子要关了。快走,快走!

入夜,小郎君的委屈劲儿过了。他坐在矮矮的桌前吃米汤,小口儿小口儿地,像一只委委屈屈的小羊羔。

杜媪说,还偷吗?还敢不敢偷?

小郎君摇摇头,娘,别气。

他害怕,娘要是被他气出病来,便当真无所依靠了。

杜媪却哭了,抱紧了他,从喉咙中道,守儿,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娘也没有法子了。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凌迟得支离破碎。

槐序说:“豆腐婆婆曾说,她打杜家小郎君的时候,其实恨不得打自己。”

纵横:“小鲤鱼你不是一直在水缸里,她怎么与你说?”

槐序微笑:“她一个人很寂寞,会对着水缸自言自语。有时也对着那一棵枯死的石榴花说心里话。”

不过三日后,小郎君罢了晚课,他蹭啊蹭想跟那几个同窗套近乎儿,接过同窗们一哄而散,他一时不知改跟着谁。等他反应过来时,同窗们又聚在一起,都穿着青衿袍,像一簇柳枝,再也挤不进旁的柳叶。小郎君自己撑着伞,往家走去,并没有多难过,像是习以为常。

彼时藩镇割据,常常有叛军侵扰偃泽国边境。他们来掳走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少年壮年,甚至古稀翁叟也不放过。干不了活儿的,可当做炮灰,去送死。

整整七日,没有人发觉小郎君。又七日,亦没有。又七日,又七日,七日复七日。后来,薄暮采薇的姑娘发觉古道边有一柄染血的伞,也许雨夜里小郎君反抗的时候,被生生打得呕血。

夜明珠此时惋惜道:“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百姓为刍狗。”

纵横:“汪汪汪。”

槐序:“……”

杜媪哭得昏死过去。她拿起那毒打小郎君的木棒,狠戾十倍地毒打自己。一家三个,一个孤苦在酒寮,一个远去在沙场,一个早已安息在黄泉。

说来荒唐。从前杜家小郎君在的时候,同窗们只当不曾有这个人;此时他彻彻底底地消弭,同窗们当他无处不在。买冬瓜霜糖时,顾家二郎放在他那荒芜的书案上,说是给小郎君留的;吴家十七郎常常说,杜守儿会在何处呢,能不能吃上喝上,睡得安不安稳,想不想我等同窗;李家六郎还把他拉下的课业诗赋誊写得一字不差,说等他回来,不至于跟不上进学。

他什么时候回来?都两个月了。

我有枇杷留着给他。

我也有。我把月饼攒起来了。

他是不是……永远回不来了?

这个神仙也不知道啊。也许明儿就从外头走回来了。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杜家小郎君再也、再也不会踏足桂子镇。桂子镇的每一个人,都在往昔的某一个瞬间见完了他的最后一眼。杜媪的最后一眼,是辰时背着书墨出门的背影;同窗们的最后一眼,是淅淅沥沥冷雨中他孤清的子衿。此后,岁月依旧推移,蜉蝣朝生暮死,世人数年光阴。同窗们娶妻生子,有的考取功名,有的病殁故里,有的儿孙满堂,有的孑然一身,他们会在某个瞬间想起那个消失的小郎君。他的腼腆、孤僻、敏感、骄傲、忧郁,都像是一面铜镜,正面是人间苦难,背面是贪嗔痴妄。

槐序沉默了,一言不发。仿佛画轴中人消失那一夜的冷雨,吹进了他的眉眼,把心绪吹乱。

夜明珠玉指轻钩,欲收幻境,她轻声道:“继续吗?”

纵横缓缓摇头:“继不继续,其实都已猜到了结局。杜家小郎君定是殁了。也许他十六岁那年便殁了。”

槐序犹在坚持,他道:“请姐姐……继续,也许,也许小郎君还活着呢?”

夜明珠指尖轻轻绕弄,翻开束卷一般,刹那间乾坤翻覆。

直接抵达结局。

杜家小郎君殁在十七岁。

他的头颅离开四肢百里,不过一载春秋,容颜已是尘满颊沧桑目,却又有一种安宁肃穆,一种回归尘埃的淡泊。一只野狗路过他的头颅,停留须臾,又撒开四腿离去。

画尽。黑夜犹深,红菱犹温。

槐序绝望地倚在壁上青茅草,尘埃落定。

过了许久,纵横好心道:“不若你化成鲤鱼到水缸里?豆腐婆婆要早早起来温酒,被她看见,可不就瞒不住了。别那么难过。有你陪着她老人家,有你想着她,其实她已经不是形影单只了。咱们再想想法子,嗯?”

槐序虚浮起身,道了一声多谢,蓦然碧光乍寅,风流公子变作纹鳞青鲤,落入水缸。仿佛方才的一切光怪陆离、繁花画卷、悲欢离合都是一场梦。

天光熹邈。

豆腐婆婆驮着背,把软嫩嫩的雪白豆腐分成一块儿一块儿,小心翼翼摆在兰花纹的碟子里,预备弻与来客。豆腐清香弥漫,一枝杏花枝伸进窗扉,花瓣落在水缸里,青鲤上下追逐共戏。

纵横笑着说:“豆腐婆婆,早呀。昨儿她饿得慌,我便拿了您一碟子红菱角,银两放在柜上了,您看看,若是不够,我再添上。”

到底是谁馋嘴?夜明珠叠指弹在她锁骨。

“姑娘饿了,吃便是。“豆腐婆婆笑得面颊像展开的枯叶,“该喂鱼了,看这鱼,鱼也饿了,都咬着花瓣儿不放开。”

青鲤鱼浮上水,目中温柔得像春风过冬雪弥,老妪非鱼,不知鱼亦有情;鱼非老妪,不知心中眷恋。一人一鱼静静相对,风吹杏花簌簌,像是谁在愀然落泪。老妪把红菱揉碎了,一点一点喂给青鲤,青鲤的口一张一合,低吟浅诉,千言万语,字字难言。

纵横笑得清脆,暗红荔枝丹纹春绫裙轻展:“呀,今儿天真好。杏花开了。”

夜明珠眸中安然:“是。花开了。”


楼主:映帘杏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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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百合小说

发表时间:2019-10-23 02:25:00

更新时间:2019-11-16 18: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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