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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寰尘记》| 古风|玄幻|甜宠|搞笑|不坑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豆腐婆婆一壁把长椒揉碎,一壁道:“老朽再给二位姑娘说说,寻的那个人,他小时候性子很怪,总是怕人家怜悯他,笑话他,喜怒哀乐都不摆在脸上。他还总觉得,不配得到好的,甚至……就是这般一个人,他就是这般。他很少哭,也很少笑,可老朽记得,他那么真真心心笑过一次,有一回他染了寒病,我把汤药一点一点喂进他嘴里,他啊,就倚在怀里笑了。老朽不曾看见,但老朽知道,他就是笑了,他所奢求的,不过是几分温暖罢了。”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纵横和夜明珠闻着杏花香,静静听着老妪闲话从前。

“他的鼻子有点儿窄,眼眸狭长狭长的,凹进去的样子。笑起来,唇珠甚是分明。不笑的时候,酒窝反而露出来了。你说,这么讨喜的面容,怎么便一世辗转呢。“

杏苞鹅黄煨,檀枝鸦黛生。沉鲤水中卧,珠泪也珑明。

“他十六岁便丢了。丢了整整这么多年。有时,老朽便胡思乱想,宁愿他欺师灭祖,宁愿他丧尽天良,宁愿他把自个儿活活气死,也好过这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的。只要能见着他的影儿,便是往死里折磨老朽,也甘愿。“

夜明珠还是一言不发。她轻轻折下一枝粉杏含露,对着纸窗,插在豆腐婆婆霜白的盘髻里。她亦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做,是为全她的劝慰之情,为了要她如杏花般复苏,还是为了心中那一点感同身受,无人知晓,无从道出。

天地间有微微的窸窣声。青鲤鱼流泪了。

两个时辰后,纵横和夜明珠撑着柄淡紫如意棠棣纸伞,走在烟雨菲菲的桂子镇。米酒的滋味还在舌尖,杏花的残香犹留掌心。

”她放不下的儿,已是死了。这却如何是好。“

“随缘罢。莫说与她知晓,她知晓了,徒增悲痛。只当是不知,还有可转圜。“

“说的是。可无论如何,都是那么残忍。哎,世间的事都是这样,不存在什么对错,只是去往不同的方向,背道而驰。”

“那你还说贪恋人间。”

“正是因为有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恨长久,欢喜才有意义,人间方值得贪恋。人人只道天宫毫无瑕疵,可这无暇,亦不如有血有肉有暖有冷来得鲜活。”

“说的是。可我却觉得,与你走这一遭,我贪恋的,并不是人间。”

“是什么呢?”

“是你。“

夜明珠蓦然握住纵横的手。

纵横:“???你这是饥不择食了吗,美人儿?”

夜明珠不知如何是好,只紧紧握着她,她的掌心柔软又温暖。

“我不知……怎么说出来,“夜明珠是个九千多年单身的老妖精,多年来一直觉得自己是珠,多半无情无爱。可她在纵横身边的时候,有一簇花栽上心头,逐渐根深花展。她笑起来她亦欢喜,她戏谑调笑她便心跳不住,她温柔她便如饮春风,吹度了玉门关几千几万载;她身陷畏难时,不待取舍,雕冰刀已凌厉握在指尖。甚至她不在眼前,她都有些微微的慌乱,舍生酣战为一人。

她又觉得她是个贫嘴厌舌的女妖精,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可转念一想,倘若她样样都好,自己并不会如此欢喜她。

那厢纵横却不知如何是好。

直觉告诉她,今晚有危险,睡觉须谨慎。饮酒不注意,事后两行泪。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份委实特殊了些,哪日被抓了,再连累着夜明珠。何不长长久久做个知交。

正要开口拒绝,却又不舍。

夜明珠这样冷傲的人,应当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第二回。

“我……纵横……我……我也不知是,是如何……我总是觉得,你不一样。旁的都是过眼云烟,你不是。“

“我并非一时兴起。你信我。”

纵横握紧雕花伞柄,抿了抿唇,许久不曾言语,接受和拒绝都没有。

夜明珠美目潋滟,她今日套在双手一对羚羊皮银丝绢帛手套,遮住十指的春水色,心下是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

或许纵横只当她是同游的知己。

或许纵横只愿潇洒不羁独自一人。

纵横亦是紧张不安,她转身,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向糖汁儿甜丝丝的摊子上买了两支糖葫芦,熟透了的山楂暗红欲滴。她口中咬着一串儿,另一串,转身递给夜明珠。

夜明珠一时不知所措,还是接过糖葫芦。她到底是何意?

“饿了不曾?垫垫。“纵横笑,”你对我有情,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我不能与你结侣。“

夜明珠垂眸,分明在眼神里写着为何二字。

”我自己都不知晓哪一日会被送回九重天。“

夜明珠道:“若你心里也与我一样,往后的日子里,我定是把你护好,不让地仙散神发觉。“

“你当真中意我?“纵横挑眉,凑近了,红馥馥的唇正贴着她耳畔,仿佛是一对鸳鸯在窃窃私语。她的气息都是暖热的,几乎顺着耳廓一路弥漫,酥软了夜明珠的心。

夜明珠万万不曾想到,她会如此。

她勉强稳住心神:“是。我虚度整整九千年,最在意的便是你。“

“你不曾欢喜过旁的妖精吗?九千年那么久。“

“不曾。“

纵横知晓,夜明珠道不曾,那便是真的不曾。

纵横微微回首,认真地看着她:“又为何中意我呢?”

“我亦不知缘故。“夜明珠挪了一步,与纵横不过方寸之近。她面容上沾染了些许雨珠,深邃的眼眸却比雨更清澈几分,“你总爱插科打诨,一日不讨打便不痛快。你喜欢吃各种各样的点心,哪怕你是妖道,不需这些。你还宽心得很,无论身在何处,总能寻到得趣之事。你舍弃九重天,偏爱人间四海。你嘴里总是爱噙着东西,多半是随手撷来的草叶。你知道很多故事,总是绕着寰尘世间说与我听。”

纵横浅笑补充道:“我还是个美人儿。”

夜明珠:“你还厚颜无耻。”

“对对对,我正是厚颜无耻。有本事你别中意我。”

夜明珠轻轻摇头,伸手揽住她的腰,直直望进她双眸,她左眼下还有朱砂泪痣一痕。她声音飘飘渺渺回肠百转:“你说的是。偏偏你如此厚颜无耻,我还中意你。旁的妖,无论是沉稳,还是活泼,心思纯良也好,老谋深算也罢,我都不曾中意。”

“美人儿,不知你中意我,是想干|我,还是想吻我?”

夜明珠诚恳而坦白道:“皆想。”

纵横唇边漾着戏谑的笑,糖葫芦琥珀色痕迹糊在她形状姣好的下颏,她轻轻道:“那你便想罢。”

夜明珠眸中更是意味深长,心想此番我如此情意绵绵真心一片,你还能开得起来顽笑?不由自主抱紧了她的腰肢,微微颔首,欲吻她眉眼。

“美人儿?”

“嘘。“

待纵横和夜明珠回到豆腐婆婆那里,已至下晌。

不知为何,今日小酒寮的酒客并不多。只有两个公子对坐着,喝米酒,分红菱。

豆腐婆婆给二位添酒之时,轻轻道:“公子,可愿要一只鲤鱼?这么长。青碧青碧的,好看得很。”

其中一个公子惑道:“哟,您老人家有那么长的大鲤鱼,怎不自己留着补身子?还要卖了?”

豆腐婆婆声音喑哑落寞:“不是卖,不是。是另给它寻个好人家过日子。”

那公子觉得荒唐,便笑了:“怎么?还不许杀了吃肉?还要像狗啊牛啊一样养起来?”

豆腐婆婆点点头。

那公子作揖道:“罢了,在下不敢要。在下自己都吃不饱呢,哪里敢添上一张嘴。您老人家再问问旁人罢!”

纵横抱臂倚在尘烟弥漫的柴扉上,面容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什么。

青鲤鱼躲进缸底,又浮了上来。

豆腐婆婆思忖一晌,缓缓挪着步子向夜明珠和纵横走来。因为年迈,都踏不出声音。

纵横轻轻唤道:“婆婆。”

“姑娘,老朽呀,快要油灯枯竭了,指不定哪一天就被阎罗王提了去了,也怨不得,命数罢了。心里头放不下的,除了那丢了的儿,便是鱼缸里这一条鲤鱼。老朽没了,谁还能喂它呀?它可不是要活活饿死了!算来算去,这鱼,老朽都养了四十多年喽,桂子镇人都大多活不过四十。官匪兵绅,饥荒恶疾,轻轻易易就要了命。想来,这鱼都有灵性了啊。”

夜明珠想,老人家当真料得不差,青鲤槐序早已得道成妖,他不离开桂子镇,是因为挂心您。您却也挂心他。

这样微妙又温暖的牵肠挂肚,一端联系着将行就木的老人,一端联系着风华正茂的青鲤妖,世间之事,便是这般令人喟叹。

纵横道:“四十年了,这么久。”

豆腐婆婆滞笨地捏碎红菱,洒下水缸。却没有青鲤鱼凫来啄食。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豆腐婆婆一壁把长椒揉碎,一壁道:“老朽再给二位姑娘说说,寻的那个人,他小时候性子很怪,总是怕人家怜悯他,笑话他,喜怒哀乐都不摆在脸上。他还总觉得,不配得到好的,甚至……就是这般一个人,他就是这般。他很少哭,也很少笑,可老朽记得,他那么真真心心笑过一次,有一回他染了寒病,我把汤药一点一点喂进他嘴里,他啊,就倚在怀里笑了。老朽不曾看见,但老朽知道,他就是笑了,他所奢求的,不过是几分温暖罢了。”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纵横和夜明珠闻着杏花香,静静听着老妪闲话从前。

“他的鼻子有点儿窄,眼眸狭长狭长的,凹进去的样子。笑起来,唇珠甚是分明。不笑的时候,酒窝反而露出来了。你说,这么讨喜的面容,怎么便一世辗转呢。“

杏苞鹅黄煨,檀枝鸦黛生。沉鲤水中卧,珠泪也珑明。

“他十六岁便丢了。丢了整整这么多年。有时,老朽便胡思乱想,宁愿他欺师灭祖,宁愿他丧尽天良,宁愿他把自个儿活活气死,也好过这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的。只要能见着他的影儿,便是往死里折磨老朽,也甘愿。“

夜明珠还是一言不发。她轻轻折下一枝粉杏含露,对着纸窗,插在豆腐婆婆霜白的盘髻里。她亦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做,是为全她的劝慰之情,为了要她如杏花般复苏,还是为了心中那一点感同身受,无人知晓,无从道出。

天地间有微微的窸窣声。青鲤鱼流泪了。

两个时辰后,纵横和夜明珠撑着柄淡紫如意棠棣纸伞,走在烟雨菲菲的桂子镇。米酒的滋味还在舌尖,杏花的残香犹留掌心。

”她放不下的儿,已是死了。这却如何是好。“

“随缘罢。莫说与她知晓,她知晓了,徒增悲痛。只当是不知,还有可转圜。“

“说的是。可无论如何,都是那么残忍。哎,世间的事都是这样,不存在什么对错,只是去往不同的方向,背道而驰。”

“那你还说贪恋人间。”

“正是因为有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恨长久,欢喜才有意义,人间方值得贪恋。人人只道天宫毫无瑕疵,可这无暇,亦不如有血有肉有暖有冷来得鲜活。”

“说的是。可我却觉得,与你走这一遭,我贪恋的,并不是人间。”

“是什么呢?”

“是你。“

夜明珠蓦然握住纵横的手。

纵横:“???你这是饥不择食了吗,美人儿?”

夜明珠不知如何是好,只紧紧握着她,她的掌心柔软又温暖。

“我不知……怎么说出来,“夜明珠是个九千多年单身的老妖精,多年来一直觉得自己是珠,多半无情无爱。可她在纵横身边的时候,有一簇花栽上心头,逐渐根深花展。她笑起来她亦欢喜,她戏谑调笑她便心跳不住,她温柔她便如饮春风,吹度了玉门关几千几万载;她身陷畏难时,不待取舍,雕冰刀已凌厉握在指尖。甚至她不在眼前,她都有些微微的慌乱,舍生酣战为一人。

她又觉得她是个贫嘴厌舌的女妖精,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可转念一想,倘若她样样都好,自己并不会如此欢喜她。

那厢纵横却不知如何是好。

直觉告诉她,今晚有危险,睡觉须谨慎。饮酒不注意,事后两行泪。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份委实特殊了些,哪日被抓了,再连累着夜明珠。何不长长久久做个知交。

正要开口拒绝,却又不舍。

夜明珠这样冷傲的人,应当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第二回。

“我……纵横……我……我也不知是,是如何……我总是觉得,你不一样。旁的都是过眼云烟,你不是。“

“我并非一时兴起。你信我。”

纵横握紧雕花伞柄,抿了抿唇,许久不曾言语,接受和拒绝都没有。

夜明珠美目潋滟,她今日套在双手一对羚羊皮银丝绢帛手套,遮住十指的春水色,心下是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

或许纵横只当她是同游的知己。

或许纵横只愿潇洒不羁独自一人。

纵横亦是紧张不安,她转身,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向糖汁儿甜丝丝的摊子上买了两支糖葫芦,熟透了的山楂暗红欲滴。她口中咬着一串儿,另一串,转身递给夜明珠。

夜明珠一时不知所措,还是接过糖葫芦。她到底是何意?

“饿了不曾?垫垫。“纵横笑,”你对我有情,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我不能与你结侣。“

夜明珠垂眸,分明在眼神里写着为何二字。

”我自己都不知晓哪一日会被送回九重天。“

夜明珠道:“若你心里也与我一样,往后的日子里,我定是把你护好,不让地仙散神发觉。“

“你当真中意我?“纵横挑眉,凑近了,红馥馥的唇正贴着她耳畔,仿佛是一对鸳鸯在窃窃私语。她的气息都是暖热的,几乎顺着耳廓一路弥漫,酥软了夜明珠的心。

夜明珠万万不曾想到,她会如此。

她勉强稳住心神:“是。我虚度整整九千年,最在意的便是你。“

“你不曾欢喜过旁的妖精吗?九千年那么久。“

“不曾。“

纵横知晓,夜明珠道不曾,那便是真的不曾。

纵横微微回首,认真地看着她:“又为何中意我呢?”

“我亦不知缘故。“夜明珠挪了一步,与纵横不过方寸之近。她面容上沾染了些许雨珠,深邃的眼眸却比雨更清澈几分,“你总爱插科打诨,一日不讨打便不痛快。你喜欢吃各种各样的点心,哪怕你是妖道,不需这些。你还宽心得很,无论身在何处,总能寻到得趣之事。你舍弃九重天,偏爱人间四海。你嘴里总是爱噙着东西,多半是随手撷来的草叶。你知道很多故事,总是绕着寰尘世间说与我听。”

纵横浅笑补充道:“我还是个美人儿。”

夜明珠:“你还厚颜无耻。”

“对对对,我正是厚颜无耻。有本事你别中意我。”

夜明珠轻轻摇头,伸手揽住她的腰,直直望进她双眸,她左眼下还有朱砂泪痣一痕。她声音飘飘渺渺回肠百转:“你说的是。偏偏你如此厚颜无耻,我还中意你。旁的妖,无论是沉稳,还是活泼,心思纯良也好,老谋深算也罢,我都不曾中意。”

“美人儿,不知你中意我,是想干|我,还是想吻我?”

夜明珠诚恳而坦白道:“皆想。”

纵横唇边漾着戏谑的笑,糖葫芦琥珀色痕迹糊在她形状姣好的下颏,她轻轻道:“那你便想罢。”

夜明珠眸中更是意味深长,心想此番我如此情意绵绵真心一片,你还能开得起来顽笑?不由自主抱紧了她的腰肢,微微颔首,欲吻她眉眼。

“美人儿?”

“嘘。“

待纵横和夜明珠回到豆腐婆婆那里,已至下晌。

不知为何,今日小酒寮的酒客并不多。只有两个公子对坐着,喝米酒,分红菱。

豆腐婆婆给二位添酒之时,轻轻道:“公子,可愿要一只鲤鱼?这么长。青碧青碧的,好看得很。”

其中一个公子惑道:“哟,您老人家有那么长的大鲤鱼,怎不自己留着补身子?还要卖了?”

豆腐婆婆声音喑哑落寞:“不是卖,不是。是另给它寻个好人家过日子。”

那公子觉得荒唐,便笑了:“怎么?还不许杀了吃肉?还要像狗啊牛啊一样养起来?”

豆腐婆婆点点头。

那公子作揖道:“罢了,在下不敢要。在下自己都吃不饱呢,哪里敢添上一张嘴。您老人家再问问旁人罢!”

纵横抱臂倚在尘烟弥漫的柴扉上,面容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什么。

青鲤鱼躲进缸底,又浮了上来。

豆腐婆婆思忖一晌,缓缓挪着步子向夜明珠和纵横走来。因为年迈,都踏不出声音。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纵横轻轻唤道:“婆婆。”

“姑娘,老朽呀,快要油灯枯竭了,指不定哪一天就被阎罗王提了去了,也怨不得,命数罢了。心里头放不下的,除了那丢了的儿,便是鱼缸里这一条鲤鱼。老朽没了,谁还能喂它呀?它可不是要活活饿死了!算来算去,这鱼,老朽都养了四十多年喽,桂子镇人都大多活不过四十。官匪兵绅,饥荒恶疾,轻轻易易就要了命。想来,这鱼都有灵性了啊。”

夜明珠想,老人家当真料得不差,青鲤槐序早已得道成妖,他不离开桂子镇,是因为挂心您。您却也挂心他。

这样微妙又温暖的牵肠挂肚,一端联系着将行就木的老人,一端联系着风华正茂的青鲤妖,世间之事,便是这般令人喟叹。

纵横道:“四十年了,这么久。”

豆腐婆婆滞笨地捏碎红菱,洒下水缸。却没有青鲤鱼凫来啄食。

纵横身子灵活,往水缸中一瞧,登时惊甚:“鲤鱼呢?怎么不在了?”

槐序不见了。不仅豆腐婆婆寻不到,夜明珠和纵横收集昨日入前尘的息泽,也寻不得他。消失得彻彻底底,仿佛从未存在。

婆婆驼着背,像被驱赶的犬马一般围着小酒寮转来转去,可是哪一寸角落,都没有那一尾青鲤鱼。

“鱼怎么被偷走了……“婆婆手足无措地坐在摇摇晃晃的木凳,两只手仿佛从未相识一般你拢着我,我抠着你。夜明珠想,一个人失去了最后拥有的一点儿东西,便是这般反应。

婆婆没有落下眼泪,苦到深处,眼泪会在从前岁月的一个时刻悉数流尽,犹如井泉干枯。

夜明珠转念又想,槐序不会被凡人掳去。他是妖。他留在桂子镇是因为心甘情愿,倘若离开,亦是心甘情愿。

他怎么蓦然离开了呢?

纵横小声道:“他是不是,为了不让婆婆挂心,去得放心不下,所以自己离去了呢。”

夜明珠颔首:“兴许。”

“那你我,以后可就见不到他了。”

“他会去何处呢?”

“可能像你我一般,在人间游历,行至何处,便留在何处。也许留一个时辰,也许留一年,也许留一世。“

豆腐婆婆在桂子镇集市上见到她的青鲤鱼,是在四十余年前。

那个时候,槐序不过九十四岁,虽已修出喜怒哀乐心耳神意,却未曾修出人形。妖过百岁,方可得人形。所以他被罟自水中捕出,反抗不得。只能在集市上慢慢等死。

旁的鲤鱼虽说也是命不久矣,但最不幸的,还是槐序。因为他对即将到来的厄运知晓得清楚。

摊主是个不惑之年的男子,一壁杀鱼,一壁招徕客家。槐序看着同类的鳞片像雪一样撒在水里,流泪了。

只有对人间悲痛了如指掌之人,方能感知一尾鲤鱼的无助。杜媪担着买来酿酒的粳米和椒草,路过槐序。她粗布的墨紫裙摆沾满尘泥。看到了鱼目悲泣。

镇子甚小,几乎家家户户都认识。杜媪停步,问道:“白老九,你爹的病如何了?能下地了不曾?”

摊主一刀剁下一只鲤鱼的头,槐序心里的惊恐像妖异藤蔓一般无休无止地长起来。那一只鲤鱼的眼中有冤意和狰狞。

白老九寒暄道:“哟,豆腐娘娘,这么早出去!我爹,嗐,还是老样子。一日三餐得人喂着,半分也离不得跟前。”

杜媪道:“你今儿生意倒好,才开张不久,便卖的只剩下一条鱼了。这条青的,个儿不小,怎么卖的?”

“十个钱。对您,是十个;对旁人,十五个钱我都不愿卖。看这鱼的身子,一锅炖出好几斤鱼肉来!够多少人饱一顿儿。”

白老九用沾满鲜血的手拨动槐序,要它看起来活蹦乱跳地,可槐序满眼都是泪。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的身子也会被剁成几段,抽筋剥皮下油锅。

杜媪叹气道:“六个钱如何?近来酒没几个人买,手里也不宽裕。明儿你再来吃酒,茴香豆腐送一盘儿。”

白老九笑着摇头:“您这可是难为兄弟了!六个钱,是在是卖不成。多好的鱼啊,哪能六个钱。”

杜媪长叹,又随口寒暄几句,离去了。她本有心救槐序,奈何囊中羞涩。

世事难料,白家老九晌午还与人逞刀杀鱼讨价还价,午时便魂归黄泉。原是叛军又来拿人,见他是个有气力的壮丁,押了便走。白家老九自是不从,他呼喊着:我爹还在家呢!我若跟官爷们去了,他要活活饿死渴死啊!求求各位官爷,给各位磕头了!

叛军们如何肯听,几个人上来,掀翻了鱼摊,槐序骨碌碌滚在尘土中,艰难地呼吸。没有人来救他。也没有人救白家老九。槐序看着这一幅众生悲苦图:无人敢替白老九言语,虽说平日里朝夕相处,然而叛军杀人不手软,谁拿自己的命来赌?有一个而立左右的叛军,扪着一个姑娘,推在地上便染指。还有仓皇匆匆逃走的老叟,不慎跌了一个踉跄,后面的人踩着他的背继续疾走。有个瞎了双目的乞丐,小心翼翼拿着一根竹棍,不知该往何处容身。

白老九还在哐哐哐磕着响头,一个官爷一脚踹在他右脸:不识眼色的腌臜脓包!快走!

这一瞬间,白老九才意识到,一切再无转圜的可能。

他一边叫着爹,爹,儿先去地府等爹。一壁举起杀鱼的刀,没命地向叛军劈去。说来荒谬,他杀鱼时无比娴熟,却不敢真的劈在叛军身上。

叛军大怒,夺下刀子,一刀劈碎了他的颈子。像杀鱼。

槐序在白老九的眼眸里,看到与方才案趈上鲤鱼一般的感情。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后来槐序方明白,无论是人,是妖,是鬼,甚至是神仙;皆有对上谄媚、对下欺凌的本能。无可免俗。

到底是槐序命不该绝,杜媪发现了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他,把他带回去,养在水缸里。洗去满身血污。

那日围火夜话时,天泛起晦暗的乌黛色,笼罩着人间灯火。槐序曾问夜明珠:“姐姐心中,情为何物?”

夜明珠轻轻看了一眼纵横:“两心期许,彼此珍重。”

“我呀,没有所爱之人,也没有知己,甚至,两位姐姐是我唯一认识的妖精。这么多年来,我不需要旁的感情,花前月下也好,生死相随也罢,繁花绣锦,轰轰烈烈,最终都是要归于虚无。豆腐婆婆她,虽说她能拿出来的很少很少,但她每日不曾忘记喂我。就这样细水长流的四十年。这样我便无限满足。因为她今日给了,明日还会给,明日给了,后日仍旧。四十年来,我躲在酒寮的水缸中,无数酒客来来去去,脚步声里带着悠闲的,嗓音里带着促狭的,举手投足带着算计的,眼角眉梢写着木讷的,什么样的都有。无论他们谈古论今,谈旁人,谈自己,句句里有关窍,听得久了,即刻能拆出前因后果。张家财主今儿还是家财万贯,明儿连糠都吃不上。巷尾的秀才读书时,雄心壮志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谁知考取功名不过三年,便搜刮起民脂民膏。马掌柜和马夫人琴瑟相调,当真一对璧人。后来,马掌柜身患隐疾,马夫人便日日在小酒寮后与人苟且,呻吟声不断。姐姐们,人间变数这么多,有些时候都来不及反应。可豆腐婆婆,永远都把我养在水缸里,照顾我,对我说起她的悲喜。我想要的,真的是春日菱角,夏日桂圆,秋日蟹足,冬日烧芋。如此这般,岁岁年年。”

更漏过。又是新的十二个时辰。

纵横闲闲道:“哎,你说,小鲤鱼他当真便这么走了?”

水缸里,仍旧空空荡荡。

夜明珠笑:“想来此事不会如此轻易了结。你我且作壁上观。”

纵横道:“来来来,喝酒。咱们今日便走,等豆腐婆婆醒了,好好儿道个别。”

夜明珠微微凝神,道:“桂子镇。缘何唤作桂子?”

纵横道:“兴许是,不是有这么一阕词?重湖叠山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夜明珠弯眸,宠溺地弹指赏了纵横一个榧子:“好你个登徒子,今儿倒风雅起来。”

豆腐婆婆至前庭,颔首道:“二位姑娘。”

夜明珠起身道:“老人家,在下与内子叨扰数日,劳烦照拂,多有不安。今日来向您辞行。”

纵横手里折了两只春杏,欢欢喜喜扑过去,递给老妪:“婆婆,送给你的!喜欢吗?”

婆婆笑得温柔:“多谢了,多谢。闺女们路上慢些。”

这次唤的是闺女。不是姑娘。

纵横笑道:“后会有期!有缘再来喝婆婆的酒。至于那青鲤鱼,莫太挂心,指不定哪一日,他便一步一步走回来了呢。”

三个时辰后,夜明珠和纵横顺着曲折磐山路,一壁走着,一壁分糖葫芦吃。

“你尝尝这个。酸甜酸甜的。“

“啊呜。“

“纵横,甜吗?“

”甜。相当甜。“

“甘草杏脯呢?你落在路上了?“

“没有鸭。全被我吃光了。”

夜明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个姑娘她实在不可理喻。

纵横笑从双靥生,反手在运息幻化万宝囊取出杏脯:“还差几块儿。给你留的。”

夜明珠却吻住了她的唇。

“唔……“

“你比杏脯,甜得多。“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桂子镇。

四十余年前白老九支设鱼摊的集市上,几个卖豆腐的老叟在闲闲议论。

“哎,听说了不曾?杜家小郎君,五六十年被伤天害理的叛军掳去的那个小郎君,忽然回来了!回来找他老娘来了。“

“你听谁说的?敢是胡诌乱聊呢。四五十年不见人影儿,怎能说回来便回来!“

“小晋,你可别不信。当真是杜家小郎君!哎,只可惜,杜媪等了他一辈子,如今临了,他才回来。多少年岁虚度了啊。“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还是同窗来着!你买了冬瓜糖,说是等他回来要分给他,他如今可回来了。你那糖呢?“

“呸!有客,还不分豆腐!“

杜家小郎君立在小酒寮前,正想唤娘亲,却怎么也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豆腐婆婆像顽童一样坐在地上,张着苍老的口哭嚎,仿佛在忍受凌迟酷刑。

此时此刻,他像个神情又宽容的母亲,她像个放纵又脆弱的稚子。

“娘,是我!我是守儿啊。“

“娘,您不记得儿了?”

“您听我说,真的,不是儿狠心不回来……这么多年,实在是寻不得母亲,兵荒马乱的……娘,您别哭!别哭!“

豆腐婆婆哭嚎着抱住杜家小郎君,喉咙仿佛被撕裂一般哀号。杜家小郎君把下巴磕在她瘦削的肩上。

杜家小郎君今岁年满六十,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腼腆孤僻,会悄悄偷腊肉的小郎君了。

“娘,以后儿永远不走了!不走了。儿给您养老送终啊。“

她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老去的儿的面容,尘满面,鬓如霜,依稀还可看出昔年少年的轮廓。便是阔别半生,她还是记得清楚,自己的儿眼角的弧度,眉梢的形状,一分不差。原来,当年那个少年老去,是这一番模样。

待老妪平静了几分,她问道:“守儿,可有妻室?子嗣如何?”

杜家小郎君看着那黧黑水缸,满满一缸,皆是鲤鱼泪,滴滴生莲。他微微一怔,随即晦涩道:“说来惭愧,儿对不住娘,更对不住祖宗。这乱慥慥的世道,能孑然一身活着已是不易,哪里还有闲钱娶妻生子!”

老妪拼命地摇头,仿佛要摆脱鬼魅:“不说这个,守儿,咱们不说这个!回来就好!只要能见着你,娘便是千刀万剐,也心甘情愿啊。”

“儿不孝。儿陪着娘,永远陪着娘。”露出孩童痴态的白头翁叟抱住老妪。豆腐婆婆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有些鳞腥。

三日后。桂子镇小酒寮的豆腐婆婆寿殁。她死得很安静,仿佛这一世结束地正是时候,本该在杏花吐苞时归去。享年八十有二岁,亦是寿终正寝。

而蓦然归来的杜家小郎君,蓦然无踪无迹,他回来的这些时日,犹如一场大梦。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彼时,纵横和夜明珠,这才知晓温暖的谜底。夜明珠道,世事,当真是千回百转,甚是有趣。

清澈的溪涧中,游曳着一尾青如玉的鲤鱼。它已是人间水中俗物,再非灵兽。

纵横尚未来得及反应,只笑道:“哟!小鲤鱼,谁都寻不到你,没想到你在这里。”

鲤鱼置若罔闻,摇尾离去。

夜明珠叹道:“百年之妖,不可幻化音容笑貌。若逆天幻化,必是要修为湮灭,从头来过。槐序如今只是一尾无知无识的青鲤鱼,他心甘情愿舍弃了百年道行。也罢,只要他觉得值得,那便值得。”

纵横道:“原来如此。你我助他知晓杜家小郎君五十年前便逝世,故永远不会回来。他为了让豆腐婆婆死前见一见小郎君,便逆天幻化成他的模样。”

山雾幽眇,泉流云止。

许久后,二人并肩坐在林泉边。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纵横枕着夜明珠的肩,若有所思:“小鲤鱼他当真重情重义。妖若动情,必情深刻骨,灰飞烟灭。”

夜明珠温柔道:“或许朝夕相伴,他早已将杜夫人视作母亲,杜夫人亦将他视作亲子。也是一番舐犊之情。”

“这样也好。小白。“

“小白?”

“小白便是你呀,美人儿。你不是一颗雪莹莹的夜明珠吗?“

“好。小白。你愿意唤小白,便唤罢。”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第三卷 黄粱录】
海遥国。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纵横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见人了。走,去买点儿吃食。”

夜明珠笑着揉揉她的额间:“怎何时都不忘口腹之欲?”

却说将至春闱,有不少外州赶来的举子投宿在荒郊野外。枕着诗书,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纵一遭少年风流意气。

夜明珠变作宝珠,被纵横握在掌心。纵横如此美艳英气,又至夜分,皆窃窃疑惑可是山鬼惑人?便互相私语,纷纷闲言这美貌佳人从何处来。

“更深露重,荒山颇寒,姑娘独行,可曾害怕?”一个玉冠宝扇的少年盈盈向纵横一作揖,随手将折扇扔给随身书童。

纵横笑道:“公子此言岔了,我何曾是独行。”

“那……”

纵横笑着伸开掌心:“犹有夜明珠一颗。”明珠盛若悬丹,明耀凛凛。

此物一见,便知可当连城之宝。

纵横走着走着,终是寻到了一个小摊儿,卖的是荷叶饭,热腾腾的拔丝糯米包在碧盈盈荷叶里,拌上紫姜鸡汁儿和切碎的菌肉,纵横一闻到那味儿,便挪不动步子了。

摊主却是个颇为斯文标致的年轻举子,纵横看错了,人家本是在当街卖字画墨宝,那荷叶饭不过是随赠。

纵横笑道:“这位公子,不知这荷叶饭怎么卖的?我闻着倒香。“

那举子温润一笑,容色倒也是风流倜傥:“哟,哪儿来这么一个姑娘,可是犹在梦中?还是书中的颜如玉走下案牍了?”

纵横却不觉得轻佻,道一句:“过奖了。”

“荷叶饭并不卖。”

纵横:“???”

举子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字画才是正主儿。姑娘买一卷字画,在下赠给姑娘荷叶饭。”

纵横咽咽银丝,心想这却容易。弯眸一笑,反手随意抽出一卷生宣画,也不看笔墨如何,只笑道:“便是这一卷。我要了。多谢。”

夜眉向晚,四下弥漫起疏疏落落的黛烟,细枝揉碎寒月,不时有踪影隐匿的雀鸟啁啾,添了荒凉诡谲之味。人逐渐散去,烟火亦止,仿佛陡然偷换到另一重人世。

纵横并不理会时辰,享受着滋味鲜美的荷叶饭。而买举子的那一卷画,却不曾展开看一眼。看在秦璱眼里,这美人儿委实是买椟还珠,赏不得妙笔,反溺口腹之欲,呜呼哀哉。

美人儿还携着一颗夜明珠,用膳时会对那明珠笑一笑,仿佛夜明珠并非死物。怪哉。

“在下纵横,多谢公子款待。“

“姑娘无需客气,在下秦璱。秦晋之好的那个秦,璱乃上古璧玉。”

言及秦晋之好,秦璱向纵横撩拨地那么一笑,荒郊野外,才子佳人,不谱几段风月都觉得辜负。秦璱自是心痒难耐,看纵横又不似那保守的女儿,彼此一夜良宵缠绵也未可知。

“姑娘怎不看看在下的画。”

“这便恭请,”纵横调笑一句,雪腕一折,行云流水启开画卷。

此画唤作黄粱游记。

画的乃是一落魄书生华胥一梦,入得琉璃幻世,享近人间鸿福。金罍玉陂,诗酒美人,呼风唤雨,好不快意。

纵横咽下口中酥津津的鸡丝,勾唇一笑:“却有几分意思。”

她抬眼看去,秦璱一袭素布衣袍,肘儿腕儿处都磨破了些许,应当是缘于常年执笔翻书。脑后也只是松松系着黛蓝发带,金玉冠钗一应具无,也对,一壁赶考一壁支摊卖画,自然是个贫家子弟。

那秦璱并未见过世面,亦不甚通晓礼数。长到双十年华,还是第一回抱着他的字画跋涉这么远。看纵横风流从容,一举一动皆是风情万种,且自有一番气定神闲的不羁在里头,一时更是心猿意马。

但他寻思的,并不是娶了这纵横……而是,得想个法子,让纵横娶了他。

秦璱便有些娇羞,托腮在案上:“姑娘家在何处?”

纵横依旧自若而笑:“九州为府,四海为家。”

“姑娘可曾嫁娶婚配?”

纵横调皮地把玩手中夜明珠:“这便是妻。”

秦璱:“……???”

这姑娘性子诡僻得很,竟与死物夫妻情定。想来她只是随口妄言,做不得数,当不得真。

“这……夜明珠如何成了姑娘的……妻子?“

秦璱觉得,细细品味来,死物,妻子,她这句荒诞不经的话儿,信息量略大。

“古时有隐士梅妻鹤子,不足为怪也。“

夜已深,星辰洄曚,渺远难知。

秦璱隐约昧出来,这名唤纵横的美人儿,不简单。

蓦然,他的目光从纵横移到她手中珍宝:“啊!这么个夜明珠,又大又白又润,唯一的瑕疵便是裂痕少许,不碍事不碍事!啊啊啊一定能换不少钱。”又更为娇羞地向纵横凑过去,“土豪我们做朋友罢。”

纵横:“这却不妥,哪有拿爱妻换银两的?嗯?”

改写命运的时机便近在眼前,秦璱心中靡乱,觉得百年难得这一遭奇遇,倘若被钟鸣鼎食的世家小姐看上……从此,嘿嘿,嘿嘿嘿。到底是年少,他激动地一把握住纵横皓腕:“姐姐,姐姐你收了我罢!我每日给你写一首情诗,不,三首,不不,你想要几首我给你写几首!收了我罢!”

纵横还未来得及回神,只见那夜明珠凛光一出,顷刻由宝珠幻化成一个美人,斜斜坐在桌案上,散发出幽幽的砂白荧光,缚着纹绣不知名典故的面纱,裙上广寒之月,袂下鲛海之云,竟还披着银白长发,耳绕卮缳,一双寒如冰雪的金色眼眸冷冷看着他。

秦璱登时松开纵横的腕,唬得摔在那一幅名唤黄粱游记的画轴上。“啊……啊——”一时忘了言语,只戒备看着她二人。

夜明珠蓦然执住纵横的手,沉吟得犹如天际缥缈余音。淡淡道:“公子赋有诗书,颇晓礼仪,怎可轻薄于我妻。”

秦璱将将收起那散去的三魂六魄,却味出了纵横那一句夜明珠为妻是何深意。

秦璱勉强漾出个干笑,抱着字画往后退了一退:“这……误会,都是误会!借我三百个胆子也不敢轻薄姐姐啊。两位姐姐……都是神妃仙姝不成?哟,这厢给二位仙姝娘娘有礼了!”

纵横被他惹笑了,道:“仙姝不敢当,你且起来,莫怕莫怕。你这么可爱我们怎么会难为你呢,起来,起来罢!只是路过,你还招待了我荷叶饭呢。”

夜明珠见他放开了纵横,神色亦温和不少:“公子请起。我等不伤凡人。放心便是。”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待秦璱不那么害怕时,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动难抑,机会来了!改变寒贫的机会来了!他暗暗念着冷静冷静,一壁尽力优雅地撩起布袍角,一壁斯文而坐,端正的眼眸泛出前所未有的神采:“那个,那个,既然今夜与姐姐们一见,那便是我前世修了几百辈子的缘分!我,我姓秦,单名璱,今岁正满双十,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寻来觅去,黄金屋和颜如玉一个也不曾有,这不,”他指指一束一束的字画,“整日过得拮据不堪,上一顿不知下一顿如何,弻此为生,苦啊!神仙姐姐们,我苦啊!”

纵横偏头思忖,忽道:“我却有个法子。你荷叶饭蒸得这般鲜香适口,何不设个酒肆。”

秦璱道:“那可不妥!我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斋南村只出了我这么一个文曲星,其他的男女老少都大字不识一个,我是要中举做官的。全村的希望啊。不是有古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言及此,眸中有无限期待。

纵横心下开怀而笑,无一丝嫌恶。如此一个对来日无限期冀的少年,也当真可爱。

“所以……还请两位姐姐动动举手之劳,助一助我,我我我一辈子给两位烧纸!不不,是烧香供奉。”秦璱信誓旦旦。

纵横与夜明珠相看一眼。

纵横说:“且与他一缘,又有何难。”

夜明珠:“既如此,你便说与我,何为所思所慕?”

秦璱兴奋地几乎要唤一声多谢七公六婆观世音如来佛,他忙道:“世人所思所慕,岂有旁的?我要托生成世家公子,着纨绔锦缎,食肉膏精粱,我还要一生富贵,成不成?成不成?对了,还得迎娶个佳人,儿女双全,承欢膝下。”此时此刻,秦璱慷慨得都不能呼吸,狂喜在体内生根。

夜明珠颔首,正用木勺喂纵横荷叶饭,她淡淡道:“做梦。”

秦璱:“啊……啊?”难不成是一晌空欢喜?

夜明珠看着他,又道:“入梦即可。你的愿望,命格已写成。”

纵横补充道:“睡罢。”

秦璱踌躇一会儿,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怀疑此乃黄粱一梦,周公荒诞,却又理不出头绪。抬眸月上清霄,消弭了人间烟火,许是当真得仙姝眷顾也未可知。他伏案在石桌,渐渐沉入眠中。


秦璱乃是海遥国都城世家公子,出身显赫,佩金带紫。又生就薄唇凤目一副美郎君的容貌,出口成章,能诗会赋,自幼是金银里典籍中泡着长大的,当真担得无暇二字。

若非他天生舌头不中用,无论什么山珍海味,尝起来皆如同嚼蜡。分辨不出酸甜甘涩,怪哉。

他六岁时,私塾课毕,便有个外头买来未有三日的侍姬前去讨主子欢喜:“公子,菜撰摆在阁里了。还送来了青梅糕和荔枝蜜,公子用哪一个呢?”

秦璱随手将《中庸》递给书童,蹙眉道:“本公子嚼什么皆不知滋味。罢了,都撤下去。”

于是伺候秦璱的满房侍姬便沾光享福,什么稀罕吃食,公子都尝不出滋味,弃置不理。便送到她们那儿,今日是藕粉茯苓糕,明日是炙熏鹿肉脯,后日是蟹黄烩酿,人人都是口福慢慢。除了正主儿,秦璱公子。

他心下烦闷,如何本公子便尝不出来滋味?唇舌与旁人的唇舌亦无甚分别。

有一日他在起居房中用膳,半途忽有个厨娘战战兢兢来请罪,道:“公子饶命啊!奴的小儿子不省事儿,错手将一匣子花椒都放进公子的汤里了。公子恕罪,莫让管事儿的赶走奴。”

秦璱眉间一蹙,因为无论是一匣子花椒还是一匣子雪盐,他都觉得入口如常。

这却如何是好。

侍姬们常说,青梅糕甘甜适口,鹿肉脯丰满醇厚,蟹黄更是人间美味。茶之清香,酒之浑厚,与他而言,无甚意义。

秦璱淡淡道:“罢了。留着你便是。起来罢。”

厨娘忙道:“多谢公子!奴给公子将这鸡丝九鲜汤撤下——”

秦璱百无聊赖地抬抬眼皮,随即优雅地用侍姬捧来的巾帕浣了手:“罢了。何须再换,便如此也无妨。”

常常有几个相熟的小厮守着夜百无聊赖,便一壁对灯赌骰子,一壁闲打牙。

“七舅,你说咱们公子,当真是福泽深厚,饮食起坐哪有不精细的,样样是上品!当真是会投富贵胎。“

“崽子!小点声儿,仔细你的舌头。”

“哎呦我的七爷,主子们都睡下了。谁还听咱们说道!”

“偏偏是齿间三寸不灵,尝什么都一个味儿。整日啊山珍海味鱼翅参肚也是白费了。“

“连咱们也不如!虽说咱甥舅爷俩儿吃糠咽菜,好歹知道味儿啊。”

“你说……他床上温存时,那柄子可能尝到滋味?若是也不成,岂不是出家做了和尚了,哈哈哈!”

“哈哈哈哈,兔崽子,开你的梅花牌!“

秦璱十五岁时,初试云雨,渐通人事。幸在并不曾丢了云雨的滋味。他收了几房妾室,新欢旧爱,雨露均沾。

秦璱十九岁时,入翰林学士府开仕,得当朝丞相赏识,渐授礼部侍郎,一时间众人皆羡,哪个正经儿侍郎不是而立不惑才挣揣来的?偏偏这个秦家公子不到双十顶着乌纱帽,身着白鹇官袍,风神如玉,气定神闲。

他却并不觉得有幸。这一路升迁,皆是在预料之中。天生便锦衣玉食,家族中人才济济,四品三品乃至二品都有,他升为侍郎,也不足为奇。他甚至觉得,几品官儿都无甚意思,有一万两纹银与一百万两纹银亦无甚分别,偏偏自个儿舌头还是不成,连水和汤都分不出来。

甜是什么滋味?咸是什么滋味?苦呢?

世人皆道不愿吃苦,可秦璱,连苦都尝不得。

他曾梦见一个白衣美人,一个红衣美人,皆笑吟吟看着他。他问他们,缘何我尝不出滋味?

白衣美人道,欲得富贵,必有所缺。若有所得,必有所失。

红衣美人儿俏生生塞给他一口荷叶饭,粳米的绵软,腊肉的醇厚,莲子的香甜,一下子滋润了干涸已久的舌头!秦璱几乎要落泪,我尝到味道了!我尝到了!

红衣美人又道,来,解解馋。便回去享受荣华富贵罢!

言罢一把将他推出云端。他霍然醒来,看着描金画彩的楠木雕床,床帐是香云罗,都坠着碧珠流苏,那般的流光溢彩,纸醉金迷。

秦璱怅然。他觉得金银绸缎,都比不上方才那一口荷叶饭。人间至欢至美,不过如此。

唤来守夜的小厮,道,送碟荷叶饭来。小厮有点儿怔,食不知味的公子怎要吃宵夜了?随即一路小跑到膳房,唤厨娘蒸荷叶饭。来去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三碟热腾腾的荷叶饭送到秦璱眼前,分别是八宝鹌鹑、野鸡板栗、枸杞莼菜。

他激动地尝了一口。

象牙首的紫檀雕筷落在地上时,秦璱流泪了。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拭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缘何苍天如何薄待,偏偏人人都有与舌尖契合的人间至味,偏他有一条木头哑舌?

楼主:映帘杏殊  时间:2019-11-16 18:20:15
小郡主闺名雪绵,年方二九,眸子晶莹剔透犹如小鹿,面颊白皙,梨涡处镶嵌了两颗朱砂痣。性子也是别致,有皇家贵女的率真无邪,未曾有皇家贵女的骄矜跋扈。

新婚时,雪绵说,从此我就要一辈子喜欢你啦。你可曾知道我为何中意你?你看起来有种枣花糕的味道。甜。余生请多指教。

听闻枣花糕那三个字,秦璱心中蓦然疼起来。

你口中的甜,我从不知晓。一辈子都不知晓。

他温柔道,多谢殿下垂怜,臣感激不尽。

雪绵笑弯了美目,取来合卺酒,递给他喝。后来,那一盏酒的滋味,雪绵回味了一辈子,他却永不知晓。

此后秦璱仕途更是顺遂。晋王暗中助力乘龙快婿,官至礼部尚书。他与雪绵琴瑟相调,燕好多年,二人绵延了三子二女。

可他年过而立,仍旧忘不了那一夜的荷叶饭。仍旧放不下它的滋味。

除了舌尖上的滋味,他什么都应有尽有。

楼主:映帘杏殊

字数:48136

帖子分类:百合小说

发表时间:2019-10-23 02:25:00

更新时间:2019-11-16 18: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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