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致敬奥地利诗人里尔克。

人人都爱里尔克

曾经有一段时间，MSN上的签名很流行里尔克的诗句（因为MSN是外国人最先使用的，那个时候我们这些用MSN的人，总是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别人问我们要QQ号码，我们都是这样骄傲地回答“我没QQ的，我只用MSN”）。

比如看起来就很流行的一些诗句：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我从来不用里尔克的诗句签名，虽然这看起来显得比较小资。我感觉和他的那种总是在诉说着寂寞的气质，有某种不合拍。不像波德莱尔，一看就会让人喜欢。我也觉得用这个签名的人，他们并不真的喜欢里尔克，至少不是那个全部的里尔克。他们只是喜欢里尔克的切片。

不过，有一天我还是把我的签名换成了里尔克的诗句，是给一个德国人看的。后来我才知道，里尔克也不是德国人，是奥地利诗人，出生于布拉格。现在想起来，这算不算一种投机的行为。就像到一些巴黎的商店去，店主一知道是中国人，就热情洋溢地说：我热爱中国，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J'aime la Chine, la Chine est un grand pays”，说不一定碰到下一个是印度人，店主又去热爱印度飞饼了。

一个德国的公司给我发邮件，然后几个不同的人和我联系，大约5,6人吧，我在想难道这是相亲吗？把他们公司的所有成员都介绍我认识遍了。然后终于客户下订单了。我才知道这个公司很大，是欧洲第二大化工公司。我不由得暗暗佩服，毕竟是大公司啊，采购流程都这么复杂严谨。

没想到刚刚签完合同，原料的价格大涨。只能供应合同的十分之一。因为我们只是贸易公司，完全控制不了成本的价格，只有要求客户修改合同。比较好笑的是，这个产品的价格，就像股票一样，一天一个变。不仅我们经常毁约，其他公司也一样，大家都在打价格战，采购这个产品的进口商大约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个西班牙客户就上蹿下跳，一会儿是威胁去当地大使馆投诉，一会要亲自来中国讨还公道。我觉得真是很难给恼怒的德国客户解释，只能以辞职来一证清白了。我用私人邮箱给他发了一封邮件，说真是对不起，辜负了他的信任。他只是淡淡地说：一个读过里尔克的人，应该不会是一个很坏的人吧。其实这是个伪命题。就像那些劝别人学乐器考级的，说“学音乐的孩子不会变坏”一样，反证就是药家鑫。我也没有打听这个公司怎样处理接下来的合同纠纷。后来听我的一个女同事说，她在德国参展时见过那个德国客户，非常非常帅，客户不在她的展位上，她还追到别的公司的展位上，把客户拉过来。我对她那种彪悍豪迈的行为表示怀疑，因为在我的印象里面，好像德国从来都没有出过帅哥（这个和同是雅利安的伊朗人恰恰相反）。这个化工公司是一个重点大学的教授开的，我去百度了一下这个公司怎么样，发现评论里面都是前员工对这个老板拖欠工资的声泪俱下地声讨，客户对这个公司毁约的愤慨，以及供货商对压榨采购价格的无可奈何。一个大学教授这么不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也算是斯文扫地了。我考虑过是不是也去补一刀，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里尔克的诗歌，我们最熟悉可能是冯至译的《豹》。我在别人的邀请下，曾经翻译过《预感》这首诗。

那时我坐着公交车去银行，翻译了一半，出来站在岷江边上，在冷风的吹拂中，在手机上译完了这首诗。我是担心一些从脑海里涌出来的妥贴的句子，就像这江水里的翻腾的鱼，现在不抓住，以后永远也捞不上来了。我又不是莫扎特舒伯特，灵感泉涌得挡都挡不住。

最后一句好像是夹带的私货，翻译出来有点惴惴不安。先努力不去看那几个名家的翻译，这样不容易受影响，那个“万物”我翻译出来还觉得走样了，以为是自己添加上去的私货，翻译完成后，发现别人原来都是这样翻译的，笑。

预感

我像一面旗帜
在远方被裹挟
我知狂风将至
我必经历此劫

此时凌空之下
万物都在静歇

门轻轻地掩上
壁炉烟火明灭

窗户还未颤抖
尘土迟滞如铁

我知狂风已至
如大海般暴烈

巨大的风暴中
招展，蜷缩，坠跌
完全的孤独里
我将归于寂灭

附上原文和各位名家的翻译。我一直安慰自己，我是最忠于原文的翻译者，因为和那些大家比，我只是练习生，努力做好规定动作就拼尽全力了。你见过哪个练习生会做“后空翻炫技”吗？那不得马上有年长者出来训导：路都没有学会走，就想飞了。

里尔克把自己比作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的一面旗帜。绿原翻译得像一个运动员，吴兴华翻译得像一个机器人，我翻译得就像大洪水来临之前，一只呆头呆脑的兔子，在洞口探头探脑。

Vorgefühl

Ich bin wie eine Fahne von Fernen umgeben.
Ich ahne die Winde, die kommen, und muß sie leben,
während die Dinge unten sich noch nicht rühren:
die Türen schließen noch sanft, und in den Kaminen ist Stille;
die Fenster zittern noch nicht, und der Staub ist noch schwer.

Da weiß ich die Stürme schon und bin erregt wie das Meer.
Und breite mich aus und falle in mich hinein
und werfe mich ab und bin ganz allein
in dem großen Sturm.

我像一面旗被包围在辽阔的空间。
我觉得风从四方吹来，我必须忍耐，
下面一切还没有动静：
门依然轻轻关闭，烟囱里还没有声音；
窗子都还没颤动，尘土还很重。

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又把自己抛出去，并且独个儿
置身在伟大的风暴里。

（陈敬容译）

我像一面旗帜为远方所包围。
我感到吹来的风，而且必须承受它，
当时下界万物尚无一动弹：
门仍悄然关着，烟囱里一片寂静；
窗户没有震颤 ，尘土躺在地面。

我却知道了风暴，并且像大海一样激荡。
我招展自身又坠入自身
并挣脱自身孑然孤立
于巨大的风暴中

（绿原译）

我像一面旗帜被空旷包围，
我感到阵阵来风，我必须承受；
下面的一切还没有动静：
门轻关，烟囱无声；
窗不动，尘土还很重。

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舒展开又卷缩回去，
我挣脱自身，独自
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

（北岛译）


我正像一面被辽远的空间所缭绕的旗帜。
我感到将来的狂飙，而必须忍受它们，
当下界万物还瞢然不动：
门还轻柔的关着，烟囱里依然是静寂；
窗子还未震撼，尘土还沉重的堆积。

那时我早已料到风暴如大海的翻腾。
把自己铺开，然后又陷回自身里，
我自己扭脱而在暴风里
我是完全孤独的。

（吴兴华译）


我犹如一面旗，在长空的包围中，
我预感到风来了，我必须承受；
然而在低处，万物却纹丝不动；
门还轻灵地开合，烟囱还然无声，
玻窗还不曾哆嗦，尘埃还依然凝重。

我知道起了风暴，心如大海翻涌。
我尽情舒卷肢体，
然后猛然跃下，孤独地
听凭狂风戏弄。

（杨武能译）

《預感》

我像一面被遠方包圍的旗子，
目下萬物還是紋風不動，
我預感必須經歷的來風，
門還能輕輕閉上，煙囪裡依然寂靜；
窗戶尚未顫動，塵土尚未飛揚。

因為我已經知道了暴風，我像海洋一樣變得不安。
我自招展而縮落，
因拋落而感疲乏，
在巨大的暴風之中，我完全是孓然一身的。

（CSPC译）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翻译这首诗？可能是在一个转折的时代来临之前，很多人都在敏感，细腻，孤独，内向的里尔克的诗歌里，找到了预感的共鸣。

2014年就有人在讨论“大洪水”和两脚羊时代来临（古代吃人者把被吃者异化为两脚羊，以便名正言顺地吃），有个叫月下翔鹰的说，“你们中至少有一半人，将会在未来两年内失业。你们只能饿死。如果你们不愿意饿死自己，那你只能绿着眼睛提起刀，踢开邻居家的门，将他杀掉吃肉。但是在你动手之前，你的邻居可能已经杀到你面前。然后将迎来惨烈的两脚羊时代。”他还天天炫耀自己练什么功夫用什么刀，声称两脚羊时代里只有自己这样的才能生存下来，别的人类只能是他的晚饭。

如果有一天，我们会不会有波兰Stanisław Jerzy Lec的勇气说：“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的。 Żaden płatek śniegu nie czuje się odpowiedzialny za lawinę”。

看能不能找到前几年买的那本里尔克的德语诗集。在接下来的阴暗寒冷的冬日里，我也要认真读读里尔克。

我还试着翻译了里尔克的《秋日》

主啊！到时候了
那曾经的夏日盛装
让你的阴影掠过日晷
让风在原野自由地游荡

让最后的果实翕畅
再赐予两天南方时光
让它们尽快地成熟起来
把那最后的甜蜜酿进酒浆

此时无房，就不再造将
而此时孤凉，将永远孤凉
就寂坐，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不安地徘徊，落叶纷扬

真是到了处女座晚期，翻译个东西都要搞一个梯形的形状出来。

我一定要一字一句老老实实全部翻译出来，才能达到练习的目的。Allein应该翻译成孤独，为了押韵就笨拙地翻译成孤凉，自己看起来都怪怪的，像姑娘。unruhig wandern，unruhig“不安”这个这个单词我最喜欢，所以一定要把意思翻译出来。

如果有人问“翕畅”这个词出自哪里，是不是我自己生搬硬套造出来的。我可没有那个本事，何况我造一个出来，也没有人承认。该词出自元代曲作家兼道士——王玠的“太上老君说常清静妙经纂图解注”，原文是“男女相感，阴阳翕畅，泄其真精，降本流末，而生万物。”

附上原文。

Herbsttag

Herr: es ist Zeit. Der Sommer war sehr groß.
Leg deinen Schatten auf die Sonnenuhren,
und auf den Fluren laß die Winde los.

Befiehl den letzten Früchten voll zu sein;
gieb ihnen noch zwei südlichere Tage,
dränge sie zur Vollendung hin und jage
die letzte Süße in den schweren Wein.

Wer jetzt kein Haus hat, baut sich keines mehr.
Wer jetzt allein ist, wird es lange bleiben,
wird wachen, lesen, lange Briefe schreiben
und wird in den Alleen hin und her
unruhig wandern, wenn die Blätter treiben.

有没有人会觉得我的翻译也不像是练习生，反而是过于雕琢字句了。

预感

我像一面旗帜
在远方被裹挟
我知狂风将至
我必经历此劫

此时凌空之下
万物都在静歇

门轻轻地掩上
壁炉烟火明灭

窗户还未颤抖
尘土迟滞如铁

我知狂风已至
如大海般暴烈

巨大的风暴中
招展，蜷缩，坠跌
完全的孤独里
我将归于寂灭

另：本人不同意引述的 月下翔鹰 的观点，他的看法只是加强版的 狂人日记 或者妄想版的 人类清除计划，

@吕家严 2018-12-23 20:33:25
觉得这首诗是写四十不惑和觉醒（注：凑趣，这里还有一个版本。一位朋友译的。）
主啊，现在是时候了。夏天刚大干一番。
你就在日晷上躺下
任风在田野上尽情地吹
吩咐下去，让临熟的果实全力以赴
再给它们两个南向的日子
鼓励它们臻于完美
你要在浓酒中追寻这最后的芬芳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再造它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道上一来一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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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窃以为，翻译一定要读原文，并且一字一句地对照着翻译。这个版本的“大干一番。”和“你就在日晷上躺下”，看起来是用翻译软件翻译出来的 (∩_∩)，不过也别有风味，赞一下。

@关粉儿 2018-12-23 22:26:03
里尔克的诗歌，我们最熟悉可能是冯至译的《豹》。我在别人的邀请下，曾经翻译过《预感》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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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熟悉的是《秋日》，不但名家译本多，网友们翻译得也多
北岛《时间的玫瑰》这本书里有探讨过几个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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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载北岛的书看了一下，只是瞟了一眼。看到一句话，北岛有点过于自信了。绿原是翻译里尔克的专家，可以说他翻译得不好，但不能说他译错了意思。原文是“第一句陈译成了辽阔的空间，而绿原译成了远方，相比陈比绿原更接近原意，所以我选择了陈译”，Fernen 就是是“远方”的意思。如果翻译成“空旷的空间”，反而添加了意思。北岛承认自己只会英语，那为什么凭英语就来判断哪一个更加接近原意？

我刚才随便百度了一下陈敬容，原来我少年时代就读的陈敬容，居然是女的，还是四川乐山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个男的。。。

@宁道奇宁道奇 2018-12-24 09:40:53
呵呵，还是建议不要用“寂凉”，“翕畅”这样的词。没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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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是的是的。我为了押韵，简直是达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无所不尽其极 ⊙﹏⊙°

@深秋的旷野 2018-12-24 11:39:46
西2018： 举报 2018-12-24 04:04:01 评论
@事了扶伊去 ： 不要再传这个“日冕”了吧。错了不改，你还帮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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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在本人帖子里指出了这个错字，并做了更正。
然后便有了某莫名其妙的指责。
如果某在我发现之前，指出，我甚至会感激。
可是在我做了更正之后，还一再....
“错了不改”——我在某第一次指责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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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没事。大醇小疵，瑕不掩瑜。我们都看得出来只是笔误，nothing lasts, nothing is finished, and nothing is perfect ：）

@绿竹安安 2018-12-24 14:32:51
我觉得你的译作,诗境出来了,韵律也有,个别词还需斟酌,不能为押韵而押韵.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浅见.
冯至译的秋日,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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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差点忘记他翻译的了。

@潘西2018 2018-12-24 20:33:58
是我错了，日冕就日冕吧。
还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团和气才好。
大家接着讨论，我就不发言了，免得又挨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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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其实我们这些业余的翻译者，还巴不得潘先生这样具有专业水平的，能够多多指正错误呢。我觉得深秋说的是他自己已经发现错误，并且把日冕改成日晷了，你再指出的错误。我也打算翻译一本小说来提高自己。第一次翻译小说，以后请潘先生多多指教：）

@东化村 2019-01-03 22:27:16
阅。佩服。
我是觉得，诗歌是不能翻译的。
以前看翻译成英文的唐诗，全废了。反过来也是一样。
应用文可以翻译，艺术不能翻。
德国没帅哥？日耳曼人，养眼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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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诗歌是不能翻译的。特别是原作的节奏和韵律复制不了。

可是有时候也有罕见的神来之笔。比如袁可嘉译叶芝:

茵纳斯弗利岛

译文：

茵纳斯弗利岛 （爱尔兰）威廉·巴勒斯·叶芝

我就要动身去了，去茵纳斯弗利岛；
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巴房；
支起几行云豆架，一排蜂蜜巢，
独个儿住着，荫阴下听蜂群歌唱。
我就会得到安宁，它徐徐下降，
从朝雾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
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
我就要动身去了，因为我听到，
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
不管我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
都在心灵深处听见这声音。

比如那首歌 当你老了，歌曲的创作者直接就写上叶芝和他自己的名字 赵照，完全不理会他在抄袭袁可嘉的翻译。

本来不想说什么，有老者说在针对他，真是冤枉，那我再补充一下，免得引起误会。我丝毫没有针对他的意思，老人家思维清晰精神矍铄，老年人才应该看古籍，难道去看网络爽文。鲁迅早就劝说年轻人少读古籍，甚至不要读古籍。可现在就有一些年纪还算轻的，除了古籍，什么也不看，似乎要把自己变成一沓裹脚布。在当今各种技术和思想甚至娱乐都五彩纷呈的社会，不神经错乱才怪。而且这种错乱旁观者是一看就知道，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即使像又臭又长也认为自己像白莲花一样。

不说了，一说就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