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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志:一只被历史豢养的孔雀

楼主:野航  时间:2020-01-12 13:44:59
宠物志:一只被历史豢养的孔雀/李野航

人为什么会豢养宠物呢?因为,人或许只有在宠物的跟前,才会感到自己是一个“主人”。由于宠物总会在主人跟前表现出某种任人摆布的“客体性”,主人于是乎拥有了某种“主体性”幻觉,这让很很是舒服和释放。其实,人无论如何地位高权重,其身处在这浩瀚神秘而不可捉摸的宇宙时空中,皆不过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客体、且任由那无形或有形的高于自己层次的能量形式摆布、玩弄而已。只不过,那些身处于某种要害或重要位置的人们更有条件给自己备下更多种类的“宠物”、不时玩弄、以舒缓自己作为那宇宙时空中不可捉摸之高级能量形式之“宠物”而备受玩弄之压力和不悦。

1999年最后一天的夜里,我待在家中,静静地等待着那充满未知的二十一世纪的到来。“咿哦”!忽然听见楼下的广场上远远传来一个凄厉的声音,仿佛呼喊我的名字。我顿时吓得心惊肉跳。再一细听,原来是广场上笼子里孔雀的叫声。自上世纪九零年代起,金牛坝招待所的广场上,就蓄养了几只毛色绚丽、神气十足的孔雀,供来这里开会的各级领导们观赏。最兴盛的时候,孔雀笼子里同时还喂养了几只野鸭子和鸳鸯。可后来笼子破了一个洞,鸳鸯们相继被附近潜伏着的黑猫白猫们给叼走吃掉了。好在孔雀个头大,猫吃不了,故我每天去看的时候,依然地那么昂首挺胸、神气十足。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咿哦”,听起来仿佛像是在喊“拥护”。负责喂养雀鸟的是本单位退休的蒋大爷。蒋大爷每天拎着一支竹竿,随身带着一个本子,不时用圆珠笔记下回忆起来的往事。他衣着不太讲究,不知情者,还以为他是某个乡下雇来的农民工。实际上,蒋大爷的经历可不简单,在召开于招待所的、五八年那次著名的“成都会议”其间,他曾以贴身服务员的身份接待过毛 。他退休的时候,时代已经大为不同了,下海经商成了时代游戏的主旋律。得奉龙颜的荣誉不再被人羡慕,蒋大爷心理落差很大,成天守着孔雀,生活在自己的回忆中。

孔雀笼存在了二十多年,见识了二十多年来四川省历届的省委班子。直到前些年,最后一只孔雀已经老朽不堪了,孔雀笼被彻底拆除,老孔雀不知去向。蒋大爷也早已去世。再没有人提起那孔雀了。不过,我近来在古书里发现了另一只孔雀的故事、一只生活于唐代西川节度使衙门的官养孔雀的故事。这只孔雀的不寻常在于:玩赏它的人,个个是重大历史事件的参与者、决策者。而它的出名,则不仅仅在它被重要的历史人物玩赏过、且经历了一系列的重大历史事件,而在于它存在不知触动了那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们的哪根神经,竟然让为之纷纷赋诗。或许,这些个手握大权的人物从这只孔雀的身上,看到了一个真相——自己恐怕也不过是历史所豢养的一只孔雀而已。

唐德宗贞元元年(785年),被不识货的老丈人张延赏逐出家门后,终于出人头地的韦皋被皇帝派来到四川,接替老丈人原来的职位、出任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观察使。老丈人的尴尬自不必说,基于一种中国人所熟悉的暴发户心理,韦皋立马做了两件事:一是杀掉老丈人家欺负过自己的仆人、投尸锦江,一是在葛仙山为葛仙翁修庙,因为葛仙翁葛贵曾经预言他将来一定会大富大贵。韦皋主政西川二十一年,招抚南诏,重挫吐蕃,开通南方丝绸之路,建立不朽功业,被德宗皇帝封为“南康郡王”,亲自树碑立传。(现在这块碑尚立于简阳市的街中心。)唐顺宗永贞年间,韦皋谋求更大的权力遭拒,于是参与攻击、破坏王叔文等人发起的旨在抑制藩镇的“永贞改革”,且鼓动太子监国。此即历史上所谓“二王八司马”事件。不过直到韦皋去世,也没有迈出藩镇割据这一步,算是保全了自己的历史名节。韦皋可谓是一个影响了历史的重量级人物,被历史重重的记下了一笔不足为奇。可出人意料的是,他养过的一只孔雀,却也因为机缘巧合留名千载,这就不能不令人啧啧称奇了。

有一年,南越贡来一只孔雀。节度使衙门的高级“宠物”、差点被韦皋(一说武元衡)收编为国家干部(表奏请加“校书郎”职衔)的“营妓”、大名鼎鼎的美女诗人薛涛建议:专门为这孔雀建一座院子来放养。享受着单独的“别墅”、养尊处优的这只官养宠物自然活了很久很久。同为节度使大人的“宠物”,薛涛是否为这只同病相怜的孔雀写过诗不得而知,因为没有相关的诗流传下来。不过,在薛涛流传下来的《十离诗》中,则公然把自己比作了“宠物”。事情的缘起是这样的:据说薛涛由于受到韦皋的宠爱,十分骄纵,公然受贿,被人告发,受到韦皋的严厉惩处——流放冰雪满天,路途艰险的松州(今松潘县)。薛涛因此十分害怕且后悔。在路上写下《十离诗》,以表认错乞怜之意。其中《犬离主》一诗云:

出入朱门四五年,为知人意得人怜。近缘要著亲知客,不得红丝毬上眠。

诗打动了韦皋,薛涛旋即放回,且解除了“乐籍”,退居浣花溪,当起了制作笺纸的手工艺人。不过,看似脱离了“营妓”的身份而获得“自由”且似乎靠手艺吃饭的薛涛是否因此享有了真正的独立和自由,是需要打个问号的。薛涛留下的诗中,有一首《段相国游武担寺病不能从题寄》,佐证了其向节度使段文昌告假、不能陪游武担寺的经历。美女一旦当了“花瓶”,就再也没有不当“花瓶”的自由了。薛涛一生没有嫁人。但并非不想嫁人。她曾经和大名鼎鼎的诗人元稹有过一段亲密关系,甚且已经一度以元稹之夫人自居。但已经年过四十、当过“营妓”的薛涛嫁给三十岁、醉心功名的元稹肯定是极不现实的。元稹骨子里其实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好色之徒,在其所作《莺莺传》中描写了其与才女崔莺莺私通、之后又不了了之的往事。这篇自传体小说透露出了元稹之为人——绝非无钱无势的女人所能依靠的对象。与薛涛分离后,据说元稹又迷上了另一唐代大才女刘采春。与薛涛除了有些诗歌的往来,也就再无下文了。作为官家的“宠物”,薛涛的悲剧在于:人一旦见过世面,当过高级“宠物”,就再也不肯把自己放到一个较低的位置上,对人生采取随便凑合的态度了。可“宠物”再高级,也做不了自己命运的主人。且可能恰恰因为那作为“宠物”的高级,而失去了人生更多的可能的空间。作为韦皋的“宠物”,薛涛的境遇其实并不比那只孔雀好多少。。

韦皋死后,唐宪宗元和二年(807年),唐代名相武元衡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衔领剑南西川节度使,继续将这只孔雀当做宠物。在一次观赏孔雀的宴会上,武元衡不免有所触发,吟诗一首,题曰《西川使宅有韦令公时孔雀存焉,暇日与诸公同玩座中,兼故府宾妓,兴嗟久之,因赋此诗,用广其意》。诗曰:

“荀令昔居此,故巢留越禽。动摇金翠尾,飞舞碧梧阴。上客彻瑶瑟,美人伤蕙心。会因南国使,得放海云深。”

武元衡在诗的最后一句说:不如让这只从越南来的孔雀回到它越南的故乡去吧。当然,诗中借孔雀而表达的,其实是一个宦海沉浮已久的官僚对令人很不自在的官场的某种厌倦。武元衡其实也不过是朝廷的“宠物”而已。诗中“美人伤蕙心”一句,隐约透露出被武元衡看出来的薛涛对孔雀的同病相怜之感。七年后,武元衡回到朝廷。将这首写孔雀的诗遍示同僚,白居易看了,似乎觉得其中有些话没有说透,于是和诗一首。诗曰:

“索莫少颜色,池边无主禽。难收带泥翅,易结著人心。顶毳落残碧,尾花销暗金。放归飞不得,云海故巢深。”

白居易诗中的这只孔雀,看起来是多么的衰朽凋残。其实现实中的那只孔雀是否如此地不堪并不重要,白居易的意思似乎是想说:人一旦进了官场,饱经各种争斗的折磨,时间一长,精气神早已消耗殆尽。且由于太多的牵绊、早已身不由己,岂是想走就能走得了的?“放归飞不得,云海故巢深。”白居易说出了体制中沦为“宠物”的人的那种内化了的依附感、以及一旦失去依附的那种衰败与落寞之感。

王建也和一诗,云:

“孤号秋阁阴,韦令在时禽。觅伴海山黑,思乡橘柚深。举头闻旧曲,顾尾惜残金。憔悴不飞去,重君池上心。”

王建则强调孔雀其实不愿走,因为即使看在知遇之恩的情分上,也不能走。在王建的诗中强调的,是宠物与主人之间的情感依附性。换言之,宠物其实不需要自由,宠物只需要依附。其实,不要自由只要依附的宠物不一定总是得宠,为什么有人迷猫而不迷狗呢?因为作为客体,一味的情感依附,对于主体而言,也会是一种负担。

韩愈也和诗一首,表达他作为一个严肃的道学家的看法:

“穆穆鸾凤友,何年来止兹。飘零失故态,隔绝抱长思。翠角高独耸,金华焕相差。坐蒙恩顾重,毕命守阶墀。”

韩愈的诗里强调的是作为“宠物”职责——所谓“坐蒙恩顾重,毕命守阶墀。”意思是说:人既然做了朝廷和政治的“宠物”,就断无自由之理,只有搭上性命,死守住自己那“宠物”的位置了。韩愈的这首诗虽然写得笨拙而不近情理,但却也道出了人作为“宠物”的命运之严酷的一面。“宠物”既然享受了主人的“恩顾”,在某种情形下,就应该义无反顾地为主人“挡煞”,搭上性命,也在所不辞。“宠粮”可不是白吃的。从某种意义上讲,韩愈这首诗简直神了,因为这首诗就像谶语般预言了武元衡即将面临的命运——因替朝廷打击藩镇而惨遭藩镇势力的暗杀。武元衡的命运,戏剧化的诠释人作为政治的“宠物”所不得不面对的那种严酷性。武元衡所组织的这一场孔雀诗会,即是一场文学盛会,又是一首人作为宇宙时空中一种不由自主的“宠物”所唱出的哀歌。

唐文宗太和四年(830年),牛僧孺为宰相,与牛僧孺展开政治斗争的李德裕势力被逐出朝廷,在“牛李党争”中暂时落败的李德裕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竟然又看到了这只孔雀,不过,这只孔雀实在是太老了,它很快就死了,孔雀一死,薛涛也随即走完了其作为“宠物”的传奇的一生,享年63岁。这一年是公元832年。掐指一算,韦皋死于805年,从给当韦皋的宠物算起,这只孔雀至少活了三十年,简直是奇迹!李德裕为孔雀和薛涛的死写了一首诗。可惜这首诗并未流传下来。但刘禹锡和李德裕的那首《和西川李尚书伤孔雀及薛涛之什》却流传了下来:

“玉儿已逐金环葬,翠羽先逐秋草萎(此处读平声)。唯见芙蓉含晓露,数行红泪滴清池”。

从三十多岁到六十三岁,孔雀陪着诗人薛涛度过了其后半生,见证过自韦皋到李德裕的十多任西川节度使以及其背后的中唐时代的重大历史事件。在这只宠物度过的一生中,曾经被当做一种政治隐喻、给武元衡、白居易、韩愈、李德裕等唐代一批如雷贯耳的人物提供了一个借题发挥的由头,不能说不是一大传奇!相较起来,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金牛坝招待所的那几只孔雀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虽然也见识过多任的省委的“节度使”们,却没有机会被吟诗而寄托无尽的宦海浮沉之感,只好陪着曾经得奉龙颜的养鸟人蒋大爷,写一写他那琐碎的回忆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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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野航  时间:2020-01-12 13:4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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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
楼主:野航  时间:2020-01-12 13:44:59
此历史上最著名之孔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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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野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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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20-01-04 00:00:15

更新时间:2020-01-12 13:4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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