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2020了。不知怎么，新年伊始的这几天，我心里总是想着两个人，他们一男一女，性情迥异。

一个是《立春》里的王彩玲。电影多年前看过，很多细节已经淡忘，但这个女主角却始终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王彩玲是一个北方小城的音乐教师，长得丑，却天生一副好嗓子，能把咏叹调唱得流光溢彩，响遏行云。她一心梦想着让她那金石般的女高音响彻国家大剧院，于是一趟趟一年年地往北京跑，一次次地给骗子钱，想把户口办到北京，还对人称“中央歌剧院正在调我”。可事实是，她在中央音乐学院想求一个勤杂工的位置尚不可得。

年复一年，当梦想越来越缥缈，她终于绝望，悄悄领养了一个唇腭裂的小女孩，在街上卖羊肉。这跟她的前半生很不搭，也许，她正是想用这种突兀的方式跟梦想彻底告别。

当初看的时候，感到很心酸。小县城的小人物，纵使有才，可要想站在金字塔的顶端，又谈何容易！从歌剧院领导的反应看，她的专业水准似乎也并没有超乎众人。可她依旧执着，几乎有种自我催眠的病态。骗子的手段何其低劣，可她一次次地上当还甘之如饴。

梦想让她自命清高，她看不上周围俗气平庸的人们，总是昂着头，一副“众人皆浊我独清”的姿态。自以为与她相配的追求者，只换得她一句“宁吃鲜桃一个，不要烂杏一筐。”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最终也没有结婚。

梦想还让她活得局促。她省吃俭用，衣着寒酸。平时只吃泡面，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三年能省出几万块钱交给骗子去办户口。一辈子，似乎就只有一个目的，要唱到北京唱到巴黎。从锦瑟年华到两鬓风霜，一辈子就在追逐梦想的过程中交代过去了。

其实，没有这个梦想，她过得并不会比事实上差，毕竟有能胜任的工作，不能显亲扬名，起码可以安身立命。如果不用为这个梦想折腾，她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安然享受生命的美好，花前月下，看云卷云舒，品味人生的各种小确幸。我们很多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梦想，于她而言，似乎只是一个空洞的嘲笑。

另一个是《月亮和六便士》里的思特里克兰德。他本来是个证券经纪人，在四十岁的年纪突然抛妻弃子，抛弃前半生的优越生活，毫无预兆地，一个人从伦敦跑到巴黎，开始学画。连和他同床共枕十七年的妻子都完全不知道他有这个爱好。

他当时就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成为大画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依旧不管不顾，因为他“必须画画儿”，就像溺水的人，必须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至于游得好不好倒是无关紧要。

很多人到了一定时候，都会有这种“说走就走”的冲动，可惜，患得患失，出走过后太多的“可能还不如现在”的风险，让人们无法行动。

据说有位临终关怀护士曾亲耳聆听过一千例临终患者的遗憾，发现排名最靠前的是：1、没有做自己想做的事；2、没有实现梦想。这两种遗憾其实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正因为没有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离梦想越来越远了。

思特里克兰德则是一个正面的例子。他及时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从而算是“实现了梦想”。

为什么说“算是”？我们作为读者，当然知道，他的原型是著名画家高更，在小说里，他也成了一位知名的画家，画作被人竞相收藏，当年被他抛弃的妻子儿女也以他为荣。但，这都是他死后的事。在他生前，似乎只有一位荷兰画家意识到他是一位天才，而他自己，只是好像被“魔鬼附体”那样“必须画画儿”，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画有多么珍贵，也不知道他的画在他身后会被人们如此地喜爱。

这有点像杜甫，写出那么多伟大的诗篇，可生前籍籍无名，只能悲叹：“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王彩玲也有类似的苦，她靠自我催眠、自欺欺人来排遣；而思特里克兰德没有觉得苦，没人理解就没人理解，在精神上他从来都可以自给自足。

但物质上却是另一回事。出走后他长年穷困潦倒，为填饱肚子到处打零工，风餐露宿，四处奔波，有时还要冒着生命危险，经常连买画布和颜料的钱都没有。比起前半生的生活，那可真是天上地下，我很怀疑有多少人能经受这样的反差而毫不后悔。

如果能确定这样就会实现梦想，那自然吃多少苦头都不在话下，可如果并不知道究竟能否成功，到头来很大的可能只是一场空，还有多少人愿意赌这一把，又敢赌这一把？

像王彩玲，折腾了那么多年，梦想却越来越远。当她在街头卖羊肉的间隙，是否会有那么一个瞬间，懊悔自己前半生的折腾？

如果以成败论英雄，王彩玲无疑是个失败者。但在我看来，她跟思特里克兰德一样，都别具魅力。他们都遵从了内心的召唤，带着一腔孤勇，奋力地，要从庸常的土壤中开出花来。

在这个新年伊始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又向下一个本命年迈进了一步，突然对他们两个无比羡慕。

羡慕王彩玲，虽然一败涂地，却自有尊严。

羡慕思特里克兰德，能够说走就走，不管不顾，而且无论多难，都不后悔。

也许，梦想不过是空中楼阁。所谓的坚持，只是不自量力的死撑。

也许，梦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永远也无法抹平。也许，梦想最终会辜负我们的努力。

可是，在寻梦路上的所有勇气、心酸、不甘、苦涩，哪怕是功利，还有自欺，我觉得都带着一种诗意，值得尊重。

世事难料，不是每一种梦想都能够成真，但这种诗意，足以让人在生活的泥淖中保持内心的激越，显得对生命充满诚挚。

而不是像我这样，早早地沉迷在林林总总的小确幸中，消磨掉所有的勇气，还以为平淡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