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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长篇小说)

楼主:太初1986  时间:2020-02-08 15:45:36
第一章 穴居者

1

挖好这个洞穴我用了差不多一个礼拜的时间。
洞穴的口很小,我弯着腰才能进去,里面的空间我不确定是否可以用大来形容,但至少我没有一点逼仄的感觉,毕竟,我不喜欢活动,大多数的时候我都是躺在床上。床是我在最里边左侧的位置上挖出来的,一个五尺多长三尺多宽的土台。还有中间那个圆桌形的土台是我预先留下来的,我每天坐在那里吃饭。洞穴挖好后,我把那条多余的褥子包上一层黑色的塑料布钉在洞口,把整个洞穴堵的严严实实的,下面又缀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即使大风也不能把它掀开了。我不喜欢透进来的光刺醒了我沉睡中的眼。我又在洞口用塑料布搭了个棚子,上面压着一层厚厚的荒草和树枝。我的灶台就在棚子下面,也是借着土坎挖起来的。近水的村庄都迁走了,留下了大量的土地。大雨过后,我趁着墒还好,就用锄头种了一亩多地的小麦和几种蔬菜,等春天来了,我会再栽上至少一分地的烟草。我必须解决吸烟这个最大的开销。生火做饭,这几道土坡上有用不尽的柴草足以令我欣慰。
我选中这个土崖作为我余生的居住地,主要是因为这里离水源近,但更重要的是,这里隐蔽,没有人来打扰我。我躺在土床上,除非不得已,我不会点灯。在黑暗里,我瞪大眼睛回忆我的过去,回忆我这大半生走过来的每一个细节。我不会想明天,也不会想未来。对我来说,我的明天和未来都是明确的。有时候我什么也不想,脑子里一片空濛和浑浊,给我一种失去功能的卫星在深邃的太空里漂游的感觉。我被我的母亲投射到了这个喧嚣的世界,现在,是我主动的把这个世界与我连结的脐带给切断了,喧嚣已经离我远去,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有时候,我也会被我心底里冒出来的某一种短暂的情感所感动。我泪流满面。当我忍不住在这漆黑的洞穴里悲泣的时候,我会想,还好,我的心还没有完全死透。但我同样不能确定的是,我这颗还没有完全死透的心对我来说是不是益处。也许,我更乐意让它死透。我的日子没有白天和黑夜的界线。如果我从沉睡中醒来恰好遇到是白天,我也会走出洞穴到土坡上转转,或者捡柴,或者务弄那些蔬菜。旷野地如亘古的荒原,渺无人迹。然后,我找个土坎子坐下来,面朝丹江口水库。我点上一根烟,看着那蓝如镜面的大水发呆。当然,我也会把目光越过眼前的这条宽阔的河岔看着对面北张营村的那个方位。河岔中间的位置大约就是我的出生地南张营村了。北张营也迁走了,但隔着河岔仍然能看见那道土梁的最高处还点缀着几座草棚。有人没走,留在那里放羊种地,这也是我没有选择在那里住下来的原因。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刮胡子了。我的胡子虽然不是很旺,但这么长时间不刮也很长了。我最多用小剪刀把唇上的胡子剪短,免得吃饭不方便。洗脸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但刷牙还是必须的。我的语言功能也在慢慢的退化,我想,我脸上的肌肉也会慢慢僵硬的。我不需要表情,也不需要镜子来关注我这张正在衰老的脸。
不,正如我的心还没有完全死透的那样,同样的,我跟这个世界也没有完全的切断。当然了,也不可能完全的切断。就算我现在是个行尸走肉,但我还在活着。我不可能自杀,这是我现在尚存的唯一底线。我还需要必须的生活用品。也许半个月,也许一个月,时间真的不能确定,我会到最近的村子里去买东西,那里有个小超市。米面也好,油盐也好,点灯的柴油也还,但香烟是绝对要卖的,我必须去。我把买来的东西摆在柜台上,把钱拿出来。店主算好账收好钱后我把东西拿走,自始至终我不会说一句话。我从店主的眼里看出来她好像有点怵我。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她以为我是乞丐,撵我走,我把手里的钱举起来,轻轻的摆了摆,那张坚挺的纸币因为我的摆动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店主就放我进去了。如果身上的钱花完了,我会到更远的镇子上取,但那种机会很少,一年最多有两三次的样子。我的电器只剩下一个收音机能用了,但也收不住几个电台。手机我估计已经坏了吧,我不知道,好像我从来就没有用过它一样。住进来没多长时间就有老鼠来跟我作伴了。我不喜欢老鼠。每天夜里,它们在我的洞口到处找吃的,嘴里发出吱吱唧唧的声音,锅碗瓢盆也被它们踩的叮咚乱响,让我心绪不定。我没有老鼠夹子。实在受不了了,我在灶台的边上,借着土坎横了一块小木板,木板的尽头放了一团面条,木板下面是一个装了小半桶水的塑料桶。半夜的时候,我听落水的“吧嗒”声音,我猜想,肯定是偷吃面条的老鼠掉进水桶里了。我没有起来。当我睡醒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我从洞穴里走出来,来到水桶那里。我蹲下来,看见桶壁的水面上露出一个小老鼠的脑袋。桶壁太光滑了,它无法攀越,只是无力的挣扎着不让自己沉下去。它的样子是那么的可怜,它的眼神是那么的无助。我惊讶于这么长时间了它还没有被淹死。我跟你一样。我对小老鼠说道。我把水桶里的水倒出来,小老鼠也出来了。我看着这个灰毛紧紧抿在身上的瘦弱的小老鼠摇摇晃晃的往草丛里爬去,爬爬停停,直到我看不见了。我对我现在居住的环境和洞穴非常满意。我虽然不在乎这里空气的清新和透明,但毕竟有了这些终归是好的。天实在太热了,偶尔的,我也会在夜里出来走走,我不会走远,最多在洞顶的土梁上坐坐,看看天上那些闪烁的繁星或者明月,让清凉的风把我吹舒坦了我就又回到我的洞穴里去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也许十年吧,我不知道,我早就不关心这些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我死后这个洞穴也跟着我的死坍塌了,把我埋在里面,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名叫张金贵的老人,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的那些将要死去的大象,它们躲过狩猎者的目光拖着衰老的身体迈着蹒跚的脚步孤独地走向它们的墓地,没有人知道它们死在哪里。
我既是那个被水桶困住了的小老鼠,也是非洲那个将要死去的大象。
我知道没有人会纪念我。我躲开这个喧嚣的世界把我最后的栖息地选择在这块我身体和灵魂故乡的洞穴里是因为我恐惧这个世界,也因为在这里可以使我更好的遗忘这个世界和被这个世界遗忘。
但我忘不了我的过去。

楼主:太初1986  时间:2020-02-08 15:45:36
@牛伊万 2020-02-05 09:23:27
@太初1986 :本土豪赏1朵 鲜花 (100赏金)聊表敬意,赠人鲜花,手有余香【 我也要打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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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让我好惊讶,竟然有打赏的,太令人高兴了,谢谢土豪!!!!
楼主:太初1986  时间:2020-02-08 15:45:36
第二章 大迁徙

2

那天早晨我是被一阵混乱的嘈杂声给吵醒的。
初升的太阳火红地照耀着我惺忪的睡眼。我从露宿的破席子上爬起来,坚挺着一根憋满了尿液的小鸡鸡,稍微挪了几步,便把那一泡尿撒在我家院子的废墟里,尿珠迸在我赤裸的脚背上。我揉揉眼,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树木早已伐光,屋顶的茅草瓦片、椽子檩条也拆卸完了。从附近村庄组织来的拆迁队正忙着推倒那些裸露的墙,以便整理出可再利用的砖石。对他们来说,这份活路有着一种恶意的快乐,即便是从鼠洞里扒出来一枚被户主的祖先们遗忘的铜板,这些灰头土脸的粗野汉子们嘴里也会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尖叫。我光着身子满村子乱跑,瞪大双眼怯生生地看着这个世界混杂热烈的场面。
在打麦的场地里停着四五辆卡车,人们正按编号往上面装自家的财产。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伟岸的庞然大物。我惊奇极了。我往前凑了凑,但我不敢靠近。我远远地、胆怯地看着它们,以一个五岁小男孩的智慧理解它们的属性。我想我的目光是敬畏的。阳光在汽车的玻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分明感到,在这种纷乱的喧嚣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焦躁不安的气息。
我一直把这个场景当作我记忆这个世界的开端,时间是一九六八年农历七月二十七日,这天是我们河南省顺阳县丹江口库区第三批移民正式搬迁的日子。
从丹江口筑坝的那一天起,搬迁就成了我们注定的结局。对很多人来说,离别故土的感觉是难以忍受的。至少,在那个年代,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连我的心里也有一种光秃秃的悲伤。如果我当时像今天这样情感丰富的话,我想我的反应也一定是激烈和夸张的,就像慎言老汉一样。慎言老汉一屁股坐在地上,脊背靠着他家房屋的颓墙,张着瓢也似的嘴老牛一样嘶声干嚎,浑身的灰尘和鼻涕眼泪完全改变了他往日那方步稳健的形象。和慎言老汉相比,年轻人就冷漠多了。可以想见,在他们生命的感知里,祖居或故乡的意义必定像白开水一样寡淡。我甚至还能想象得出他们那呆滞的脸上贴满了难得的憧憬。也许他们是对的。毕竟,一种崭新的生活正在另一个家乡等待着拥抱他们或者糟践他们,在不知道答案之前,其中的诱惑完全可以任凭他们极尽地加以想象。
是的,明天总是让人满怀期待,但明天那神秘的未知从来就没有人琢磨透了。

我饿了。记得那天早上我们吃的是生产队里煮的大锅饭。一大锅水煮红薯,和上金黄的苞谷糁子,一土框酸菜饼子,七七八八的塞满了我们南张营生产队老老少少三百多口人离乡的愁肠。
我也吃饱了。
刚放下碗,我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哐哐的锣鼓声。我停下往家里走的脚步,转身寻找声音的出处。在村中央的一块空地上,我找到一群打扮得光怪陆离的男女,他们正在热场,准备表演节目。他们是我们关帝庙人民公社派来欢送我们搬迁的文艺宣传队。拉上帷幕,一条明显的石灰线圈成一个舞台,他们就在石灰线里的空场子上手舞足蹈、咿呀歌唱。我听不懂他们所唱的内容,但我对此充满一种莫名的激动是不言而喻的。我急切地跑到最前面,一屁股坐在一群和我差不多年岁的孩子们中间,仰着脸,专注地看着这一群天人。我被他们的一举一动给迷住了。
整个夏天里,我通常一丝不挂,浑身上下泥鳅一样黝黑。就像这天早晨,我光着屁股,把伸长的双腿压在石灰线上。我双手托着下巴,贪婪地注视着女演员们那婀娜的舞蹈。伴奏的音乐时高时低,悦耳流畅。我不停地抽搐着鼻子,免得鼻涕流进嘴里。虽然我欣赏不了这些水一样的女人们那花哨的脸,我也无法像今天这样能从一个女人的脸上读出令我心动的美丽,但她们那些在法度中不停地欢跳和张合的长腿深深地打动了我。这是我目光所及最清楚的妩媚了。
我想不起来那天早晨我看到这群艳丽的男女有没有惆怅的感觉。按我的心智来说,我的情感还没有丰富到那个地步,但至少,那天早晨的经历给我幼小心灵的冲击是巨大的。我甚至可以肯定地说,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对来自所谓艺术领域的最原始的共鸣,就算我对此一无所知。当然。就算今天,我也不敢说我懂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天早晨的无序和嘈杂差不多就是我一生命运的浓缩。

楼主:太初1986  时间:2020-02-08 15:45:36
3

宣传队的节目告一段落。有人搬来桌椅,架上大喇叭,一个黑胖的中年男人上来讲话。他吭吭唧唧一番,嗓子腾清了,就通过高音喇叭,滔滔不绝地赞美我们社员伟大的爱国主义情操。他的声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你们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舍小家为大家的高风亮节一定会炳标青史、光垂史册。”我想,那个人的一张大嘴一定这样说了。他有这个水平。
说的多好啊,至少没有人举手表示反对。
那个大人物的讲话结束后又忙着指导别的工作去了。演出也结束了。那群红男绿女躲在布篷里面休息,我们一大群小孩子在帘子外挤成一团,胆怯而又艳羡地望着他们。有个男演员招呼我们进去,我们却像一群受惊的麻雀哄下子就飞散了,然后,再慢慢的凑拢过去。

大队干部在开始催促我们上路了。
我们南张营生产队的搬迁场面表面看起来凌乱不堪,但实际上仍有它内在的秩序,人们各司其职。差不多快晌午了,好像再也没有磨蹭的理由了,就连大水也在逼着我们上路——水已经漫上来了。库区的水不象山洪那样来势汹涌,它缓缓地以无庸置疑的速度侵蚀着我们村里的每一寸土地直至完全吞没。侧身西顾,一派汪洋正梦也似地陈列在我眼前,极目之处与远山连为一体。村边壕沟里的水已经平槽了,水质浑浊,水面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柴草,连浪也卷不进来。三条带帆的大木船停泊在土坎下面,有人正挥舞着鞭子往船上赶生产队里的牛。一尺来宽的桥板在牛的重压下吱呀颤抖,牛们像上杀锅一样屁股直往后趔趄,前面的人牵着牛的鼻子生拉硬拽,后面的人推着牛的屁股,嘴里还不住地用我们豫西南乡下那独具风格的污言秽语恶毒地咒骂。每成功地往船上赶头牛都要大费一番周章。
“金贵,还不回去帮你妈看着花娃,就知道乱跑。”
我爹拧着我的耳朵把我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呵斥我回去照看妹妹花娃。

能搬的都搬完了,母亲还在家的废墟里扒查可以带走的东西,就是一片破布她也舍不得丢弃。其实哪有什么家产,一根扁担两只土框就可以把全部的家当装走了。忙碌的母亲蓬头垢面,表情迟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阳光有点烤人了,连个树阴也没有。我拉着妹妹凑到汽车的阴影里乘凉,看着母亲最后一趟把一个捣蒜的石臼抱到车厢里。母亲伸直腰,拍拍衣襟上的尘土,拢好乱发,过来给正在啼哭的妹妹喂奶。大队支书在大喇叭里厉声呵斥社员们上车就道。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好象突然才意识到故乡的这片黄土地实实在在就要从他们生命的视线里永远消失了。有人在抹泪,已经上了车的老人疯了似的从车上跳下来扑向老宅,哭天抢地。人们乱作一团。在这种混乱悲怆的压迫里,我害怕极了,悄悄地隐藏在母亲的身后,双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我想,我也哭了。
慎言老汉哭得气断声咽,像一滩泥被人抬上了汽车。
我爹坐船走了。他们青壮年押运牲口农具粮食从水路出发,坐船到丹江口,翻过大坝,沿汉江顺流而下。剩下我们这些老弱妇女挤在拥挤的大卡车上。车上鸡鸣狗叫。一阵轰鸣,我们也哭哭啼啼的起程了。车队沿着蜿蜒起伏的土路颠簸着往东南方向爬去。没过多久,我就躺在母亲的怀里沉沉入睡。

楼主:太初1986  时间:2020-02-08 15:45:36
4

那天夜里,我们被摇摇晃晃的汽车拖进了鄂西北重镇襄樊。我之所以特别铭记搬迁路途中的这个驿站,是因为这种被称之为城市的东西在我成年之后竟成了我生命中一种邪恶的咒诅,我既依恋它们,又深深的厌恶和恐惧它们。但这天夜里城市的万家灯火毕竟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外一个面孔:它璀璨着又气势宏伟,一下子就把我给震慑住了。
在汉江边上,我们找到了接待的单位。他们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白米干饭还冒着热气,白菜粉条的浓香扑鼻而来。我们早就饿坏了,孩子哭大人叫,乱哄哄的,争先恐后抢着饭菜。就算我现在告诉你我们当年的狼狈,那又有什么难为情的呢?对于我们这些来自中原的贫苦社员来说,一年到头很难得有机会放开肚皮吃上一顿饱饭,至于尽管吃的白米干饭和大白馍,若非娶妻生子这样的大事,那也就是梦中的奢望了。更何况,食物对饥饿人的诱惑是难以抵御的。这也是我最为老练的人生经验之一。
那天晚上,我们就露宿在汉江边的码头上。

一天的颠簸日晒,我虚火上升。一觉醒来,我的眼睛睁不开了,鼻孔出气如火,眼屎完全糊住了眼皮。我口干舌燥,粘着母亲要水喝。母亲不耐烦地给我一个小碗,叫我自己去移民支锅灶的地方打水。就一点点的路,母亲以为我像她一样聪明,不致迷失。她好像忘记了昨夜的城市已经苏醒,到处都是乱哄哄的行人。听到从江面上传来轮船喇叭一声声呜呜咽咽的长鸣,我突然感到了一种亘古既有的悲伤。多年后我四处流浪,每次听到轮船或火车的汽笛声,我的心绪就会滋生一种浓浓的乡愁,而这种印象不知道为什么往往又跟细雨濛濛的日子有关。也许,那不是真的,它只是我假设的一种意象,但我的确听不得那种苍茫辽远又凄楚无比的声响。它总是让我无端的悲不自禁。
我避开日光,勉强睁开血红的双眼在人缝中穿梭,找到昨夜吃饭的地方,喝完水,再往回走,我摸不着北了。当我意识到迷路了,我开始哭泣。我可怜的母亲,我哭了足有十五分钟,她竟然没有出来找我。幸亏一个好心的妇女过来拉住我的手,到处吆喝着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听见喊声,母亲才从容地走过来,看到我,她一点也没有惊讶。把我领回来,没过多久,连我自己也忘了我曾迷失过。其实也怪不得母亲,那时候的她就仿佛已经洞悉了我一生的道路。不是吗?即使我长大了还是常常迷路。我一生的道路就是在这种不断的迷失中摸索回归的途径。有时候我在想,假若那次我真的跟母亲失散了,我的命运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不知道。

企图还原五十多年前那次搬迁的每一个细节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这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生命运的悲喜都在这次迁徙中埋下了伏笔。当然,我也不能否认,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遭遇具有同等意义的生命转捩。换句话说,就算我一辈子被禁锢在一口井里,我的人生也未必就风平浪静了。这一点很重要。所以,不管怎么说,我是幸运的,我们这些移民是幸运的,至少国家已经为我们未来的生活打理妥当了。五千年前,三苗是被黄帝追着屁股撵到南方的深山老林的;三千年前,商的遗民是被周人逼着南迁到宛的;一千多年前,南度的流民是在战火中逃亡的;六百多年前,大槐树下的移民是用绳子串起来被赶到迁居地的。而今天的我们,是国家以锣鼓鞭炮和轻歌曼舞欢送我们离开故园的。无论是动物或者人类总是因为千万种理由不停的迁徙,这是所有生命为数不多的共同特征之一。
唯独我,总有一种割舍不去的浓浓乡愁。
楼主:太初1986  时间:2020-02-08 15:45:36
@追梦人IVG 2020-02-06 16:15:42
老鼠要是蜕变成蝙蝠就逆天了
恭祝楼主鼠年行大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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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部小说中,老鼠是一种隐喻,也是一种暗示。可以这样说,理解了第一章就理解了整部小说。换句话说,这部小说有没有现实意义,就在于第一章,就在于那只老鼠。
欢迎各位点评,如果留言的多了,我会更起劲的上传!呵呵
也感谢你的祝福,愿你每年行大运!!!
楼主:太初1986  时间:2020-02-08 15:45:36
第三章 父亲之死

5

我爹是在跟湖北土著们械斗时被铡刀砍死的,那年他三十二岁。
我爹叫张水满。
在我梳理我爹一生履历的时候,我痛苦的发现,他那短促的人生竟然也充满了大段大段的空白。跟我一样,他卑微、平庸,微不足道。同样跟我一样,人们早已把他遗忘在这个世界的尘埃里了,只有我还能有力的证明他曾经活过。
我爹兄弟两个,我叔叔叫张水长,人特别老实。也许就是因为太实诚了,结果就被活活的饿死在在一九六零年的大饥荒中。那一年好多牛犊子一样的小伙子在路上走着走着一跟斗载下去就起不来了。我们村里灭门绝户的就有好几家。在饥饿面前,人是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的。有人用一碗苞谷糁就可以换回一个大姑娘做老婆。为了能活着,能吃的都吃尽了,草根、树皮,甚至连死人也偷偷的吃。那年周老师还年轻,在外面读书,暑假回来,走在我们村后面的黄土坡上,往村里看,满眼的荒凉和死寂,没有炊烟,没有人迹,连路边的树皮都被饥饿的老农们剥光了。看到这里,周老师哭了。我爷爷奶奶也是在这年的荒春上给饿死的。不到半个月的光景,我爷爷奶奶和叔叔都饿死了,连个棺材也没有,箔子一卷就埋了。我爹当时在南山给生产队里砍柴,不管怎么说,总还有点吃的。我爹听说家里死了人,想回来给亲人送终。在一起干活的高老四说,你还敢回去?人死了就死了,队里总不能把你爹妈撂到野地里喂狗吧,你要是一回去,队长不让你再来了,按你那不讨人喜欢的臭脾气,不饿死才怪呢。我爹一听有理,抱着头哭了一场,硬着心肠,终究是没有回去,也算是逃过了一劫。

在我爹所有苍白乏味的故事中,人们说给我最多的就是他在修筑丹江大坝时的另一回死里逃生了。那年我爹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和数万名河南籍民工就住在离坝址不远半山坡的草棚里。不知道我爹当时从事的是什么样的活路,以他的笨拙,不外乎就是一些搬石头拉石子的气力活吧?茅草棚里没有床,麦秸稻草往地上一铺就是床了。被子、衣裳、干活的工具杂七杂八的到处乱放,整个草棚内像鸡窝一样乱糟糟的。那天晚上,有个民工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捉虱子,不小心碰翻了灯,一下子就燃着了地上的干草。刚开始肇事者还想把火扑灭,慌乱之中火势却越扑越旺。当他意识倒大祸临头,再喊已经来不及了。烈火迅速蔓延,草棚也着了。最可悲的是,本来草棚非常简陋,只要用脚一踹,就能破棚而出,更何况里面住的全都是粗壮的汉子。但是人们往往被常理所固囿,他们争先恐后往门口跑。有细心的人,慌乱中还舍不得丢下他们的衣服被褥,顺手夹在腋下,或者搭在肩上逃跑,却不料被跟在后面的人踩住拖在地下的被角,跌倒了,后面的人又被后面的人扑倒在地。就这样,烟熏火烧,死了二十多条汉子。
我爹也被后面的人撞倒了,凭着他年轻力气好,在危机时刻,奋力从地上一跃而起,总算拣了一条老命,但头顶已被掉落的火苗烧伤,留下来几块明显的疤痕。

就这些了。
他老人家的故事就这些了。在他的一生中,故事不多也就算了,毕竟他卑微而又短寿,只是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给我总是一件憾事,这让我常常陷入对他形象的怀疑之中。别人说他是个头脑简单的汉子,是那种经常被人当枪使的二球货。在我模模糊糊的记忆里,父亲又黑又瘦,性格急躁,说话的声音像女人一样尖细,我还记得他经常打我。除此之外,我对他形象的设计就全凭自己性格的优劣和别人的口述来完成了。所以我常想,我爹一定是一个愚蠢之极的人,至少不会强我到哪里去。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谢他生了我,从而使我享受了生命的丰富和辽阔。
就算这种丰富和辽阔如夜一样的沉重我也视若珍宝。

楼主:太初1986  时间:2020-02-08 15:45:36
6

民国二十四年,夏。
持续的暴雨肆虐鄂西北的郧阳、襄阳和江汉平原,汉江暴涨,滔滔洪水冲垮了明陵县的邢公堤,之后许家堤、狮子口、三官庙、刘公堤也相继溃口。一夜之间,整个汉江平原悉成泽国,尸横遍野,满目疮痍。时任明陵县长熊道琛在向上级反映的电文中哭奏道:
秋收绝望,哀鸿遍野,流亡载道,难觅一片净土。苟一涉足灾区,饿殍枕藉,哭声震天,令人见不忍见,闻不忍闻,情状之惨,触目惊心。
洪水过后,大片的土地废弃,荒草芦苇丛生。
几十年后,我们来了
湖北省明陵县境内的这一片沼泽湖泊成了我们的新家了,由移民和少量的土著们组成了一个新的行政机关——芦苇湖人民公社。
政府已经为移民们免费盖好了低矮的油毡茅房,墙壁是芦苇编织的,缝隙用泥巴一糊,仍旧通风透气,但毕竟可以称之为家了。两个人分一间,再加上每人二十块钱的安家费,移民们就在这片雾障茫茫的湖泊里开荒种地、安身立命了。
我们这个全新的家乡诚然是泥淖泽国。放眼望去,满眼都是碧绿青翠的芦苇帐,浩浩荡荡,没有边际。我们每天的活路就是割芦苇、排水、整地,一天干下来,人跟泥猴似的,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苦啊。”我的父辈们每次提起那段日子都会有这两个字的感叹。我们想牲畜一样没日没夜的开荒种地。好在被开耕出来的泥沙地油黑发亮,看起来相当的肥沃。我们按照老家的种植习惯种上麦子,盘算着来年的好收成。
季节已经深秋。
连绵的细雨仿佛连人都要被淋发霉了。家里的地面仍然没有干透,阴角里不时地冒出来鲜嫩的芦苇苗,不几天的工夫就穿透了屋顶,挣扎着往上生长。我们的日子就在这种湿漉漉的苦难中缓慢地流淌。冬去春来,地里的麦苗和残存的芦苇疯一样一齐成长,到收获的时候,移民们才发现,那些看起来茁壮的麦苗只长麦杆,不结籽粒。收割后,一亩地打下来,能有瘪叽叽的几十斤麦皮,连种子都赔上了。擦干眼泪之后,赶紧种上包谷、红薯,这都是高产的农作物,不求别的,但求一个饱肚子。只是地里的蛴螬太多了,一镢头挖下去,能翻出来十几个,庄稼苗刚露出个头就被它们从根部咬断了。这片用移民的血汗唤醒起来的土地成了它们生存繁殖的温床,而我们的收获仅仅是极度的绝望。
为了活下去,人们生尽一切办法。稍有空闲,精壮的男人们就出去拉板车。没有这生财门路的,就到地里拣芦苇根,积攒够车了,拉到集上当柴卖,换一点油盐钱,实在不行,就偷偷地出去要饭。惟有不能少做的是生产队里的活路,修堤、挖渠,整地。在冬天混杂着冰凌茬子的泥浆里,移民们赤着双脚,也要一锨一框的挖出一条排水渠。所有的工程,都是为了预防来年雨季淹没庄稼。

时间仍在继续。
我已经长的能够擓个小荆条篮子跟着一大帮高低不齐的孩子们满地里跑着拾柴挖野菜了。通常是我们窜到邻近的蛮子们的菜园子里偷菜。蛮子是我们对土著的称呼。对我们来说,就算口音与我们稍有不同,我们就可以称他为蛮子了,何况这些湖北佬说话叽哩呱啦的,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蛮子。他们称我们为“台子”,显而易见,彼此的称呼互有歧视的意味。
对我来说,蛮子们是很好认的,正如他们很容易就能认出我们移民一样。一身干净的衣服,上衣通常是一件不正规的蓝色中山装,脚上一双黄球鞋。这不是他们最显著的特点。他们最显著的特点是:如果衣服烂了,蛮子们会随便找一块布补上,不管颜色对不对。蓝衣服可以补上一块白补丁,黄衣服可以补上一块黑补丁。移民们虽然不讲卫生,但在补衣裳这件小事上从来含糊不得,总要找一块相应颜色的布补上。
不过,现在的人们早就不穿烂衣服了。
蛮子们常常会嘲笑移民们不讲卫生,冬天不洗澡,夏天也不勤洗脚。移民们也会嘲笑蛮子们吃水不讲究,随便一个水坑,这边妇女们在洗衣服,那边水牛在水里又喝又尿的折腾,他们也不在乎,挑一桶水就回去做饭吃了。
不过,这些特征也已是过去式了。
那时候我们移民都穷疯了,大人们去砍蛮子们的树,偷人家的牲畜,我们这些小屁孩能干的最多就是偷他们菜园子里的一把青菜。蛮子们说,这些河南台子跟土匪一样可恶,比老日还坏。我们孩子嘴贱,见了蛮子们就用河南话唱着骂:
蛮子蛋,顶尿罐,中国不要这一号。
琅琅上口的骂。
楼主:太初1986  时间:2020-02-08 15:45:36
@西风客2020 2020-02-07 18:55:54
喜欢你的小说,有完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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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作者来说,这是一句最受用的赞美了,谢谢你!小说已经完本,但最后几万字我会做大的改动,至少保证十五万字的上传量不会停更!
再次感谢!
楼主:太初1986  时间:2020-02-08 15:4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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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二年农历九月十四日,离我们南张营村十二里的裘庄移民点有个名叫裘旺娃的傻子,这天他吃过早饭,又无所事事、漫无边际的四处晃悠去了。将近中午的时候,傻子裘旺娃浪荡到五里外的蛮子村庄梁家垸。这是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口的那户人家正在办结婚的宴席,熟透的肉香顺着小风直扑裘旺娃的鼻孔。亏他裘旺娃还没有傻到不知道贪嘴的地步。他的哈喇子流出来了。在九月和煦的阳光里,食欲促使他猥猥琐琐地向那家饭桌旁磨蹭,他的目的是不言而喻的。对于这个傻里巴几的不速之客,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也许真的有点煞风景了。最倒霉的是,蛮子们从他的衣着款式上一眼就看就知道这家伙是个河南台子,善良的做法至多是几块肉、一碗饭就打发了。然而不,在他们眼里,傻子裘旺娃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出现委实就是自找晦气,惹人恼恨。他们先是拿土坷垃轰他走,但撵出村没多久,这个不知好歹的傻子又摇摇晃晃地回来了。三番五次之后,蛮子们不耐烦了,上来几个精壮后生,把他撂翻在地,拳脚木棍并举,直打得裘旺娃杀猪一样嚎叫。当裘旺娃鼻青脸肿、体无完肤,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不动时,终于有人脑子清醒了,拦住众人的手:
“莫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经这一提醒,大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赶紧把他抬走,台子们要是知道了麻烦就大了。”

裘庄人知道傻子裘旺娃被打是在下午四点多钟,告诉的人是另一个村的移民。裘庄人是在离梁家垸一里多路的田埂上找到裘旺娃的,四周是黄亮亮的稻田。还好人没死,只是老狗一样可怜巴巴地蜷曲在地上不堪痛苦地呻吟。
裘庄人想不到裘旺娃被打得这么惨。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就要打到梁家垸去,想着人数不够,还是先把裘旺娃抬到村里的卫生所里包扎再说。赤脚医生一验伤,两根肋骨断了。没有人不对此愤慨,就有人分头联络村里的青壮劳力前去复仇,一招呼就是二三十人的队伍。
梁家垸的蛮子们分辨说,他们之所以打那个人,是因为他们把他当成国民党的特务了。当然,一九七二年的国民党敌特分子为了打探中国大陆党和国家以及政府和人民的底细,肯定有打扮成傻瓜或乞丐的,这样好像利于他们身份的隐蔽。但这个理由用在傻子裘旺娃的身上显然占不住脚了,到了这个地步,裘旺娃的血胞们也不会让它站住脚了。
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能有几口人,即便有几个不服气的汉子,又怎是这些人的对手?没说上几句话,这群来自裘庄的复仇者们就动起手来。颜色好使的看势头不对早溜了,没跑开的都受了一顿饱打,吓得妇女和孩子们哭着躲回屋里不敢出来。打完了还不解恨,就开始抢东西,粮食被扛走了,猪羊被拉走了,像样的衣服也卷把卷把掖在怀里偷走了,连人家做饭的锅拿不走也给砸了。
这可不是先前偷鸡摸狗、薅把菜、砍棵树的事,梁家垸的蛮子们可真是被激怒了。他们先是告状,不过这事虽然不像民族矛盾那么敏感尖锐,但也挺复杂的,政府也知道移民们有一肚子的委屈,如果处理不好,肯定会影响整体移民的安定团结。等了个把月,事情还没有处理,蛮子们不耐烦了,他们花钱请五四农场的知青们为他们报仇。这些从城市里下放的青年们正闲的手痒,惟恐天下不乱,一听说打架,连想都不想就答应了。那天夜里,他们四五十个人,手里拿着棍棒闯进裘庄,见人就打,就东西就砸,下手毫不留情。
这么大的事马上就传遍了明陵县的各个移民点。不管怎么说,俺们响应党的号召,舍弃自己花团锦簇的故乡,来到你们湖北,受苦不说,还受你欺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就有好事者撑头,联络各移民点的青壮年,务必在十月二十下午赶到裘庄去。我爹原本可以不去,但他也是个唯恐天下太平的人,何况他又说了,去年老子去蛮子窝里卖柴火,有俩蛮子蛋欺负我,硬是少给我三毛钱,这一回我也报报仇去。
我爹不顾我妈的唠叨在约定的时间里兴冲冲地赶到裘庄去了。人们怀着一颗揣揣不安的心地等待着一场大武斗的来临。蛮子和知青们知道河南台子不会善罢干休。他们没有闲着,悄悄的打听移民们的动静,积极准备迎战移民们的反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恐惧、紧张、兴奋。胆小的移民害怕遭及池鱼之殃,已经有人开始张罗举家返迁河南的事了。在一派风声鹤唳中,死神狠狠地扼住我爹的脖子,把他逼向生命的死角。只是我想,这个结果我爹他老人家一定是极不情愿和想不到的吧。
械斗的武器都准备好了,铡刀、长矛、镢头、土枪,凡能排上用场的家伙堆满了裘庄大队部的一间小屋,最令移民们兴奋的是,来自河南老家一班曲剧团里的几个武生也参加了他们的队伍,据说这几个戏子都是武把子,一个能顶好几条汉子。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爹他们已经疯狂了。他们磨刀霍霍,要给蛮子们一个血的教训。
一九七二年农历十月二十日夜晚,裘庄大队为我爹们这百十多号人提供了丰盛的吃喝和休息的地方,为明天的大打出手养精蓄锐。
其实,第二天的械斗只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移民们死了三个,我爹是其中之一。他是被对方的铡刀砍断了半个脖子,鲜血像泉一样往外喷,没多久就咽气了。
蛮子们死了五个。

楼主:太初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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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20-02-05 05:39:15

更新时间:2020-02-08 15:4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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