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头。因为生活千篇一律，今天重复昨天，明天重复今天，好像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开头，那就从我刚刚踏上公交车开始吧。

是的，每天下班我都是坐公交车回家。今天也不例外。一如往常，城市的灯光在夜色中星罗棋布，散发着熄灯前最后的余晖。公交车上坐满了下晚班的男男女女，一片嘈杂，吵得我心烦意乱。后排有人要下车，正好我捡个座。此刻最明智的方式就是闭目养神。一来可以在内心深处找到一爿安静之地，二来可以缓解一下整日工作带来的劳累……不过，好像并不奏效。身旁的声音在我的左耳和右耳之间来回乱窜，偶尔还夹杂一声尖锐的怪笑，就像一剂强心针让我清醒过来。

无奈中我只好把头转向窗外。远处的天空被城市的灯火映得红彤彤。天空下是点点繁星。每个亮灯的窗口似乎都有一个故事，没亮灯的窗口可能更有故事。而我的故事又在哪里？

当公交车停靠了几个站之后，车上只剩零零散散几个人，终于安静下来。

这时，一缕清香时断时续地飘到鼻子里。很少闻到这么让人怡神的香水味。我顺着香味寻去，看到和我同一排，靠窗坐着一个女人。她一会看看手机，一会望向窗外，时不时捋一下被风吹拂到脸上的长发。米白色的长款风衣外套搭配一条蓝色碎花长裙，干净清爽，彰显出一种温柔端庄的气质。

我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兴趣，觉得和她似曾相识。她可能察觉有人在看她，突然将头转向我这一边。长期“打望”的经验练就了我处变不惊的本事。我的姿势保持不变——因为如果这时我恢复正常坐姿，动作难免过大，反而暴露了自己。我只需要把眼睛移向女人附近的窗口，假装在看窗外的夜景。而余光能够观察到女人的一举一动——她看了我两秒，继续低头看手机。

行驶中公交车内关掉了灯。路边的灯光映照在她脸上，时而黄时而蓝，时而又隐没于黑暗中。她脸庞的轮廓在光影交错之间显得格外明显。我越来越觉得她像一个我认识的人——很早就认识，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小凤把头转过来的时候，大头正在课本上涂鸦。当大头看见小凤，“噗哧”笑出了声。“小凤，你怎么变得像猪一样？”小凤双眼红肿，眯成了一条缝，嘴唇像两节香肠挂在脸上。大头说完这句话立即后悔了——周围的同学看了大头一眼继续各忙各的，小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大头觉得很尴尬，也意识到这句话很伤小凤的心。但是小男子汉的自尊心让大头一直没有对小凤说“对不起”。后来大头听其他同学说，小凤那次是因为严重的过敏造成的。

大头、小凤和秋霞是在同一个院坝长大，读小学分在同一班。小凤和秋霞的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大头因为把精力放在涂鸦、打架、欺负同学上面，所以成绩在班上有些抱歉。不过这并不影响三人的友谊，他们一同上学放学。如果时间充裕，他们会放弃坐公交车，而是选择走路回家。沿途有菜地、鱼塘、小溪，三个小孩说说笑笑，仿佛这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小凤文静、温柔。秋霞大大咧咧，像个男孩。每次大头和秋霞打闹，小凤就站在旁边捂着嘴笑。大头一直觉得小凤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就算蹲着看书，背也挺得笔直，非常直，看着都有些滑稽。或者还有——每次老师在课堂上点名让她背诵课文的时候，她除了用富有感情的语调，还用比较夸张的手势比划着，大头和几个男同学都憋住没笑，只想提醒她，这是在课堂，不是在联欢会上表演朗诵。总之，在大头眼里，小凤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是乖乖女。不知道这和她来自单亲家庭，妈妈是中学老师有没有关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头越来越看不惯小凤“乖乖女”的形象。他觉得小凤应该和其他同学没什么区别，同样可以一起打闹，一起开玩笑。有一次小凤还真让大头改变了看法——

那是放学路上，三个小孩走在田野边。大头突然提议：“你们喜欢班上哪个同学？要不我们各自说出来。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多年后，大头明白小学时期的“喜欢”和后来男女间的“喜欢”不一样。那种“喜欢”不如称为“好感”。它会埋在大脑深处，作为对纯真的纪念）

大头首先说出了“丽娜”这个名字。丽娜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但是一直高冷，大头平时都不敢接近她——很多年后，大头在“小学同学群”里和丽娜聊了几句关于孩子的话题。这几句比小学六年他们之间说的话都还多。秋霞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个名字。那是大头的好哥们，成熟稳重，大头觉得他不会喜欢秋霞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轮到小凤了，她迟迟未开口。作为“乖乖女”，平时很少和同学互动，一心放在学习上，怎么会有喜欢的人呢？在秋霞再三催促下，小凤小声地说：“李亮。”大头沉默了，感觉有些失落——李亮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一个，也是最无趣的。下课铃一响，大头就和一群男同学“骑马打仗”，或者“丢沙包”。李亮也不出来，不知道在教室干嘛。也没有男同学找他一起玩。小凤喜欢李亮其实理所当然，或者说“门当户对”。但是大头不太接受平时温柔文静的小凤，其实暗中关注着班上的男同学。出于自私的想法，就算喜欢，小凤也应该喜欢大头啊——两人从小就认识，经常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大头比李亮有趣多了（小学四年级，李亮转校了）大头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他对小凤的关注已经超过了其他同学。

转眼间小学就快毕业。这天放学只有小凤和大头两个人。大头忽然玩性大发，他趁小凤不注意，抢走了她手里的便当盒。小凤在后面追，大头边回头边做鬼脸。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小凤这么“放得开”，非常得意。大头心生一计，忽然停下来闪到一边，蹲下，伸出一只脚。小凤立即被绊倒在地。大头在旁边哈哈大笑。小凤拿到便当盒，什么也没说，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二天，大头在车站遇到小凤和她妈妈在等车。小凤膝盖上贴了一张纱布。小凤妈妈平时话不多，看到大头总是微笑。今天面无表情地看了大头一眼——这一眼却让大头终身难忘。是怨恨？是怜悯？如果当面斥责几句，大头心里也许还好受一点。但是一切都在沉默中……大头始终没有对小凤说“对不起”。他没想到，这是与小凤最后一次见面。

小学毕业后，大头随父母搬到很远的地方。从此，与小时候的玩伴失去了联系。最初几年，大头常常会梦到小学时光，一些同学的面容渐渐模糊不清，但小凤的样子一直很清晰。又过了几年，小凤的样子也模糊了……

公交车到站了，那个女人起身下车。她走到车门处的时候，忽然转头看我，大概停留了两三秒。原来她知道我一直在偷看她。我仿佛看见她想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公交车开动了，我在窗口看她，她也在看我，最后她消失在黑暗中。

几年后的一天，我回家看望老妈。
“你还记得那个小凤吗？”老妈一边洗菜一边对我说。
“谁？”
“小凤。你忘啦？你的小学同学。”
“记得——怎么了？”
“死了——”
“啊？”
“听说和老公闹别扭，一气之下喝农药死了——我记得小凤小时候不爱说话，文文静静的。也不知道为啥事情，竟走到这一步。”
“也许……”
“啥？”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