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杉坐在原处，仿佛怀抱炭火。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四周的一切都在离他远去，眼中成像开始模糊而扭曲。然后径自沉入深海，笔直地坠进无从呼吸的黑暗中去。
很烫，又很冷，一时悬浮，一时紧锁。

痛苦如此清晰明确，他这样被动，并且无能为力。
何杉抬头看向沈澜的方向，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纵然他眼前如同失准的镜头，已然没有了焦距。
就像他清楚，沈澜如今就在他对面，也不能为他分担万一。
所以，不要求援。要耐受这种痛苦，从中寻线，找到哪怕是破碎的记忆，咬碎它，吞咽它，而后消化它，让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割破喉舌也不要紧，排异反应也不要紧，只要沈澜在这里，他就不会沉入黑暗，总会找到平衡。

走进叙述室之前，沈澜对他说，“如果真的无法继续，我一定会拉住你。”
何杉把手臂收紧，将那件束缚衣死死勒在怀里。他弓起背，埋下头，呼吸急切，不自觉地皱紧眉头，下唇被他咬破，淋漓一片血红。
大量让他感到难受的信息在他脑际翻涌，他一点一点描述它们，用语句，或者字词。
“我让解一给了我一份数据，是我在分堂临时处理的伪造版本。”
“事情有异，我，我来不及，会被怀疑……”
“搜身，几种药物，被锁死，每天都有人死亡，或者……”

何杉好像一时之间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他茫然地看向滴落在手背上的血液，殷红着慢慢干涸。然后他想起来。
“或者，被破坏。”
沈澜被这个词语惊动，他调整语气，尽量不惊扰何杉状态地开口，“破坏，是指什么？”
何杉像是感到寒冷，又将身体缩了缩，“坏掉了，就不再是人了。”
从未散去的阴云渐渐压下来，沈澜觉得自己的背脊都有些僵硬了，没有等他再问，何杉身子晃了晃，几次张口，终于发出了声音。
“是武器，工具，器官，”何杉抓住了流转碎片的一角，“是给新神的献祭。”

声音中断了。
房间内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连之前轻微的纸笔声音都停止了。
沈澜没有动，面上依旧没有分毫表情。
会议室里是重组的0713事件专案组全部负责人。特卫，锋刃，国安，帝都防卫，亲王暗部等等，无一例外，已经是帝国权力中心的新鲜血液。
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写满了凝重。纵然年轻，从幼年便不断训练出来的敏锐让他们明白，这将会是一场战争。

如今不过是战后十七年，生离死别的沉痛还未沉寂。只是对于很多人来说，战争已经是一个遥远的名词。帝国不断更新着她的形态与面貌，洗刷掉一场又一场明处暗处战争带来的战火硝烟，流血死亡。
在和平的环境下总是难免的，为帝国而战的荣耀与光辉在这片土地上终究渐渐黯淡下去，长久不会松懈的，只有少之又少的一部分。
而此刻，始终为之战斗的他们，新的阴谋在眼前翻涌而起。政变，战争，这些在帝国年轻一代心中仅有概念与惨痛牺牲的名词正无声降临。

“我们非常被动，”苏况看着光幕闪动的颜色，“但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第三十四章 预备

何杉醒来时，四周一片寂静。
他下意识想要动作，却感觉到全身都处于非常无力的状态。他看着角落里亮着柔和光线的夜灯，停顿几秒，开始慢慢回想起之前的事情。
记忆中断在他讲出“新神”之后，他明白那种不协调感是来自于突然的停止。那个词语像是一个开关，此前他无法回忆起来，如今他不能轻易触碰。
想来自己是昏倒了，而哥哥大概也被这个词惊动，如果没有过太久，现在一定是在会议中了。
何杉察觉力量在一点点回涌，他慢慢撑起身，靠在床头。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想起来那些画面。
一瞬间大量破碎的画面和信息如同开了闸一般冲入脑际，他来不及捕捉和分析，便承受不住地昏厥。他知道有什么将要苏醒，他终于要和折磨他的一切正面相对了。
并没有恐慌。
虽然危险，但这是上策。纵然对外公布是陛下赐姓，这个身份依然太过引人注目。皇权之下，自身那一点凭依什么也不算。他依然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此时恢复记忆，是最好的机会。目前的事件逐渐发酵，他恢复记忆，为残缺不全的拼图提供最直接的信息，他这个人，将不再是沈氏长子的茶余笑料。
对他没有什么了解，仅仅通过调查来认识他的人，会明白他的用处，利益一致，反而不会太过重视他这个“工具”，认为这个身份也不过是一份稍嫌隆重的保全和奖赏。而与他熟悉的人之中，地位不够、帝国权力中枢之外的，必然不敢轻举妄动，不蹚浑水；已身在其中的，也会因为皇帝和沈家的双重保护而深思慎行。对于暗处逐渐渗透的力量，他会是一个警告。
除此之外，与他关联至深的人，如沈家与苏家，在这次动荡之中，都会由此转向这段关系的幕后，由主导转向辅助。
最终停在水面上的，唯有无法捉摸的君王意志。
何杉拿过床头柜上的杯子，一口一口把水吞咽下去。
这是沈澜给他准备的水，他不会浪费任何一次。就像他明白这一切是如何运作的，便不会轻易辜负沈澜任何一分心思。
如果要利用和保护他，让他作为一个真正的工具存在，沈澜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更不必冒险“任性”，做好各种失败境况下的应对准备。
所以，他要尽自己最大努力，不要让沈澜为难。

何杉走到栏杆处，才发现天色已经沉落下来。
帝都冬天的夜晚漫长又寒冷，何杉站在露台，呼吸间是白色的水汽。一瞬间他觉得此前远离的数年恍如一梦。他好像还是那个被沈澜牵着的小小少年，会在冬夜把脚崴伤，然后埋在沈澜背上听耳畔的风声。
那个时候他希望什么呢。慢慢地脱离家族，独立出来，努力成为沈澜需要的人。他想站在沈澜身侧，帮助他的事业，看着他的生活。甚至没有奢望过，沈澜会知道他的感情。
第九年。他们都不一样了，所处格局也变化了。
沈澜甚至会与他约定，之后会谈这些近乎不应该存在的感情。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怀抱更多的期待了。
他看到车灯由远及近，听到警卫开门的声音，不由微笑起来。

你看，这里有一个人，在等回复。更新啦，快出来。

沈澜刚刚进门，何杉便迎了上去。
“吹风也不知道多穿一些。”
沈澜接住手脚尚且有些乏力的人，感觉到他身上的凉意，就捏他后颈一小块皮肉。
何杉一边缩，一边笑着保证，“下次一定注意。”
话音刚落，就听到前厅有人敲门了，“清澜哥，我可以进来了吗？”
沈澜这才想起外面还有个人在等着。何杉听到声音不自觉地在他怀里躲了一下，反应过来又放松了，小声说，“你怎么带人回来？”
惊觉自己说出了口，语气还十成十带着小小抱怨，听起来就像撒娇，何杉耳后都烧起来。他站好，偷偷看沈澜，见他似笑非笑的神色，更局促了些。
沈澜没回答他，只对敲门的人说了句，“进来吧。”
只是在那人走过来的短短几秒之间，沈澜突然稍稍低头，在他耳边一本正经地轻声道，“要我报备么，我可没有偷人，”语气真诚，后半句就恢复了正常音量，“池烨是来陪你的。”
不待何杉对调侃作出什么反应，来人已经出现在眼前。
巨大的器械包被他倒背在胸前，比本人更抢眼。似乎有些拘束，池烨抓了抓头发，稍暗的银色从他指间翘起又伏贴下去，“清澜哥，小杉。”

何杉与池烨曾有过数面之缘。
少年时的酒会，池烨到他留学的国家工作时，沈澜也要他接待过。印象中的池烨与现在变化不大，除了这一脸的疲惫和风尘仆仆。
“你先去整理一下，”沈澜转头，“小杉给他安排用品和客房，他需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沈澜明显对池烨的卫生状况不满，大概刚刚同车回来已经非常忍耐。何杉知道他们之间熟稔，平时多有相处，这样显而易见的嫌弃看来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被沈澜刻意站远的动作逗笑，连忙接过沈澜挂在小臂上的大衣，“好，我来安排，哥哥去洗澡吧。”
沈澜被他推着还不依不饶，“记得把他的设备包交给负责卫生的人消毒。”
池烨哭笑不得，“我真的是被从小嫌弃到现在，清澜哥，我给你讲啊，洁癖是病……”
沈澜头也不回，语气轻描淡写，“你接着说，一会儿池境要来，估计是不会听你说话的。”
“我……”池烨顿了一下，“等等等等！我哥要过来？完了完了，天要亡我，我得跑。”
何杉看看外面已经在出示证件的车辆，对着池烨露出一个大概算得上惋惜的表情，“可能已经晚了。”
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池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把设备包卸下来，便抱着换洗衣物钻进了浴室。

果然池境进门刚刚坐下，看到池烨的设备包便皱了眉，看来是碍于当事人不在，何杉又陪在一旁，因而没有发作。
池境身材瘦削，眉眼犀利，嘴唇很薄，看起来刻薄又寡情。偏偏眼下一颗发红的泪痣，把整个人的轮廓都软化了不少。
说是如此，他依然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
自他来了，何杉便被他打量，目光如有实质，尖锐地戳在身体上。何杉被看得发毛，借口给沈澜吹头发，想要离开，又被他一句话钉在了沙发上。
“吹头发？沈清澜今年三岁？”
好在池烨很快就出来了，看来这位大概三岁，一边走，暗银色的头发还在向下滴水。
何杉看得心里泛着同情，果不其然，池境长眉一挑，“先不说你怎么在这儿，看你这样子，我是不是得担心一下，你可能还在人家浴缸里掉色了？”
“……我没有！”
“哦，你挺骄傲的？”

说一下。最近非常忙碌，八月过半之后开始更新。给你们比心。

甜食一发。你们沈哥哥。

07 欺负
今晚两人回到别院的时间相差不久，都是刚刚入夜时分。
沈澜自书房回到卧室时，何杉早早收拾干净，正靠在床头摆弄终端。
见沈澜进来，便蹭上去索吻。摸索着解沈澜的衣扣，沈澜也由着他，一路被他压着倒到床上去。
爱欲正浓。
何杉敏锐地感知到沈澜小小的不自在，便停下在颈侧的舔吮，询问一声。
“哥哥在想什么？”
沈澜顿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
“说实话嘛。”
“……进房间还没有洗手。”
何杉意料之中，把“我就知道”四个字都写在了脸上，这样一顿，刚好的气氛都流走了。
“是我不好。”沈澜环过坐在他身上的人。
抵抵额头，沈澜认真的神情勾得何杉想做坏事。
“哥哥求个饶吧，我就原谅你。”
何杉嬉笑着退开一些距离，眉眼弯弯，漫不经心的样子。

洁癖不行吗？其实还可以。
换到沈澜身上，何杉觉得更添三分可爱。

对此发难，只是因了何杉想要的多些，更多些。
沈澜只会对他流露的神情，说出的言语。
他想要的，沈澜都会给他，因为哥哥总是甜的。
沈澜面上长久封覆的冰雪，是仅与他一人的糖霜。
他知道自己是这么恶劣，偏想看沈澜半分委屈样子。
想来沈澜也明白他的欲想，那些稍稍过界的占有心思。

于是沈澜垂眸，稍慢地眨眼，然后欺身来吻他。
粘稠却清亮的情绪在眼中洇开，沈澜声音低低，于气息中轻递过去。
“求你。”

如此才得满足。何杉难耐地扶着沈澜肩胛与他深吻。
刚刚抚平喘息，沈澜便抬手抚摸他的额头，温凉的触感并未被欲望烧灼。
“欺负我，开心吗。”
何杉望进那一片缱绻温柔，并不掩饰，只餮足道，“开心呀。”
沈澜施力扯住他后脑的头发，迫得他仰头，然后咬上他的喉结。
感到他兴奋战栗，几乎难以抑制，沈澜才松开，语气寡淡问上一句。
“好像还是被我欺负，更开心些？”

下一刻何杉便扑在他身上，语音含混吞在喉咙里。
“只要是你，哥哥……都是开心的……”

第三十五章 插曲

何杉眼睁睁地看着池境向揉狗一样把池烨头发擦干了。
“哥，疼。”
“真的疼，你轻点儿。”
“你能不能……”
池境眼睛一挑，池烨立刻就闭嘴了，“没，没事儿，特别好，真的。”

沈澜回到客厅的时候，正赶上池烨抱着池境的腿。
“哥，你让我回家吧好不好？”
他是知道池烨被池境赶出家门的事情的。只是那两位三天两头就闹一场，他也没询问因为什么，左不过一周也就和好了。现在看来已经三个月有余，竟然还没有和解，倒是算得上稀奇。
“你暂时得住在我这里，池境让你回去也不行。”
何杉被沈澜顺手揉了揉侧脑，不自觉地贴靠过去。
池境皱眉，“你给我松开。”
池烨委委屈屈地把手放开了，人也从地毯上站起来，本来高大的身形缩着，像是耳朵和尾巴都塌了下去。他原本以为池境愿意碰他就是消气了，结果还是一样，这么多年，血缘至亲，却依然像是一个外人，看不懂池境的喜怒无常。

池境来找沈澜，必然是有事情需要处理。两个弟弟都算是局外人，就不便留在房间。
何杉带着池烨去了客房。能感觉到池烨情绪不好，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便交待几句便默默退了出去。
他看了看时间，去藏书室爬上爬下细细找了需要的材料，抱着资料回到了书房。
沈澜安排给他的任务在逐渐增多，他在日常生活中本来就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精力，现在更添紧张，几乎没有了闲暇。除了与人接触和必须要进行的治疗与回忆，要读的书目，需要思考和参与的活动都在不断加重。
虽然在这方面沈澜从来不做非常严肃的规定，但何杉自己明白，这些事情一件也不能轻忽。
意外发生之前，何杉已经在异国进入了准博士后的学习阶段。这些年，从最初的学科专业到后来的研究方向，他都一一或直接或间接地询问过沈澜的意见。
他想要站在沈澜身边。
这个愿望，纵然是前路一片迷茫的如今，他也不愿意放弃。
沈澜与他领域不同，几乎没有交集。但他安排给何杉的计划和书目都非常专业，也契合何杉目前的状态，想来是为他专门去请教了相关的学者。
沈澜总是为他想得足够多。从不吝啬，毫不保留。境况如此，依然愿意给他责任和前路，也陪着他走。
所以他要更加努力才可以。要把已经不会再回来的时间尽力弥补，才能一点一点拉近原本便不算近的距离，真正承担起他将要被赋予的身份和头衔，也承担起与之相应的责任。

“看得怎么样了。”
沈澜看样子已经结束了事务的处理。面上略有倦容，却是放松的状态。他眼中映着何杉面前的灯光，望过去，如同天幕与星辉。
何杉突然有点想要撒娇。
他从椅子上歪过去，倚着沈澜，脸颊蹭着衣料仰头看他，眉眼之间都是可怜神色。
“好难。”
沈澜被他样子逗笑。
想起沈泽刚读大学被家族安排跨修了一门核物理。与以往不同，迟迟不能适应研究方法，游刃有余的表象破功，每天都气鼓了脸跑去找他辅导，几乎想在他的书房打滚。他当时太过忙碌，也没有一点余裕，最后不得不让池境每天调整出两个小时来帮他。
沈澜也和他玩笑，伸手捏他的脸，“课业出了问题，自觉去刑堂报道吧。”
“学问上的事情，处理方式也这么暴力吗？”
“重点是态度吧。”沈澜笑了笑，“这种事情上，都是自己把握的。在爱好和责任之间，并非没有选择与权衡的权利，但你也明白，有些事是没有做不好的余地的。”
“我知道的。不过哥哥不要再讲道理了。”
“现在就觉得我烦了，还是说，你希望我不讲道理。”
何杉对着沈澜的一脸无辜什么都说不出来，“都不好，还是换我不讲道理吧。”
沈澜刚刚露出询问的神色，就看到何杉张开手臂，“要哥哥背。”
他不由笑了，蹲下`身去。
“好，背你。”

最近每天在忙dissertation，要保证十二个小时以上的工程量。
泡在英文里，感觉有些丧失中文的语感。更新应该会非常不定和缓慢。
总是这样我也很不好意思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这个故事就几乎写了一整年。
不过并没有什么进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在进步就是了（笑。
字数很少，时间拖得如此漫长，也谈不上什么文笔。
动笔写下的第一个故事，说不出有什么优点或者特别，缺陷却可以无限列出一二三四……
笨拙又拖沓的，在冗长繁复的温吞描写里蔓延成一条纤细的线。
从抽象到具现，再将其抽象，用抽象去描述真实，又在真实里加上不可能。
沉浸其中，再挣出其外，以此才能描情。
如果这些困顿和痛苦整理出来的文字能够让你稍得宽慰，也就是我的荣幸。

说来难于启齿，它有这么多不好，我却依然喜欢它。
能力不足，也希望不要辜负它。

谢谢来看过它的你。
谢谢无数个与它相对的异国长夜。

“二少想去哪里。”
刚走出何杉的书房，沈澜就询问他，语气轻快，拢着一汪笑意。
何杉也笑，又攀得更紧些，“要去洗澡。”
“想用哪一间浴室呢？”
想了一想，何杉故意学个骄矜样子，“我要去最远的那一间。”
话刚说完，自己就笑个不停了，“还是去卧室里那间吧。”
“这么快就不想使唤我了么。”
何杉从来没感觉沈澜这样会演戏过，“哥哥长得这么好看，我可舍不得。”
想到沈澜对加身的一些赞誉皱眉的样子，何杉的笑意实在是收不住，“帝国军界绝美的……”
沈澜看也不看，抬手便敲他，“不许笑了。”

晚上池境果然与沈澜说了一声，留宿在别院。
平素从不见池境有任何慌乱神色，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到他眉心攒着的一团燥火。想来事情大概多有变故，何杉坐在床边听上两句，便又倚回软枕，不做他思。

夜里何杉躺在床上，有些睡不着。他翻个身，握着被角听沈澜的呼吸声。
“哥，你也没睡着么？”
沈澜应了他一声，又说，“之前想一些事情，头脑还活跃。”
见沈澜愿意说话，何杉在黑暗中弯了弯眼睛，“池境和池烨真的很有意思。”
“从小吵到现在，池境的脾气太差，池烨还总喜欢黏着他。”
“哥哥觉得自己以前脾气好么。”
他听到沈澜温和的笑意，“对你，算是很好了。”
“其实我觉得，这和脾气无关。”何杉语速不快，声音里勾着一泓清泉，“我也只是喜欢更多，更整体的东西，是关于这个人，而不是一点特质。池烨，大概也是一样吧。”

沈澜觉得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一点，涓滴水流缓慢地从表面划过，又消失无踪。
窗外是寒冷的沉沉冬夜。四下寂寂无声。
他听到了回忆，听到了缱绻眷恋，听到了释然安定，也听到了温和执着。
他从未想过。
他从未允许自己想过。
对于沈澜而言，如今的想法，已经算是一种失控。
“原来是这么久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然后他确信，他不想去理会这种失控。

何杉听到沈澜说了一句什么，但是没有听清。他还不想睡，便又把话题牵回来。
“池烨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沈澜似乎沉吟片刻，才答他，“他在不合适的时间，做了对的事情，也许会有危险。”
何杉感到事情并不是很容易处理，联系到池境少有的焦灼，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沈澜如今已经足够忙碌，处境算不得乐观。他都看在眼里，却无法阻止任何事情的到来。
他能够尽量掌控的变量，只有自己。
“我想……”
沈澜好像已经在刚刚的沉默中积蓄了一点睡意，听到他开口，又询问一声。
“我想见一见医生。”

第三十六章 小事

稳妥起见，与医生的见面安排在了三天之后。
沈澜与苏凉从系统中筛查抽调了合适的人选，一共两人，等到之后与何杉相见之后再最终定夺。

何杉今日从晨起就情绪颇好。
难得他醒时沈澜还睡着，他转了身子，看沈澜的睡颜。沈澜睡着的时候就没有平日那般冷，纵然睡得规整，有时下颌也会浅浅埋进被沿，面容温柔又安静。眼睫很长，唇线紧抿，眉目却平缓着。
无论怎样都是好看的。
何杉想起昨夜他被沈澜敲回去的半句话，倒是有些想笑，哥哥这样好看，自然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
“帝国军界绝美的利剑。”
可是他又莫名有些小小又隐晦的情绪，他并不想要别人将这美色看在眼里。
只有现在的沈澜是属于他的，在别院的，卧室里面的，与他日夜以对，呼吸相缠的沈澜，是谁都不会看到的。
就像是昨夜。
沈澜在一片黑暗中向他伸出手来，沈澜的指掌并不像平日一般温凉，而是拢着一点足够融化冰川的温度，在沉沉冬夜，握住了何杉的手。
他们分床而眠，距离却很近，方便沈澜应对何杉夜里的梦魇或者闪回，纵然他的状况如今已经好上很多了。
何杉说他要见一见医生，这确实让沈澜愣了一瞬。而只消片刻，他就明白了。
如果确实有那样长久，何杉自然不愿意让他在这样为难的境地再多停留。再一转念，沈澜觉得自己如此去想，对何杉是不公平的。
即便没有这种让他思之惊心，又似乎理所当然的感情，何杉也是一个好孩子。
何杉总是会心疼他，再怎么有心无力，依然也想回护他。
于是他伸出了手，给他信任，也给他支撑，或许还有一些纵容，沈澜不想多思了。
何杉的手一下便握住了他的。
沈澜感到温暖。
这也许就足够了。

沈澜想了很多事情，这些杂乱又尚未有头绪的感情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无论是何杉的恢复，不断获得的新信息，还是日期逐渐迫近的会面和仪式，又或者还有千丝万缕与事情联系着的叶靖舟。
当然，眼下又加上了池烨的不合时宜。
直到天亮前的一两个小时，沈澜才勉强睡去。他将要做的事情都在心里安排妥当，略有迟疑，还是将起床时间推迟了两个小时，最大程度地保有精神。
他醒来的时候，何杉蜷在他身边，沉沉睡着。
想来是怕扰了他，何杉只裹了条薄毯，躺在被子上面，身子稍稍缩起来，与他贴近。
沈澜坐起来，何杉便也醒了，他起身，皱着眼睛眨了眨，声音还软软糯糯。
“哥，你醒了？”
看着他这个样子，沈澜原本的一点火气也没了，却还是冷着脸训人。
“不想打扰我，就要睡在这里么。房间温度不够，也不知道调一下，生病了怎么办？你还是小孩子么，这些事情也不能想得周全。”
何杉一下便彻底醒了，在床上跪坐着。只是垂着头，整个人的样子都写着委屈，又不敢撒娇求恳，只在沈澜说完之后，轻轻拉了拉沈澜的衣袖。
沈澜心里早就一派温柔，只想哄一哄他，面上却不显。直接把人拉过来，按在了腿上。
何杉是真吓着了，头脑一片空白，只留了惊讶和难以置信。
“哥，别……不要这样，我……”
不管何杉什么反应，只按了他的腰，沈澜的巴掌已经拍下去了。
不过十下，沈澜一贯的力道在，疼是疼的，只是消得也快。
留下的痕迹只有何杉耳后烧红的一片。
沈澜刚刚放开手，何杉便钻进了被子里，一点儿也没有露在外面。
他羞得不行，怎么也没想到沈澜会这样罚他。
沈澜却不打算放了他，隔着被子揉揉他的头，还要问，“这回记住了？”
何杉脑际嗡鸣，心跳如鼓，整个人都在滚沸，却知道这话是不能不答的。他只得小声应了，“记，记住了。”
沈澜低笑，“那就行了，别有下次。”

沈澜洗漱整理回来，何杉还躺在他的床上，只露出眼睛往上的部分。
沈澜只瞧着他，眉眼间有着几分笑意。
何杉见他如此，不由抿唇，说，“哥哥欺负人。”
“是你有错在先，还是小孩子的错误。”沈澜不为所动。
何杉偏偏从他眼中读到了纵容。
“我不管，今天豆浆我要三小勺糖。”
沈澜终于笑了，朝阳覆在他眼睫瞳间，光影潋滟。
他点头同意，说，“我那份给你，好不好。”

hh我真的是太久不更新了，感觉你们沈哥哥都掉粉了。

今天更新，大概晚上吧。本来说昨天更，码着码着睡着了……

心满意足地喝到了沈澜亲手加糖的豆浆，何杉偷眼看沈澜端起杯子，眉头都不皱地开始喝没有味道的一杯。
袖口挽起一截，小臂上的肌肉线条随着沈澜使用餐具的动作不断变化。挺拔又沉默，沈澜无论做什么都是有仪有度，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沈澜并没有抬头，却在切太阳蛋的间隙轻声说道，“专心吃饭，坐好。”
何杉差点咬到舌头，连忙端正了姿态，把目光撤回来。


沈澜拿起终端浏览没有多久，便听到池境和池烨从二楼下来的声音。
何杉尚未吃完，沈澜原本是在等他，现下倒是刚好可以同他们稍作交谈。
只是两人走进餐厅，沈澜和何杉才察觉出气氛的异样。
池境显得比以往更冷，眉宇之间滚着重重暗云。池烨的眼睛有些肿，眼眶周围浅浅地泛着红色，显然是哭过了。
池境在合理的范围内，稍嫌用力地挪动了另外一侧靠近沈澜的座椅，板着脊背坐下。池烨见他的样子，似乎有些生气，又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池境并不理会他。

沈澜是清楚池烨的那点儿问题的，但是真正见到，还是头一回。
池烨搏击学得很好，人也高高大大，身材匀称，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容易哭的人。他性格热烈又张扬，却不是莽撞。如果一定要说缺点，能够列举出来的便是易怒。
池烨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平日里多加注意，还是能够控制。
唯独他对着池境，永远没有解决办法。
池境总是让他生气，而与池境生气的时候，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很容易哭。
显而易见，昨夜一定又是一场这样的博弈，池烨从来没有赢过，这次也不例外。


何杉对这些事情没有一点头绪，他虽然很惊讶，却很好地收敛了情绪，没有太多地表现在面上。
他很快地结束了自己的早餐，然后将沈澜和自己的碗筷收拾了，放置在厨房的水槽旁边。
见他等待，沈澜轻轻点头，“他们的餐点厨师都备好了，你先去整理，然后把留给你的任务做一下。”
何杉眨眨眼，乖巧地笑了笑，却没有动。
沈澜询问一般抬眼，想起今天尚未把具体安排告诉何杉。于是他对池境示意了一下，陪着何杉去了三楼书房。
沈澜的书房是有保密范围的，何杉很少进来。
他规规矩矩地站在两米保卫线之外，看着沈澜从一个标签繁多的巨大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然后目光飞快地移动，逐行检阅。
沈澜把纸递给何杉，他接过来，发现其实并没有太多字迹。
除了必要的时间，地点，日期和人员安排之外，只有寥寥数行。
平日的主要事项就并不太多，因为治疗、后续的自我检视，以及治疗每一阶段的作业需要占用很多时间，能够完成的其他事情就不多了。至于次要一些的，比如何杉现在恢复的学习和社会交流，并非绝对定时定量，何杉每日只要自行安排就可以了。
今天的主要事项只有一件，也没有列出注意的问题和关键点，只有两行很简短的文字。


“对关键事件的叙述和回忆，引导和针对性提问。
医生陪诊，处理可能出现的惊恐发作和过激精神状态。”


何杉看了一会儿，抬头就迎上了沈澜的目光。
目光温和，清冽，又像是冰原高山之上，被暗色矿物折射光线的幽深湖泊。
他看得出来，沈澜在征求他的意见。他也清楚，如果他拒绝，沈澜再如何艰难，也不会逼迫他。
所以他点点头，甚至有余裕可以笑一笑。
“我先去叙述室准备一下。”


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了。
沈澜转身，对着窗口透进来的光亮缓慢地眨眨眼。他清楚这是在为难何杉，可是这种为难如此轻易地就被理解，被接受。
甚至他才是被安慰的那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
再难，他们都是要向前走的。


不要被一时的情感冲动牵绊。
不要被一时的情感冲动牵绊。
不要被一时的情感冲动牵绊。


沈澜将文件夹放回原处，也从书房走了出去。

没有空行令我烦躁。

我才发现之前忘记放了。以前写的一个同背景短篇《从别后》，传送门放回复里，不然一直审核……有点虐吧。很隐晦地让某人出场了，大家可以猜猜。

第三十七章 一识
沈澜又走回餐厅时，看到池境挑挑拣拣只动了盘中部分食物，却已经放下了餐具。而池烨委委屈屈缩在桌子的另一角，埋头戳里面的水果切块。
“事情就按照昨天我们商量的进行。一定要非常隐蔽，不要让它翻到水面上来。”
池境听到沈澜说话，头也没抬，凌厉眉眼微微一挑，便站起来，“是，长官。”
沈澜拍他肩，“别对我发脾气，”又对着池烨扬了扬下颌，“凶他。”
池烨把盘子都要戳碎了。

“池烨。”沈澜点名。
池烨好看的脸也皱起来，埋在暗银色的影子里，小声回应了一下。
沈澜也不在意他的反应，只是布置任务，“目前芯片不在，你之前写好的东西，一个字也不可以往外发。事关重大，你心里要有数。”
池烨点点头。
“这段时间，你不能出门，包括花园也不能去。并且停止一切对外联络，交给总堂全权负责。”
池烨愣了一下，然后还是点点头。
池境走过去，毫无预兆地伸手扯住池烨已经有点长度的头发，用力很大，几乎要把人拖起来。
池烨被扯得生疼，被迫仰着头看他。
池境的语气还是非常平静，又像带着凛冽的风，“你学不会怎么回话是吗。”
池烨不想看他，就看沈澜。池境没有松手的意思，池烨握住他的手腕。
“清澜哥都没说什么……”
池境甩开他的手，也松开他的头发，垂眼看他，“你给他惹了多大的麻烦，在多为难的时候，你心里不清楚？”
“池境。”沈澜把人拉过来，“好了，去做事吧。”
池境眼神如刀，他深深看了沈澜一眼，“我一定妥善解决，你放心。”
说完便去取了大衣，径自出门。

沈澜看着池烨红着眼睛，一直到池境上车出门才收回目光，不由多说一句。
“你要是担心他，就保护好自己。而且有些话，是要说出来才能传达的。”
池烨沉默，沈澜也不再劝解什么，只又提醒他一句，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去开二楼尽头房间的门。

何杉吃过药，已经在叙述室调整自己的状态了。
沈澜走进房间，何杉正站在平日叙述时所坐的椅子前面。听见他进来，才回过神一样看向他，然后轻轻笑一下。
“医生已经来了吗？”
沈澜把拿进来的物品一一放好，“已经在路上了。”
似乎怕何杉不安心，又补上一句，“医生是从锋刃的特殊部门直接抽调的，从小培养，不会有任何问题。”

医生很快便就位了，向沈澜报道之后，就去了别院单独设置的医疗房间做准备工作。
沈澜拿起之前那件拘束衣，展开在何杉面前。
他没有提问，何杉也没有迟疑。
何杉接过它，套在身上，放置手臂的“口袋”旁侧，用来束缚行动的拘束带不断摇晃着。
沈澜抓住其中的一边，将锁扣锁死，带子收紧，然后是另一侧。
何杉一直在抖。控制不住地，从非常细微，到几乎摇晃，失去重心难以站稳。
随着眼前世界与闪回的不断交错，他的呼吸也不稳起来。他努力运用一直训练的呼吸方法来调整，也去分辨现实和闪回。
他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然后抬头对沈澜说，“我没关系，我们继续吧。”

…感觉被针对了，链接就是发不上来。

好吧…

我把《从别后》发在微博了。链接还是放不出来。烦请移步了。。

在何杉的陈述之下，沈澜将他的腰腹同椅背绑紧，又用镣铐锁死他的脚踝。
沈澜站在他身后，卡着他的脖颈，扳住下颌，让他只能看着前面。

何杉的呼吸已经很混乱了。
眼睛无法控制地睁大，太阳穴旁边几乎暴起了青筋。不自觉的挣动被重重束缚限制，沈澜的手也没有丝毫放松。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摆脱现在的状况。
想逃。
想闭起眼睛。
不想再这样痛苦。

意识在不断沉浮，像是被风吹动的细小火苗，带着爆裂的噼啪声响，一瞬一瞬地闪动。
铁锈一般的颜色对着他涌过来，高压水枪里装满破碎的玻璃，深深扎入他的神经。
闭上眼也不能好过，但是这是唯一能够引诱他的东西。

“睁开。”
是谁说了这句话。
是沈澜。
是别的什么人。

“看着他。”
我不想看。
……是不能违抗的。
要看什么，那是谁，为什么。
好疼好疼好疼……

何杉盯着叙述室光洁的地板，却像看到了什么怪物。他的表情扭曲着，汗水不断，从额头滑落，甚至蛰了眼睛。
他在调动所有力量去抓住那些画面和声响。
眼前是明暗不定的，混杂的图像交错着，声音和被紧绷的神经放大无数倍的呼吸声在脑际轰鸣。
被击打的声音，在头顶发出的命令，血液滴落的样子，垂下又被扯起来的头颅……
眼眶酸涩疼痛，有人牢牢按住他，撑开他的眼睑，让他看。
针管里面的液体令他畏惧。
泛着冷光的针尖扎入看不清面容的人的颈侧，液体被推入，原本了无声息的躯体剧烈地挣动起来，然后又归于平静。

“你看到了谁？”
沈澜从过往的只言片语推断，尝试着问出问题，引导着何杉的回忆。
他不能去看何杉的痛苦，却唯有吞咽接受，不施援手。
“我……看不清……”
“场景是什么样的？”
何杉的意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他看着前方，痛苦仍然在继续，眼神却是空的。他似乎思考了什么，然后慢慢地用一些词汇去描述。
“对面，很多人……我必须看，他没有意识，折磨他，新神的造物……”
“药剂，提问……”
何杉顿了一下，漠然地将下唇咬出血来，然后缓缓皱眉，仿佛在确认。
“……熟悉。”

他眼前那片纠结混乱的光影之中，被压制的人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
最先从混沌中显露出来的是一双眼睛，寂灭无神，又逐渐逐渐显示出了光亮。
欠缺温度，也没有波动，沉沉如夜色。
胸膛如同遭到重击，一瞬间断去了呼吸。心脏被攫住，从头顶到手足都被冰封。何杉弓起身子，沈澜一时都无法抓住他，绳索死死勒入他腰腹。。
他张开嘴，仿佛所有器官都堵在喉咙，要一一呕出才能得救。
濒死感让他的身体开始自救，却无济于事。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光亮。
医生冲进来，搬动他的身体，开始准备抢救，他一无所觉。

沉在水中，始终在下落，几乎溺死的前一刻，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仿佛被死死将烙铁压在眼前。
他终于在极端的痛苦和刺激之下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