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

俗部

家附近有片园林，我没事时常去走走，吸吸新鲜空气，活动活动筋骨。今天在湖边小道上闲走，前面过来一位打扮入时的姑娘，牵着只漂亮的“大白熊”，正在溜狗。那狗低着头边走边嗅，一抬头看见我，浑身猛一哆嗦，仿佛见到鬼一般吓得扭头就跑。那姑娘怎么也拉不住，反被狗拽着一头撞到树上，花容失色。我想上前道歉，那狗却拽着姑娘一溜烟跑了，只远远听到那姑娘气急败坏的骂声：“你今天发什么疯！你发什么疯……”。
我摇摇头，苦笑。我知道那狗发什么疯。而那些关于狗的往事，也一幕幕浮上心头。
老家在极穷苦的乡村，离开那儿的最后三年，我是一人度过的。那年月，连红薯、蚕豆、荞麦一起算上，每月口粮才二十七斤，油更少，四两。这说的还是市斤、市两。一个正出劳力的大小伙，每天肚里的感觉就象是塞着一团草，那滋味，不好受。本能地想吃肉，想吃肥肉，可是，全乡方园几十里，每月只杀一头猪，我连一条猪尾巴都轮不到。不得已，狗就成了满足我肉食需要的唯一来源。
三年中我到底宰过多少狗？说来罪过，实在是记不清了。我有一整套逮狗的方法，家狗也好，野狗也好，从未失手。至于宰狗，就一把剔骨尖刀，没有任何一条狗在我刀下叫过第二声。这套绝活，当年我从不对人提及，当然，今天也就更没必要去说它了。但杀狗杀多了，便恶名在外，不仅十里八乡的人知道，连远近所有的狗都知道！
我不明白狗们相互之间是如何传递信息的，也不明白狗是通过第几感官感受到我浑身的煞气，反正远近所有的狗，不管是见过还是没见过的，也不管它凶还是不凶，、只要与我相遇，耳朶立刻向后搭拉下来，夹着尾巴鸣咽着扭头就跑，然后失魂落魄般一连数天萎靡不振。甚至，有的狗第一次见到我便浑身哆嗦，后腿发软，连尿都吓出来。
有一次，大队主任因自家的黑狗多次偷吃村民的鸡，弄得民怨沸腾，便想“处理”掉，可他和他们村里人谁都没干过，于是礼贤下士来请我。条件是：肉归我，皮留给他。我带上刀，如约而去。去了一看，那狗脖子上套根粗绳，已先被拴在屋前树上，主住和村民则全都站在几丈以外。那狗好壮实，皮毛黑亮！它远远一见到我便吓的要跑，可被拴住了。几次挣扎后，它彻底绝望了，夹着尾巳，浑身筛糠般颤抖。我从腰后拔出尖刀，刀刃向外横衘在嘴里，一边卷衣袖，一边向它走去。那狗抖着抖着，突然嗵的一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两眼上翻，竟然吓晕了！不过，这一晕却帮它逃过一劫，此情此景下，我从不下手。我从不对这种货色下手。后来听说，这家伙醒来后就完全傻了，别说偷吃鸡，见了小鸡它都吓得乱跑！
说来这都是早年在乡下的事了，多少年过去，我也早从乡下离开，但是，当我闲来在这片园子里走走时，所有的宠物狗，不论大的小的洋的土的，只要见了我，仍必是远远的绕道，不敢正眼噍我。刚才那“大白熊”，就是被我给吓的。看來我的恶名是传遍世界了，那“大白熊”可是地道的洋鬼子呀。
唉，这真是奇哉怪也！其实，我已二十年没动过刀了，真的，不仅没动过刀，也再没吃过狗肉。而让我放下屠刀的，说来真是孽缘，恰好也是一条狗，它就是小白。
小白是我捡来的。
在乡下，农活会随着季节的不同而不同，每年九月，就到了摘棉卖棉的季节。这一时段，我每天的任务，便是驾上牛车去镇上棉站卖棉。村子离镇上二十八里，走着赶车过去，坐着空车回来，早去晚归，一天一趟。金秋时节，阴光和煦，返回的路途是很写意的，天上是悠悠的白云，手中是悠悠的长鞭，再加上老牛悠悠的脚步，那情那景，真是可以入画。只是无论如何悠悠，却悠不去深藏在我内心的两个字：孤苦。伶仃一人，这种孤苦的感觉，是沁到骨子里的。
那天我和老牛沿着蜿蜒的牛车道慢慢往回走，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大田。离开镇子三里多了，忽然觉得车后有个什么在悄悄跟着。扭头一看，是只小狗，一只白色的、一瘸一拐的小狗。
我当时那份惊奇！所有的狗避我唯恐不远，它竟然敢跟着我！我让牛停下来，小狗也在车后五米外停下来，不声不响看着我。我打量一下，摇摇头：太小太瘦。于是扭回头，轻叱一声，老牛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一里多，我觉得它还跟在后面，一扭头，果然，它正一瘸一拐吃力地在车后跟着。
“找死的像伙！”我小声骂了一句，停下来，下车向它走去，它也停下来，还是不声不响的看着我，但眼神中开始露出犹疑。当我快要走近它时，它突然扭头一颠一颠的跑了！跑就跑呗，反正我也没对它上心，要真对它上心，它往哪儿跑！于是上车，继续走。
又是一里多，这次，我不用回头就直接让牛停下来，下车，转身，站往。那小狗已经很累了，头低得快挨着地面，但仍然艰难地跟了上来。我一动不动，我知道，它一定会过来。它走几步停一下，抬抬头，走几步停一下，抬抬头，最终，浑身哆嗦着慢慢站到了我的脚边。那一刻不知怎么，我心里有种柔软的东西在一动一动的。
就这样，小白被我带回了家。这是只无家可归的弃狗，从它满身的伤痕，想得出它曾经的悲惨遭遇。我决定破例收留它。但有一点我闹不明白，小白为什么铁着心要跟上我呢？所有的狗见我就逃，它怎么就不知道害怕？
我在屋角铺上一把草，让小白躺在上面，然后，放上一碗水、半个煮熟的红薯。第二天回来一看，那水、那红薯它居然一口未动。第三天，我将红薯换成小半碗玉米糊糊，但它仍是一口不吃。我心想，这家伙伤得厉害了。
再隔天，天阴欲雨，不能卖棉，想起去年种下的两棵碧桃苗要整枝了，于是拿出那把宰过许多狗的剔骨尖刀，打了半盆水，放在门口，准备磨一磨，然后去园子。当我转身找磨刀石再回来时，竟然看到小白不知何时从屋角爬起来，静静站到了那把刀和那盆水的旁边，它轻轻颤抖着，微微扬着头，咪缝着眼，象在等一个神圣的约会。那一刻，我惊诧莫名！：这可怜的小东西，它竟然是想寻短！
那把刀，那盆水，它以为便是解脱的序幕。
原来这小东西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它之所以跟上我，竟是为的这个！
我心里酸酸的，慢慢蹲下来，拾起那把刀，远远向身后甩去，随后，轻轻抱起小白，放在臂弯里，轻轻抚摸着。小傢伙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抖得快要从我臂弯里掉下去。良久，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伸出柔软的小舌头，在我的手背上一下一下轻轻地舐着。那上面，有几滴刚落上去的、温温的、带咸味的水。
我轻轻在它头上打了两下，小声骂道：小蠢货，这世上孤苦的不只是你……
那把刀，至今还高高插在乡下老屋的柱子上，是当时我向身后一甩插上去的。这么多年了，只怕是锈烂了吧。

黄花过奖了。

作者：yiping1914　回复日期：2010-01-25　11:53:00

哪年月？　不知此文属纪实还是虚构？

========================
回yipin
1、八十年代初。乡村偏远，春风未到。
2、纪实。连小狗站到刀边水边都是。当然，判断是我的。

作者：唯有神仙忘不了

是真的啊？难道你看狗的眼神，自然而然带着一股杀气？
==============
有句活在文中不好意思说：“杀”多了，人的心性不知不觉会变的，会少了热而多了冷。也许，心性中的冷会通过我的眼神表现出来吧。

谢yiping推荐！

================
回宋先生：
本来很冷的，被小白救了。

作者：唯有神仙忘不了　回复日期：2010-01-25　16:17:27
有句活在文中不好意思说：“杀”多了，人的心性不知不觉会变的，会少了热而多了冷。也许，心性中的冷会通过我的眼神表现出来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看到你这句话，我突然想到本拉登的眼神。觉得很奇怪——他的面相与眼神，好象都是很温和的哦？一点也没有暴虐的意味？

=================================
记得越山先生说，人性是复杂、多样的，绝非善恶二字便能说尽。人性中有佛、菩萨的一面，也有恶鬼、畜生和地狱的一面，看你显扬的是哪一面。由于人是一个动态的存在，因此，人不可能止于至善，也不可能止于至恶。
那三年，对狗来说，我就是恶鬼，我就是地狱；但在抱起小白那一刻，我却是菩萨，或者说我菩萨的一面在那一刻显露出来。但是我仍然是个复杂的存在。我想拉登也是，你也是。

作者：唯有神仙忘不了

========================

你说得很对！人性虽复杂，但对单一个体而言，多样性中是有主、从的，也就是你所说的基调。而人的内在的气质，也一定会通过他外在的某些特征表现出来，尤其是眼晴。

作者：唯有神仙忘不了　回复日期：2010-01-26　20:05:16

窃以为，气质通过言谈举止、穿着品味表现出来。有一定的后天可塑性。
而要看一个人的心性，只能通过阅读TA的眼睛。眼睛基本无法掩饰什么。

===============
呵，你这里所说的气质，实际上是宋人所谓“气质之性”，你所说的心性则近于“天命之性”。在宋人那里，天命之性不变，气质之性可变，人的身心修养过程，则是“变化气质”。其实，心性也是可变的。又：有些人的眼睛晴是读不出来的，象深渊，不过这种人少。若有，在善恶两端上必是非同一般。

作者：纯心捣乱　回复日期：2010-01-27　17:19:56
我不控诉楼主，而是继续控诉万恶的雌激素水平！
-------------
????不明白

作者：二觉　回复日期：2010-01-27　21:58:43
楼主杀狗太多，天怒人怨，最后一小白，实乃楼主大劫之期，若杀之，则德行具损。楼主一念之仁，真可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见楼主心中，慈悲之念在那时已经被小白勾出！

-----------
是的。

作者：纯心捣乱　回复日期：2010-01-29　00:13:56

------

谢谢，明白了！！

作者：唯有神仙忘不了　回复日期：2010-01-27　09:13:41

不过，我本人还是十分盼望遭遇：深渊之眼~

-----------------
好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