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娜姐这个忙我一定会帮她的。
我当晚就给师父打了电话，请他老人家来北京处理这件事，师父听完也感慨了一番，但是说他目前有要事走不开，让我去找北京的二师伯。然后说待手头的事情了结之后，就会来北京和我们一聚，我们已经有两年没有见面了，听到他这么说，我当然很高兴。
次日我给二师伯发微信说明情况。二师伯平日在某985理工高校任教，他博古通今，个性又严格，对自己和对别人的要求都很高，我经常被他训斥不学无术，所以一般情况也不去他眼前找不愉快，这是为了娜姐，我硬着头皮联系了他。
说明情况后，二师伯这次倒没骂我，看了最近的日期，让我来接他一起去了娜姐家。
娜姐按照我事先的交代已经准备好了祭坛，一应祭品摆好，香烟缭绕。二师伯一进门看见她依恋、不舍的神情不由叹了一口气，娜姐眼泪刷地留下来。我悄悄问娜姐，你俩已经告过别了？娜姐点头垂泪。
二师伯安慰道，阴阳序化，升清降浊，在这个宇宙中，每一个能量都有他最适合的轨道，每一种生灵都有他最适合的环境。你以为只有你难受？他在这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娜姐生性善良，果然她听了这句话，忘记难过，开始替魁哥着急起来。
二师伯传了娜姐一条咒语，辅导她背诵无误，然后令她在旁静坐，闭目颂念咒语。随即奏表上界，行使科仪，送魁哥去他因果应去之处。
不到半小时，我们同时觉得屋内光线一变，娜姐睁开眼睛，止不住地流泪道，他走了。
二师伯温言劝慰，嗯，你遵医嘱好好休息。切记不要劳心。然后跟我说，你留下来，给她做个观想，让她彻底跟过去告别。
我连忙应下，把师伯送走。在观想中，我引导娜姐去到她最想去的地方，娜姐闭目描述，那是春天的罗马城的郊区，繁花似锦落英缤纷。她喃喃地说，哥哥，如果一切都停留在那个春天，该有多好。

尾声

前几天，十一级大风那天，我正在阳台上晒太阳看书，门卫通知我去小区门口取一个到付的快递。我想不起来买了什么东西，于是戴上口罩溜达出去。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中我拆开盒子，里面一对高冰种艳阳绿的翡翠珠子。
我的手机收到一条微信，是娜姐发来的：我准备申请意大利的学校了，罗马一直在那里，只是我一直假装看不见。
我回复：恭喜娜姐，人生新篇章。

真的没有啥人气，我就放弃天涯阵地了……一个人维护号好累心

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爱众生，盈盈，这样我就是在爱你了

我是如程，我是一名催眠师，在做催眠师之前，我曾经做过很多事情，开过不挣钱的酒吧，写过不畅销的小说，做过没有名气的电视记者。
我做记者的时候曾经采访过很多人，大多数是一面之缘，也有一些后来一直保持联系，做了朋友，盈盈就是其中之一。
盈盈的才艺多到爆炸，我们一起去唱歌，她一开口，你会觉得原唱没关；我们去逛798，她像个小姑娘偷偷指给我看，这幅、这幅、这幅都是我画的；我们去沙漠徒步，她25公里只用3个半小时神清气爽，我走了8小时走得生不如死。
我是一个重度颜控，开始有意识和她保持联系是因为她长得非常漂亮，漂亮到要在服饰上尽力克制收敛自己的美。这些年来，盈盈大多是一件飒爽的白衬衫，西裤中跟鞋，齐耳短发，天冷的时候，就加一件剪裁优良合体的深色外套。即使是这样节制，她的美依然像关不住的动物，动物凶猛。
至于她为什么要收敛自己的美，是因为她的职业，她的装扮必须保证在最严谨的机关里也挑不出一星半点的错。唯一出挑一点点的就是她的右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金色金刚杵，而左边是一个小小的金环。
自从我的工作室搬到她机关附近之后，不论多忙，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半天，盈盈会跑到我这里，来了就到我的冰箱里翻出瓶酒来，懒洋洋地坐在我的催眠工作室的单人躺椅上，喝完半瓶就走。
最好的朋友是可以面对面刷手机，不用找话说的关系。
那天，她喝了半瓶，又喝了半瓶，还是在椅子上躺着。过了不知道多久，盈盈问我，催眠真的可以看到一切的因果，累生累世的关系吗？
我说，你经历过的一切信息都藏在你的潜意识里，催眠只是帮你调出来而已，就像你把一个文件藏在电脑最深处，但是只要有正确的命令，电脑就会乖乖交出文件。
盈盈沉默了一会儿说，如程，我有时候真想看看我跟一个人的前世。快20年了，我每每想起，都很疑惑，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说完这句后又是沉默。
认识盈盈十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欲言又止 ，我没有追问，静静等待她诉说，我知道，这个故事对她来说，一定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良久，盈盈开始讲述：

喜荣华正好

那一年，我21岁，正在上大四，一个春天的中午，我在宿舍睡懒觉，被电话铃声震醒，我在半梦半醒中收到辅导员通知我留京某部委的电话，我高兴的在宿舍里原地做了个后空翻。
其实即使以我现在的经历回过头去看，那时的我，确实足够耀眼足够优秀，留京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是我们那所行业TOP1的高校的学生会 ，毫不手软地连拿四年一等奖学金，我创造的北京市高校女子长跑记录三年前才被打破，我是校广播站站长，围棋社社长，十五年钢琴，十二年芭蕾，八年游泳，五年击剑，三年油画，每个教我的老师都说我是他最优秀的学生。我在青春期发表过两三篇小说，被学校推荐在某部好莱坞枪战电影里演过一个角色，因为要求演员自己说英语又要求会骑马武术和射击。
我们单位是一个没有牌子的机关，是的，人家的机关单位都挂着金光闪闪的或白底黑字的大招牌。我们则没有写着单位名称的牌子，只有街道门牌号码。门槛高，神秘，权威……完全符合我对自己的人设。
没有制服，没有单位名称。家人要想给我写信，有一个邮箱号码，但是也没什么人写信，我们那个年代，好像上了大学以后，人生的路就要自己规划了，很少有父母的干预。
我爸是我们省交通厅的副厅长，我妈是省会城市某银行行长，但我觉得我是靠我的成绩，跟他们没有关系，后来才知道这些想法有多幼稚。一个人的出身，为他打下了很多烙印，基因的，习惯的，格局的，处事方式的，言谈举止的，教育资源的……
一颗山东的苹果，就算离开苹果树十万八千里，躺在美国的超市里，它依然和那棵树是一个整体。这就是中国人说的血脉传承，只不过我当时不懂。
我们办公电话有三个颜色，不同的颜色的电话响起来，我们就知道大概事情的类别和级别。我个人有两个移动电话卡，没有一个是我自己的名字，但是跟我的因私护照上的名字一样。是的，我另外有一整套身份，在另一个身份里，我是一个对外贸易公司的HR部门助理。
我们单位级别不高，但是有一些特殊的权限，我从来不把这理解为特权，也从来没有想过谋什么自己的利益，我觉得像我这样的天之骄子，得到的已经太多了，我在心中默默改编了一句漫威的台词，权力越大责任越大。那是我内心世界的写照。
我刚到机关，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就是做一些领导交代的跑腿的活，定定车票，送送文件什么的。
我在订车票的时候，会顺手查一下当地的气温、气候和最新新闻，打印一个小贴士，跟车票一起送给领导和同事们。
我在替领导送文件的时候，如果不涉秘（涉密的有专人送），我总是会事先把文件看一遍，一个是了解我们的工作，偶尔领导问一两句，我会提炼出我的观点，哪怕只有一两句话。
我最在意的细节是，领导和同事们交代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事事有回复。

慢慢积累下来，不到一年，我就成了我们部门领导的“红人”，部门领导是个满族女同志，五十左右，身材高大丰满，性情豪爽直率，大杯喝酒，擅长唱草原歌曲，我们都叫她大姐。
“盈盈，就你的这些习惯，就甩开了百分之九十的机关新人。你好好干，我们都很看好你。”大姐正跟我在车厢的连接处抽烟，她的烟瘾颇大，但是环境不允许，她就可以一只不抽，能进我们这部门的，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毅力惊人，何况她是大姐。
这次我们陪着领导出行去西部几省区调研，她和领导都在软卧，我在硬卧。晚上领导休息了，她把我叫出来在软卧和硬卧之间的连接处陪她聊天。
“你跟小徐处的怎么样？”大姐问。上个月她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家庭条件非常好，人略纨绔。
“刚见了一面，他就出差了，我觉得他太好看了，怕hold不住。”我实话实说。
“其实男人，好看不好看都一样，还不如找个好看的。”大姐一边吸烟一边说，看起来一幅老江湖的样子。
大姐接着说“别看你们年纪小，可真没有我们年轻时候勇敢，我们那时候爱就是爱了，现在看什么门当户对，什么安全感，越来越倒退。安全感那玩意是靠别人给的吗？这世界上谁能靠得住谁？归根到底，安身立命的只有自己。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安全感特别重要，当你有了以后，你发现这玩意一钱不值。”
“喜欢就处着，不喜欢就分，你们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尝试，别勉强自己，回头后悔。”那天大姐的话让我挺意外，本来对领导介绍对象这事儿还有点负担，怕处理不好影响工作，没想到她是这个态度。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个身穿红棕色僧袍的喇嘛从软卧那边出来，进到洗手间。接着一个灰衣人从硬卧那里过来，进入软卧车厢。
灰衣人经过我的时候，我无意中看了他一眼，他进入软卧之后，我突然感觉有点不对，来不及跟大姐说，拉开软卧的门，跟了上去。
我看到他动作迅疾打开一个软卧车厢的门，从衣服下抽出手枪，对着车厢里正要射击，电光火石间我来不及多想，飞身上去，一脚把他踹翻，手枪飞出去。这时大姐也冲了进来。
他袭击的是红衣喇嘛的车厢，但是我们领导的车厢就在旁边，我们也没有办法确定他的目标是谁。
大姐连夜去审讯灰衣人。让我留在领导身边守卫，我平时没有什么机会向大领导汇报，这是第一次单独说话，领导先是表扬我出手及时，然后问了几句我的家庭情况，上的什么学之类常规的话。
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紧张的情绪，我知道他自己就是身经百战出来的，自然不会把这点插曲放在心上，但是我自己心跳的厉害，越想越后怕。
我检查了列车窗里窗外，上铺下铺，以及包厢里的卫生间，确认包厢里面的安全之后，跟领导说，我在外面守夜，请领导休息。
我退出包厢，坐在走道外侧的小椅子上，回忆起刚才的情形。杀手跟我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调动起来我记忆中的一个细节。
我们学校在大三的时候，请过一位非常著名的一线公安局长讲犯罪面相学，因为会涉及歧视和某些无法解释的迷信的成分，这门课从来不会公开讲授，但是会在某些场合和人群中私下传授。
刚才那个灰衣人几乎完全符合当时课上教的杀手面相。所以当时我的心里无端惊跳了一下，追进去看到他拔枪才想都没想就把他踹倒了。

人的直觉有时候就是潜藏在大脑深处的意识，只不过藏得太深，让人误以为是天降之灵感。
火车沉默地飞驰过夜色中的大地，发出缓慢而有力的声音，这时，领导旁边的软卧门开了，那个去洗手间的红衣喇嘛走了出来，冲我合十，我赶紧站起来还礼。
喇嘛的汉语不是很好，但是语气非常诚恳：……请您进来，向您当面道谢。
我没听清楚，但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摆摆手，低声道：不用客气，我有公务在身，不能离开。
其时旁边走廊以及车厢两端已经各有两名配枪和警具的乘警，但是我觉得没有必要道谢。
另外喇嘛的话令我有一点点不愉快，里面的那位，架子似乎也太大了，我就不算对他有救命之恩，也算见义勇为了，他连移步出来一下都不肯，还要请我进去接受他的道谢？
那位喇嘛继续诚恳地说着什么，伸出右臂示意“请”的姿态，还是让我进去的意思。
一半是语言不通不好拒绝，一半是对他的僧袍有些好奇。我笑了一下，走进那间只有几平米的软卧车厢。
包厢里昏黄的灯光下，一名年轻喇嘛端坐在内，见我进来，微微一笑，用目光示意我坐下。
盈盈的讲述一直非常流畅，直到这里，变得有些犹豫，似乎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这名年轻喇嘛。
盈盈停顿了几个呼吸，继续讲述：

公号，如程姐姐的新聊斋，天涯过来的朋友可以打个招呼

他穿着绛红色的僧袍，明黄的坎肩，听见我进来，抬眼看向我，夸张地讲，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我面对的不是一个人，是满天的星辰，一池的秋水，在他的视线下，我们两个都是透明的，整个世界都是透明的。
旁边那位喇嘛介绍，这是隆玉活佛。我们会有关于民族宗教方面的培训，我立刻知道他是位大人物。
活佛微笑道谢：今天若不是你，会很危险。没想到那么英勇的勇士是位这么年轻的女士。
我那时候还是年轻，傻乎乎地问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活佛想了一下，回答：这个问题好像要问他啊。
我笑点很低地笑了起来，紧张的感觉消失了之后我才发现刚才我在紧张。
活佛好像不擅长发起聊天，我也是出于礼节，不知道说什么会冒犯他。憋了半天，我问了一个一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在您看来，宇宙的起源是什么？
活佛愣了一下，回答道：如果你问什么是起源，那就是说你认为有一个起点，有一个终点，在你的观念里，时间是有先后的，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同时发生，无始无终。
我说：这种说法好虚幻，皈依佛法是一种逃避现实吗？
活佛说：你得先告诉我什么是现实？我们在这个世界所拥有的，观念，财产，朋友，家庭，关系……这些是现实吗？佛法认为不是，这些都是时刻不停的持续在变化的东西，如果你把这个叫现实，那我确实主张逃避无常这个现实。
我问：我今年刚刚毕业，进入社会，对我们来说，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滚滚红尘多么有趣，四大皆空，有什么快乐的？
他微微笑道：我们追求的不是快乐。
这个回答我第一次听到，我呆住了。
我顺着问：那你们追求的是什么?
活佛微笑着：从你们的快乐里解脱。
我问：追求解脱是执着吗？
活佛笑着说：逻辑是头脑的游戏，我们是听这里的声音。
说着指了指心。
我当时年龄小，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凭着本能记住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活佛送给我一个小锦袋，里面是一串五色石手串，一张只有名字和手机号码的卡片，我接了，也留下一个我常用的手机号。
次日十时许，大姐结束审讯，到领导包厢汇报，我追问大姐审讯的结果，被她告知“不能问”。
那次执行任务回来，领导在几个场合都提到了我，我年底拿了全系统新人全年的最高荣誉，每年拿到这个荣誉的前辈，后来都会把这个奖项当做一个非常值得骄傲的成绩，因为万事开头难，在我们那么复杂的系统内，能够在半年时间打开局面的年轻人总是会被高看一眼的。
获奖的那天晚上，我跟大姐介绍的男朋友确定了关系，他给我开了一个party通宵庆祝，美酒、朋友、理想、海誓山盟、赞美和崇拜、年轻的身体……一切都那么美好，繁花似锦的前程，在我面前铺开。

恨 无 常 又 到

仿佛要验证活佛说的无常，第二年过年前后，我就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寒冬。
我在定好机票准备回家的那个下午，接到妈妈给我打的电话，她简短地说，爸爸出事了，你今年不可以回家。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无论是家庭还是工作环境，都让我立刻明白了妈妈的话的意思，也知道我们的手机都开始被监听。
我放下电话，立刻用一个绝不会被监听的电话打了回去，果然，爸爸被双G了。妈妈很冷静，让我好好工作，不许我回家，不许我打听任何消息，如果有人找我了解情况，就实话实说。
我让她过年来北京，她说她要随时等候询问，不能离开，也让我做好各种思想准备。
我强撑着镇定安慰妈妈，但是妈妈真的很冷静，她不用我安慰，就是叮嘱我，此事可能会对我的工作有影响，让我不要娇气，学着在风雨中成长。
我微笑着，叮嘱她放心。
放下电话，我有些发呆，本来准备好的假期，现在放空了。我在北京没有做过年的准备，什么都没有买，也没有打扫卫生 。于是我决定好好彻底清扫一下。
我一边开着电视，一边做着大扫除，看着墙角的尘垢，沙发下面，床下面的灰尘被一点点清扫出来、擦干净，我的心似乎都被清理干净了。
我把衣橱里面小山一样的衣服拖出来，一件件该洗的洗，该叠的叠，就像一件件整理着思绪。整整一天，我把我的小房间擦得锃亮，整个人的心情都变得明亮起来。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我男朋友，我想了想，把我爸的事跟他说了，因为我知道，我们两个在一起的一个重要前提是，两个家庭的共同未来。没有电视剧里那么多狗血的剧情，他让我多保重，说先让家里过问一下情况，然后过完年回来跟我商量。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标准答案，体面又有人情。我道了谢，然后瘫在沙发上哭了起来。不知不觉天色已黑，黑暗中电视屏幕闪烁。
屏幕里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我一眼认出来，画面上的正是隆玉活佛。看来是来北京参加活动，
我摸出来手机，找出他的电话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迟疑了很久，还是发了出去：你在北京？
大约过了三分钟，活佛回信：是的，看到电视了？
跟聪明人对话真的非常愉快 。
我回复：是，明日可否拨冗一见？
活佛回信，发了时间地点。
直到约好时间地点，我都没有想清楚，我找他做什么？从上层找人说情？求神问卜地看看我家的事有多大？
直到次日来到他下榻的酒店的房间，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知道了我为什么要给他发这个短信。
那是一个很大的套间的外间。临时布置了一个佛堂，有佛像唐卡和美丽的锦缎的跪垫。藏香特有的浓郁的气味缭绕在房间里。
侍者引我进来，活佛就从里间出来了，微笑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像一个走失的，无助的小孩子看到亲人，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我在瞬间明白了，我没有什么目的，我不想求他帮忙，我也没想占卜未来，我就是单纯地想见到他。
不知道因为家里的事还是我知道了我的心事，我控制不住地掉眼泪。活佛见怪不怪递了一张纸巾给我。
我说，我爸出事了。活佛静静地听着，不打断我，
我一直说下去，小时候爸爸怎么骑车带我上学，帮我签没考好的卷子，第一次带我去喝咖啡，偷偷给我钱买我想要的漂亮衣服……很多很多我自己都忘记了的细节全都冒了出来。
我说着说着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我擤擤鼻涕，不好意思地说，说太多啦。
活佛抬起手，秘书拿了个垫子放在他面前，我呆呆地说，我不能跪你。活佛笑了起来，我突然发现，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他示意我过来任意坐在垫子上，伸出右手轻轻放在我的头顶。
我闭上眼睛，额头轻轻触碰着他的僧袍，心里觉得非常安静。
谢谢你见我。我心里说。
谢谢你来。他心里说。
很奇怪，我们一言未发，可是我听见了我们没有说出来的声音。
在那之后，我经历父亲入狱，男友分手，母亲病重等等一系列的变故，我也被调入另一个部门。大姐为了我去找了领导，不过领导的理由非常充分，新同志要多轮岗几个部门，对成长和成熟有好处。
那个阶段，我的心情down到了极点，我交了很多男朋友，在肉体中寻找尘世的慰藉。然而我发现，在最亲密无间的时刻，我依然非常的孤独。
我利用所有出差、放假的机会，到全世界各地旅游。后来我发现，我无意中去的地方，都跟佛教有各种各样的渊源。
我在朋友圈里，发了很多在全世界各地的自拍，配上若有所指的文字。只有他自己分组可见。
他从来没有点过赞，但是我就是深信，他每一张都看过。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深信。
盈盈闭目良久，说，我有时候也会分析我自己，我的阴暗的心理在于，我其实完全能够感知到，他对我的好感，我也知道，我对他的渴望，在多少个无人的夜里，我拼命地搜索着，##能不能结婚，##能不能还俗，转世是怎么回事，甚至……明妃，然后在白天来临之前删除所有的搜索记录，我明知道他的身份，我的身份，我们不但不能走到一起，就连发生什么都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又忍不住。
我曾经看过一本小说《阿修罗》，六道轮回中，有一种生物叫做阿修罗，男的极丑陋，而女的极美丽。阿修罗能量极强，非常嗜斗，不计后果，所以我们称两败俱伤后果惨烈的战场为修罗场。小说里面说，每一个少女，当其青春美貌，年少无敌的时候，都是一个阿修罗。我觉得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恶毒的阿修罗。
我把这句话发了朋友圈。过了一天，收到他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留言，有情众生皆苦。

盈盈看着我说：如程，我是不是很坏。
我不答，在心理学角度，一个在高度复杂的环境之下生活的游刃有余的女人，竟然用好和坏来形容一个人，只能说明她面对的这件事情已经令她的心智退行到几岁的孩子了。

第三次见面

我们的第三次见面，就是在我满世界浪荡这个阶段，欧洲某个著名的古城，那里有一所比城市更著名的大学。
我那次是一个人去度假，那天我漫步到一个礼堂的门口，突然看到了一张海报，题目是，真正的佛教。上面的笑容那么熟悉，那么温暖，那么……好看。我也笑了起来，就像他就在我对面一样。
我步入礼堂，他正在讲课，比五年前见他的时候，瘦了很多，眼睛依然亮若星辰。他有一口漂亮的伦敦腔，我记得他在某次采访时说，他被认定转世的时候，年龄已经偏大，从小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英语都是跟着磁带自学的，后来才有了英文老师，能学到这种程度，真心了不起。
我坐在礼堂的一角，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看向我这里。我听着他的讲述和回答，那么睿智，那么慈悲。
……抑郁的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你没有确认你是谁。所以我们努力想办法证明自我的存在……我们努力给自己设置一些标准，身材、金钱、旅游等等，一旦不能达到这些标准，就会导致抑郁，可是我们永远都不会达到我们自认为应该达到的标准……
晚上，我收到一条微信，我们从短信时代跨越到微信时代，他的头像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他问，下午是你吗？
我犹豫了很久，回复说，是的。
他过来很久，才发：你好吗？
我回复：很好，你好吗？
他回复：我很好。
然后补充了一句：保重啊。
我回复：保重。
次日，在去往机场的地铁里，我一眼就看到他和秘书醒目的僧袍，就站在离我五米处，我心里像有小小的烟花在爆炸，细细碎碎的惊喜炸遍我的全身，我呆立不能动弹，
我没有上去打招呼，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上了地铁，地铁开动的瞬间，他隔着窗户看见了我，愣了一下，微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次见过面之后一两年的时间，我们好像拉近了很多，时不时会在微信里淡淡聊上几句。逢年过节互相问候一声。
我很快跟当时正在追求我的男人结了婚，我先生很有钱，对我充满好奇和膜拜，我也喜欢他，喜欢从他身上看到另外一个世界。他不懂我，没关系，反正我要的也不是懂得，反正我要的也不是快乐。
有一次我在一场大酒之后，还是没有忍住，给他发了一个微信， 他没回，我第二天起来看到，立刻掩耳盗铃地删掉了，恨不得去撞墙。
三年之后，我生了一个男孩，我非常爱我的孩子，有时候对着他沉睡的脸庞，闻着他细腻喷香的呼吸会呆呆看两个小时，但是我知道，万古轮回中，他只是经过我的身体来到这个世界，这里终究不是终点，也不是归途。
有一次大领导评价我说，盈盈成熟了。嗯，人是怎么成熟的？可能是有一簇小火苗，在心里煎熬着炙烤着，慢慢就成熟了吧。
那些年，我终于摆脱了家庭的影响，开始进入了快速升迁通道。
在我以为我已经几乎要忘记了他的时候， 我们又再次见面了，那是我们此生第四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永 别

三前年的某个夏夜，我在单位值班，值班室突然收到某地剧烈地震山体滑坡的消息，正是他的所在地。
我激灵一下从床上坐起。第一时间拿起手机拨给他，可是线路已经中断了。
我按规定上报了消息之后，立刻着手收拾行李，正常情况下，发生这样的天灾人祸，我们部门的同事都会跟进调查。
果然很快接到指示，我那时已经是部门的负责人，我交接安排了一下手头工作，连夜驱车到南苑机场，跟着第一批救援人员坐上了直升飞机，在灾后的第一时间赶赴现场。
飞机非常颠簸，大家都是非常熟练的救灾人员，简单分析了情况，分配任务之后，就抓紧时间休息。我的头脑很清楚，以他的身份，他所居住的地方，大概率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看着窗外漆黑的太空，想着人类在宇宙中竟如此单薄无助，我扭过头在臂弯里默默发呆。
他坐床的寺庙所在地是震中心，飞机刚刚停下，我让救援队员先下了飞机，然后自己背着包跳下飞机，我先把工作的事情交代当地同志，遇到了当地同志，我问，活佛在哪里？他满脸泪痕说，刚一出事，我们要活佛赶紧安全撤退，他不同意，坚持要去看着所有的农户全部撤离，他才走，结果天降石块，砸在活佛的后脑，救护车开不进来，活佛……他一个大男人哭的说不下去。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深夜里，我身边的山就像一个沉默的怪兽，发出低低的闷吼声，我乘坐的汽车一个急刹车停在路上，我看到视线可及之处，前面山体像融化的奶油一样一层一层滑下来，瞬间就盖住了大段的路面。
我一边跳下车步行向前观察情况，一边继续拨电话，随同的当地的同志拉着我就要原路返回，告诉我前方随时还有塌方滑坡的危险，我失态地甩开他的手，执意步行绕过滑坡区域。
这时电话突然接通了，是他的秘书接的，在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停跳一拍，我赶紧问他的情况，他秘书低声急道，快要不行了，你要快来。
我看着前面路上出现的土山，绝望地问，他能讲电话吗？
经过漫长的等待，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盈盈。我尝试着控制住喉咙的颤抖，哭着问：你看到我的微信了吗？你为什么不回复？
隔着话筒，我似乎能够看到他英俊的笑容，他声音依旧温暖坚定，就像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他说，看到了，我很高兴。
我泣不成声，你不许挂电话，你要等着我。
头顶是震后特有的黑云，身边就是随时滑坡的山体，我拿出全部体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看到他。不知跑了多久，我按照定位找到他的单架，一群僧侣在周围念诵，气氛宁静庄严，我的心狂蹦乱跳像要跳出体内，我克制住扑过去跪倒他的身边的冲动，不想破坏这无悲无喜庄严肃穆场面。
我望向他，眼泪无声迸溅，看不清他的面容，他轻轻抬手，在空中停了很久，还是放在我的头发上。他说，我爱众生，盈盈，那就是我爱你的方式。说完微笑阖目。身后颂念声顿时响起，一个闷雷，天上开始下雨。
…………
后来，我的职务越升越高，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在行业内、在国际上，凡我经手项目就是信誉的保证。大姐已经退休很久，每次来老干部局活动的时候，都会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儿，她欣慰地说你是我当初挑的，一眼就是好苗子。我会说大姐没有你就没有我。
像今天这样，偶尔我也会想起他，我爱我的工作，我能够替这个国家出的每一份力，为这个国家的人民做的每一点事，都是我对他的爱。我爱众生，这样我就是爱你了。
仓央嘉措曾经问，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你看，这有什么难的，我们都做到了。

尾 声

我收到盈盈的一个快递，打开以后，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箱子，她给我打电话说，给你添点麻烦，你把箱子里面的东西帮我保存好，我要出趟远门，不解释了。
我这个人有点江湖气，对麻烦什么的说法也没有当回事。就打开了箱子，里面是一个没上锁的小皮盒子，我看都没看顺手就放到了保险柜里面。
某天早上，正赖在床上在浏览社会新闻，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竟然是盈盈，我大吃一惊，把图片放大又放大，果然没错是她。拘捕的原因，竟然是冒充国家高级公职人员诈骗。我迅速把认识盈盈十年以来的场景全部捋了一遍，竟然没有任何破绽，我简直不敢置信，看了又看，这新闻不可能是假的，都是正规渠道，那么她在我面前维持那样一个形象有什么意义？
我顿时觉得非常虚幻，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一个人，怎么定义一个人她是谁？她的职业？她的学历？她的言谈举止？她干了什么？……去掉这外在的一切，她到底是谁？我们是被什么所定义？
我回想起十年前遇到她的那个春天，我在会场门口拦住她做的那个采访，剪到了新闻里，我没有跟她求证过，她是不是参会人员，还是记者同行，甚至是一个路人？
我想起她给我讲的活佛的故事，赶紧打开电脑搜查，果然有隆玉活佛这样一个人，再搜图片，他是一个圆脸的七十余岁的大活佛，网上登出他昨天参加该省（区）政协活动的报道。那个英俊的，沉默的，给她讲了那么多佛法的，让她爱了20年的，死在地震中的活佛，到底是谁？盈盈到底又是谁？
我打开保险柜，取出来她留下来的小箱子，箱子里面有一个手串，五色斑斓，似玉似石，以我对于珠宝的了解，竟然看不出它的材质。
手串下面有一张纸，我打开这张纸，一张白纸遇到光，透出一行淡淡的文字，我去找昆仑虚，手串你务必随身带着。
几乎是一秒钟，那行字就消失在纸面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除了这个手串，我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这个人，这件事曾经出现过。我把五色石手串带在手腕上，对着那张白纸陷入了沉思。

这篇写的我哭了一场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