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珊集锦堂诗话乙稿

582、薛瑄「客里终天痛有余，感君相慰意难舒。细论往日交情厚，却讶连年音问疏。肝胆旧看如古鉴，诗篇今睹胜明珠。暂时相见还相别，况是关河雁过初。」「我在中州君在吴，几年寥落雁书无。每思谢氏登山屐，长忆黄公卖酒垆。忽共青灯谈肺腑，细看白雪点头颅。英雄不减当时壮，耿耿秋空剑气孤。」雄浑而不粗，感慨蕴藉。薛瑄七律，佳作随处皆是，如拾草芥，而诗名不彰。

583、薛瑄七律摘句：「曾闻神女云侵鬓，见说麻姑雪满头。海上楼台常似昼，山中瑶草不知秋。」神女化为朝云，故曰「云侵鬓」；麻姑见沧桑，故曰「雪满头」。用典之妙如此。「鲛人夜织绡为帔，云女秋裁锦作裾。」以鲛人之海绡作帔，以织女之云锦为裾。不言其人之美，而其美可见。「已将兰芷为芳藉，更集芙蓉制锦裳。」「香生宝鸭沉烟细，露滴银床玉宇秋。」香奁气息。「我到城中已五日，子在山间不一来。应畏风寒历冰雪，想忧涧滑行莓苔。」「郢中白雪知谁和，㸑下清琴想自谙。」「郢中白雪」「㸑下清琴」对仗极工。㸑下清琴，即蔡中郎之焦尾琴。「庭除汨汨深流潦，几砚层层润积痕。」状雨景如目前。「石榻生寒秋气润，柴门涌月夜涛寒。」「连天海气当窗白，一枕江风入梦寒。」「秋容淡薄黄花节，风景萧条白雁时。」「正是怀人烟景暮，不堪对酒雨声多。」「九天沆瀣寒堪吸，八牖星辰近可招。」「麟经共仰渊源学，骥足终为鼎鼐臣。」「盘将银脍黄河鲤，酒挈青丝白玉瓶。」设色精美。「山川阅世无今古，花草娱人有盛衰。」感慨。「两岸绿杨遮澳水，满汀芳草际黄河。」「门开佛殿金银丽，路入禅房草树幽。」「竹叶分阴侵几席，松花和雨点阶除。」「窗开北极星光近，帘卷西山爽气凉。」

584、有明梁小玉《赋佳人新婚》「杏脸三春暖，冰肌六月寒。芳姿呈烂漫，素质现琅玕。豆蔻初含赤，丁香未剖丹。远岑生妩媚，秋水映波澜。冶极雕逾远，娇多画亦难。亸肩凭绣槛，捻被倚栏干。处女如邻宋，情郎也似潘。解珠欣遇郑，题叶快逢韩。白璧成佳礼，红丝结大鞶。锦笺朝奠雁，萧史夕成鸾。彩凤乘星驾，雏莺展雾翰。瑶英光冉冉，环佩响珊珊。漫卸（朱霞眼？），徐移晕翟冠。银缸烧绛蜡，宝鼎热沉檀。绮帐翻香阵，（容衾？）舞肉盘。登床交臂挽，剪烛定睛看。绰约花千态，温柔玉一团。情浓扬烈焰，心迅激流湍。旖旎熏风透，（溶澄？）甘露漙。羞涩虽佯拒，翩跹亦任搏。腕（？）常曲敛，唇呿息微啴。金屋虽藏久，琼田种自先。腰围盈拱把，眉黛蹙层峦。得味酥胸颤，迷魂雪股摊。逾时桃浪沸，半夜海棠残。酷趣镌肤髓，深盟出肺肝。雄飞心尚热，雌伏睡将安。绡素莹兼润，猩红湿欲干。枕边轻着步，灯下悄偷观。偶影常窥镜，同心不叹纨。定知神女艳，谁说粉郎酸。卓氏奔司马，明妃嫁可汗。白头吟恻恻，青冢恨漫漫。何似卢家妇，长持卫玠弁。清娱嬴洛浦，幻梦笑邯郸。皎彻无烦涤，坚贞不受刓。高唐亦有赋，短咏岂能殚。」
此首何逊朱彝尊《风怀二百韵》？《风怀二百韵》亦或瓣香于此。梁小玉五排，铺琼编玉，登峰造极，而姓名不彰，良可太息。此真才女。惜网上所见版本，颇多错讹，予订正几字，其余不敢臆测。不知何时，可窥完璧。

585、姜夔七律，最喜「水边鸥鸟闲于我，窗外梅花疑是君。」其次「春城寒食谁相伴，夜月梨花有所思。」

586、陈简斋「楼外残雷气未平」，钱默存以为不如改为「怒未平」。「怒」字，初看警醒，细看则觉露骨，不如「气」字内敛有味。简斋此句，状常见之景，使人身临其境，可谓工于体物。「残」，与「未平」照应，句法亦妙。

587、黄仲则「为谁风露立中宵」，《式微》「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仲则诗或暗用此典。或只属偶合。

588、郑海藏“仙云昨夜坠庭柯，化作蹁跹万玉娥。映日横陈酣国色，倚风小舞荡天魔。春来惆怅谁人见，醉后风怀奈汝何。坐对名花应笑我，陋邦流俗似东坡。”古今樱花诗第一。昔日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见郑海藏任伪满洲国总理时署名，不禁有佳人作贼之叹。


589、柳贯「金掌擎秋调玉屑，铜浑窥夜约银钉。」予昔时读之，叹赏不已。今日闲暇，乃取柳贯七律细读。柳贯七律，设色华美，每首之中，辄有佳句。「芍药名花围簇坐，蒲萄法酒拆封泥。」「内厩皆陈朱鬣马，左珰新换紫金貂。」「赋成特赐麒麟罽，宴出初擎码碯盘。」「山翠入帘消宿酒，海氛吹雨落秋衣。」「饮釐梦惜红螺小，沾赐心惊綵燕飞。」「倦剧拥书终日坐，醉来支枕片时醒。」「时取椰浆斟玉液，饶将桂蠹荐雕盘。」「挂树青猿窥洗钵，眠沙白鹿伴安禅。」「浓岚散落崖间雨，泄水流来石上云。」诗才如此，而今人罕知。

590、黄仲则“似此星辰非昨夜”，显脱胎自李商隐“昨夜星辰昨夜风”。然此等爽利语，唐人中少见，至有清始蔚为大观。

591、阴云漠漠，镇日雨，风撼门扉。读郑海藏，至“春寒带雨晚冥冥”许，顿领佳妙。

592、“林下老僧来看雨”，林下，寻常语；老僧，寻常语；来看雨，寻常语。然联缀成“林下老僧来看雨”，则迥非寻常，妙处难言。诗之不可思议如此。

593、宋荔裳咏王昭君“穹庐满地皆霜雪，不敌西宫一夜寒”，极佳。古今第一咏明妃诗。虽老杜“环佩空归月夜魂”，亦不及也。

595、朱彝尊「茅柴酒薄留故人，破甑夜烧风折木。 」村酿之极劣者，云茅柴酒。甑，炊具。诗乃朱彝尊过丘姓友所作。其实，酒亦未必恶，甑亦未必破。如此写，更具山野气而已。末句读来何其温馨。

596、明人赠悼毛文龙诗：钱谦益《寄东江毛总戎文龙》「鸭绿江头建鼓旗,间关百战壮军威。 青天自许孤忠在,赤手亲擒叛将归。夜静举烽连鹿岛,月明传箭过鼍矶。 纷纷肉食皆臣子,绝域看君卧铁衣。」
吴国华《挽毛大将军诗》「昨夜营星色黯然，讣音忽向路人传。但嗟韩信成擒日，不见蒙恬御敌年。功业已沉沙碛雨，精灵犹锁海门烟。好收战骨鸱夷里，归葬西湖岳墓边。」字里行间，于袁崇焕擅杀毛文龙，颇有微辞。毛文龙如韩信、蒙恬、伍子婿、岳飞，其视袁崇焕如何，可想而知。

597、王渔洋「黄巾满地海堧深」，以黄巾喻郑成功，白璧之玷，诚大义有亏。章太炎对此颇为讥诋，深中渔洋之病。渔洋许是以此避祸。

598、王渔洋诗，太喜用地名，难免《括地志》之讥。

599、跳，平声。杜甫诗「鱼跳日映山」。

600、吴兆骞《秋笳集》「已见酒家藏李燮，谁从幕下问王修。」《后汉书》「二兄受害，文姬乃告父门生王成曰：“君执义先公，有古人之节。今委君以六尺之孤，李氏存灭，其在君矣。”成感其义，乃将燮乘江东入下，入徐州界内，令变名姓为酒家佣，而成卖卜于市。」

601、阅《宋诗纪事》第三册，淡乎寡味。马先觉「殷勤疾病肱三折，去住无心指一弹。」王迈「天子未知工草赋，邻人或倩写桃符。」难免牢骚。「茶分鸿渐经中味，菊爱龟蒙赋里香。」妙在用典。鸿渐对龟蒙，亦工巧。鸿渐，陆鸿渐，非方鸿渐。

602、读东坡诗，如啖豕胾，稍多，便不堪肥腻，如其书法。宋诗盛推苏黄，便知不可足畏。东坡诗，精进之白乐天耳。

603、七律第一李义山，五律第一杜子美，七古第一李太白，五古第一杜子美，歌行第一白乐天，爱情词第一朱锡鬯，诗话第一胡元瑞，词话第一陈亦峰。绝句高手纷纭，难分轩轾，以其易作故。四言、骚体，自毛诗、屈子以来，鲜能继踵，非后人材不如古人，文体兴衰，非人力所能转移，盖章太炎所云：「《三百篇》者， 四言之至也。 在汉独有韦孟，已稍淡泊。下逮魏氏， 乐府独有《短歌》、《善哉》 诸行为激昂也。 自王粲而降， 作者抗志，欲返古初， 其辞安雅。 而惰驰无节者众， 若束皙之《补亡诗》 ， 视韦孟犹登天。 嵇、 应、 潘、 陆，亦以牿窳。 '悠悠太上， 民之厥初'， '于皇时晋，受命既固'， 盖庸下无足观， 非其材劣， 固四言之势尽矣。 」古体精华几尽，今之胜昔，亦犹登天。近体则不然，出蓝之作，往往而见。览清之诗词，便知。

604、金农 「涧钟山磬经时听，意树心花顷刻开。」沈增植「心灯电续光明线，意树诗催顷刻花。」后出转精。

605、再阅《疑雨集》。「从来不作多情调，羞读关雎第四声。」状闺女之腼腆。关雎第四声，即关雎第四句「君子好逑」。「水国不生红豆子，赠卿何物助相思。」助字佳。「春浓逗梦三千里」逗，炼字。「诗堪当哭狂何惜，酒果排愁病也拚。」性情语，非真诗人不能道。「忽惊郭璞贻明锦，那羡王祥佩宝刀。」「霜暄翠粒洪厓饭，风袅微音叔夜琴。」用典自如。「怀袖不迷前岁字，减衣犹恋隔年香。」「不忘杜牧寻春约，犹记元稹记事诗。」「罗袜只教曹植见，香囊留待谢玄邀。」「著布小怜姿韵在，啼妆孙寿病愁并。」

594、郑海藏集中，有《吊日本大将乃木希典》，诗云「百世犹兴起，壮哉此贤匹。」「闻风独酸鼻，感动为凄绝。低回诵遗篇，梦魂逐豪杰。」秽不可闻，令人欲呕，真所谓甘心作贼者也。

595、刘坤一评张之洞「见小事勇，见大事怯」。

596、「安禅制毒龙」，哈佛名教授宇文所安，译「毒龙」为「poison dragon」，令人绝倒。不知毒龙为Nāga，学问粗疏如此，而授学所谓宇内第一名校。

597、作诗可作聪明语。不过如袁枚辈所作诗，多半乃自以为聪明人语，儇慧而已，浅薄所喜。唯有情人作聪明语，方不令人厌。

598、吴宝崖《小游仙诗》“自整花冠向镜台，天衣称体不须裁。呼童特地除松径，曾订云英早晚来。”游仙艳情，打成一片，缥缈缠绵，令人心折。通首完备，毫无瑕疵。

599、宋代祖可“乱山争夕阳”“漱壑夜泉响，扫窗春雾空”，颇有王孟意味。“漱壑”，二字新警。

600、郑海藏“聊凭佳酿醉阿兄”，阿，失律。阿兄之阿，仄声，非平声。郑海藏不知为仄声，集中此字多用错。

601、作情诗，当格高情深，方可拍肩义山。情深而格稍逊，尚可追踪王次回、孙原湘。倘无深情，只工辞藻，高者不过陈碧城，中者不过樊增祥、易顺鼎，下者则曾广钧“泥美人”之类。

602、王象春“日日轻雷送雨声，小窗历乱竹枝横。水痕时落还时涨，枕上看山秋欲生。”闲适如此。“老松带露滴巾角，乱石欹风迎马前。”风景如在目前。

603、商苍雨“结习犹烦大迦叶，丽情都付小杨枝。”以大迦叶对小杨枝，令人莞尔。

604、吴东壁“大庾花开冷不胜，松风亭子及时登。放香最好黄昏后，缟袂仙人看试灯。”末二句，令人恍入仙境，亲睹仙子，飘飘渺渺，未饮而醉。

605、钱槃溪“未免有情终腼觍，明知无益却思量。”温柔一片，令人心折。千古名句，而世人罕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