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自那之后，小心又独自去看望了那孩子很多次。反正他也不上课，待在家里很多时候也是闲着，便三天两头地往孤儿院跑，在房间里一待就是一下午。
他在一些零星简短的交谈中知道了女护工的名字，她叫阿盐，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年有余。她的脾气非常好，偶尔会推门进来和小心说说话，并且试图逗那孩子说说话，虽然从来没有成功过。有一次她看着躺在床上的那孩子，又看看坐在床边的小心，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之前就有这种感觉，”她说，“你们两个真的太像了，他简直就是缩小版的你。”
难怪阿盐会笑出来，眼前的场景实在令人有些忍俊不禁。小心的所谓“探视”颠覆了传统的“探视”的概念，性格沉默寡言的他坐在床边，和同样沉默寡言的那孩子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想说话，空气里的气氛真是诡异异常。
小心咧了咧嘴，算是对这份友善的嘲解的默认。他又去看那孩子，却发现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了无生气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芒，微弱而短暂，以至于小心几乎要以为这是他的错觉。但他又清晰地知道那是真实出现过的，如同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在与大气层的短暂摩擦之时释放出只有一瞬的热与光。
他从这光芒里看到了希望。
在听到阿盐的话的时候，心里的一个疑问也得到了解决，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在意这个孩子。那是因为他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的影子。
童年时代的自己，也有一双冰冷沉寂如他的眼睛。直到一个个地遇见了一些手中捧着一抔火焰靠近自己的人，眼里的冰在一点点地融化，直到变成了今天的模样。虽然已经不可能完全消解，但已经没有了最初的许多疏离与隔膜。
这个孩子就像是遇到那些人之前的自己，因此他愿意坚持不懈地继续这种看似没有意义的沉默的探视。作为相似的人，他可以理解对方沉默不语的原因。对那孩子来说，沉默并不代表着抗拒和厌烦，而是正凝望着自己与他人间的一道深渊，在此岸与彼岸之间连接着一座细瘦残破的吊桥，正在谷间呼啸而过的寒风中危险地左右摇晃。他在挣扎着要不要迈开脚步，踏上这座桥前往对岸——冒着掉下深渊、粉身碎骨的风险。
小心能做的只有等待他迈开步伐。
并且小心还有一种感觉，那孩子也有和他一样的感受，他也早就发现了他们间的相似性，就像是在满是正常人的世界里偶然相逢的两个异类，默契地对上眼神，本能地互相吸引。
他的感觉是对的。他还不知道的是，在那个烟雾呛人的火场里，一个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孤儿在几乎失去求生希望的时候，在快要合拢的眼缝间模糊地看到了一副冷静沉着的面容，还有一双向自己伸过来的手，那双手把自己高高地托举起来，将他带回了生者的世界。
从那一天开始，这个人成为了他的世界里的英雄。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房间的门被推开，那个英雄再一次出现在眼前，依然一副冷静淡然的神情，他的身影逆着门外灿烂的阳光，只有七岁的他躺在床上看过去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真的好高啊……

要是自己以后也可以长得这么高，就好了。

电视机现在和小心保持着稳定的联系，自从上次告诉小心伽罗的牺牲另有隐情以后，他们间的关系虽没有回到之前的状态，但总算缓和了很多。另一个促使他们开始相互联系的原因大概是，他们彼此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儿“同病相怜”。同样失去了人生目标，也不再有关系亲近的同伴，都丧失了继续生活的热情。虽然从来没有谁把这个事实说出来，在这段灰暗艰难的时间里，他们还是本能地向对方靠近。
这一天电视机告诉小心一个消息，他的休假结束了，并且他愿意重新回到星际和平组织，在里面工作到退休为止。
是为了生计吗？并非如此。光靠之前十几年赚得的积蓄，已经足以使他衣食无忧地活完下半生。答案是他终于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也就是新的“支点”。
“在休假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过去的我在星际和平组织里努力工作，真的仅仅是为了雅普孤儿院吗。”
“我仔细地回忆了那十几年的点点滴滴，发现那些与孤儿院有关的工作的色调是铅灰的，它一直沉重地压在心头，促使我付出持续不断的努力。但在那之外，纯粹为了星际和平而做的那些工作的颜色却并不是虚无的空白，它们也各有色彩。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给孤儿院之外的，生活在痛苦中的人们也带来过幸福，这种感觉其实非常美好。但我一直被孤儿院遮住了眼睛，将这些美好的感觉选择性地忽视了。”
“解放孤儿院曾经是我的终极目标不假，但它并不是我人生的全部，它的完成也并不是我人生的终结。”
生活还要继续。从来没有人有义务要与同一件事物，或是同一个人捆绑整个人生。
“我会继续为给这个世界上生活在苦难里的人们带来幸福的目标而继续奋斗下去，这就是我生活的新的目标，真庆幸我找到了它。”
是啊，恭喜你，校长。你现在知道了该怎样继续活下去了。
在发自内心地祝贺之余，小心又不禁想到了自己。那我呢；我该到哪里去找新的支点？
没有任何人可以给出回答，寻找答案的任务只能托付给自己和时间。

飘散在空气里的灰蒙蒙的尘埃在几场鹅毛大雪的洗刷下，融于雪中沉淀进了泥土，星星球的天空重新变得湛蓝空明。经济在缓慢地复苏，失业率逐月下降，社会的秩序慢慢安定下来，一切都在变好。
经过几个月的建筑，宅家的房子在曾经是废墟的地方重新拔地而起，甚至比当年的还要宽敞舒适。他们收起了简陋的帐篷，在简单布置处理一番后便迫不及待地搬进了新居。学校放了寒假，甜心花心和粗心都回家了，住了六口人的家里热热闹闹的，好像回到了从前一样，唯一让人不时有些神伤的是其中一个人的离去——永远地。
随着一个日子的靠近，空气里开始弥漫着某种热闹的气息。红色的年画，红色的对联，红色的平安结；几个红色的灯笼高高地悬挂在门前，在寂静的雪夜氤氲着朦胧柔和的温暖光芒。当甜心把织好的五条暖和厚实的红围巾发到宅家人手里的时候，每个人都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新年将至。
仿佛转眼之间就到了除夕夜。外面大雪纷纷天寒地冻，屋内则生着难得一用的壁炉，空调的热气拂过脸颊，在跃动的炉火的照映下红扑扑的一片。
宅家人围坐在圆桌旁，纷纷朝着桌上美味的食物下筷。电视屏幕里正在放联欢晚会的小品，他们一起边看着边闲聊，不时发出快乐的笑声，有时是为了喜剧演员好玩的台词，有时则是家人们聊到了令人捧腹的话题。博士还给每个人斟了一杯红酒，六只玻璃杯在饭桌的上空相碰，空气里随后便带着微微的快活的醉意。小心安静地坐在椅上，听着其他人的笑声，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有火光与灯光明暗闪烁。
屏幕里的主持人在倒计时，和人们扑通作响的兴奋紧张的心跳、以及壁炉上方悬挂着的圆钟的秒针一起。外面已经有几束按捺不住的小小烟火升上了天空。
“当，当，当……”秒针与12重合，笨重的钟发出了响亮铿锵的报时，与此同时窗外大片大片的烟花一齐劈里啪啦地绽开，黑夜亮得像是白天。新年快乐！每个人再次站起来捧杯，脸上绽放的笑容如同窗外的烟花一般明亮。在喧闹嘈杂的烟火声音的背景下，他们又看着晚会聊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已至深夜。

“不行，我熬不住了。”博士率先打起了哈欠，在他的感染下其他人也感到了睡意。他们向彼此道了晚安，回到各自的房间爬上床，很快便香甜入梦。
小心也走进房间，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倒头就睡。推开房间的窗户，冷冽的空气灌进房间，吹在微微有些发热的脸上，他感到清醒了些。
他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烟花燃放的高峰期已经过去，偶尔有稀稀落落的几朵，像是在一场狂欢盛宴里献上最后致意的人。有几片雪花乘着风飘进窗户，只穿着睡衣的小心突然感到有点儿冷，他关上窗，打开空调。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冬天。
寂静飘雪的新年深夜，脑海中掠过这个词的时候，像是有哪段尘封的记忆被忽地打开。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一起来看冬天的湖吧。”
那是在初三的暑假，两个少年刚刚结束中考，他们在一个边远之地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游玩时光。最后一天的傍晚，当他们站在夕阳映照下泛着金光的湖边的时候，伽罗这样对他说，小心还记得那双闪着光芒的澄澈蓝色眼睛。
里面仿佛已经映照出了四季。
后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小心几乎忘掉了这件事，后来的后来连与他定下约定的人也不在了。但这个约定依然存在在那里，它一直待在他记忆的角落，沉默温厚地等待他重新将它想起。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倒是不假。但是“我们一起”……
是有些苦涩的滋味，不知道自那天之后第几次地涌现。但小心明白他不能再逃避，至少对这个尚未兑现的约定，他一定要想办法将其完成。

7
于是在新年的第一天，小心早早地起了床，他给博士留了一条短信，说自己要一个人去一个地方，一周之内便会回来。然后他带着简单收拾过的行李，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家。
他去了墓地，从伽罗的墓前拿走墨镜。本人不在，就用他的墨镜代替吧。也许他的眼睛能通过它看到。
去那个地方的客车依然是一天只有凌晨的那一趟，小心及时赶上了。客车行驶在颠颠簸簸的山路上。途中他收到了醒来的博士发给他的短信，他没有说什么埋怨他先斩后奏的话，只是让他注意安全，尽量早些回家。
到站，下车，客车吐着尾气摇摇晃晃地驶远，小心站在原地环顾四周。除去因季节不同造成的差异，这里的一切和三年前比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人烟还是这样稀少，空气依旧静谧。城市繁华夺目的经济增长依然没有给这个偏僻的地方带来太大影响，同样灰刀联军的轰炸也只瞄准了人口密集的城市，它得以逃过一劫，保持了一直以来美丽宁静的姿态。时光好像在这里陷入沉睡，外面的世界或富庶喧嚣，或苦痛哭喊，只有这个小地方依然按照它一贯的节奏隐秘安宁地呼吸着。
他找到了三年前住过的食宿供应点，住进了同一间房间，发现连里面的陈设都和记忆中没有多少差别。在订房间的时候，店主眯着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是认出了他。他也许还想过要问另一个人怎么没有来，小心很庆幸他最终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五天里，他整日在屋后的山林里漫步，任由熟悉的回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们曾经爬上这棵树看过日出；他们曾经在这条小溪旁边抓到过鱼。冬天的树林不像夏天那样郁郁葱葱，许多树木凋去了绿叶，枯黄的枝条光秃秃地裸露着，有一些积雪堆在上面。溪水没有结冰，但也寒冷得刺骨，它无言地朝前流动，在萧瑟的林中响着单调的哗哗水声。地上的积雪不是很厚，有些地方已经有所消融，露出冻得硬邦邦的泥土。脚下的雪被挤压着发出“嘎吱”脆响，小心踏雪前行，在身后留下长长的一串脚印。

就这样过了四天。在这四天里，小心走遍了三年前来过的每一个角落，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地方：湖。他重新回到这个地方的初衷就是履行约定，和伽罗一起看一次冬天的湖。本应一来就直奔目的地，结果因为留下的回忆太多的缘故，磨着磨着就拖到了现在。
这几天只要在视野空旷的地方，他一直可以看到远处山顶的那座湖，它依然像三年前看到的那样，碧色纯净，宛如一块镶嵌在两峰之间的翡翠。他问了店家，得知通往湖的大路依然没有修起来，还是只有一条前人踩出来的小路可以走。
带上伽罗的墨镜，他在第四天的下午出发，穿过村庄、田地和树林，来到山脚，开始往上攀登。这是一场孤独的攀爬，像是教徒朝圣时走过的长长的阶梯，唯有心里的信念清朗光明。
终于他站在了山顶。夏天时围着湖的几棵树因为没了叶子，瘦了一圈，他毫不费力地从空隙中穿过，来到湖的旁边。
登山的路途漫长，此时已是黄昏。湖面浸染在橘红色的夕阳光里，波纹烁烁，金光粼粼。雪地也染上了一层橘色的光，纯色的一大片，冬季枯黄的干草被掩埋在下面，看不见痕迹。记忆中白色的水鸟早已不见踪影，大概它们只在温暖的春夏季节出没。
小心用右手举起墨镜，眼前的场景尽收于它宽阔光滑的表面，在黄昏中折射晕开金色的光芒。
你看到了吗？
这是冬天的湖。

他在这里待到了晚上，一直到天色暗去、日落月升都没有离开。繁星点点的夜晚，湖面上倒映着满天的璀璨星光，小心看着墨镜上的星空。
会是哪一颗呢；你的星星。
第一次地，他戴上了伽罗的墨镜。他突然想通过他的视角看看星空，尽管在沉沉夜色里前后的亮度几乎没有分别。
在双手离开镜面边沿的时候，一种奇异的感觉忽地笼罩了他，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观察他的眼睛。还未等他有所反应，突然听到“滴”的一声，漆黑的墨镜亮起了光芒。
“瞳孔验证通过。开始播放录像。”一个人工的女声这样说。
正疑惑着，下一秒看到的事物让他的心跳停滞了一瞬。墨镜似乎有了VR的功能，他以某个人——当然已经猜到了是谁——的第一人称视角看到了世界。
视野中是医院里的某间诊室，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坐在前面，对自己的方向说着什么。后面的墙上挂着可以显示日期的钟，小心看到时间为下午五点，日期是高二下学期期末考结束的那天，就是他们一起站在看台上领奖、目睹灰刀联军空降的前一天。
“……它是一种世界罕见的病，目前还没有药物能够有效治愈。”医生打量了一眼，“你不是星星球人吧？”
然后他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伽罗用沉静的声音回答：“嗯。我来自阿德里。”
“那就难怪了。目前所知的几起病例里，病人大都是阿德里人。阿德里星的环境条件特殊，你们的祖先在过去的几千年里一直生活在那里，后代的基因都习惯了与其它星球差距迥异的环境。阿德里灭亡后，剩余居民不得不流落到其它星球上。你们星球的人的体质虽然耐小伤小病，但对生活环境变化的适应力却极差，这样一来很容易为这种疾病的发作埋下隐患……”
“医生，”伽罗温和地打断了他，“直接说吧，我还有多少时间。”
他看着他。通过伽罗的眼睛，小心像是在做梦一样，看到眼前的人张开嘴，吐出了一个数字。
“一年。”
医生见惯了生死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
“这是你的极限。”
在人生的第17个年头，一个未来无限的多彩的年纪，阿德里最年轻的上将被宣判了死刑。

8
（注：等号线内的内容是伽罗视角的回忆部分，并不是墨镜录像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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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罗从医院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那张检验报告。
大街上人来人往，其中就有许多刚结束期末考试的学生，他们正兴奋地讨论着暑假的游玩计划，亮晶晶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与喜悦的光芒。他从他们旁边走过，夕阳将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来到了市区公园的人工湖，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下，拿出手机。里面有一条小心一个小时前发给自己的消息，问他为什么考试一结束就不见了，现在在哪里。
他点开空白的对话框，开始输入：“化学班的几个人约一起吃饭，今天晚上在外面留宿，告诉甜心我的那份不用做了。”
点击发送后，顿了顿，接着输：
“（躲掉甜心的晚饭了，羡慕我吧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字一字地敲了长长的一串“哈”，敲着敲着自己也开始笑起来，笑到流出了眼泪。手边的检查单在少年的笑声中被风吹起，飘向了湖的方向，落在水面上漾起一圈涟漪。纸张被一点点地浸湿，无声地沉没下去，再也看不到踪影。
他独自在公园里待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他回到宅家。在家人们和小心的目光中，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佯装伸手遮嘴，趁机擦去了残留在脸上的最后一丝泪痕。
……
“校长，”伽罗站在电视机私人飞船的门口，对方看着他，疑惑他为什么刚道别没几分钟就回来了，“我想到了一个计划。”
他把他的想法清楚地描述了一遍，电视机专注地听着，神色严峻。在伽罗说完后，他开始通知手下的人往凯撒的飞船里装载重威力炸弹，并征集任务执行的人选。
“没有别的人选，校长，”他说。“我来。”
电视机停下讲话，看着他。
“我学过如何驾驶飞船，而且……”他顿了顿，“牺牲我损失最小。我已经活不久了。”
……
“很久之前我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可能出了问题，去医院检查，并在不久后拿到了检查结果。在医生告诉我结果的时候，我打开了墨镜上的录像开关，记录下了事情的真相。小心总有一天会看到的，请你不要在那之前告诉他。”
“我走了，校长。谢谢你之前一直那样看重我。”
“希望你和小心可以成功解放孤儿院，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电视机无言地目送他坐上了总部的车。他们会送他去凯撒的飞船停靠的地方，那里面炸弹已经安置完成。
……
凯撒飞船所在的位置刚好在小心去找校长的路线上，伽罗在驾驶座上看到了正在奔跑的小心。他来到舱门旁边，叫了他的名字。
“你在那里干什么？赶紧下来啊！”
发现了他的小心这样喊着，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他把墨镜扔了下去，里面有他留给小心的最后的信息。原谅我之前没有将得病的事告诉你，如果你知道了，一定会笑不出来的吧。至少在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想尽量快乐地与你度过，我仍然想看见你的笑容。
他关上了舱门，走向驾驶座，此刻距爆炸倒计时三分钟。
以后的路，都要你一个人走了。
请你一定要长久地活下去，在没有我存在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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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镜的录像在医生说完话后结束，光芒暗去，小心摘下它，重新看到了满天的繁星。
是这样啊。
原来他在那天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他就是在知道这件事的前提下，仍然和我正常地说话，正常地笑。我曾经察觉到他的异常，却从来没有问过他。
为什么没有问他。
他想着这个问题。
星空在变得模糊，星星白色的光芒逐渐晕成一片。重新听到伽罗的声音好像打开了哪个开关，两个月以来，他的眼睛里第一次浮起了雾气。
在没有你存在的地方活下去这种事，果然是不可能的啊。
这份久违的泪水让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小心看向湖的方向。天上的星空为背景，映着星辰的湖面是舞台，他看到伽罗站在那里，站在璀璨耀眼的天地星河之间。
手里拿着墨镜，他向他走过去，一直走到湖泊与陆地的交界，毫不犹豫地一脚踏进湖水。冬日的水温冰冷刺骨，但他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身体因为寒冷在微微地颤抖，视野里伽罗的身影却一直十分清晰。
到了某个临界点，水位超过了眼睛，再走三步，脚步踏空，他整个人没入了湖水中。伽罗的影子消失了，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小心发现自己正在朝着湖底沉没。
尽管湖水十分寒冷，但对于曾经在孤儿院里接受过冬泳训练的小心来说，现在要游回岸上并不是难事。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不扑不腾地任由身体缓缓下沉，冰冷的湖水大量灌进肺腔，窒息感充斥着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动不了。不管是身体还是心里都太冷了，冷得没有一点点力气。
就这样死在这里好了，反正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残存着的最后一丝意识模糊地想。用最后的力气攥住墨镜，他闭上了眼睛。
……

在眼前陷入黑暗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再一次回归。他感到自己仍然身处水中，但水温不再那样寒冽，而是十分温暖。
小心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悬浮在某个空间里，周围是朦胧的摇曳的蓝色，似乎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活动，仔细看又看不清。一切似曾相识，自己曾经来过这个地方，那是在孤儿院里的时候，他摔下楼被伽罗抓住领口拽上来。在呼吸不顺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自己在这里见到过死去的母亲。
这是一段与伽罗有关的记忆，在回忆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名字出现在了小心的脑海里。下一秒，他听见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小心？”
他转过身，伽罗远远地站在那里，他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只是额上少了墨镜，与背景一样蓝的眼中满是意外的神色：“你怎么来了？”
小心一愣，向他走过去。在这里走路的感觉很奇妙，底下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像是走在坚实的河床，也感受不到水的阻力。他走到伽罗面前，把手里的墨镜递给了他。
伽罗接过，重新将它戴上。“你已经看过了啊，那个录像。”小心点头。
“那么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会牺牲的真正原因了吧。”他说，“就算我不去执行这个任务，我的生命也剩下不多了。我的死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根本无需感到自责。”
原来他都猜到了，在他死后小心会怎么想。
“既然如此，”他无奈地苦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惆怅，“你为什么还是来了呢。”
小心并没有回答伽罗的问题，而是提出了新的问题：“这里是什么地方，死后的世界？”他记得自己应该是淹死在湖里了。
“不是的，”伽罗说，“我们现在是在一条河里。”
他用手抚摸着墨镜的边沿，小心看着他。
“在死后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其实一共存在两个世界，活着的时候待的那个是生者的世界，死亡后会来到死后世界。但这两个世界并不是完全隔断，它们中存在着过渡的通道，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生命之河。”
“两个世界以生命之河为界线，分居于河的两岸。当生者世界里的生命消亡时，它会由这条河引渡到彼岸。同样，当死者世界的居民决定离开时，它也会进入这条河泅往彼岸，但不再以原来的形态。它会在河里洗净生前的记忆与容貌，以新的身份重返人间。”
“死亡其实并不是生命的终结，小心。”
小心看向周围正在涌动的蓝色，现在他知道了它们是什么：这条河的每一滴水都是生命本身。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好像有点明白了进入河的条件。在上一次，父母留下的魔方被毁，在被领口勒得失去意识的同时，他也丧失了求生欲望，于是才出现在这里。他本来可能会选择就这样去往冥界，但母亲制止了他。这一次也是这样，再一次同时达成了失去意识和失去求生欲望两个条件。
他好像知道应该怎样回去了，和上一次一样，现实中的他还没有完全地死去。只要自己出于个人意志选择回到原来的世界，他就可以做到。但他仍然在犹豫，伽罗又一次看出了他的想法。
“你不想回去，对吗。”
当然;因为对岸是有你存在的世界啊。
“可是，”伽罗认真地看着他，“我希望你可以回去。”
“我当然也希望和你继续待在一起，（实际上，在离开了原来的世界后，我一直在思念你。）但是现在还太早了。”
“有时候我会想，既然生命本身是一场不会终结的循环，那我们在人间活过的事实是否真的存在意义。不想坚持的时候，只要一个小小的举动就可以使他们摆脱当下一切苦难，进入下一个循环，获得崭新的人生。既然所谓的死并不是结束，人们为什么还要那样努力地继续生活，永远在挣扎着继续这项充满苦难的行为。”
“但后来我明白了，‘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是人们创造的定义。实际上，生活根本不存在所谓‘意义’；或者说，生活的意义就是生活本身。人们并不是为了过得幸福而继续生活的，他们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为了活着，而活着。”
“为了活着而活着。”小心下意识地重复。
“所以我希望你在那个世界的生活可以继续下去，直到实在无法延续的那一天。你的人生才过了18年，不及总长度的四分之一，还有超过四分之三的时间可以让你遇到更多的人，看到更多的风景，我不一定会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会一直记得我，但我也只能成为你的记忆。这样其实就够了。”
“可是……”
小心欲言又止。
你说得很对，这些道理我都听懂了；可是我做不到啊。
“这并不是永别，小心。”伽罗温和地说。
“你还有四分之三的人生，这听起来很长，但在你临死前的那几秒，再长的人生也会一下变得很短。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那时我会在这条河里迎接你的到来，我们一起去彼岸的世界，再一起重返人间。”
“我会永远等你的。”
不知不觉，小心发现伽罗离他越来越远，似乎正在被看不到的水波推走。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拉住他，却没有真的这么做。他已经从心里接受了伽罗说的一些东西。
“看来分别的时候到了。”伽罗也发现了距离的变化，“上一次可能有些仓促，那么这次正式一点吧。”小心再一次看到了他的笑容。
“再见，小心。”
他也让自己露出微笑。
“再见，伽罗。”
在伽罗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之前，小心听到了他最后的话语：“我和你在两岸，但我们都要相信——”
河终有尽头。

“我和你在两岸，但都要相信河终有尽头。”这句话出自《阿狸·永远站》，被我曲解意思套用了，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原书~这是我最爱的绘本
又是一大碗乏味的鸡汤。但我写得很有感觉。把自己对生命的思考写进了这篇文里，写进了伽小的故事
不出意外后天更最终篇，这篇文也走到了尽头呢

9
小心是在鸟鸣声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安然无恙，全身湿漉漉地趴在湖岸上。此时已是清晨，朝日初升，阳光穿过林间的空隙洒在身上，有些浅浅的温暖。就在离眼睛只有几厘米的地上，他偶然发现一片雪白中多了一抹突兀的绿，在这个冬天的尾巴上，有一株瘦弱的小草已经破雪而出。
鸟鸣声还在回响，他用手撑着地慢慢地站起来，看向湖的方向。一只白色的水鸟盘旋在湖的上空，在冉冉升起的朝阳中清歌起舞，洁白的羽翼与粼粼灿烂的湖光交相辉映。不似炎炎夏日里的白鸟成群，冬末时节的湖上尚且只有这孤单的一只。但这第一只水鸟和雪地上的那第一棵新草都是美好的兆头，它们像是要用自己的出现告诉小心这样一个信息：春天来了。
他打了两个喷嚏，抱起双臂，感到有点儿晕乎的昏沉。他不知道自己昨晚在冷水里待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怎样回到的岸上。他甚至不知道在那个叫生命之河的地方见到伽罗的记忆究竟是真实发生的，还是自己在昏迷中做的一场过于逼真的梦。手里的墨镜不在了，也不知是它是真的交还给了伽罗，还是于松手之后沉睡在了寂静的湖底。
不管怎么样——顶着头晕和无力感沿来时的路勉强下山的他这么想——大冬天跳湖这种蠢事，以后还是不要再干了。
他回到住宿地，换了一身衣服，裹着被子倒头就睡。好心的店主见他进来时的样子不太对劲，上楼送了点药和一壶热水。接下来的两天便是老老实实地吃药喝水，直到额上的烧完全褪去，意识恢复清醒，虚弱的身体也重新有了力气。他向店主道谢，付了食宿和药的费用，在大清早坐上了返程的客车。

走出孤儿院的门，小心在那里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你这几天去了哪里，”电视机校长用有些责怪的目光看着他，“你答应了宅博士一周之内回去，今天已经第七天，他发的消息你都没回，只好来联系我。我给孤儿院打了个电话，才正巧碰上你。”
小心的手机已经被湖水泡坏，不能再用，他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他感到有些愧疚，自己又让博士担心了。
“正好顺路，我送你回去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张飞船票晃了晃。他们在中午登上了回宅家的飞船，坐满了旅客的船舱内有些闷，他们旁边的一个老太太歪着头靠在座椅上，迷迷瞪瞪地打起了盹。
“校长，”小心在一片昏沉的空气中平静地说，“等这个寒假结束，我就回学校上学。”
“想开了？”电视机笑笑，他正在给宅博士发消息报平安，顺带把这句话也输了进去。
“虽然孤儿院已经解放，我依然想在将来进入星际和平组织。我的目的和你一样，除了孤儿院以外，我仍想给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送去幸福。”
“我想……我可能知道我该因为什么活下去了。”
（虽然即使没有找到，我依然会按照一个约定继续生活。）
那真的太好了，电视机欣慰。伽罗一定会为这样的你感到开心。

在车站下车时已是傍晚时分，电视机与他道别，坐上另一辆飞船离开了。小心正准备离开车站，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他没有带伞，身上也没有现金，便坐在檐下长椅上安静地等待雨停。旅客们步履匆匆从他身边经过，飞船到站离站的提示音一个接一个地响着，在这个雨点淅沥的黄昏，有人在这里分离，有人在这里重逢。
天色渐晚，车站的灯亮了起来，雨还是在下着，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小心怕回去得太迟博士又会担心，他开始考虑淋着雨走回去。他起身走向雨幕，这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原来你在这里！我们找了好久。”
他回过头，看到开心的笑脸，在他旁边站着甜心，花心，粗心，还有博士。他们在家里守着饭桌等了半天不见人，外面又开始下雨，便猜到他是被困在了车站。于是一家子人留下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一齐带了伞去车站接小心。毕竟这个传统多年以来从未被打破：一定要等所有家人都到齐了才能开饭。
博士撑开伞，覆在小心的头顶。白色的灯光照耀下，他脸上的笑容依然那样温和。
“我们回家吧。”

一家人撑着伞行走在漆黑的雨夜里。开心的腿上新装了义肢，因为还不太习惯走起路来有些僵硬，因此他们走得很慢。开甜花粗一如往常地扯东扯西地聊天，博士微笑地听，小心却有点心不在焉，他的思绪飘到了别的地方。
他想到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未来。
寒假结束以后，他就要重新回到学校准备高考，他要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进入更高的平台深造，最后进入星际和平组织，和电视机校长一起为了他人的幸福奋斗终身。
在不久的将来，有了独立收入与住处的他会收养朝光，在朝夕相处中疗愈他的心理创伤，将他健康地抚养成人。他会在某一天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叫伽罗的阿德里骑士上将，他有一双无法正视阳光的眼睛，却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整个星星球的光明。
过去。
他曾经有一对深爱他的父母，一个七彩的童年。他也曾经在最黑暗的地方度过了艰难苦涩的时光。但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他怀着追忆的心情将它们掩埋。不管过去幸福已否，经历了这一切的他依然坦坦立于人间。
思绪回到现实，小心看着四周。他并非孤身一人，他的身边行走着他的家人们，他们就是他的现在。
“我们回家吧。”在几十分钟之前，找到他的博士这样说着。
在他的生命里，曾经有一些人与他用过“我们”的称呼。童年时期是他的父母，那是他逝去的血缘亲情；在少年时期则是伽罗，他们称呼着这个词，在黑暗与光明的时间里风雨同舟，那是他最珍贵的回忆。
那段时间里，它在他印象中是一个用于形容双人的词汇。但实际上这个词的人数并没有限制，它可以仅用于指代两个人，也可以无限地扩大，一直延伸到你心中归属之地的角落边沿。
终于，小心远远地看到了他们此行的终点。视线内的远处，重建后的宅家在朦胧夜雨中灯火辉煌，那里是他天涯海角永远的归宿。他和身边的家人们一起向它走去。

我们回家。

（第八章 终河尽头 完）
（下卷 完）

（全文完）

历时四年零四个月终于把这坑填完啦
不知道最后有多少人看到了这里……可否在这楼举个爪?
顺带求一波完结长评呀
过几天会写个后记，如果还有余力的话会更2-3篇番外
就这样……更多的话留到后记里头唠嗑，有没有人看不知道，但我真的有很多的话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