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一发完】方闻和火.

“科学说生死是有关呼吸，细胞，意识的问题。文学说生死是有关沉默，终止，怀想的问题。哲学又说生死是有关思考，对立，存在的问题……”

杨黎x方闻
顽劣后期成熟攻x老实憨厚受

（1）

我跟方闻的故事至少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

大约59年的时候，我父亲把他带回了家。他当时十二三岁。刚进家门的时候，只敢小心翼翼地躲到桌子后面。饭呢，也不敢多吃，怕我娘嫌弃他不好养活，再把他扔到北大荒去让他自生自灭。

父亲给他安排的小床就在我的旁边，但绝不是因为我当时想跟方闻这个人交朋友，而是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给他安排个体面的卧室。

方闻睡觉前会坐在他的床头，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我。我已经掉了色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大，裤腰上还需扎个别针才能防止掉下去。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快睡觉吧，你这个……这个小呆子！”

我端着一杯水走进来，将它放在床头以后，拉下了灯线。方闻显然被我刚才的态度给吓到了，躲进被子里，把脸也给蒙了起来。

（2）

可以说方闻来到我家的第一年里，过得是不怎么好的。我总是三天两头欺负他。他像一只煎锅上的乌龟，被我整得团团转，日日夜夜坐立不安。

第二年的时候，这种关系才逐渐被打破了。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方闻长高了，也壮了。已经不是我一推就会倒的弱男孩了。

都说冤家路的尽头是成为挚友。

于是在那个立夏的夜晚，我照平常推门进来。方闻刚刚合上书本，见到我来了，下意识的裹紧了薄被。

“明天早上，跟我去后山。”

“干啥啊？”

拜把子呗。我揪着方闻的耳朵，用巨大的声音喊起来。我们经常这样吼着，闹着，玩着。开始的几天父亲或母亲会插足进来，但是到近期，他们已然习惯了像我们这个年龄段应有的活泼劲儿。

沿着月色小道走进来的夏风坐在我的床头，窗边方闻做的风铃在叮铃叮铃的传颂着原野麦地里的民间故事。我躺在这张年龄比我还要大的木床上，翻来覆去都不舒服，睡不着。

方闻偷偷叫了我的名字。

所以我不耐烦地问他干什么。

不是要特别特别亲的弟兄才可以拜把子吗？

他这么说。

（3）

方闻的身世是个谜。

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亦或是住在我家之前他都在干些什么。所以我们提着小石头和竹竿在后面撵着方闻，试图能逼他说出来他到底从何而来。

我要数跑的最快，但还是跟不上方闻。九月金灿灿，烂泥渗进脚趾缝之间，凉爽极了。方闻穿着白色背心，上面有小柿子汁液留下的斑驳陆离的痕迹。

十六岁的他已经要比我高了，现在轮到了我捡他穿剩下的衣服的时候。

“杨黎！前面快没路了！”

“给我追到底，这小子今天必须给我交代清楚。”

前面是一条小河。由于村里资金不足，导致了没能建一座像样的桥。方闻被我追到了这里，无路可去。于是他向后望了望，快速脱掉了写上了解放二字的绿皮包，向那河中跳了进去。

“杨黎！他跳河了！这……这我们……”

郁光辉那几个人最终是觉得不妥的，于是灰溜溜地跑了。

我独自来到了河边。方闻也从水里探出了头。水滴从他的额上留下来，而阳光正好，找到这个湖面上，也照到方闻的脸上。它把他照的光芒四射。

是啊。十六岁，该是光芒四射的时候了。

方闻和我坐在河边。他全身湿漉漉的。我也乏了，姑且先把想问的问题抛在了脑后。我躺在了河边的石头铺满的地上，脚还在浅水区，会有水悠悠淌过。

方闻和我也一样。他漫无目的旋转着单肩包和书本。

“方闻！你说你以后干什么啊——”

“我吗？不知道。可能是种地吧。”

我拉着方闻坐了起来。太阳快要下山了，天边的火烧云十分壮观，村子的那边已经冒起了烟。

我目测大约四五点钟，距离饭点还剩一个小时。我让方闻给我念书。他一向很听我的话，我说什么很少有不服从的时候。

“以后啊，你可最好去城里。我跟你说啊，城里是个好地方。你不是爱吃糖块吗？城里到处有卖的……”我闭上了眼睛，一遍听着方闻给我念书，一遍说道。

“杨黎，你以后会去城里吗？”

“谁知道呢？”

“五成可能吧。”

（4）

66年的时候在父亲顶替了一个老厂工，在厂子里找了个更风光的工作。

所以我们搬去了城里。

像我和方闻这种乡下野惯了的人孩子，到了城里的学校自然是不怎么受欢迎的。我们除了彼此以为便很少找其他人谈话。

最后是我俩都厌学了。在教室后桌晒得到太阳的地方，整日浑水摸鱼。

我叫方闻念书给我听。方闻还是乖乖照办，拿出了那本破破烂烂的《呐喊》，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读。

方闻是这个班最高的，被指使干的活也最多。我宁可坚信他骨子里就没什么脾气，别人对他指指点点，他都欣然接受，一声不吭。

他被几个低年级的支使去干提水，徒手洗抹布这样的脏活。方闻的手被水冻得冰冷，微微翻着红。他笨拙的晃来晃去，提着两个难以平衡的水桶穿梭在楼梯间。

几个坏小子们不仅没有半死愧疚，反而在笑。方闻没脾气，可我有脾气。于是我挽起裤腿，从后面用力踹了他们一脚。

“贱不贱啊？！别在这里狗仗人势，回去让你娘给你洗破布条条啊？”

他们见状谁也不敢在吱声，拍掉裤子上的泥土跑开了。骂骂咧咧的。我倍感心烦。看到方闻下来，就揪起他的耳朵。

（5）

春原指的是未加入建设的一片荒原。是这座城最落后的地方。

离我们学校就隔了个铁道，虽然经常闹出学生被撞死这样不愉快的消息，但也似乎从来没有妨碍过人们抄近道占距离的便宜。

傍晚的春原，火光子在乱窜。

因为快要到清明了，家家户户都在烧纸。我和方闻经过一团团火焰燃烧着的土地。有些人在哭他死去的父亲母亲，有些人只顾埋头扔金元宝。

“杨黎啊，我们走快一点吧。”

“咋？你不会怕了？”

“不是。就是……就是感觉不太好。”

方闻在我的身后，像影子般的追随我。

“你知道吗？杨叔他顶替的那个老厂工。就是去年八月份去世的那个。好像姓胡来着吧，我也不太清楚。他好像没个一儿半女呢，我听说他……”

我回头狠瞪了方闻，他立马闭上了嘴。我第一次看他喋喋不休地说这么多话，可惜没有一个字是我感兴趣的我。

我们经过了春原，身后一团团清明火。

（6）

我手心里的生命线至少二分之一，是和方闻生命线交错在一起的。那年夏天，火车飞驰在铁轨上，吞掉了不知多少人的生命。

他们多数是自愿的。简单来说就是不想活了，求个长短。

面对着被太阳炙烤的春原，我和方闻第一次那般用心的去分析了有关生生死死的问题。

只有活人能给死人烧纸。因为活人是带着感情的，他们对亡者的思念就如同胸前的灼伤，痛彻心扉。科学说生死是有关呼吸，细胞，意识的问题。文学说生死是有关沉默，终止，怀想的问题。哲学又说生死是有关思考，对立，存在的问题……

方闻像是平常念书一样讲给我听。

“杨黎。你说生和死到底是什么呢？”

“大概。就和你说的那样差不多吧。活着的烧纸，死着的等着活着的烧。”

“可是啊。假如，我是说假如。如果一个人，他活着的时候太孤独了。死后没有一个人去给他烧纸，那……还能够证明，他是死的吗？”

方闻把我问住了。我一时间也答不上来。方闻的头发长了，我注意到。我说，也许大概可能五成可能吧。五成可能他已经无人知晓的死去。

“杨黎。你以后会给我烧纸吗？我是说，如果我死的话。”

我愈发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在榕树下，沙沙的响声，不真实的故事和问题。我无法思考。无法集中。

（7）

方闻参军南下。很显然，军队就需要他这种又高又壮，老实巴交的青年。

方闻从清晨开始收拾起行李。他把衣服，被子，一双鞋，整理的干干净净，工整的放进了包里。再到院子里，让我娘给他剃了个板正的寸头，还说让他到南方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方闻把书留下来了，很多他没有读到的地方，从今以后就要我自己去念了。

我跟方闻分离的前一天，我们去了春原。因为刚好赶上了清明前后，烧纸的人很多。那种焦味在鼻尖缭绕，把人熏晕。

身后是一团火，明晃晃。

（8）

那几年对于我家来说损失不算大。这多亏了父亲埋头苦干，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老百姓的亏心事。

方闻走了以后整个家都冷清了。我在厂里跟着父亲，一直做他的学徒。后来从生活中发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把他们编在一一册本上，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半个作家。

父亲愈老烟瘾愈发严重。

他曾经检查过无数次机械的手如今也不好使了，点个打火机也怪费劲儿。于是我成了专属的点烟人。父亲迷着眼睛，把眼缓缓吐出来。他说我胡子长了，让我快点找个时间剃掉，要不然显老。

可我不年轻也是事实了。我已经三十又加三岁了。父亲觉得也有道理，敲了敲我的脑袋，说我这个臭小子什么时候也大了。

“唉，当初我把阿闻领回家的时候 也就比你大一两岁来着。都过多少年了……”

这是一种老年人对于旧事物特有的惆怅的语气。他说起来，说得我也想方闻了。我想和他一起去故乡河边打水仗，还想和他把大小床拼到一起，让他给我念书听。我们分开有十余年了，彼此过得怎样谁都不知道。

“阿闻他是个好孩子啊。和他爹一样，老实巴交的。他祖上也是老实巴交的，品质这种东西是有遗传的。他爹是那个什么大学的教书先生，教了一辈子书。那是炮也吓不到，弹也不畏惧啊！”

方闻来到我家的原因，是我这才知道的。父亲当初为了让方闻进我们的家门，还跟母亲甩脸子打吵了一架。他本是要征求一下我的意见的，但当时我只顾着玩了，什么也没注意。

“唉。阿闻这个孩子……从来不都是野孩子。好好一个爱国先生的孩子，怎么，怎么就是野孩子呢。”

我给父亲披上了被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突然想到方闻和我谈到的那个生死的问题。

大约真的不是每个死人，人们都会为他送去纸钱点燃的焰火。

方闻和我都不曾烧过纸，那倘若有一天，我们当中的一个真的先离去了呢？

（9）

春原被开发成了一座工厂。叮咣的重金属声音让人心烦。今年清明的时候便没有人再在春原上烧纸了，这样看来也就少了个特色。

铁轨已经没有火车来往了。

我接到了方闻的信。他说他现在很不好，大概半只脚踏入棺材内了。他在广东那边安了家，中途给我们这边寄过几次信和点心。不过找这么看，是一个都没有送到的了。

方闻有一对儿女。是他和一个要比他年长很多的女哲学家结婚时，对方带过来的。他很疼孩子们，生怕自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儿女们在这世上也没个依靠了。

（10）

我来到广东，在这里的一家旅店住了一晚上。那天晚上下了雨，房间很潮湿，我裹着被子听了一整夜淅淅沥沥。

方闻瘦的不成样子了。他留起了胡子，头发也好长了。他住在那个老房子里，自从被诊断出绝症以后便一蹶不振了。

见到我来。他特别开心。翻来翻去找到了仅剩的一包茶叶，给我煮了杯淡绿茶。

“杨黎。你还记得春原吗？”

“春原被拆了。”

方闻略显震惊，瞪大了眼睛。他咳嗽了几下，感觉有一个陈年老痰卡在他的嗓子眼里，让人听了怪难受。

我抽出一根烟，方闻连忙帮我点了火。烟灰乖张地掉落在地上。它死了，没有了生命，随风摆布。

“杨黎。你还记得那个，我们讨论过得生与死的问题吗？”

“啊，记得。记得很清楚。科学说生死是有关呼吸，细胞，意识的问题。文学说生死是有关沉默，终止，怀想的问题。哲学又说生死是有关思考，对立，存在的问题……”

“生死，不是活***人烧纸。”

是起点和终点交错着。

交错出来的那个点。

（11）

我按照方闻的吩咐去孤儿院。临走前，他问我们还会见面吗。科学的来说，大约不可能了。但方闻只是摇了摇头，他让我把他一些留在老家的衣服和书都烧了。

他回头一定会看的。毕竟他要去往的地方太神秘了。

方闻给他的儿女分别起了，方程和方解两个名字，听着怪伶俐的。

（12）

方程在我去的一个月前，眼睛在和其他孩子的争执里被戳瞎了。他每天牵着方解的手，徘徊在楼梯和花园前后。

我办了手续。兄妹俩知道自己要离开了，对这片土地还有些不舍。

我说远方会有比现在好的更多的。大馒头，溪水，汽车，白雪。方解说她最想看雪了，于是也勤快的收起了衣服。

我们坐了好长一段的火车。方程有些晕车，经常卧在我大腿上睡觉。我念书给兄妹俩听。方解问我。小美人鱼是真的死了吗。

我答不上来。

我说以后他们跟着我生活，叫我杨叔就好。把我当成方闻那样就好。我会带着他们去记忆中的老家河畔，方闻曾经跳过的河流。

我拉着方解的手，方解拉着方程的手。我们已经不用跨过铁轨回家，因为水泥路被修的很好。

在灰蒙蒙的天下走着，方程突然停了下来。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说了话。他问我现在是不是快清明了。

我说，是的。他很聪明。

“春原那边是不是有一团火。”他这么说。显几分老成。

我望向那片快要完工的，冷冰冰没有人情味儿的工厂。好像有两个少年你追我赶的跑过来。一个高，一个矮。一个黑，一个白。

是的，春原有一团火。

那是清明时分，家家户户为死去的人祭奠。

生与死的无数个交点。

连成了火的地平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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