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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古代言情小说《季夏之歌》连载呈上

楼主:东凰邪一  时间:2020-05-06 09:11:13
青砖绿瓦,陌上花开香染衣;朱门紫殿,素手摘星霓作裳。

本文标签:【古代情缘】【古代言情】【连载】【起点女生网】【作者-陈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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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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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听说北有昆仑,其上冰雪永世不消融。她将那昆仑搬到心中压住所有的念头,却没料到朝阳会在夜晚出现,乘着歌声前来,摧枯拉朽化去所有寒冷。
她曾是濮国宗姬,却因国破家亡而隐姓埋名。他是夏国王子,因缘际遇让他们彼时相识,却不知她视他为仇敌。她身份成谜,冷淡疏离,他却一腔热忱跌入爱恋。在求生的缝隙中,在权谋的阴影下,她与他相互吸引命运交缠。情海泛起波澜,歌声响彻季夏,他的心再也抚不平了。

楼主:东凰邪一  时间:2020-05-06 09:11:13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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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落了,星河在天上。
冬天走了,昆仑在冰上。
春风吹了,蝴蝶在花上。
风花星月,有你在心上。

哼着一首小曲,姜缱将萝儿哄睡。

今天本不应出门。天阴沉沉的,雨云积得很厚,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可是萝儿的药快要吃完了,姜缱闻了闻山中欲雨的气味,估计未来几天都会湿滑难行,她果断背上背篓进了山。
姜缱一路上行,见到可用的草药便摘下放入篓中。宝源山延绵数千里,林深草长,偶尔从林子里蹦出一两只野兽飞禽,不算是稀奇事。她对山里的情况很熟悉,斗得过的野物,猎了果腹的也不知多少,打不过的,她略施手段也能溜掉。今天这个麻烦,却有点难缠。她猛地停下脚步。
即将入夏,林中草木很深,浓翠欲滴。姜缱本着打草惊蛇的想法,手中探路的树杈一路拍拍打打,却忽的打了一个寒颤差点将树杈丢出去。一条盘踞林间的巨大蛇形弯弯曲曲的遮掩在数十丈外的林子里,蛇身金黄色却又似乎带着斑斓纹路,诡异的荧光在草木树影间若隐若现。长度七八丈的蛇已不好对付,这样远距离搜寻不到头尾的巨型怪物,让姜缱觉得冷意从皮肤直窜头顶,脑海里敲响了梆梆的退堂鼓。
姜缱迅速从身后背篓中拿出一个陶罐打开布封,将里面配制的特殊药粉抹了一些在脸上和脖颈。她常年在山中行走,药粉可以遮掩她的气息,还可以解毒。她无声的向后退去,希望不要惊醒林中那位。
然而事与愿违。她刚刚迈脚向后退去,那大兽便发现了她。她退得快,蛇动得更快,一时间树林里都是沙沙的摩擦声。她浑身紧绷,抽出了匕首。
姜缱全神戒备。匕首上喂着的毒,是当年母亲给她的巫毒,只要见一点血,就能行走全身,无论多大的兽,都能让它马上消停。这毒十分霸道,如今世上晓得它的人不过寥寥,她握着匕首心中稍微安定。
姜缱将手藏在袖子里,只等那大蛇扑过来给它出其不意的一击。
也许兽类对于危险都有些直觉。四目相对,巨蛇将目光锁定在姜缱身上,全身蓄势,却没有立刻扑向她。那蛇头同小牛一般大,赤红色的两只眼睛盯得姜缱浑身发冷。姜缱认得它的眼神,山中的豹子打量小鹿时,就是这样的眼神,冷静的,带着势在必得的兴奋,还有些许谨慎。她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天色越来越暗,雨云将宝源山笼罩。难道这次在劫难逃了么?可怜萝儿还在家里等着她。以后一个没了娘的孩子想要生存下去,会是多么的艰难,何况萝儿还是那样迟钝的孩子。她猛的爆发出强大的战意。
姜缱灵巧的滑过一棵黄杉树,来到大蛇的侧身。那蛇也立刻调转硕大的头颅,向着姜缱所在的草丛急射而来。她一偏头,堪堪避过锋芒,同时左手执匕首从蛇身上划了浅浅一道。她本意想剖开蛇身,可一接触便发现这蛇皮异常坚硬,她全力一击也只是划破它一点点皮,也不知匕首上的毒是否到达了它的血肉。
大蛇受了姜缱一击,顷刻发怒了。它尾部一卷,已经碰到姜缱的脚面,立即袭身而上要将她缠住。
缠住必死!姜缱冷汗涟涟,连忙跳开。可还是晚了些,一只脚落入蛇尾已被迅速缠住。她握紧匕首准备再刺,忽然破空之声传来。
嗖!嗖!两只羽箭破空接连而至,第一个羽簇竟钉入蛇眼,另一支则射入蛇腹。姜缱正要看来人,大蛇负痛暴怒,把她的脚缠得更紧。她痛得闷哼了一声,被蛇带得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
“莫慌,我有法子对付它。”那人乘着话音如一阵风一般赶到,竟伸出两手去掰蛇的大嘴。姜缱看得咋舌,一人一蛇角力,这人却不落下风。蟒蟒大兽,死命挣扎却摆脱不得他的钳制。她趁机将匕首刺入蛇腹柔软之处。少顷,那蛇软软松弛萎地,不知是被她的匕首刺死还是被那人掰开了头骨所致。
姜缱终于喘了口气,将目光聚到来人身上。
是一个陌生青年。他身姿颀长,阔肩飒腰,着绛朱衣裳,玄色蔽膝,皮肤晒成浅麦色。他腰间别着一把铜刀,背上缚着箭筒。他谨慎查看着那蛇的尸身,姜缱见他侧脸线条清晰,仿若山峰起伏到云端又陡然落下一般挺拔俊逸,而转过脸来时,琥珀色的双瞳深邃而光芒内敛,锋利的感觉便被收起来了。
姜缱心中奇怪,她本以为是卜衍来寻她。山寨中的猎户她都熟识却不曾见过此人,这宝源山连绵不绝又诸多野兽,外来之人绝不敢贸贸然进山中来。
“多谢吾子。”她吸着气,想把脚从大蛇扭曲的尸体中抽回,“子是何人?”
“当心,”那人蹲下身,发力抬起蛇的尸身,“子可唤我季予。”
姜缱打量着他的衣着,道:“你是夏人?”她将脚拔出,痛得直吸气,“宝源山错综复杂,你竟敢独自一人入山,不要命了吗?”
季予心中大奇。一下子道出自己是夏人,此人颇有见地。眼前这人带着浓重的九黎口音,头发缠着巫女的靛蓝绞缬,和乌黑的发丝在脑后交织成一根辫子,应是本地人无疑。她的脸又黄又黑,看着衰老而疲惫。她低头检查自己的足踝,睫毛铺在脸颊上,留下两道黑影,有种莫名的怪异感。
季予暗想,幸而自己四处游历,对于九州各地的乡音都有些了解,不至于听不懂。他指了指山下的树林,慢慢说道:“我并非一人,而是与众人一起来此行猎。不过小臣脚力太弱,被我落下许多。”
“如此。”姜缱割开一截下裳,用布条将足踝包裹住,“你来的及时,否则我这脚就断了。多谢!”她扶着树慢慢站起,冲他一礼。
“不必”,季予还礼道:“吾子何姓氏?”
树荫下长了几丛稗子草,姜缱伸手拽住,捋下几片叶子在手中把玩。她抬头看了看季予,见他正注视着自己,于是淡淡道:“山野小民哪有姓氏,寨民唤我濮缱。”
“你是濮国人?怎会在巫咸国中?”
“哪还有什么濮国,寒夏之战后,百濮都散落到了九州各处。”
楼主:东凰邪一  时间:2020-05-06 09:11:13
第2章

平地忽而风起,吹得草木猎猎作响。乌云将宝源山笼罩住,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顶庞大的冠冕。
“山神戴帽啦!山神戴帽啦!”山下的寨子中,一小儿指着远处的大山,开心的蹦跳。
卜衍背上扛着一捆薪柴,敲着一扇吊楼的门,口中唤着:“阿媪,缱。”
有人低低答应。少顷,一个花甲老婆婆打开门,手中还牵着一个总角女娃。
衍进门将柴卸下,向屋里张望:“阿媪,缱出去了吗?快要落雨了。”
婆婆点点头:“萝儿的药吃完了,缱说要去山里挖些回来。”
衍将眉皱到一处,“愚子,暴雨将至,山中诸多危险。”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到那女娃面前,“萝儿,给你的。”话音刚落,“哗”的一声,屋外暴雨瞬时已至。
女娃目光涣散,并不看那布包。衍叹了一口气,将布包展开,递给婆婆。布中包裹着新鲜的杨梅,圆滚滚的带着饱满的甜香。

季予拿着铜刀,来回拨开草木。
“在找什么?” 姜缱行动不便,催促道:“快些,落雷了,需寻一处避避。”
“我的弓,”他的身形快速没入林中,声音仍稳稳的,“方才情急,被我随手丢了。”
“咔嚓”一道电闪劈开浓云,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袭向宝源山的雨云,天好像要塌下来。姜缱从地上捡起一根手腕粗的树枝,权当手杖,奋力向山上走。
“吾子,”她一瘸一拐,“向上走,跟着我。”
片刻之后,身后之人赶到,一手拿着弓,另一只手却扯住她的衣袖:“不可上行,天将雨,需速速下山。”
“来不及下山了,暴雨危险。”她指着山上,“此上三十丈,有一处石窟,可以暂避。”
季予回头望向山下,虞丙和车御不知在何处。他犹豫片刻向着姜缱说道:“我负你上去吧。”

大雨倾盆撕开天际,夹着猛烈的狂风。无论花朵草植还是参天巨木都仿佛害怕一般的颤抖着,滂沱大雨像开了闸门似的泻下来,激起无数箭头,在地上汇成溪流,向山下流去。
姜缱趴在季予的肩上,被雨砸得喘不上气。兜头盖脸的雨水砸下来,令她冷得发抖。季予也不好受。地上全是烂泥,木屐陷进去就要费好大的气力拔出来。他沿着已经看不清的山路,向上疾走。
“哗咔!”又是一声巨响。
“在那边,”耳边的声音有些近,姜缱伸出手指向一处,果然是一个洞窟,“快些,刚才是树木折断的声音,恐有山洪。”
季予心中一紧,快走几步。两人将将进入洞中,山洪便已脱缰而下,夹杂着无数土石树木从洞口呼啸而过。季予将姜缱放下,大口喘气,心中侥幸,方才若下山,此时可能已遭灭顶之灾。
“此处洞窟嵌在巨石中,尚算坚固。” 姜缱解释道。
“然也。”季予颔首,看向姜缱,却愣住了。
雨水已将姜缱脸上的黄黑之物洗去,她发带松了,青丝淌着水,贴在洁白无暇的脸庞上。她的双目像葡萄珠子一般晶亮分明,卧蚕向眼尾斜斜收上去,令季予想起了山中小鹿,乍看天真娇俏,仔细看眼神却是机警的。她淋了雨,冷得发抖,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前胸。雨水湿透了她的衣裳尽贴身体,她腰肢纤细,轮廓甚美。
季予猛地转过头,打量洞中情形。
“你……冷吗?”他有些抱歉,自己的衣裳亦是湿的,不能分给她取暖。
“无碍,”她牙齿打着架,“刚才好险。”
此时春末夏初,气候原本和煦,只是山中清凉,加上又刚刚淋了雨,衣裳全湿,姜缱一时只觉得入了冬一般。和这夏人共处一地,她无法将衣物脱下晾干,只能简单拧一拧,便这么生受。
姜缱靠着岩壁慢慢坐下,伸手松开发带,将湿漉漉的长发放下,用力绞干。又将固定足踝的布条打开,只见她足踝布满青紫,高高肿起。
季予眸光微闪,想起刚才她奋力爬山的样子,竟没看出受伤这样严重。
姜缱从篓中拿出两颗药草,捣碎了敷在皮肤上,又重新用布条轻轻裹好。
季予好奇道:“你是巫医?”
姜缱摇头。
“可你识得草药。”
“我来此地后和族中巫医学的。”
“你既是濮人,为何来巫咸?父母族人也一同来此处了吗?”
姜缱将目光投到洞外,没有回应。洞中有些安静。季予还待询问濮族人的详细,却见她靠着山石闭目养神,神情冷淡。他按下不提。
日暮时分大雨渐渐停歇。阳面的山坡如同被巨石碾过狼藉一片,在山洞前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塌方将道路毁去,使二人不得下行。
“天快黑了,今日无法下山了。”季予四处查看一番,得出这个结论,“不过无须担心,明日小臣定会上山寻我。”他从山上搬下几块大石头,将洞口堵住。
姜缱点点头,又听见他说道:“可惜树枝都是湿的,无法生火。”
楼主:东凰邪一  时间:2020-05-06 09:11:13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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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在石洞中将就一晚。姜缱从竹篓中拿出两块黍饼。黍饼用箬叶包裹着,还算干爽。她递给季予一块:“食饼吗?”
季予腹中正饥饿,也不客气,连忙道谢。他接过一尝,那饼带着淡淡的花香,竟十分可口。“为何如此香甜?”他问。
姜缱莞尔:“麦粉价贵,便在饼中掺了槐花和槐蜜。”
二人一夜无话。这一夜季予半梦半醒,睡得十分难受。开始时衣衫浸着雨水,饶是初夏这样的天气,浑身也只有心口一点热。黑暗里除了雨后的滴答声,四周全是寂静。身边的女子一声不吭,想来她足上受了伤,应该比自己更难受。后来衣衫渐渐捂干了,但地面冷硬回潮,他只能靠在山石上勉强打盹。天微微发白时,季予醒了过来。他转过头,看见那女子只有一点模糊的轮廓,听觉便无限放大了。她的呼吸声平稳而轻,不凝神几乎听不到。季予想,他不是没吃过苦,昔年伐弋邑任大史,早已习惯餐风饮露,只是没想到这女子竟也十分硬气,整晚无一句怨言。
季予稍稍坐起,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几乎没有发出动静,但姜缱也立刻从浅薄的睡眠中醒来。
“唉。”她低低呻吟一声。脖子已经僵了,背部也被石头硌得生疼,她连忙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
姜缱从背篓中拿出一支竹筒拔开塞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水。舒服多了。
“你醒了?饮水吗?”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唔……”季予接过竹筒,心中有一丝异样。他喝了几口水,一边思索是否濮人都如此不拘小节。
他微微一哂,在想什么呢,还不如女子大方。
二人又假寐了一会儿,天渐渐有了光亮。姜缱站起来说道:“下山吧。”
季予亦站起身,见她头发仍披散着,乌黑如瀑,心中突突了一下。

下山的路因塌方而毁去,二人只得绕到山的背面寻找合适的路。
大雨之后山中泥泞湿滑,季予试着走了几步,尤觉足下艰难。他对姜缱道:“路不好走,你又受了伤,不如还是我背你吧。”
姜缱不欲与他接触,扶着树木缓缓向下:“我的脚不太痛了,可以自己走。”
季予看向她,“这样太慢了,怕是今日黑天都出不了山呢。”
姜缱微赧,但仍摇了摇头,心中介意他是夏人。昨日雨中让他背着自己上山,大约也把他累得够呛,经过一晚她足踝的肿胀消了一些,慢慢的走是可以的,就不肯再麻烦他了。
姜缱道,“绕过这边山脊向下,离寨子不算远了。”
季予向她伸出的手悬在那里,莫名而起的热心被她一冷,顿觉得空落落的。
姜缱走得甚慢,季予便在前路披襟斩棘,给她开道。两人不知行了多久,季予出了些许汗,回头看姜缱,发现她亦脸色嫣红,修长而细密的眉毛之下,一双夺目双瞳仿佛含着盈盈宝光。季予不敢仔细去瞧,偶尔对视就觉得挪不开眼去。昨日大雨,天地人都一片茫茫,而今日晴好,头顶树荫如盖,她的脸时而阳光斑驳,时而蛟龙入水,明灭相继令人心魄俱摇。
姜缱一声不吭走着,季予忧心她足上的伤,回头向她伸出手,道:“我扶你走如何?昨日足踝那样肿,莫要加重了。”
姜缱没应声,却伸出手拽了季予一把。她使了大力,季予没防备被她拽了一个趔趄,身体竟向她倾斜过去。眼看着她的脸在眼前放大,几乎可以碰得到她优美的睫毛了,季予窘迫得忘了呼吸,心头一阵猛跳。
“小心。”姜缱似有预料后退一步,避开了季予,又稍稍扶了他一把。待他站稳了,她才指着季予身后的一株高达丈许、生着刺毛的植物说道:“你差点碰到这大蝎子草。”
“什么?”
好像耳鸣了一般,季予脑中闹哄哄的,她说了什么也没听懂。他觉得自己此刻一定像个傻子,不由得冒了些汗。
“大蝎子草呀,”姜缱面上颇为冷淡,但仍耐着性子同季予解释:“有毒的,方才若沾上一点,保准让你痒上三天三夜。”
“大蝎子草。”季予机械重复道,“如……如此。”
原来她是好心想要拉开自己。季予说不上来是何感受,正要道谢,二人忽而听到一些人声。

“王子!王子!”林中一下子出现了许多人,姜缱忽然精神一振,她看到为首的是卜衍,手中牵着两匹马,在人群中很显眼。
“衍!”她朝那边喊了一句。卜衍远远看到她,登时笑容绽放。
楼主:东凰邪一  时间:2020-05-06 09:11:13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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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予竟是夏国王子?” 姜缱望着前方的树木,神色阴郁。她坐在马上,卜衍牵着马一边引路,一边将原委和她细细说来。
“应是不假。听闻夏后少康有三子,他自称季予,那便是最小的那个了。”衍走在前面,将季予和他的臣仆甩开一段距离,“他们一行人四处游玩,昨日大雨,这些人如落汤鸡般来到寨中,央着我父亲给他们找向导,上山寻这王子予。我本就要上山寻你,索性便带着他们一起。”
姜缱用力捏着缰绳,拽得太紧,手有些微微发抖。
良久,她问道:“昨日有土石塌方,寨中可有事?”
“寨中众人皆无事,”卜衍叹了口气,“但禾田被冲毁了许多,父亲说天神发怒,要祭蚩尤呢。”
姜缱了然。巫咸国诸部落都敬蚩尤,轻天帝,宝源部亦是如此。

“王子,我等昨日担心了一整晚,幸而你无事。”小臣虞丙一手牵着马,高兴说道。
季予骑于马上:“这马虽矮小,却灵巧壮实,山路陡峭竟也如履平地,实乃良驹。”
“正是,”虞丙拍了拍马的颈项,“晨起进山时我见这里的马皆可爬山,也是惊异不已,但那卜衍说巫咸国的盐和茶,全靠这滇马翻山越岭带出去,世代如此哩。”
季予颔首,望向前面的二人。只见那卜衍牵着马,身姿挺拔,濮缱坐在马上背影纤细,两人切切低语。他眼中现出一丝失落。

众人行了半日,顺利下到寨中。宝源部的族长卜朔得知夏国王子来宝源山行猎,特在山下寨中设宴席招待。
宝源山地处边陲,巫族却并不闭塞,夏国在巫咸国以东,巫水就能将消息传到。昔日寒浞与夏后相夺权,差点就将夏后氏全族杀光。相妃后缗被母族有仍氏救走,藏于有仍国,生下遗腹子姒少康,便是后来的夏后少康。少康长大后得知自己的身世,励精图治发誓要复国,并娶了有虞氏之女姚姬。少康得有虞氏,有仍氏支持,又拜夏之旧臣伯靡为大宰,大败寒浞。听闻寒浞二子寒浇、寒戏力大无穷,勇猛无匹,却被少康与妇姚之子季予分别克于过邑和弋邑,足见季予此人英伟智计,更胜一筹。
卜朔见季予乘马而来,下马娴熟爽利。他衣衫虽有些脏污,却面含浅笑,不见一丝局促。昨日寨中来人具是他臣仆,众人虽急迫却十分守礼,那小臣还赠了卜衍两贝央求他上山,并无胁迫,可见季予御下甚严。卜朔暗自赞叹。
“前日贞人占卜,有祥瑞出自东方,不想竟是王子远道而来。”卜朔向他一礼,“我巫咸国,宝源山部甚荣幸。”
“大巫,”季予微笑还礼:“叨扰了。”
“此次来巫咸是为行猎吗?”
“不仅如此,”季予答道:“听闻宝源山有盐泉,特来此拜访,欲换些盐石回夏。”
“王子可见过巫王?”
“自然。予一来巫咸,便去了丰邑拜访。便是巫王向予提及,盐泉宏伟,可以一观。”
也是意料之中。巫咸国素以盐矿闻名天下,各邻国、部族时常派使者前来换盐。
卜朔敬上当地土产饭食以飨王子与众臣仆,一一引荐山寨众人,又令巫女献舞。
扎染彩衣裹身,巫女个个窈窕青春。她们头上戴着精巧的银饰,配着欢快的歌声,叮叮作响。众人陶醉其中,虞丙捅了捅季予,“王子,快看那巫女,中间最貌美的那个,她一直看着你呢。”
季予随意瞧了那人一眼,笑道:“就你话多。你可知巫国女子若心仪男子,会以山歌试探。”他环顾四周,发现卜衍和濮缱皆不在席上,笑容顷刻淡了下去。
“这巫女眼光不好。”虞丙开始掰手指,“姒予,喜好下河、上树、刨坑、手撕猎物,一不高兴就离家出走,一眼看不着就成失踪人口,既不省心又不省钱,有小臣稳重吗?没有。有小臣好看吗?也没有。怎么她就看上你了呢?”
季予好笑道:“行行好,下次再有人看过来,你就替本王子挡一挡,反正你脸这么大,挡得住的。”
筵席过半,季予渐渐饱了,便起了个话头:“丙,那卜衍怎的没来宴席?你不是说他是大巫之子么。”
“他确为大巫之子,不过小臣见他带着那濮姬离开了,想是那女子足上有疾,身体不适。”
“濮姬……”季予斟酌道,“是卜衍的妇人吗?”
“然也,小臣见他二人十分恩爱呢。”
“如此。”

因下了雨,山中泥泞暂时去不得盐泉,大巫安排王子予在寨中住下。季予每日与臣仆操练干戈,一同吃饭做事,十分亲和。王子居住的木楼前每日都有巫女徘徊,还有人唱起热辣的山歌,引得众人嬉笑不已。
宝源山物产丰富,又有盐矿,寨民生活富足。贞人定下后日祭祀蚩尤,是寨中大事,大巫早早准备好山雉两只,黄牛一头,只等吉时,并邀请王子予观礼。
姜缱在家休养了几日,脚伤日渐恢复。期间卜衍还带来羊肉和白面,说是王子予赏赐她的,感谢她在山中机警救了他的性命。
“应该是我感谢他才对,” 姜缱对阿媪说,“明明是他救了我。”
回想那日在山中,姜缱觉得这个夏国王子颇为良善。她对阿媪说道,“待我足疾痊愈,需要去谢礼。”
阿媪道:“还礼之后莫要逗留。夏后氏之人,避之为上。”
姜缱点点头。

“……有蚩尤神君,法力无边,威震四海,庇佑八荒六合,世人无不叹服,为我九黎之先祖,巫人之守护。敬愿神君念我族人世代供奉,保我巫咸两仪清明,天道昌顺。雍容垂拱,永永万年。”
卜朔今日身为祝史,穿着吉服,对着神主缓缓唱出祝祷之辞。卜衍将山雉和黄牛放血,用彩锦包裹,置于神台上,以祀蚩尤。
今日祭祀,宝源山的山民都来观礼,王子予受卜朔之邀,也在众人之列。姜缱见他和那小臣丙肃衣敛容,立在神台下面。他眉目明朗,身形俊逸,在人群中如鹤立雉群。
祭礼完成后,巫民纷纷登上神台跪拜祈祷。季予正待离开,见姜缱向他走来,手中捧着一块彩帛。她穿着鸦青色的粗布衣裳,衬得她白皙又清瘦。季予目不转睛望着她,而她眼睛虽看向他,又好像把目光投到极远的地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子,”姜缱缓缓上前,向他行礼,“近日在巫寨中可习惯么?”
姜缱用棉帛缠着头发结成辫子,发间插着一根小巧的骨笄。季予觉得她那天披散着头发似乎更美一些。
“甚好,”季予颔首,“你足疾痊愈了吗?”
“已无大碍。” 姜缱奉上彩帛道:“王子在宝源山救我于危难,缱十分感激。此绞缬为我亲手织就扎染,献与王子。”
虞丙上前接下,姜缱向他颔首致意。正要离开之时,季予忽然用手指了指神台,说道:“濮姬,你夫君在那边。你晚些可同他一起回家。”
姜缱一讶,随即明白他指的是尚在神台忙碌的卜衍。
“衍?”她平淡道,“王子误会了,他并非缱夫君。”
季予忽然觉得蚩尤确实有些神力。这巫寨天青草绿,空气中都是沁心的花香。
“濮姬,”他听见自己说:“明日我等去盐泉,你……可愿同去?”
卜衍早说过要给王子予当向导去盐泉,他又为何邀请自己?姜缱不解。
“为何?衍可为向导。”
季予嘴角有些可疑的弧度,“那日在山中,本王子觉得你颇有些本事,不若与卜衍结伴,同为向导。你足上有伤,可像那天一般乘马,酬劳么……有五贝,如何?”
五贝?虞丙咋舌。王子予历来不喜奢靡,怎么今日竟挥金如土起来了?虞丙瞅了瞅季予,见他面上极其罕见的挂着一丝傻乎乎的笑容。虞丙思索起来,季予不苟言笑的时候,其英俊程度几乎同自己不相上下,可他若是这么笑,便少了许多气势。此事须得引以为鉴,想到此,虞丙挺了挺腰杆,做出毫无表情的样子。
姜缱亦没想到王子予会邀请自己。五贝确实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只是去盐泉往返须得六日,阿媪一人照顾萝儿实在辛苦,何况……她也并不缺钱财。她略有歉意:“多谢王子好意,不过我家中有小儿,走不开呢。”
一瞬间只见季予面黑如锅底。
楼主:东凰邪一  时间:2020-05-06 09:11:13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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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丙发现王子予神思不属,午膳有他喜爱的鱼羹,他竟没怎么动。似乎今日见了那濮姬之后,就一直如此。
“王子可是身体不适?”
季予答非所问:“巫寨中人婚嫁都如此早么。”
虞丙并非蠢笨之人,当即明了:“王子是问那濮姬吗?”
“你倒是机灵。” 季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她那个样子,又冷又傲,看不出竟已成亲,还有了孩儿。”
“哎哟!”虞丙动作夸张地揉了揉头,“这有什么好稀奇的!王子有所不知。小臣听闻巫咸国以女子为尊,且民风开放。有的部族甚至没有婚姻之制。男女若是情投意合,便在一起欢好,是为……”他想了想:“对,是为走婚也。如此这般,女子有了孩儿,便独自养在家中,并不依靠男子。濮姬说不定也是如此,才会早早诞下孩儿。”
“竟是如此么。”季予有些胸闷。
“然也,”虞丙忽道,“王子今年二十了,早该娶妇,却被战事耽搁了。”
他神秘一笑:“待回了纶邑,小臣便面谒夏后,多选些方国献女。有了王子妇,王子便不会想什么濮女巫女了。”
“千万别提这个,”季予没好气道:“你喜欢那些献女,自己去就好了,可别拉上我。”
虞丙挪到季予够不到的地方,“我可不去。我又不像王子这般身不由己,当然要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喔哈哈。”
“嘿!”季予气笑了,飞身过来,追着给他一颗爆栗。

盐泉在宝源山深处,雪白的盐如同泉水一般,从山上倾泻而下,如瀑如雾,壮丽非常,是天赐的宝矿,闻名于巫咸国和大夏各方国。据说巫咸国人,即使不事农桑、不狩猎捕鱼,也可获取足够的钱财,便是靠这盐泉了。
宝源寨是去盐寨的必经之地,单程须走三天。卜衍与王子予臣仆皆带着马匹,天刚亮便动身进了山。此后一行人到达盐寨,王子予与寨中大巫以粳米麦粉易得盐十袋,顺利返来。
一路上来回好几日,虞丙已与卜衍相熟,得知他还未娶妇。
“那濮姬貌美如帝子,怎么不娶她?” 虞丙问他。
于是得知那女子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她心硬的很,除了对了她孩儿温柔,对其他人都冷冷淡淡。
还得知她孩儿名叫萝儿,三年前身患恶疾,她便来巫国寻巫医。阿媪曾是她在濮国的保妇,告老归了原籍,如今却收留了她们娘俩。
三年前么,季予深思。濮伯姜吉昏庸,曾遣戍师支持伪王寒浞,还送出宗姬与寒氏联姻。夏后氏和寒氏决战之后,寒氏兵败,连累濮国也国力空虚。之后夏后氏复仇,命大宰雍伯靡举兵讨伐濮国,姜吉拒不投降,战死濮邑。如今姜氏衰落,濮国被父亲封给了姬氏和雍氏。
战乱凶险残忍,能活下来实属不易。难怪她那么坚强。
“可知她夫君在何处?”
“从未听她提起。她初来巫国时身着斩衰丧服括发以麻,想来夫君已不在人世。”
“衍,”虞丙朝卜衍挤挤眼睛,“你既心悦濮姬,何不以娲皇为媒,早日进她门去。”
卜衍苦笑,心想这虞丙甚了解巫民习俗。缱的脸在他脑海浮现,他便觉得苦中带了点甜,于是开玩笑道:“待我将寨中事务忙完,就去给她唱歌。唱个一年半载,将她心唱软了便是。”

从盐泉回到宝源山,季予又盘桓了几日,时而和猎户上山打猎,时而与农夫下田劳作,总也闲不住。大山深处的宝源寨,是个大寨子,寨民有上百户。一面是浓翠深幽的绿水青山,一面是泼彩似的层层梯田,中间的坝子上便安放着这宝源寨。寨子里吊脚楼错落层叠,有时季予坐在大巫拨给他住的宅子里,心里猜测着那濮缱住在何处。一想到和她同在一片白云下,季予便生出一种模糊的感觉,好像一片羽毛,轻轻的,痒痒的。
在寨中信步走着,季予免不了引人注目。他衣裳本就不同于巫咸当地,加上他又生的高大俊逸,与人相遇总引得别人格外注意。好在此时已过晌午,寨民要么上山要么下田要么去溪边作业,都有事要忙,吊脚楼空了大半,只有蝉鸣声跟随在季予左右。他走着走着,张望的心情竟然遇到了他一直想着的结果,他收住脚步。
隔着三四个吊脚楼,季予看见一个女子坐在楼中杉木曲廊的阑干里,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是濮缱。她低着头,手里在忙着些什么。青色的竹条堆在她脚边,季予仔细看了看,她似乎在编竹篓。她身边有一个总角小童在玩耍,季予思索着那便是萝儿了。
季予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有什么东西涨在他的心里不上不下。他想走过去,却想起她的疏离,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掉头离开,他又有些不舍。此刻他最担心的还是她突然抬起头来,对上自己的视线,令他那一点无法名状的哀愁无所遁形。初夏的天那么蓝,碧空如洗,但是他有些怀念下雨天了。
季予默默的站了一会儿,忽然之间萝儿望了过来,很是秀气的模样,却无甚表情。他的心跳剧烈起来。进退犹豫中,他到底还是希望濮缱也能抬起头来看到他,但是她始终都低着头。而他也始终没有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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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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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予归夏,宝源寨中众人都来送行。巫女嬉笑着将瓜果扔到王子的马车上,唱着歌送他。季予定睛看了看,卜衍立在人群中,朝他挥着手。季予上前问他:“近日没见到濮姬,不知她足疾是否已痊愈?”
卜衍道:“多谢王子挂心。她已痊愈,今日进山去了。”
伤刚刚好就这样忙碌么,季予点点头,阔别了众人,拍拍车御的肩膀,一行人向东行去。
“王子,回纶邑么?”
季予摇了摇头。“回去便有诸多烦心事。往越,去找次兄。”
“为何?”虞丙不解,“王子已在外逗留数月,夏后和王妇必定十分挂念。更何况国中事务繁忙,王子岂可躲懒。”
“国中有长兄操持,有甚可担心?我回去才是给他添堵。”
“王子怎么能这么想呢?”虞丙急切道:“像我与王子这般的青年俊杰,注定是要做出一番事业的,王子不可如此惫懒。”
虞丙总是这样自信。他说到“俊杰”二字时双眼放光,两腮鼓鼓的,季予好笑道:“丙啊,你我何时成了俊杰?”
“嗯?”虞丙还想说什么,口中被塞入一个香甜的黍饼,竟带着槐花的香气。

姒少康平定了寒氏之乱后,将都城定于纶邑,这亦是他年轻时的封地。少康与王后妇姚一共有三子:按照长幼顺序唤为孟衡、仲余、季予。孟衡为嫡长子,辅政最早也最为勤勉。姒少康三年前克寒复夏,便将孟衡立为小王代为处理国中事务。仲余是次子,却要特殊些,他的母亲曾是羌国献女,诞下仲余不久便撒手人寰。妇姚怜悯仲余幼年丧母,便养在身边,可世人皆知他是庶子。季予是王妇幼子,机敏顽皮,妇姚最是喜爱他。姒少康政事繁重,孟衡老成持重,又因长兄如父,少不得时常代替父亲训导季予。季予上山下河折腾得人仰马翻时,母亲护着他,长兄责罚他,只有仲余是那个陪着他闹的人,季予从小便与仲余最为亲近。
妇姚向着季予,日子久了,有种微妙的不平衡在孟衡心中产生,而聪慧如季予,渐渐发现了这种无可奈何的矛盾。他成熟一些时,便喜欢走得远一些,体会无拘束的自由。若没有后来的事,日子便也可那么过下去。孟衡善治国,体格却不算强健,领不得兵士。那年少康与伯靡伐寒浞,却被浞之子寒浇寒戏死死牵制。少康命季予为大史突袭弋邑,出奇制胜,刺杀寒浇,围杀寒戏,才令寒浞孤立无援,兵败如山倒。
自此以后,妇姚深以为傲,在一些国事上力荐季予,姒少康对这个自己放养的孩子也甚为满意,有意让他承担更多作为王子的责任。然而,伯靡赏识孟衡之才干,认为季予年轻意气,不如孟衡稳妥。彼时伯靡为大宰,姒少康无论国事家事都少不得听取他的意见,便立了孟衡为小王。
孟衡是妇姚的长子,妇姚并非不满他成为小王,可是伯靡对此事的参与令她忌惮。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季予是身不由己被拿来与孟衡做比较的人选。
我并不想和兄长争长短,却无人过问我的想法。偌大的夏,叵测的方国,纷繁的九黎,季予身在权力的中心,却向往自在和平静。自冠礼之后,他便不肯留在京畿,时常行猎游玩。
仲余却不同。父亲早早便将越邑封给仲余,他逍遥一方,远离纷争。季予最羡慕他。

“巫咸的盐,鬼方的羔羊,还有越东的海产。予,你竟去了这么多地方么?” 仲余细数季予带来越邑的礼物,惊叹不已。
“那些只能算稀松平常。”季予拿出一个木匣递给他:“上回游羌地,羌王献了此物给我。”
木匣打开,丝锦包裹着一块儿油润的籽玉,触手微温。季予知道仲余也算半个羌人,便对他说:“次兄,羌王说此玉吉祥。从母是羌人,便将此物赠与次兄,留个念想。”
仲余看着季予,良久无言。一年未见,他已长得比自己高大。他瘦了许多,轮廓变得清晰。他双目锐利含光,鼻梁英挺,即使穿着深衣便服,却难掩轩昂的气宇。
仲余捶了季予胳膊一下,“稚子!你便是如此仗着王子的身份,四处搜刮宝物么?”
季予开怀大笑:“我不过四处游玩,各国君主便认定我是父亲的使臣,献上各种宝物,要与大夏修好。我若推辞了,反而辜负了他们的盛情!不过我带了钱财土产,赏赐了不少,他们可不算吃亏。”少顷,他又说道:“次兄,下回与我同去吧。泱泱九州,有百样风情,千种物产,令我大开眼界。途中相识各路俊才形形色色,你我结交一番,岂不畅快!”
季予将沿途趣事和仲余说起,两兄弟一边检视物品,一边逗乐,十分开怀。
马车满载的物品上,搁着一小匹布帛。仲余拿起来细看:“这是三苗的绞缬吧?花纹真是精巧,这扎染之人技艺很好。也是给我的么?”
季予劈手夺下,抱在怀中:“这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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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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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缱其人,卜衍视作寒冬玫瑰,又冷又美。将她装在心里,会心口刺痛发冷;将她抛诸脑后,却又十分想念那痛,实在令人寝食难安。
不过一妇人尔,娶来便是,父亲如此说。自己已年岁不小,娶妇生子之事被族中长老催促多次。可是卜衍却知道,缱是万万受不得逼迫的。他简直有种直觉,如果自己未得到她的心便向她求娶,一定会落得灰头土脸;更有甚者,可能她会一夜之间离开巫寨,不见踪影。毕竟当年她悄无声息来到巫国,将故国故人都弃得那样干净。

卜衍忙完禾田的农事,便来到阿媪家中。他头罩竹笠,手中提着几棵莲蓬。
姜缱坐于火塘旁边,正在给萝儿梳头。她半低着头,嘴角含着星点笑意。火塘上的陶罐呼噜噜响着,屋里飘散着饭食的香气。
卜衍心头一热,若这是自己的妇人,这光景该多么好。他唤了一句:“缱。”
姜缱抬起头看他,那抹笑意却消失了。
“衍,明日便不来了,可好?”她轻声细语,可说出来的话却那么绝情,“我听阿媪说,大巫要给你娶妇,你也该收收心。”
“父亲迫不得我,”卜衍的脸上泛起红晕,“你知道的,我心悦你。”
他又补充道,“缱,你不必担心他人,阿媪是我姨姥,我看顾她天经地义,任谁也说不出半句闲话。”
姜缱神色平静:“衍,你来这里,我拦不得你,可我并不想让你如此。”
他一拳打在木楼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你心里究竟有何人放不下?”他声音有些沙哑,“三年了,我总要见到他才能死心。”
萝儿忽然瑟缩到姜缱怀中,梳了一半的辫子从姜缱手中挣脱开。她使劲捂住自己的耳朵。
“萝儿不怕,” 姜缱搂着她,轻轻的哄着,不再瞧卜衍一眼。
果真是铁石心肠的女子。
之后的日子姜缱对卜衍越发冷淡。衍知道她性情倔强,她既如此,便是表了态,拒绝了自己。
三年的时光,将她深深地印入自己的脑海。她说话的样子,高兴的神情,冷漠的时候,零零总总,心上人最终化成了心上的刺,每时每刻提醒自己凄苦和绝望的结果。
卜衍和大巫说,要去巫溪做舟人。巫咸国的盐,从山里运出,便要乘着小舟贩去外面的世界。巫溪时而湍急,时而狭窄,小舟在水中如同浮萍一般,凶险的很,可卜衍却执意要去。

还未收拾好行囊,卜衍便得到当头一棒。寨中来了一个男人,他说他是高阳承,来寻姜缱。
卜衍从不知道她原来姓姜。濮国姜姓之人众多,并不算是稀奇事,但是她什么也不曾说过。
巫寨鲜有陌生人,寨中民众将高阳承围住,大家都好奇得很。高阳承下马和众人一一见礼,将新鲜的瓜果作为见礼分给大家,很是客气。他剑眉浓黑,丹凤俊目,眼尾坠着一颗泪痣,让他看上去有点邪美又有点野。他穿着濮人的短褂,束腿蹬着一双马靴。他的头发结成多个发辫,散落在肩头,与巫咸人区别开来。
众人将高阳承引到阿媪家的吊脚楼。楼门紧闭着。卜衍仿佛看到自己是个溺水之人,却抓住一根浮木。
“缱儿,缱儿你在吗?”高阳承在门口呼唤着。
围观的寨民闹哄哄的。
“这男子便是濮女的夫君么?可真够狠心呢,让濮女等了三年。”
“濮女的夫君生得好看呢。”
“濮女不开门呢,要是我,也肯定恼他。”
“可我觉得,他二人甚是相配哩。”

良久,门开了,卜衍一下子睁大了双眼。
濮缱,应叫她姜缱,平日里和寨中人一样,用彩色的棉帛缠着头发,作九黎民打扮。可她此时打扮得虽朴素,却是濮人的模样。她的秀发垂下来结成繁复的辫子,和高阳承的发辫竟相互呼应起来。她简简单单的站在那,手中牵着萝儿,不辨喜怒。
高阳承进到阿媪家中去了。卜衍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当晚他便出发去了巫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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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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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承来巫寨找姜缱,这事儿如同一颗石子掷入洱海,激起一片涟漪后便消散了。
高阳氏,和姜氏一样,曾是濮国的氏族。高阳承同姜缱从小一起长大,这些年姜缱将这个人在心里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始终在较劲。
因为他带来的,全是不好的记忆。
其他人全都死了,只有他们二人尚在,如此活着是否太有负疚感?
当然也曾有过好的回忆。只是透过层层血雾,恍如隔世。

山中的日子过得很慢,寨民们每日或下田劳作,或去溪里捕鱼,又或去山中打猎。这里的风是轻的,空气是香的,阳光炽烈而雨水丰厚。
阿媪家的竹楼后面,有一爿空地,围着碧绿的竹篱笆。姜缱蹲在园子里挖蔓菁。她身边搁着竹篮,萝儿把蔓菁从篮中拿出,把泥块填入篮中。
“顽皮!” 姜缱捏捏萝儿的脸蛋。萝儿并不躲避,对于姜缱的捉弄,如同泥塑般温顺。

再次见到姜缱,高阳承五味杂陈。他本就是个沉默的人,岁月给他留下了忧伤的印记,令他不曾说出的所有情感沉淀到内心最深处无从宣泄。濮国代表他曾经美好的孩童记忆,而姜缱就在那记忆最绚烂的地方,在很长时间里他不能朝那里瞧,瞧一下都觉得疼。
濮国战败后,他问遍宫中旧人四处寻找姜缱,辗转得知了她的下落。可是他没能替国君守住城池,也没能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保护她,他想不出自己有何面目来见她。
三年过去了。他做了很多事情,只为了能有勇气来到这里。高阳承看着园中忙碌的姜缱,从前的她,何曾做过这样的粗活?彼时她是濮伯最爱的女儿,每日需要操心的不过是穿哪件华美的衣裳,或如何拒绝贵胄的示爱。如今她戴着蒲草编的帽子,拖着一个傻乎乎的小丫头,谁还能辨认她曾是濮国的宗姬?他藏起忧伤,取了竹镐,下到园中与姜缱一起。
“缱儿,”他还像从前那样唤她。
姜缱并不应声。哪儿还有什么缱儿?时间如白驹过隙,寸许光阴也不曾留下。谁也回不去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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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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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予在仲余的封邑一住就是两个月。每日与虎士混迹一处,骑马射箭,摔角习戈,十分痛快。
天气渐渐热了,仲余忙于处理邑中事务,无暇顾及季予,便令家中妇人给他送去解暑的清凉汤水。
今日来人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妇人。季予看着她,有片刻的失神。她也有着尖尖的下巴,同样的白皙纤瘦。季予想起了巫寨那个人。
那人可不会这样想起你。季予在心里斥责自己,不能再想别人的妇人。他接过汤水,礼貌致谢,便将眼睛放在陶碗上,再也不看那人。
那女子逗留了片刻,见季予不去动汤水,问道:“王子,汤水有何不妥么?”
季予摇摇头,“现在不渴。吾子不必在此等候。”
那女子缓缓走出校场,临走时回过头看了一眼季予。季予因为她而想起了另一人,情绪低落起来,便早早鸣金回去休息。

妇姚接连来了五封竹书,催促王子予回纶邑。最后一封竹书中言及天气闷热,身体有恙。季予启程返夏。
临行前,仲余祭祀行神,还将季予的马车全部装满越邑的物产。
“次兄,真是羡慕你。越邑丰饶,又自由自在。若君父也将我封到采邑,该多好!”
仲余奇道:“怎地你就那么喜欢在外面闲逛?我们兄弟三人,王妇最疼爱你,时时牵挂,肯定希望将你留在她身边,而不是去什么封地。予,你可莫要不懂事。”
“知晓啦,我这不就回去了么。”季予叹了一口气,“你可不知道,母亲每次见我,必絮叨要给我娶妇,一天能说上八回,耳朵都已生茧。还是在外面舒心。”
“予还是年岁小,就顾着玩呢。” 仲余道,“娶妇有何不好?为兄倒是觉得有了妇人,你这跑马心就知道归于何处了,大有好处呢。”
“非也非也。”季予摇头晃脑,“母亲让我娶的,不是虞伯之女就是仍伯之女,见都没见过,有何好处?要娶,我便娶心悦之人,绝不要像长兄那般,娶的是妇人背后的母国权势。”
仲余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稚子!不可妄言。”

自从姒少康给长子孟衡聘了蕊儿,伯靡觉得很是如意。小王衡熟读典籍,为人知礼又勤勉,有其祖大禹之风,实乃良婿。
伯靡曾为姒少康之父夏后相的左司马,因战功彪炳被封为雍王,作为夏国在西北的屏障防御羌人。少康伐寒王时,雍邑偏安西北,本可以作壁上观,但伯靡痛恨寒浞屠杀夏后相和帝丘百姓,残忍无德,祸乱正统,便援手姒少康三千虎士,与夏后氏同仇敌忾。
寒氏战败后,天下初定。姒少康感念伯靡恩德,拜其为大宰。又命嫡长子孟衡娶伯靡幼女叔蕊,与之联姻。

王子予归来,随同的几十乘马车皆满载着宝物,京畿百姓夹道迎接。纶邑道路为青石铺就,平整宽阔,可容三辆马车并行。夏王宫建在纶山脚下,如昆仑般巍峨而恢弘,从极远处便可看见。
“那是王子予么?”市井小民兴奋的询问。
“然也。当年王子予从弋邑凯旋归来,也是如此骑着骏马入城,宛如天人哩。”
“王子这是出使方国了?”
“自是如此,你看王子带回了许多宝物。”
“哎呀,王子真是太俊俏了。”街边一女子脸蛋红红,呆呆看着王子的车辇,“若是能同王子欢好一次,便是叫我从此侍奉天帝神台,我也甘愿。”
夏人民风奔放,众人不以为怪,皆大笑道:“妇薪,怎的又发梦了!”

季予一行人接近了纶山,远远看见孟衡带着臣仆正巧出了宫门,看样子是要去纶山上的灵宫神殿祭祀。
“长兄!”季予极开心,纵马快步上前,高声呼唤。
“予……”孟衡甫一见季予,脸黑了下来,“你还知道回来?”
“说是出去游玩,一走就是八个月!母亲念你念得不思饭食,抱恙在身。君父差点出动虎贲去寻你。你年纪已不小,怎的还是如此顽劣!”
季予下马一礼:“长兄训斥的是,数月不见,长兄音容气度丝毫未变。”说罢,笑容如霜打般消失。
僵持了片刻,众人都有些讪讪。孟衡面上仍不好看,却放缓了语气:“罢了。你是王子,该更加稳重些。君父在桐宫中,快去拜见,小心些,莫要惹他发怒。”少顷又说:“母亲甚想你,见过君父之后便去梧宫后庭,莫要逗留。”
季予又活过来了一般拽了拽衡的衣袖,嘻嘻一笑:“敬诺。”

“所以依你之见,这次出去倒是大有益处了?倒不是你贪玩?”
桐宫之中,姒少康头戴金冠,面容含威。他年已及艾,却难得的身材精壮,满头乌发。他早年为躲避寒氏追杀,躲到有仍国去做了牧正,极善马术征战,想来成为夏后这些年不曾贪图享乐中断操练。
季予将此次见闻和父亲一一禀报。言及所经方国和邻国,无论是雍邑,越邑,羌,巫咸,都大加赞叹,途中结识无论夏人,九黎,三苗,羌人,都视作友人,滔滔不绝,兴致勃勃。
姒少康不以为然。
“千年前,蚩尤领九黎,与先祖轩辕氏苦战九场,最终败于逐鹿。如今寒乱初平,大夏崛起,九州归于平静。然而九黎、三苗之民处于蛮荒之地,始终并非我炎黄子孙。”
季予睁大了眼睛,并不服气:“父亲,儿子曾听闻羌人凶恶,时常到雍邑附近烧杀抢夺。我带着小臣和虎士,原本要去刺杀那羌王,让羌人知晓我夏人的儿郎是如何勇猛善战。我去了之后,发现羌王带着妻儿族人追逐水草,就如同父亲早年一般,在草甸辛苦牧马放羊。我看着他,想起了父亲。我思念父亲,不忍杀他。”
姒少康目光锐利地盯着季予。
“羌王同我说,去年遇到雪灾和狼灾,羊群马群死去大半。羌人活不下去了才会去雍邑抢夺财物。他同我说,他想活,羌人也想活,他愿意严加管束羌人,不再骚扰雍邑。”
“稚子。羌人反复无常,他的话如何可信?”
“羌王或许会出尔反尔,但是他的子民想要安定的日子却一定不会是假的。儿子想着,与羌人的矛盾未必没有化解之道。”
“儿子在巫咸国时,遇到山洪,十分凶险。有一名濮族女子,指点明路,赠我饭食,救过我一命。世人常说巫国之人善巫咒之术,诡异莫测,儿子倒是觉得这些人信口胡诌,吓唬小儿罢了。九黎虽地处蛮荒,却山青水美,钟灵毓秀。”
季予单膝归于王座之下,诚恳说道:“父亲,征伐残酷,和平宝贵。泱泱大夏,若多些宽广气度,容得下这些异族,终有一日他们会甘愿变成我夏族的子民。”
姒少康沉吟不语,良久凝视着季予。他比过去黑瘦了一些,脸庞脱去了稚气,轮廓异常清晰起来。少康有些意外,自己的几个儿子中,季予一直是那个不思政务四处玩乐的人,但就是他的这些游历,给了他这样的抱负和眼界,相比之下,孟衡竟显得有些狭隘了。
“吾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见地。余一人甚慰。”姒少康嘴角绽放一丝笑意,“去罢,你母亲还在等你。”

高阳承和姜缱并肩坐在布满青芜的田埂上。起风了,带走了闷热。远远看去,他们像是一对恩爱佳偶。
能够再次在姜缱身边,高阳承等了三年。他们挨得这样近,他甚至能够透过衣裳感受到她肩膀的触感。他将手拢在袖中,摩挲着掌中一块青檀木雕。这些年这木雕被他握在手中,已像美玉一般油润。
“缱儿,你可记得小时候?”
那时候的事儿可太多了。姜缱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件,她甚至不希望他提起以前。
然而他还是继续说道:“那时你啊,总是想要溜出宫玩。濮伯不同意你出宫,你便扮成我的寺人,硬要替我牵马走出宫去。脚走酸了,就耍赖不肯走,还非要骑我的马。”他微笑着,“哪有寺人骑马的,你可知我那时想什么?”
那时的自己,什么也不懂得。父亲要联姻,自己却任性不肯答应,不曾替父亲分忧。姜缱眨眨眼,忽然有想哭的感觉。她摇摇头。
“我每次都在想,若被濮伯发现了,定会赏我一顿鞭子。可是……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做。”
高阳承直直的望着眼前的禾田,不敢回头看姜缱。他紧张起来,宽大的肩背都僵硬了。这是他第一次袒露自己的心声,他忐忑等待着她的回音。然而姜缱却陷入到更大的伤悲中。他唤醒了她的记忆,也唤醒了她对亲人的愧疚和思念。高阳承的表情渐渐落寞下去,她丝毫不曾发现。

“承,你来找我究竟是何事?”她问他,“我们相忘于九州,平凡过这一生不好吗?”
高阳承瞧着姜缱,缓缓叹了口气。“缱儿,你随我走吧。这三年我带着旧部,一直努力集结散落在九黎的濮人勇士和族人。你我背负家国仇恨,我一刻也不敢忘。”
“要去何处呢?”姜缱说:“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父亲母亲死的那日,我便一起死了。如今我活着,不过是活在过去罢了。你瞧,这巫寨多美,我在这里很好,在这里我时时能梦到父亲和母亲。”
“缱儿……”高阳承心中一酸,眼看着她低到尘埃里,只为抵消活着的负罪感,他脱口而出:“我想带你去一处安全的地方。濮人愿拥我为王,重建濮人的城池和荣耀。”
重建城池?姜缱讶异了一瞬。那是否意味着又有征伐?她几乎立刻摇了摇头。
高阳承不解,“国君死得那样惨烈,你兄长亦然。难道你不恨吗?不想复仇吗?”
“当然恨。刚来巫国时,我每日都会做噩梦。父亲在我梦中痛苦的嘶吼,母亲永远在哭泣。还有姐姐,她总是背对着我,越走越远。”她哽咽了,几乎说不下去,“有很多次,我都想去夏邑,把巫毒带到夏人的地界,叫他们全城给我母亲陪葬。”
高阳承猛地瞪大双眼。巫毒,在他久远的记忆中,似乎曾听说过此物,是巫咸国的圣巫才会有的可怕毒物,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令人毒发身亡。可是这种东西,缱儿怎会有?难道是这里的巫咸寨民给她的吗?他十分不解。
姜缱又断断续续的说着:“可是承,母亲不许我那么做,我也不能那么做。阿媪的儿子也曾是濮国虎士,死于国破时。阿媪只是普通百姓,却因为我濮国王族的战事痛失独子。她虽从不曾怪我,可阿媪何其无辜?夏邑的百姓何其无辜?若你真的起事,夏人来伐,我濮人仅存的勇士必定死伤无数。他们又何其无辜?他们的家人是否也会噩梦连连?”
姜缱眨眨眼,将泪水忍回去。她的睫毛浸湿了,仿佛两只受伤的蝴蝶匍匐在洁白的脸颊上。高阳承目光停留在她脸上,思绪被那两只蝴蝶牵动着,有片刻的失神失语。
“濮国被攻破时,父亲和兄长战死,我去找母亲时,她割开自己的喉咙,死在我面前。她临终时拽着我的手,用最后的气息向我交代遗愿。她叫我千万逃出去。她让我答应她,不要复仇,要活下去。承,这些年我时常想,若是当初我和母亲一起死了,该多好。王城烧成灰烬一切都归了零,死是一件简单的事,而活着,每一日都艰难极了。你心中过不去那道坎,觉得活着的意义就是复仇,而我却觉得,若是我们都死了,便再没有人记得濮国,记得过去的那些人和事了。”
姜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神情坚毅起来。
“承,复仇便意味着更多的人死去。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莫再去想着复仇了,也莫要想着称王了,可好?”
仿佛被针尖锐的扎了一下,高阳承回过神来。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他想要为谁复仇?他想把心给谁?
他站起身,感受到某种痛苦攫住了他。他缓缓说道:“缱儿……你实在不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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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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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季予不肯娶妇,妇姚十分着恼。孟衡和仲余都已娶妇,如今就剩下季予这块儿心病未除。
姒少康早年人生颠簸,王庭人丁不算兴旺,嫡系加上庶出子女也不过区区三人,王妇所出只有孟衡和季予。孟衡和叔蕊去年旦下一名男婴,此为少康之嫡长孙。国中众臣纷纷庆贺,孟衡的地位日渐巩固。
可妇姚却无法不担心。如今国中事务姒少康都交与孟衡操持。他行事稳妥,六卿多有赞誉,又有雍伯靡这个大宰支持,妇姚不曾为其担心。若有一天他登上宝位,妇姚也甚是赞同。
可是大宰却是隐患。雍氏气势太盛,在过去的日子里,妇姚偶尔能感觉到伯靡对季予的敌意。或许是有仍国和有虞国对季予的亲近令他产生了戒备,这种天然的矛盾,在夏后的威严之下并不明显,但是此后几十年,很难说不会生出摩擦嫌隙。若以后孟衡做了夏后,季予的性命要维系于长兄和伯靡的仁慈之上,而没有自保之能力,将来她死了也不能瞑目。

好在虞氏和仍氏十分欣赏季予。当年季予领虎士伐弋邑,虞伯和仍伯之子分别为左右司马。共同出生入死的经历让季予赢得了虞伯和仍伯的赞誉,他们赞王子予智勇无匹,有先祖大禹之风。
妇姚令虞伯和仍伯献来宗姬,置于瑜宫,和季予的琉宫仅一墙之隔。自季予归夏,宫中便莺莺燕燕,热闹缤纷。孺子,不是说不娶不识之人么,便教你都认识认识。

季予觉得烦闷异常。每日除了睡觉,便整日混迹戍防虎士中,不回琉宫。
虞丙见季予又早早来到戍防营中,抬手便来推他,“走走走,王子再来这里,王妇大概要治我等虎贲的罪了。”他学着妇姚的口气:“每日只知骑马射箭,不思政务,不娶妇生子,不知何时才能收心!”
季予眉毛一挑:“你还说我?是谁死乞白赖要和我赛马?又是谁输了叔朋一箭便要闹绝食?你怎么不收心呢?”
“哇……呕……王子怎么戳我痛处!”虞丙痛心疾首道:“明明是一阵妖风吹歪了我的准头,让叔朋那个傻大个儿侥幸赢了罢了,我可是虞国神箭,怎么会输给他!”
季予嗤笑,“又来了!虞国神箭?好贱,好贱……”
闹了一阵,虞丙收起玩笑,正色道:“王子,有时候我可真不知你在想什么。各方国献女大多美貌可人,娶来便是,何必与王妇起争执。”
“母亲虽是为我好,却思虑不够周详。”季予平平的看着远方的旷野,“我若娶了你虞氏或者仍氏的女子,雍人支持我长兄,虞伯和仍伯支持我,朝中便会自成两党。到那时,要将我长兄置于何地?让君父在我兄弟之中艰难抉择,何其不孝?”
虞丙愣在那里,仿佛不认识季予。他仍是不服:“有仍国那边我不敢保证,但我父亲断不会如此昏聩。只是寻常联姻,如何就威胁到小王了?你想想王子余,不也娶了姬氏宗姬么?”
季予转头看着虞丙:“我次兄是庶出,与我又不同,至于我。。。只是想清静些罢了。若夏人自起纷争,是何等愚蠢?再者,我只愿娶心悦之人为妇,不想糊里糊涂的将就一生!”
虞丙张口结舌。良久,他凿了季予一下,“我族妹有何不好?堂堂虞国宗姬,竟让你如此嫌弃?看我拳头。”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缠斗到一起。

无论高阳承如何劝说,姜缱始终不愿离开宝源山。
数辈以来,高阳氏一直曾是濮伯器重的臣子。高阳承自小出入王庭,与姜氏宗族的宗子宗姬们一起学习过课业,一起玩耍和长大。她还记得那时父亲让自己与寒氏联姻时她的愤怒和羞恼。在姜缱曾经幼稚而模糊的想象中,她以为自己会嫁给高阳承,永远留在濮国。可谁能想到长大后的光景是这样的呢?姜缱并不执着于年少时的回忆,却发觉高阳承仍在执着。她遗憾岁月改变了他们二人,令他们渐行渐远。
终于到了高阳承要启程的那一天。
“缱儿,”高阳承深深看进她的墨瞳:“跟我走吧。我濮人总是要在一处的。”
岁月没有磨去他的意志,姜缱感到一丝安慰。离别在即,又心中充满酸涩。
她咬着自己的嘴唇,迟疑道:“承,你……”
你留下来,好不好?
这个世界上除了高阳承,已没有人更了解她的过去。她是希望他留下的。如果他愿意和她一起待在那个小寨子里,姜缱想,她会愿意嫁给他。可是他想要的和自己终究不同。望着他踌躇满志的样子,姜缱说不出口。
“缱儿,别再犹豫了。我是你承哥哥啊。记得年幼时,你和缗儿不是总想和我一起玩么?让我照顾你一生,好吗?”
她心中猛地一抽。他提起了姐姐。

姐姐曾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她想。
那时的父亲踌躇满志。他曾说,缱儿最美,嫁于寒戏定能牢牢抓住他的心;缗儿呢,性情率真可人,嫁于高阳承,可维系姜氏和高阳氏的世代情义。
彼时承是濮国最英俊的男子,最勇猛的虎士,连兄长都对他敬佩有加,父亲也十分看重他,想把姐姐嫁给他。后来寒氏崛起,父亲便计划着将自己嫁过去,与寒氏联姻。自己懵懵懂懂,却始终不同意此事,心里除了对寒氏的迷茫,还有一份无人知晓的模糊情感。她记得那时对姐姐的羡慕,以及对父亲的不理解。
因自己不肯听话,父亲那时很恼火。之后……姐姐自请联姻,嫁了弋王寒戏。她那么善良,最后却替我去死。
她那样玲珑柔弱的女子,弋邑被攻破时,不知是如何被侮辱而惨死?
姜缱闭上眼,面色惨白。她今日仍能活在世上,是因为与姐姐交换了命运。

姜缱的伤心一览无余,高阳承见她难以振作,不禁道:“缱儿,莫要再躲在此处了。如今族人在登葆山等你我。待我辟地建寨,便来接你。你是我濮人的宗姬,有你该承担的责任。”
“我不是什么宗姬了……”
她的犹豫令高阳承疑心。瞧着她,他倏然问道:“缱儿,萝儿……究竟是谁的孩子?”
姜缱一窒。他终于还是问起了此事,想来这些天他每日对着萝儿,一定满腹疑问。
“萝儿……自然是我的孩儿。”
高阳承没再问下去,却皱起了眉头。他的眉浓黑整齐,如此轻轻一皱,在姜缱看来却分外显眼,如同一个触目惊心的疙瘩。
她终于想清楚了,自己如何能跟着他去呢?萝儿还那样小,去了登葆山怕是会吃些苦。他若心存芥蒂,她能够理解,却不能让萝儿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
所以他们二人,最终还是无缘的。姜缱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已满是道别的意味。不能说没有遗憾的,可是即使再遗憾,生活还是要继续。

高阳承拍马而上,却迟迟不忍动身。
姜缱立在下风口,凯风将她的碎发吹起,犹如神女般遗世而独立。高阳承回过头,犹豫片刻道:“缱儿,我当初寻你时,也曾打听过缗儿的下落。弋邑陷落后,我曾悄悄潜入寻过缗儿,并未闻得她的死讯。你不必太过伤心,或许……她没有死。”
他又说:“待我安顿好,再来接你和萝儿,如何?缱儿,我定会做出些成就,叫你明白的。”
风越发猛烈了,后头的话姜缱一句也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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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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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瑶山在溪流两岸,现出青翠窈窕的身影。传说这山为炎帝之女的精魄所化,山峰如帝子一般,雍容秀丽。卜衍撑着竹篙,看着那山渐渐清晰,思绪却恍然起来。
忽然有行舟之人唱起了小曲,那巫水仍然湍急,赶路的人却都微笑了。

巫水汤汤兮,涤荡我心。
狌狌啼鸣兮,空山听静。
舟行千里兮,九天共影。

神女娉婷兮,日月同光。
旦为朝云兮,柔荑遮阳。
暮为行雨兮,魂梦之乡。

魂梦之乡?卜衍微哂,离开家乡已经这么远了,心中没着没落的,魂灵在何处都不知。
“噗通”一声从船尾传来,众人纷纷回神。是谁掉到水中了?这巫水打着旋儿的奔流,掉下去可不是一般的危险。
“救我!”一个女子在水中惊慌的挣扎,眼看就要没顶。卜衍离船尾最近,他扔下竹篙,一个猛子扎到水中。
卜衍长在宝源山中,自小就喜欢在山中溪水里游泳捞鱼。他水性极好,三两下就划拉到那女子身边,将她驼在背上。舟人伸过来数根船桨,将他们二人拉回船边,救了上去。
“是我贪看神女峰,不小心脚下踩空了。”那女子不好意思的说着。一边羞涩的瞄向卜衍,“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卜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女子可要留神,这巫水最是无情,不知吞了多少人的性命。”
“我是巫樱,你叫什么?”那女子问道。
众人纷纷侧目。

在九州诸国中,巫咸国是个特殊的存在。自上古时期,巫咸便以巫祝之术闻名,曾有十名神巫,法术通天,开创了这巫咸国。经过历代传承,国中巫姓和卜姓者,皆是神巫后裔,而其中以巫姓为尊,为上古神巫的嫡系一脉。此人名为巫樱,她一定是身份显贵之人。

卜衍将眼前这人上下打量。“樱是王庭中人么?”
巫樱眉梢带着笑,冲他眨眨眼,“你还未告诉我,你叫什么。”
“小人乃宝源寨卜衍。”
巫樱微微颔首。
卜衍又问:“王庭的人,不应该在丰邑吗?怎有空跑到巫溪上来耍?”
巫樱拧着衣裳上的水,道:“巫王命我等寻人呢。我来此处碰碰运气。”
舟上的人都围了过来,好奇的很。“巫王所寻何人?”
巫樱一脸肃穆,“这可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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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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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缱赶着马车,一路疾行。自从高阳承说姐姐可能还活着,她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姐姐聪明机警,说不定能逃过一劫。就算那时逃不出去,或许被某些贵胄之家收了当作奴仆,也不无可能。
一想到姐姐可能在受苦,姜缱自责不已。自己这三年总是沉湎悲伤,实在太自私。
如果姐姐还活着,我必找到她,把她带回来。她狠狠甩着鞭子,催促马儿快走。

萝儿已被托付给阿媪,自己这一走,最少四、五个月无法返来。萝儿也是可怜的孩子。姜缱想到萝儿,心中黯了黯。沿着巫国山路向东走,树林茂密,时常有野兽。但是姜缱不怕。
她身上带着涂了毒的匕首,马车中装着她在山上采的,晒干的药材。虽然她从濮国出来时带了很多财物,却不曾用过。出门在外,她一个女子,必须要谨慎些。她带了些金子和贝币,藏在药材中,若以后真的找到姐姐,或如能用上。

突如其来的,马被绊了一下,发出一声惊慌的嘶鸣。姜缱反应极快,连忙从车上跃起,跳到了地上。只见那马不知被什么东西磕绊,瞬间摔到地上。马车连着颠了几下,冲撞到附近的一棵树方才停下。
姜缱伏在地上,立刻抽出匕首,藏在袖子中。
林中呼啦一下子出现了七八个人。几个人头发削得极短,穿着短褂裸露着胳膊,身上还有些许文身,皆是越人打扮。已经到百越了么?她思索着,行了十多天,看来已经离开巫咸,走了很远了。
姜缱抬起头,把委屈的神色摆在脸上。她仍然伏在地上,晶亮双目盛满惊恐,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
有几声抽气声响起,那几人都看得发愣。
“哪里来的仙子,竟如此貌美?”有人出言轻佻。
“就是,今日这票太好,莫不是猎到了嫦娥帝子?”那些人纷纷起哄。

这些拦路的山匪,设的陷阱十分厉害。方才若非自己警醒,一定会随着马车撞到树上和摔伤甚至死亡。这些是恶人,比那山中的野兽要危险得多,姜缱提醒自己。她面上不漏分毫,观察了片刻,已清楚那几人中谁是匪首,便朝着那人,泫然欲泣道:“你们是何人?妾身,妾身刚刚摔了腿,站不起来了。”
那匪首心中一浮,看着姜缱楚楚可怜的样子,只觉得血气翻涌。
“莫慌莫慌,你这小女子,快别动了,让哥哥来抱你起来。”他快步上前,将姜缱抱起,一时只觉得温香暖玉在怀,得意非凡,“快随哥哥回寨中如何?哥哥一定好好疼你。”
众人哄笑起来,“哥哥有了新嫂子,却不知寨中的嫂子该如何处置?不如分给兄弟们吧!”

冰凉的匕首贴到脖子上,众人兴奋中都还来不及反应。短小精湛的匕首,从来只是贵族的用物,山野乡民不曾见过。谁又能想到这个弱女子身上会有匕首呢。
“莫动,”她对着匪首嘲讽道:“我这匕首抹了毒,擦破点儿皮,就等着收尸吧。”
匪徒俱是大惊失色。那匪首更是吓得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惊疑不定道:“你是巫女?”
传言巫咸国曾有十大巫神本领通天,巫女精通巫咒之术,善蛊虫奇毒,邪门至极。眼前这女子,头发上缠着九黎民的彩帛,确实是巫咸国人的打扮。
姜缱冷笑:“若不想死,就把我马车套好,陪我走一段。”说罢又看向围着的几个山匪:“你们怎么说?想让他死还是活?”
那几个人捏着手中的石斧,互相对视,犹豫不决。姜缱心跳如鼓。这人虽是他们的首领,却不知平日是否有嫌隙。这人若死了,说不定他们中还有人会乐意。失去这个匪首的牵制,他们再一拥而上,自己必然不敌。
那几个人窃窃私语起来。难道今天要死在这里?绝不可以,我还要去找姐姐。
姜缱从那匪首怀中挣脱,慢慢绕到他身后,手中始终用匕首抵着他的喉咙。
她在那匪首耳边轻轻说:“看看。他们比我还想让你死呢。你死了,他们有人便可当上首领了。”
那匪首也发觉了异常。被人抵着脖子,那几个竖子还在蠢蠢欲动,此刻自己倒成了情势最危急之人。不过能当上匪首,他自然也有些本事。他眼珠一转,冲着他们喊道:“快把那马车套来!这巫女好生厉害,她要是降下诅咒,我们全寨就完了。”
几个匪徒身形立刻一顿。
姜缱冷森森的说道:“何须诅咒这么麻烦?待会儿要是有人敢跟来,我便放出蛊虫,让它们饱食一顿。被蛊虫噬咬之人,无魂无魄,鬼神都不会收。”
百越之人敬鬼神。姜缱的话令那些人半信半疑,却也着实胆寒。
姜缱令那匪首驾车,自己仍胁迫着他,重新上路。

行了半晌,那匪首汗如雨下。
“巫神仙子,”他说,“如今已出了瓯郡的地界,可否放我回去?”
姜缱一直抵着他的脖颈,手早就酸麻不已。
“放你走?我放了你,给你机会带人来杀我?”
“不敢不敢,小人绝不敢对巫神不敬。”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的瞄着姜缱。
姜缱令他勒停马车,下到地上。她本不想杀他,结下仇怨回程之时将会不便。她一手举着匕首,一手用缰绳拍打马儿,正要离开,那匪首忽然猛的重重拍在她的手上,匕首应声而落!
他立刻扑到马车上和她扭打起来。这人身强体壮,一下子便把姜缱双手治住。他污臭的嘴巴在她脸上来回啃噬,贪婪道:“就这么放走了,岂不大憾。”
姜缱深恨自己天真。刚才如果杀了他,便不会有如此后患。她发狠用膝盖踢那匪首的要害,他被踢的痛了,恼怒的分了一只手掐住姜缱的脖子,要把她弄晕。
空气立刻稀薄起来,眼前一片昏暗。恍惚间好像有些杂乱的声音。她拔下发中的骨笄,猛的扎向那匪首。“扑”的一声!簪子准确的没入他的眼眶,扎中了一只眼珠。
“啊!”那人狂暴地大喊一声,剧痛令他浑身颤抖。
“妖女。”他说道。没有松开手,他更用力的掐着姜缱的脖子,想要杀了她。
“住手!”有人喝道。
那匪首没有停手,却开始口吐白沫。
是了,她的发簪也涂着剧毒。姜缱双眼发黑,陷入迷茫,不过那掐着她脖子的手也渐渐无力起来。
“濮姬!可是你?”
她费劲的抬起眼皮,似乎有人越来越近,她努力要看清,却只觉得那光晕太晃眼,那人太高大,是天神吗?她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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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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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山匪。”虞丙禀明季予: “小臣曾听闻,越邑野中有山匪,曾有往来旅人遭祸。旅人讼于越邑执事,描述匪人皆是瓯越流民打扮。观此人衣着,必是山匪无疑。”
“只有他一人么?”
“旅人见过有十多人,想来还有匪众藏于山中。”
季予默默思索,大约猜到事情的始末。只是不知道她一个弱女子,为何会来到此地,还是孤身一人。又不知是如何碰到那山匪,竟然还以一己之力将那人杀了,实在很离奇。她现在气息奄奄不堪一击,如果再遇到别的匪徒,后果不堪设想。
两次遇到她,不知是否是上天的指示。季予眼眸深沉,“虞丙,点虎士百人,去将山上躲藏的匪人拿了。若敢顽抗,就地戮死,如有活口,押往邑中细细盘问。”
“领命!”

幽暗的森林,似有雨水滴下来。那雨水仿佛浆水一般浓稠,还泛着红光。姜缱拼命的向后瑟缩,可那雨水却偏偏落到她头上,脸上,身上,渐渐染成了彤红一片。
树木伸出枝条来,拉扯她的衣服,要将她拽入阴暗之地。那枝条缠缠裹裹,抚摸她的身体,绕上她的脖颈,慢慢收紧。
不要……不要……她拼命的喊叫,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无论如何挣扎,她始终听不到自己的呼救。突然之间,她明白过来,这感觉她似曾相识,是梦,她无数次想要摆脱的噩梦!
她猛地睁开双眼。

“濮姬,你醒了。”有人唤她。那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四周在摇晃着,头很晕。她发现是自己的眼珠晃得厉害。不得不又闭上眼。
自己似乎躺在松软的被褥里,有什么东西在碰触她的脖子,有点痒,凉凉的。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眼前这人……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你不是……咳咳……”嗓子很疼,她说不出话来。
那人点点头,“我是季予,你醒了?”
她想起来了,“你是夏国王子。”
季予笑了笑,复用竹柄挖了些药膏,涂在她脖子的青紫上。
姜缱一惊,避开寸许,用惊疑不定的大眼睛瞪着他。竟又是他救了自己。怎会如此巧?
“勿动。”他命令她。
“那匪人如何了?”她很快想起那张狰狞的脸。
仔细涂了伤药,他将一杯水放入她掌中,看向她说道:“暴毙而亡。你可真厉害。”又说:“那些匪众也被我擒了,交于越邑小府发落。你可放心。”
她心中一松,那么回巫咸也不必绕道了。
“你现在觉得如何?可还有哪里痛?”季予温声说道:“我让这逆旅主人家的女儿给你检查了身体,除了脖颈,未发现其它伤。不过若是内伤,便验不出了。你若是哪里痛,便告知于我。邑中有疾医,可替你诊治。”
清凉的水顺喉而下,姜缱环顾四周,是一处屋宅,陈列普通,但打扫得很干净,她摇了摇头,“我无事。这是何处?”
“是瓯越的一处逆旅。既无事,那便歇歇,待好点我再来看你。”
他起身要走,姜缱出声阻拦道:“王子,两次救我于危难,缱心中非常感激。”
季予脚步一顿,“我没做什么。是你勇猛,杀了那个匪人。”
姜缱向他一礼:“王子如此帮助我却不愿居功,实在是仁德之人。可王子事务繁忙,缱不便过多叨扰。临行前还有一事想要问王子:可知我那马车在何处?”
他皱起眉头。“你不必如此着急。在此休养几天,无人会来打扰你。”
她从榻上坐起,神情已恢复淡漠,“我还得赶路,既身体已无碍,再留在此处也无益处。”
一霎那季予的脸色就难看起来,他瞧着她,一双黑眸幽深,含着莫名的情绪。
“现在就要走?你可知你晕了足足半日?”
他为何突然就生气了?姜缱有些迟疑,道,“王子,我确实无事。可否告知我那马车在何处?”
“马车暂被扣在邑中,一时拿不出呢。”
冷汗悄悄的出来了。那马车装着一车晒干的药草,还有藏在草中的钱财……姐姐的性命说不定就靠那些了。
“那是我的马车,邑中为何扣住?怎的如此不讲理?”
“邑中小府要审问山匪,你那马车便是证物,自然得耽误些日子。”
姜缱的眼眶红了,她说道:“王子,我确实有急事。还请让府君通融一下,将马车归还于我。”
姜缱把泪蓄在眼中,直直的看着季予。她从小就知道这招最好用,无论闯了多大的祸,只要做出这可怜相,父亲母亲兄长姐姐,还有高阳承,都会立刻原谅她。
“你不是王子么?你说归还,谁敢不听?”
他二人对视半晌,最终是季予不敌。他几乎看惯了她的冷傲,如此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季予将心里的异样咂摸了一番,一时无解。他叹了口气,“那我便去说说吧。究竟是何事需要你这妇人如此奔波?”他探究道:“你……夫君呢?”
姜缱将泪收了,摇了摇头:“我没有夫君,家中只有阿媪和萝儿与我相依为命,阿媪年迈,萝儿尚幼,大小事宜皆由我操持奔走。”

瓯越郡的稻田如碧绿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带来穗禾的香气。再过一月,那绿色变成金黄,水田将会满溢收获的喜悦。
季予和虞丙瞭望田间美景,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季予负责想,虞丙负责斗争。
“万万不可。”
季予目光灼灼,向前踏了一步:“为何不可?”
虞丙小步退后:“小臣为着王子考虑,须得提醒王子,像我等人才俊士,多少国家大事等着你我呢,万不可为那濮女的美色所惑。”
季予迫视着虞丙,朝他逼近一步:“虞丙,是否平日里对你是太过宽和,竟敢拿我与那些龌龊的山匪相提并论?我对濮姬并无非分之想。”
虞丙且退且说:“那王子此时为何不愿归还她马车?”
季予双手抱胸,“并非不归还,只不过……我在瓯越也待腻了,正想着换个住处。若……她正好与我等同路,送她一程又何妨?”
“王子连她要去何处都不知,便要跟去?”
“她带着这满满一马车的药草,想是要去大邑中贩卖吧。我正好也去瞧瞧……”
“王子,不可!王子对这濮女哪里是‘并无非分之想’?小臣瞧着,”虞丙手臂抬起,在季予周围虚虚一划:“全是非分之想啊!”
“虞丙!”热气爬上季予的耳根,他将虞丙的手臂格开,走到近前在他肩膀重重一拍:“妄你还自称人才俊士!这越邑中诸多流民和野兽,濮姬孤身一人又横遭劫难,我等为大夏之王子、虎士,自当守护百姓周全,怎么可以坐视不理?”
虞丙被拍得龇牙咧嘴,又向后退了一步,狐疑道:“果真如此么?王子这么聪慧的人,骗骗小臣也就罢了,骗自己能骗得过么?那濮女已有夫君和小儿,可不是待嫁之身。王子若热心帮忙也就罢了,切不可对其倾心,否则将来主上不允,伤心失意的可是王子!”
“自是如此,不过么……”他将嘴唇抿了抿,“她说了,她没有夫君。”
虞丙倒退两步,喊道:“哦嗬!王子还说没有非……”突然一脚踩空,仰面摔倒在禾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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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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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缱在逆旅等马车,左等右等,却等来饭食。
天色将晚时,主人家端上几样吃食,有粳米,时蔬,炙鹿肉,还有鱼汤。在乡野之中,整治出这些可不容易,姜缱想着,这顿饭可要破费了。
不过她却没有胃口。
经过今天一事,姜缱觉得身上十分肮脏,夏季炎热本身就出了些汗,还被那个恶人轻薄,想想便觉得十分怄心。她向主人家要来水,栓上门开始擦洗。
奴仆担来的井水十分清凉,触到身上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正奋力擦拭着,门外响起王子予的声音:“濮姬,你可在?”
又听得他说:“我令主人家给你做了饭食,口味可习惯?”
是马车送回了么,她心中一喜,含糊答道:“唔,饭食甚好。王子稍等。”
待她收拾好,打开门来,只见王子予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马车在院中停着。
姜缱走出来。她披散着头发,发梢尚滴着水。她手中拿一块儿棉布,脸颊微微透红,犹如花瓣一样。
他随即反应过来。“你在浣洗?”
姜缱点点头,道:“多谢王子,寻到我的马车。”嗓音仍有些哑哑的。
她此时的模样,让季予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在宝源山相遇时的情景。她的乌发垂到腰际,瀑布一样流动着,将季予带回了巫咸的那一天。心魄被撬开一块儿,狂风暴雨呼啸而入,季予心内泛起难言的波澜。

沉默了片刻,季予道,“不必言谢。”
“那麋是我昨日猎的,好吃吗?”他目光灼亮。
“我……刚才没什么胃口,尚未进膳。”
见季予的脸浮现失望之色,姜缱有些歉意。他虽是夏人,却……为人不坏。
她犹豫了片刻,开口问他:“王子,你今日可用过哺食?”
见他摇头,便道:“我想也是,王子风尘仆仆从邑中赶回,应未曾用膳。正好主人家送来的饭菜份量颇大,王子如不嫌弃,不如与缱分食?”
他粲然一笑,“善。”

房中还残存着水泽的气息,茵席静静的陈列在案几旁边。季予猛然觉得心胀大了些,挤得他透不过气。
姜缱从簋器中为季予盛了一碗米饭,递给他。苦暑炎炎,饭菜还略有些温热。
天色越发的黑了,姜缱燃起松明,两人跪坐在茵席上,默默用膳。季予将那盘炙肉推到姜缱的近前,又用梜为她夹了一些菜蔬。
她轻轻致谢,些许发丝垂在肩上,湿漉漉的。季予时不时抬眼去看她,而她始终垂着眼帘。
季予疑惑渐生。她敛容低头,背挺得笔直;她细嚼慢咽,吃相完美;她轻声慢语,食时不言。贵族淑女才有的仪态,她做得大方又得体。颈项青紫的伤痕被她妥善的藏在衣领里,看不出一丝局促和委屈。季予又想起第一次遇到她时,她在山中遇蛇时的狠劲,顿时觉得她如同谜一般。
食毕,姜缱起身收拾簋器陶碗等器皿。又为季予端来清水漱口。她身影忙碌,季予的目光越发灼热的跟随着,不曾挪开分毫。
收拾妥当,姜缱向王子予一礼,说道:“王子,多谢你,屡次助我脱险,又不辞辛苦替我取来马车,缱心中十分感激。本该重谢王子,然……王子身份贵重,必是什么也不缺;而我出门在外一切从简,是以……只能暂且将王子的恩情铭记。来日,王子如有差遣,缱一定鼎力相助,万死不辞。”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却都是些冷淡的客套话。
季予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不必放在心上。”又问她:“我在越邑时,听闻小府审问过那些山匪。他们对以往的罪行供认不讳,却都说不曾抢劫你的财物,还控诉你是巫女,十分凶悍可怖。”
季予探究起来,“你既是濮人,为何又装作巫女?”
姜缱平静道:“那不过是些胆小如鼠之辈。我说要放蛊虫咬他们,便把他们吓退了,确实不曾损失财物。”
季予挑眉,“蛊虫?果真如传说那般厉害么?”
姜缱为难的摊开双手,“我也不知。”
两人对视了一瞬,季予见她难得嘴角绽出一丝浅笑,不禁胸腔微微发热。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细短的物件,打开缠着的布条,里面躺着姜缱的匕首和骨笄。
骨笄已被清洗过,没有丝毫血污,姜缱看到却陡然一惊。那山匪鲜血混着粘液的眼珠子仿佛还粘在那笄上,她猛地偏开头,紧紧皱起眉头。
“你害怕?”季予也紧张起来。
“快……快把它丢掉。”
“好。”
季予将那骨笄重新包好,放入袖中。姜缱松了口气。
姜缱拿回匕首,放入皮革所制的鞘中。季予瞧她手法纯熟,心念微动,仿若不经意问道:“这匕首为陨铁所制,坚硬锋利。此等难得的宝物,却在一个客居巫国的濮人身上,甚是奇特呢。不知它有何来历?”
姜缱心中倏的一跳。她看向季予,只见他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似在捕捉她细微的反应。
“王子,”她按捺下不安,假装不懂道:“这物什十分珍贵么?这是我在山中挖药时偶尔捡到的,装在木匣中,原本锈迹斑斑看不出个形状。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打磨光亮呢。王子若是喜欢,便赠与王子,权当是谢礼。”
她睁大眼睛望着季予,面上既平淡又无辜。
两人僵持了片刻,季予叹了口气。他又什么也没问出。她总是带着谜团,令他好奇。在宝源山时他曾询问她父母族人,她避而不答。他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原来那卜衍不是她夫君,她又告知她家中有孩儿。今日再次遇上,她又要急着离开,却不知是为了何事。她总是那么冷淡疏离,而季予却是少年心性,果敢又热烈,偏偏就不肯放弃。
她为何会一人孤身赶路?她为何有孩儿?她父母在何处?
她一时是濮人,一时是巫女,一时是熟练冷静的采药人,一时又是礼仪周到的淑女,季予想了许久仍看不透她。他想更多的了解她,他想要靠近她,她就立刻戒备起来。明知道这是她做出的样子,不过是拒人于千里的武器,却也找不到破绽无法可想。实在让人怄气。
季予走出了屋室,到门口又回过头,气鼓鼓的说:“匕首你留着吧,这抹了毒的我是不敢碰的。”
短短一日便生了两回气。姜缱思索着,这夏人虽本性不坏,脾气却不太好。

当晚,季予反复纠结着姜缱的事。她的疑点他仍然未能想通,但是他却明白了一件事:他为了她,失眠了。拿出她丢弃的骨笄,季予摊在掌中看着。瘦竹一般的一根细簪子,普通得连雕刻都欠奉,捻在指间,触手冰凉坚硬,仿佛能回想起它曾经簪在她温软的发间,又被她急中生智的拔下,用全身的勇敢去搏斗。
这东西和它主人一个样,又冷又硬。她不要的东西,自己为何还要收起来?她这样对待自己,为何却偏偏放不下?是什么样的心情,这样苦涩又别扭?季予辗转反侧。
姜缱则睡了一夜好觉。最近十几日她一直睡在马车上,睡得腰酸背痛,这逆旅被褥松软,她白天又十分辛苦了,难得没有做噩梦。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姜缱便收拾妥当。她见旅中其他的屋舍都还黑着,只有主人家在庖中准备朝食,便给了那妇人一枚铜贝作为酬谢,轻轻辞了行。

驾着马车赶路,天越走越亮。姜缱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财物藏在药草中很是隐秘,不曾有人动过。
不辞而别很合姜缱的意。那王子予虽然于自己有恩情,姜缱却想离他远远的。三年前,夏国大宰雍伯靡攻破了濮国,杀死了父亲和兄长,虽不是这王子予所为,于她却没有多大分别。夏之大宰,自然是夏后的臣子,亦是王子的臣子。
雍人与夏人,皆是我的仇敌。姜缱想。
思绪反复飘忽着,忽然听到身后有马蹄疾行之声。姜缱回头一看,竟是那王子予追来了,真是阴魂不散岂有此理。
姜缱勒停马车,收拾自己的情绪。
季予骑马骑得疾了,额上全是汗珠。
“王子怎么来了?为何行色匆匆?”
他却反问她:“你为何不辞而别?”
姜缱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尽量大方回他:“昨日同王子说过,缱确实着急赶路。不知王子有何事?”
季予张了张口,蓦地面上一红。
“我有话同你说,不想你却走了。”
姜缱奇道:“何话?”
“昨日我不曾问你,你家中有何急事?”
“就为了问这个?”
“再则,你要去何处?”
姜缱沉下脸。
“此事王子不便过问。”
季予离镫下马,走到她近前。姜缱见他下马,也只好从马车上跳下。
树林中有往来行人走出的痕迹,但更多的,还是丛生的杂草。季予靠得近了,姜缱莫名觉得心跳得有些乱。她随手捋下道边的一棵野草,捏在手中揉着,不去看他。
季予的脸色更红了。
“若……我想要与你同去,你可愿意?”
他这又是闹的哪一出?自己要去找姐姐的,自然不能让他知晓。戒备感悄然而生,姜缱道:“王子事务繁忙,委实不必如此。”
季予深吸口气,拽过她的一只手,连同她手中的草叶子一并握在掌中。
他眼下一片乌青,眸中的光亮却如星辰般华彩闪烁。
犹如大鼓在胸腔中擂着,季予尽量将声音放平稳:“濮姬,我想同你在一起……自从初次在山中相遇,我便时时想念你。我年已二十,尚未娶妇,你……你可愿意做我的王子妇?”
没想到竟是如此突然的一番话。昨日不是还对自己怒气冲冲的?姜缱一时愣住了。
他的手大而有力,指节上有些薄茧,热气透过掌心传递到她的手上。他径直望着姜缱的眼睛,双眸中满是少年人纯粹的热切和期待。似乎有什么在撕扯着自己,姜缱觉得心尖哆嗦了一下,拽得五脏六腑都难受了。
见姜缱不语,季予又说道:“我知你已有孩儿。我必将视如己出,也不会过问你之前旧事……”
之前旧事?是她曾是濮国宗姬之事么?或是她的父亲母亲和兄长在自己的邑中惨死么?是她不得不背井离乡隐姓埋名么?又或是她的姐姐如今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么?
脑中想得有些疼,姜缱冷静下来,她将手用力抽出。
不知道这王子予知道多少内情。阿媪在巫寨有数位亲人,若打听起来,她曾在濮国王庭为保妇之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巫族人纯善,见姜缱落难于此,她自己不肯提起从前,便不曾有人与她为难。可是季予却不同,他有诸多从人,或许早就洞悉她的过去。
姜缱想,无论他是否知晓,一句“不过问”就想抹去她的家族和痛苦,未免太轻松。她克制着自己的怒气,只想立刻离开此处,再也不见他。
诚然季予的本意是不在意她从前成过亲,但似乎却惹恼了她。随着那素手抽走,他的心空了空。
姜缱不想与他再纠缠,平平说道:“蒙王子关怀,缱十分感动。不过缱是山野小民,王子却是大夏最尊贵之人,缱不敢僭越。”
她将揉碎的叶子扔到地上,回避着他的目光。
季予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由自主的朝她走了一步,“身份一事,我从未在意。”
她立刻退了几步,全身都是拒绝之意:“王子,你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如何,都绝无可能。”
热气渐渐退了,季予脸色有些苍白。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
“你可是不喜欢我?我……我很喜欢你。”
季予带着一丝不肯放弃的倔强,那么直直瞧着姜缱。甚是难缠,姜缱想,他的世界满是明媚阳光,似乎没有过挫折和不幸,而自己却从不幸中走来,在波折中幸存。如果他不是夏人……她摇摇头,她的仇人竟如此诚挚天真,世间之事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姜缱想了想,敷衍他:“我比王子年长三岁呢,王子可做不成我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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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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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予失魂落魄的回到逆旅,见虞丙竟然也是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王子,”虞丙摊开手掌,只见掌中躺着一枚铜贝,“那濮姬不辞而别了。这是她给主人家的旅金。她竟如此阔绰。那主人家都没见过贝,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虞丙不知自己去追她了,季予想。山野百姓,极少见过贝币,大邑中的普通百姓,一辈子积蓄只怕也只得一朋贝而已。她既如此富有,又何必去贩药?他想不通其中的关节。
季予将那铜贝拈在手中,反复看着,“我问你,女子是不是不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子?”
“王子为何这么问?”虞丙莫名,“丙又不是女子,如何能知晓?
季予不肯放弃:“那我再问你,若是比你年幼三岁的男子,你如何看他?”
“如何看?弟弟?”
“弟弟?”
“对啊。不然呢?”
季予丧气了,却仍不死心,“丙,你着人去巫寨探听一下,那濮姬是何来历。”
虞丙奇道:“王子,我等不是正要去宝源山吗?”
季予摇摇头,“不去了,回纶邑。”
他本就是想去见她,如今那人都不在,还去作甚?

季予从越邑回到纶邑,收了些心,不再热衷出游,妇姚近日颇为满意。
姒少康召小王衡、大宰伯靡,以及六卿往桐宫议事,得知季予也在宫中,便着人唤来问话。
季予踏入桐宫时,伯靡似乎因为什么事正与夏后争执不下。他脸色有些青白,浓密的胡须一抖一抖,气喘嘘嘘的。
季予奇道:“大宰这是怎么了,何以如此生气?”
姒少康淡淡说道:“近来巫咸国差人来信,国中有一些流民。”
“流民而已,为何如此紧张?”
伯靡接口道:“并非普通的流民。据巫人所见,集聚的流民越来越多,似乎有三、四千之多,不知在密谋何事。我方才禀明主上,应调遣虎士前去清剿,主上却是不允。”
六卿中的姬辛附议道:“臣也认为应派虎士去巫国从中掌控。如流民能散了去,便罢了,如不愿散……便是居心叵测,应及时伐之。”
季予问道:“可知是何处来的流民?”
“据回报,应是濮人。”
季予觉得心头一跳,又似乎不知为何得此一跳。
姒少康看着季予,说道:“予,你上次曾同余说过一番话,余思索良久,至今印象深刻。今日之事,仍想听听你的看法。”
孟衡站在姒少康下首,听闻此话,不由看向季予,面色却是冷的。
季予颔首道:“濮邑广阔,下有安邑,会无邑,巴邑数十个小邑,幅员辽阔。如今虽为姬氏和雍氏的封地,却乃濮人的故土。不知为何,这么多濮人要客居巫国?为何这三四千人有家不回,要去巫咸巴巴的做什么流民?”
季予看向四周,无人可回复他的疑问。
他继续说:“予认为,此是首要厘清之事。流民并非流寇,未犯下罪行。此时便要去清剿,未免太过草率。”
“王子予!”伯靡的脸色由白转红,“老臣见过的流民多不甚数!这些人为何不在故土?要么是懒惰不思劳作的乞丐,要么便是存着极坏心思的暴徒。濮国三年前为我夏人所征服,若此时尚有濮人心存复国之心,也未可知。无论是哪一类,趁他们未成气候前,将这毒瘤除去,百利而无一害,何来草率一说?”
季予冷笑:“大宰可真是杀伐果断,几千条人命,竟不看在眼里。”
伯靡昂首傲然道:“区区濮人,又不是夏人,有甚好怜惜?”
季予说道:“濮国是我大夏的方国,濮人便是夏之子民。你我身为上位者,怎可如此冷酷,不仁爱百姓?如若濮地的封臣如大宰这样将夏人和濮人区别待之,莫说那几千流民,日后整个濮地的百姓都不会臣服。”
季予掷地有声,桐宫中一时寂静,似乎众臣都陷入了思考。
姒少康似有欣慰之意,说道:“予,那么依你之见,该如何做,既可平息骚乱,又可兼济仁德,不失我大夏之气度?”
“我以为,应遣两路卿士,一路去濮邑中,清查濮人迁移的原由;另一路便去巫国,带上食物布帛,安抚流民,尽量化之;当然,一旦事态恶化,应迅速反应,抓住匪首,对其施以铁腕,以震慑为主,屠戮则为下策。”
伯靡仍有些不服道:“何须如此麻烦?王子未免过于软懦。”
孟衡向来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态度。他听着季予与众人辩论,虽仍沉默着,却有些不以为然。流民之于大夏,如同尘埃之于昆仑,实在不必如此费心。孟衡一面想着,一面却发现父亲似乎颇为倾向季予。他心中有些发闷。
从小到大,孟衡都在竭尽所能的做到最好。他懂事很早,当年父亲还不是夏后,为躲避寒氏迫害,藏在虞国做着区区一个庖正时,自己便帮着父亲做很多事务。闲暇时候,他便随着虞伯的臣仆习字读书,少年人嬉笑玩闹的时光他几乎不曾有过。可即使如此,母亲每日念着的仍是予。父亲虽对他们兄弟二人不曾偏心,却始终对予十分宽容。他小时候那样淘气闯祸,也不曾受过很重的责罚;如今又不思政务,整日在外游荡,父亲也从未阻拦过。
孟衡目光渐渐有些复杂。他沉吟片刻,终是开口说道:“在孟衡看来,予的法子甚是稳妥。想来他一直在外游历,确实增长了许多阅历。”
姒少康听了孟衡所说,宽慰的一笑,抚须颔首:“余也以为此法甚好。衡,你善于同卿士交往,去濮邑厘清民乱之事,便交由你处理。”
说罢少康又转向众臣,季予上前一礼道:“父亲,安抚巫咸国流民之事,本应是巫王的责任,季予愿前去协助巫王。”
少康却说:“你刚刚归来,还是在邑中住上些时候吧,免得你母亲日日担忧。安抚流民之事,便交于大宰吧。以大宰之能,定能洞悉百姓所求,妥善处理。”
伯靡还想说什么,见姬辛投来殷切的目光。他思索片刻,向姒少康一礼道:“敬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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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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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在弋邑失踪,一定是被破城的夏人带走了。姜缱细数夏人的大邑:纶邑,有虞,有仍,帝丘,越邑……竟有十多处之多,小邑更是有数百个。听闻因夏后定都纶邑,如今纶邑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想要寻人,便先去人声最鼎沸之地碰碰运气。
京畿内逆旅有许多,姜缱寻到一处逆旅,安置下来。主人家很淳朴心善,见她是个年轻女子,便将一个单独的屋舍整理出给她住。
姜缱每日挑一部分药草放于背篓中,带到集市上贩卖。她的药草为巫国带来的罕见种类,可治风寒、疮疤、小儿夜啼等等,十分丰富。巫药本就有名,再加上她贩卖的价格公道,每日都有许多人前来与她易物。她借着贩药的机会,和往来行人闲话,打听些消息。
姜缱换取的食物和葛布都颇为可观,只是于她没有太大用处,于是大部分都给了主人家,逆旅的妇人吕妪近日眉开眼笑,将她奉为上宾。
毒烈的日光终于西下,今日还是没有得到有用的信息。姜缱收拾药草,准备回到逆旅。
“吾子。”
忽然有人唤她。
姜缱回头,看到一青年男子笑嘻嘻的看着她。
每日这样的男子都要出现一两回。姜缱已习惯。
那人将一个小包裹递出:“岱山的桃儿,给你。”
姜缱摇了摇头,不接那桃。
“我已是他人妇呢。”遇到这些男子,姜缱总是如此说辞,以减少不必要的纠缠。
那男子面色一黯,随即释然,“如此。是我唐突了。惜哉惜哉。”
“吾子莫走,” 姜缱截住他:“不知可否打听一事?”
那人略有些惊奇,却也拍着胸脯说道:“我若知晓,必知无不言。”
“嗯……” 姜缱看着他:“我想打听,是否见过与我面容肖似的女子?年岁约长我二年。”
男子一讶,思索了片刻,道:“女子可是在寻人?”
“正是。”
那人摇头道:“不曾见过。”
姜缱面露失望之色。
那人又说:“吾子姿容秀丽,如与你肖似,必定也是容貌十分出众之人。若见过,必会留下印象。是以……不曾见过也。”
姜缱点点头,谢过那人。
每日都是如此。她不停的打听着姐姐,却从没人见过。难道姐姐早已故去多年,连尸首都下落不明?她心情灰暗的回到逆旅。
明月升上夜幕,暑气渐渐消去。姜缱心中充斥哀思,正辗转反侧,忽然听到院中落下“扑”的一声。
纶邑为天下夏人之都,鱼龙混杂,姜缱想着,莫不是进了蟊贼?她拿起匕首,去到院中查看。
逆旅院中陈设简单,只有旅人的货物和马车放置其中。月光皎洁如水,姜缱悄悄走到墙壁阴影处。突然,眼前黑影一闪,有一人扑出!
姜缱眼疾手快将匕首刺出,那人却更快,握住她的手臂向里一带。她失去平衡向前跌去,却被那人牢牢抱住!
姜缱心中大惊,正要大喊,却又立刻被捂住了嘴。
“缱儿,别叫。”那人在她耳边说道。
竟然是高阳承。万幸是他。姜缱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承怎知我在此处?” 姜缱悄悄将高阳承带入室内,“吓了我一跳。”
“我去宝源山接你,阿媪却说你走了,要去寻缗儿。我便猜测你来夏国了。”他说,“缱儿,我白日就在集市看到你了。不过我不便在此露面,便一直等到深夜才来找你。”
他又问道:“可有缗儿的消息?”
姜缱缓缓摇了摇头。
“缱儿,你这又是何苦?人海茫茫,要如何寻找?更何况,她可能已经……”
“我总要试试。”她打断他,“姐姐从前对我那么好,一想到她可能在某处受苦,我便无法平静。”
姜缱点燃松明,屋里现出一星微弱的火光。
高阳承束了发,穿着夏人的衣裳,完全看不出是濮人。姜缱从未见过他如此装扮,只觉得十分陌生。
姜缱问道:“承为何如此装束?”
他有一丝不自然,解释道:“夏人在缉拿我。”
姜缱默然。自从濮国一战虽已过去三年,但若被夏人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定然会抓了他们献与夏后。
与他上次分别似乎并未过去很久,他却已经在巫咸国的登葆山建起了山寨。
姜缱道:“承,你既这样忙碌,又为何来纶邑寻我?”
高阳承欲言又止,只瞧着姜缱。她也望着自己,一副不解的模样。无声的对视令高阳承心乱了起来,不受控制的心跳带来某种力量到他的手臂上,他立即想要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他忍不住猜测,如果那样做了,她会如何?是否仍像上次那般无动于衷?高阳承心又沉下,他克制着翻涌的情绪。
他转过脸去,道:“缱儿,你随我去登葆山,好么?”
这个问题他们已经商讨过多次。姜缱不明白,他千里迢迢来此,就是为了接自己?
可是她还要寻找姐姐啊。
见她沉默不允,高阳承忽而愁眉不展道:“缱儿,今年的濮地十分不太平。你可知道?”
濮国战败之后,姒少康拆分了濮国,将濮邑和安邑给了姬氏,而巴邑和会无邑则封给了雍氏。从前濮人在公田劳作,只需缴纳什一税,私田无需缴纳赋税。姬氏来了之后,拼命敛财,不但公私田亩都纳入课税,更将无力纳税的濮人充为奴隶,肆意奴役百姓。
“今年濮地雨水太多,淹坏了许多土地,濮人的生活日益艰难。”高阳承说:“姬氏凶恶,不肯减免赋税,很多人不得不离开家乡,当了流民。”
他说:“如今濮人听说了登葆山的寨子,都纷纷前来加入。”
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姜缱不曾听说这些事情,她的思绪被搅乱了。
“怎会如此?承,怎会如此?”濮人的无助她感同身受。她觉得自己也如同那漫天要命的雨水要泼洒出去,却不知要归于何处。
她蹙着细长的眉,眉下双瞳已是一片水光。高阳承心中一动,伸出臂膀,将她揽在怀中。
他的手臂很有力,让姜缱愣住了。她和他自小熟识,可从未如此亲密过。往事倏地涌上心头,姜缱明白过来。原来他是喜欢自己的。
不知为何,此时姜缱的脑海中闪过另一个人的脸。你可是不喜欢我?那人问她。她一个激灵,怎么想起王子予了?难道是因为他帮了自己,便欠了他什么么?她努力驱散那感觉。
面对高阳承的心意,她觉出一丝欣喜。她喜欢他吗?她又问自己:还有资格去喜欢任何人吗?姐姐生死未卜,濮人民生日艰。哪里还有时间去想那些绮思?姜缱的心头生出一丝内疚。她一定要为濮人做点什么。
“缱儿,上次我去接你,你不肯和我走。如今我又来找你,你可想通了?”
高阳承目不转睛的看着姜缱。渐渐的,他忧伤起来,好看的丹凤双眸盛满了落寞。他眼尾的泪痣在松明中泛着微光,像一颗遥远的星星。他一向潇洒不羁,英俊中带着些野,此刻却骤然收敛,只余失落。他缓缓松开双臂,姜缱的眼中没有自己。
可是高阳承仍不肯放弃。他说:“如今濮人听闻我王族尚有血脉存留,都欣喜向往。缱儿,跟我走吧,做我的王妇,可好?”
王妇?
这个称谓似乎有一万年那么久远了。
“承,你想要做什么王?”
父亲和兄长已死,姐姐下落不明,姜氏旧王族只剩下自己。正如高阳承所说,登葆山上濮人日渐增多,若想服众,若想名正言顺,还有什么是比娶了自己更为便捷的方法?
“我想要的,你还不知么?自然是要起事复国,杀回濮地,报仇雪恨。”
姜缱心中一紧。他这样执着要复仇,可是濮国战败的屈辱和残忍她还历历在目。她亲眼看着母亲死去,她不想他死。
“承,我这次来夏国,一路所见,夏人富庶,城高池深,虎士众多,实力非同一般。”
高阳承面色一僵,说道:“如此,你便怕了是么?”
她摇摇头,“我不是怕死。濮国弱小,从前便是夏的方国,几百年来一直相安无事。是父亲支持寒氏,才给濮国惹来战争。如今你要在登葆山起事,是要伐夏还是伐濮?若是伐夏,山长水远,方国众多,还未到夏,便要折损大半;若是伐濮,便算你成功杀回濮地,夺回了王城,来日能否守得住?濮人有多少人,夏人又有多少人?就算守得住一年,又可能守住此后的每一年?”
血冲上头顶,怒气几乎无法克制。高阳承深深呼吸几次,道:“缱儿,你便如此不相信我么?我想报仇,有什么错?我想让濮人过上好日子,又有什么错?还未起事,你便如此看轻我?为何你身为宗姬,却如此胆小懦弱?”
姜缱几乎一怔,胆小又懦弱,自己竟是如此么。她难过起来,但仍轻轻劝道:“承,你听我一句,不要冲动行事,好么?征战太残酷,死伤无数。至于濮地的税赋,不如……让濮人陈情于夏后,惩治姬氏?”
“姬氏本就是夏后氏的宗亲,夏后氏与姬氏乃一丘之貉,夏人又怎会为我濮人鸣不平?缱儿,你真是太天真了。”
夜色越发黑沉。僵持的气氛让人窒息,高阳承坐不住了。
“缱儿,等你想通了……我再来接你。”他说道。
又是如此不欢而散。姜缱注视着他负气离开的身影,心下一片恍惚。
他的坚持和自己的坚持,竟有如此大的差异。是自己错了么?是否自己太过顽固?若以后再想起此事,不知是否会后悔?姜缱又想,那是她的承哥哥啊,可是自己却把他气走了。她用双手捂住脸,泪水却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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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孟衡被遣去了濮邑,伯靡点了虎士前往巫咸,而季予被妇姚拘在宫中,日日看美人,美其名曰“选妇”。
今日万里无云,晨光大好,季予早起便在琉宫舞干戈。没有鼓乐在旁,每一次干戈挥动,每一步踏出带风,都是天然的节奏。季予双臂狂舞,身影随动,在朝阳的沐浴下,肆意将年轻的身姿挥洒成对神祗的礼赞。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有人轻轻念道。
季予停了下来。看着来人。
那人手中捧着一个木匣,穿着玉色罗裙,白生生的脸上挂着羞赧的笑容。她朝着季予轻轻一礼,道:“王子,芜唐突了。可惊扰到你?”
季予用衣袖擦擦汗水,道:“无妨。你是……虞丙的族妹对么?听他提起过。”
“正是。”红晕爬上虞芜的脸颊,“丙是我次兄。”
季予心中明了。虞氏是祖母后缗的母族,素来是夏后氏的股肱之臣。虞氏献女芜温婉贤淑,妇姚曾多次和季予提起。
这便是未来可能要和自己成亲之人么。季予打量着她,心中说不上是高兴亦或不高兴。
“方才你念的可是九歌?”季予问她。
“然也。传说此歌为颂扬东皇太一所作。芜方才观王子舞干戈,遒劲挺拔仿佛天人之姿,便……不由得想到了太一,是以,是以……”虞芜越发羞涩,声音越说越小。
毫无征兆的,季予想起另一个人。她与自己喝过同一杯水,还分食过饭食,却不曾见过一丝羞涩局促。他有些郁郁。
季予打断虞芜道:“你来找我,有何事么?”
虞芜上前献上木匣:“芜听闻王子幼时曾去过虞地。特亲手做了虞地的小食,献与王子。”
“多谢宗姬。”季予说道,“我已用过朝食,此时要去大营督练。芜不如去献给我母亲吧。她很喜欢虞地的小食,一直念念不忘呢。”
虞芜呆呆的看着季予,猜不出他是何意。半晌,她柔声答道:“诺。”

军中全是男子,到处是热乎乎的气息和战马的味道。大司马正在演练车战,车正居于戎车正中御马,车左司弓,车右执戈,虎士分为两方对垒,呼喊震天。
“朋!”季予跳上马车与叔朋并列:“今日为何演练车战?”
叔朋为车正,正汗流浃背,见王子予也上了战车,向他欠了欠身道:“大宰此去巫咸,携戎车三百乘,虎士五百,步卒三千。大司马思虑国中空虚,正在抓紧操练。”
野地里灰尘弥漫,季予冷笑道,“戎车三百乘?大宰果真是去安抚流民么?”
叔朋实诚的说道:“大宰要戎车虎士,大司马不便阻拦呢。”
远处大司马姒正汗湿衣襟,仍在擂鼓呐喊。季予露出一丝忧色。伯靡精明强悍,而姒正勤勉板正。姒少康将大司马之职委以姒正,不仅是遵循平衡之道,更兼姒正是自己的族弟。如今看来,大司马竟隐隐的矮了大宰一头,此势不知从何时开始,竟应了母亲的话。

演练完毕,季予拽上叔朋,去找虞丙商议此事。虞丙如今被虞伯敦促着学习政务,被扔到纶邑大府,帮着处理些京畿事务。
讨论了半日并无头绪,到了日头偏中,三人腹中饥饿,虞丙提议去邑中集市寻访美食。
纶邑人口稠密,集市亦是丰富多彩,季予想吃炖河鱼,虞丙想吃炙鹿肉,叔朋倒是皆可,却也乐意看二人斗嘴,便陪着走了半个集市。
忽然听见一个店家喊道:“煎饼,煎饼。”
好香的煎饼,三人互相望了一眼,笑嘻嘻的便要去买来。
“那是……”季予忽然说道。
“那不是……”虞丙忽然也说道。
“那是谁?”叔朋问。
“她……”季予皱着眉。
“她怎么在此处?”虞丙学着季予,也皱起眉。
“她到底是何人?”叔朋急道。他要上前去看看,被季予一把提起衣领,三人拐了个急弯走进了煎饼铺子。
只见集市的熙熙攘攘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四周有数十人围着她,可是季予一眼就看到了她,正是来纶邑的姜缱。她穿着巫女的彩绣衣裳,一改往日孝期一般乌黑暗沉的打扮,娇俏的短褂配着紧窄的裙子,修长的双腿裹在裙中曲线毕露,腰间竟有一丝白得发亮的肌肤若隐若现,此种潋滟季予未在人间见过。
热气腾腾的煎饼被端上来,三人顾不上吃,虞丙凑到季予的耳朵前,挤眉弄眼道:“果真是濮姬呢,这身巫女打扮挺好看的。”
季予一瞬不落的盯着她。她果然在贩药。
她说:我比王子年长三岁,王子可做不成我夫君。
季予说:“哎哟,气煞我。”
虞丙不知内情,以为是在越邑时姜缱的不辞而别惹恼了季予。他摩拳擦掌,“王子想如何出气?小臣去骂她一顿?”
季予摇了摇头。
“那……将她的药草都买下,让她无药可贩?”
季予将煎饼塞进虞丙嘴里,“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你父亲虽富有,也不该这样乱花钱。”
虞丙一时被堵口,无奈耸了耸肩。叔朋不识姜缱,颇为好奇的看着前方的人群。
“那是谁?一个贩药草的巫女?王子和丙识得她么?”叔朋瞧着王子予和虞丙,觉出了些不一般。
“不算识得……”季予咬牙,“不过么,一个巫女怎会千里迢迢来我纶邑?本王子瞧着,倒可疑得很,莫非是细作?”
虞丙抹着脸不说话,有点亏心的样子。
“怎会……”叔朋说道:“巫咸与大夏交好,民间往来密切,巫女来此贩药有何奇……哎哟……”刚起了个话头,便被虞丙踢了一脚,随即改口道:“……目的……尚需我等查明。”
季予抛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朋,你从前说过,总是做那车御没甚意思。今天正好有个机会,让本王子看看,你可有做斥候的本领。”
老实叔朋立刻敛容肃立,洗耳恭听。
季予杀气腾腾:“去,探探那个巫女,来我大夏有何目的、住在何处、可有……心上人。”
虞丙一口煎饼卡在嗓子眼,突然噎得死去活来。
“这……”叔朋挠头,“王子,斥候也需探听女子的情事么?”
“嗝……”
“便是要看看你的本事。”
“嗝……”
叔朋将水递给虞丙,兴冲冲而去。
“嗝……”,虞丙望着叔朋远去的背影,心中戚戚然,“可要在此等朋回来?”
季予正没好气,“我堂堂一个王子,事务繁忙得很,等他岂不是虚耗时间?叫他探明来报!我回琉宫了。”
虞丙本有些好胜。在虞国时他身为宗子,风头无人可及,而他认识了季予之后,季予身份臻贵,外表又俊逸的很,就连箭术也十分高超,简直是他此生难得的劲敌,虞丙佩服之余便不免凡事都想要和季予比较一番。此刻他被“堂堂一个王子”刺激到了,接口道:“那我堂堂虞国神箭在这儿等他……”
“嗯?”
季予满腔憋闷,一个眼刀砍过来,虞丙顿时气势矮了下去,“……也不是不行,王子来点儿煎饼?”
“你全吃了吧,我气也气饱了。”
“嗝……”

之前在越邑分别时,王子予曾遣人去巫寨,打听濮缱的来历。那人归来,带回些许消息。
听说前段日子,寨民见她的夫君来了寨子里,住了些日子,又离开了。
听说她夫君唤她姜缱。
听说她夫君也是濮人,十分英俊。
可是前些日子在越邑时,她孤身一人,还说她没有夫君。
天气炎热,季予在琉宫中,却觉得凉气一丝丝渗入。她姓姜,濮国曾经的王室便姓姜。她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越挖掘,越是看不透。季予将巫寨带回的这些消息告知虞丙,虞丙便说这姜缱心机深沉,背景复杂。恐怕是如此没错了。

天将晚之时,叔朋喜孜孜的来了,手中提着一个包裹。
“王子,幸不辱命。”叔朋拱手一礼。
季予看着叔朋,淡淡说道:“说说,都探到什么?”
“王子,这巫女不是什么细作,她可是个大善人呢。”
“是么。”季予冷笑。
“巫女缱,啧啧,人美心善。街坊老妪双腿痹痛,她便给老妪熬了药,亲自送去。庖人丁不慎伤了手指,又总是下水,沤得都化脓了,她不嫌恶臭给庖人换药,今日听说,庖人手指好了不少,都开始结痂了。还有一个妇人家中贫困,孩儿高烧不退却无钱买药,这巫女便赠了她好些药,不求回报呢。”
不求回报?既然不需要钱财,又为何来贩药?
“朋,你被她蒙骗了,”季予说道:“这些,都是她的伪装。此人目的不纯,背景也复杂。”
“是么。”叔朋迷惑的看着王子予,“我倒没瞧出,若她是细作,目的何在呢。”
“她……的目的,你去了这半日,还没有探明?”
叔朋摇摇头,“小臣愚钝,王子若知道,还请为我解惑。”
季予手持竹书敲着案几,“她一个濮女,为何来夏贩药?她去巫咸国的丰邑,不是更近么?”
“濮女?小臣瞧着,她是巫女嘛。”
气得想扔掉手中的竹书。季予将手举起,又放了下来。
“她是濮人。你这半日都做了什么?连她来自何处都未探明?”
叔朋诧异了半晌,臊眉耷眼的说道:“小臣,小臣在集市观察了她许久,又询问了周边好些邻人,之后又亲自去找她探听,还……还买了一副草药。”他扬了扬手中的包裹。
季予恨铁不成钢道:“就是如此?”
“然也。”
“你就未发觉任何奇怪的地方?”
“唔,并没有奇怪的地方。不过……”叔朋思索着。
“不过什么?”
“那巫女……”叔朋脸红了,“颇为奇怪,她竟问我她美不美……”
“什么?!”季予从榻上弹起来,摁住叔朋的肩膀。“她竟然同你如此说话?”
叔朋脸更红了,“这……小臣正值茂年,体格……健硕,女子心悦我,也是常事。王子为何要掐我?”
她对自己,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季予咬牙切齿道:“不可能……她果然心机深沉。她究竟是如何说的,你一个字一个字据实禀报。”
叔朋正色道:“诺。今日有许多人找她买药,小臣等了许久,也不见她理我。便上前问她卖的何药。”
“结果她便说了许多草植名称,我没记住……”
“后来她又问我需要何药,小臣久坐戎车,脖颈总是酸痛,便和她说了。她给了一副草药,还嘱咐我应捣碎外敷……”
季予额上涨出青筋,“说重点!”
“唔,那巫女,哦不,濮女,见我未带可易之物,还特意应允我明日去给她送去。我心中感激,夸她真是人美心善,她便说……‘吾子,如我这般容貌的女子,不知可还在别处见过?’”
“小臣便说,宫中有诸多贵女,皆貌美如帝子。”
“她似乎很开心,又拉着小臣说了许久,细问贵女都是何模样,与她相比如何,诸如此类。”
季予抚了抚额,“朋啊,我让你探查的事,可有三件?”
“然也。王子让我查她的目的,住所,还有心上人。”
“可有一事达成?”
叔朋呐呐的看着王子予,少顷,他猛地明白过来,痛哭道:“原来如此!王子良苦用心,小臣明白了。原来小臣真的不适合做斥候……呜……小臣以后还是好好御车吧……”

夜深人静,心绪浮躁。季予躺在床上,感觉烦燥难耐,无法入眠。
遇见她数次,却始终看不透。脑中纷乱的疑点似乎将要连成线,却又堪堪断开。
她说,山野小民哪有姓氏?她是濮缱。
可是她姓姜。
她说,她没有夫君,家中大小事宜皆由她操持奔走。
可是寨民说她夫君曾去过巫寨。
她说,你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给了逆旅主人家一贝,却辛辛苦苦来纶邑贩药。
季予将细节一一回想,忽然一道雪亮的闪电从脑中划过。他猛的坐起来。
“如我这般容貌的女子,不知可还在别处见过?”
见过的。季予想,他见过的。
楼主:东凰邪一  时间:2020-05-06 09:11:13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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秫酒甘甜清冽,微辣回酸,为世人所知,仅仅二十余年。姒少康早年流亡,从有仍国去到虞国,做了一名庖正。他偶尔见囤积的秫米发酵后流出了清液,便采集了进行沉淀和改良,发明了酒。如今之人皆爱秫酒,叔朋便是其中之一。
叔朋将陶罐呈给姜缱时,清晨的雾气刚刚退去。集市中行人尚稀少,姜缱将药草整理好,铺在青石上。
“这是何物?” 姜缱问道。
“酒。”叔朋打开陶罐,盛了一杯递给她,“这个可稀罕,我昨日特意在王庭庖中要的。便是抵昨日的药金。”
“吾子客气了。些许药草,无需挂怀。” 姜缱浅浅笑道,想起昨日这人对自己说起夏人王庭中的诸多贵女,想来姐姐应是不在京畿。是时候去别的大邑瞧瞧了。
叔朋将那酒奉上,姜缱闻到淡淡的米脂甜香。
“酒是何物?” 姜缱接过浅尝了一口,入口甜甜的,吞下后有些辣,热乎乎的,“竟颇为奇妙。”
姜缱从未喝过酒,从前在濮国时,王庭中有各种珍馐,也不曾见过此物。她正有些渴,仰头便喝下一大口。
“好喝呢。”她又喝了一口。
叔朋遥拜道:“夏后少康睿智,发明了酒,夏人以之为天赐之物,疲乏时喝一些,睡眠也香甜。你手中这个,是王庭的陈酿,加入了蜂蜜,浓冽又清甜。”
叔朋仔细打量着姜缱。
她今日如之前一般,彩帛裹着乌发,身上穿着窄小的衣裙,十足的巫女打扮。但叔朋此时已经知道,她并非巫咸国人,而是濮人。他心中暗想,今日借着这秫酒,务必要打探清楚她的虚实,不能叫王子予再小瞧了自己。
叔朋又斟满一杯。姜缱的脸色泛出绯红,忽如绽放的桃花般娇艳。
“采药人,你可是巫女?”他问她。
她眼中染上一丝飘渺的快乐,“为何我觉得有些轻飘飘的?”
叔朋想起昨晚王子予的训斥,加紧问道:“你是巫女还是濮女?”
姜缱转过头看向叔朋,目光却远远的越过了他:“濮女?如今哪里还有濮国?”
她将眉头皱起,带着一丝辛酸道:“是了,我是巫女了。”
她眼神迷蒙起来,面色极凄苦,叔朋觉出了些异样。
“你为何要来纶邑?”他又问道。
日上三竿,晴日铺下金色的晨光。姜缱觉得今日的阳光好刺眼。她闭上双目,感觉四周都漂浮起来。
“为何要来纶邑?你住在何处?”叔朋拽住姜缱的衣袖。她站立不稳,向他跌去,叔朋连忙伸手接住。
“对不住你。”叔朋见她醉倒,有些内疚道,“你不知酒为何物,我却将你灌醉了。”

季予今日来寻姜缱,本意想告诉她所寻之人,却正撞见她倚在叔朋怀中。她双目半阖,面色潮红,呼吸有些急促。
季予面色发沉,问叔朋道:“她怎么了?今日大司马不操练车战了么?你竟有空来此处?”
“王子昨日命小臣查探之事,小臣不曾查明,深感惭愧。是以……今日仍想探探这濮女的底细,便给她喝了些秫酒……”

集市中人渐渐多起来。在纶邑中,识得季予的人很多。以往每逢祭祀或出征,季予皆出过面。
“那是王子予!”有人将他认出。
“果真呢!”行人逐渐将季予围住,向他行礼。
“王子怎来此处市集了!夏后氏当真是大禹后人,王子俊美无匹哩!”
“王子真是太好看了……”众人议论纷纷。

酒为夏人特有,濮人极少见过。从未喝过酒的人,若毫无防备这么喝下去,定会醉得十分难受。
季予低声对叔朋说道:“朋,做事要思虑周全。她既醉了,又如何说话?如此只是让她白白难受一场罢了。”
“去王庭找疾医,送些醒酒汤过来。”说罢,季予上前,将姜缱打横抱起。
叔朋惭愧且内疚。他素来敬服季予,点头道:“诺。”转身匆匆离开。

四周传来一片吸气声。
“这女子是何人?是个美人呢,可惜似乎有疾。”
“得王子援手,何其幸哉。”

姜缱所住的逆旅距街市不远,季予将围观众人劝走,又询问过邻人,将姜缱带回休息。
“真对不住你,是叔朋太过鲁莽。”
季予将姜缱放在床上,见她紧紧皱着眉,脸颊酡红。他欲盛些清水给她饮用,刚离开床榻,却被她一把抓住衣袖。
“莫走……”姜缱低声唤道。
季予回身去看姜缱。她的疏离和冷傲消失了,软软的靠在卧榻上,素面凝脂,眼波迷离。她衣裳那么窄,纤细的腰肢若隐若现,裙子裹住双腿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血液倏的涌上,居室变得炎热难耐,季予略略移开目光,道:“你醉酒了,我取些水给你喝。”
“不,莫走……”姜缱坐起身。
猝不及防的,姜缱将自己抛了过去抱住季予。她的脸颊靠在季予的胸前,她的双臂将他的腰身缠住。季予如同中了定身咒,想要推开她,却不能挪动分毫。她身上软软的,季予觉得心被什么狠狠撞了撞,泛起了难以平息的波澜。
少顷,姜缱支撑不住身体,跌回被褥上。她眨眨眼,两滴泪珠缓缓滑下。
“承,你莫走。” 姜缱依然拽着季予的衣袖,迷蒙道,“……莫走……不要做那个王可好……”

季予一团黑气的坐在逆旅的居室中,刚刚的激荡,皆变成了挫败和苦涩。
情绪起伏不定。一时在天际,下一刻便跌到深渊,竟会如此急转直下么?自己怎会被一个女子左右心情?何况她心中根本没有自己。他越想越气闷。
姜缱不肯让他走,即便睡着了仍抓着他的衣角。她睡得不安稳,细长的眉梢蹙着,羽扇般的睫毛不时轻轻颤动。
她同自己一样,心中有一个人,却无法如愿。季予将她望着,散去了些许阴郁。
又过了许久,叔朋敲门而入,带了一罐汤药。季予给姜缱饮了一些,她醒转过来。

头有些疼。姜缱迷惑的看着王子予和叔朋,记不起发生了何事。
季予将她扶起,首先开口道:“你可还难受么?朋……不知你不胜酒力,送你秫酒,不想竟让你喝醉了。”说完瞧了叔朋一眼道:“望你能原谅他的莽撞。”
叔朋一脸内疚,向姜缱一拜道:“是朋思虑不周。你好心送我药草,我却恩将仇报……”
季予又看了叔朋一眼。
叔朋改口道:“让你难受了。我补偿你可好?你这些药草我皆可买下。”
“不必了。”姜缱揉了揉额角,“原来酒可以让人喝醉,醒来却不记得发生了何事,倒是有些趣味。”
她又说:“你既是无心的,又何必挂怀。”
叔朋忐忑的看着季予,季予却说:“朋,你且去外室,我有话与她说。”

今天的场面透着古怪,姜缱望着王子予,他也将自己看着,目光幽深不知何意。
她向他一礼道:“谢谢王子,赠缱汤药。”
季予颔首:“我来寻你,见你醉酒了,便将你送回来,举手之劳罢了。”
“缱不知这酒会让人如此,见笑了。不知王子来找缱,是为何事?”
“是……”昨夜季予想通了一些事情,仍有一些未想通,“濮姬,你可是在寻人?”
姜缱讶异,“王子如何得知?”
季予目光有些飘忽,“你且说是与不是。”
“是……”姜缱奇道:“王子可知那人在何处?”
“若我知道,你待如何?”
姜缱望向季予。他长身而立,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喜怒不辨。
想起他在越邑说过的话,姜缱觉得有些尴尬。不会又要说出些酸话来吧……可他若真知道姐姐在何处,是否意味着姐姐真的还活着?
姜缱挤出一丝笑意: “王子果真知晓?”
“我曾见过一人,与你面貌十分相似。不知是否是你所寻之人。”
姜缱忽而向季予盈盈一拜。
“还请王子告知那人处所,缱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季予瞧着她的笑容。
那笑含羞带怯,将她衬托得娇弱无害,令人怜惜。可她曾与大蚺搏斗而面不改色,又凭一己之力手刃山匪,怎可能是怯弱之人?
季予极少见她笑。他想,她不肯以真心对自己,才会有这刻意之笑。季予又是一阵刺心。
他说道:“濮姬似乎只会说‘感激不尽’呢。”
姜缱一滞,笑意微微消散,“缱不明白,还请王子明言。”
他想要听她说实话。
“你所寻之人,是何人?你又是何人?”
姜缱悚然而惊。
“王子……”她脑中纷乱杂音此起披伏。季予似乎知晓了些事情。可是自己的身份,又怎么能告诉他?旧濮国王族的身份,且不论自己的安危,若姐姐是隐姓埋名藏于夏人之中,自己贸贸然道出她的秘密,恐怕会害她性命。
“王子是何意?”
“巫寨中人说,你姓姜。”
衣袖下,姜缱攥紧了拳头,手里全是汗。她问道:“那又如何?濮国姜姓之人多不胜数。王子究竟是何意?是真心来帮缱寻人么?”
油盐不进,一句真话也无。她是把自己当成孩童还是傻子?季予冷哼了一声。他下巴紧紧绷着,鼻梁冷峻高挺,勾勒出英俊的轮廓和掩饰不住的愤怒。
“真心?”季予按捺不住气恼,“我是否是真心你不知晓么?那你呢?你何尝有过一丝真心?我屡次助你,却换不来一句实话,萍水相逢之人都不会如你这般冷漠。就算你有苦衷不愿提起往事,也不应如此敷衍,毫无诚意。濮姬,你竟如此厌恶我么?”

姜缱瞪着季予,季予也怒视着她。他神情执着,饱含情绪,姜缱觉得今次他很不一般,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她心中弥散开来。她皱了皱眉,想要驱散那感觉。
“王子误解了。缱是何人,有何往事,并非要紧事,怎可劳烦王子费心?可是缱所寻之人,对缱来说,却十分要紧。不知王子要如何才能告知那人在何处?”
“你……”季予气极反笑,“不必再拿这些假话糊弄我。罢了,是我不该多管闲事,我真是昏了头了才会……”他深吸一口气,“你听好了,与你容貌相似之人,我曾在越邑见过,是我次兄仲余的内嬖。那人与你是何关系,我也不会再问。你好自为之罢!”
姜缱被季予吼得心中一凛,正待辩驳,他却不再给她机会,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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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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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缱即刻收拾行李和马车,若姐姐真如季予所说在越邑,那此处她一刻也不想待了。
姐姐的事情她不便与人说,可是偏偏季予那一双眼睛生得深邃仿佛会说话,指责起人来竟饱含怨怼,火力十足。冷漠?敷衍?毫无诚意?姜缱用力按住胸口,她觉得心里好像揪起来一块,久久不能抚平。

从纶邑至越邑,不过七八日。姜缱思念姐姐,行路飞快,六日便已到达邑中。这一路她想了许久,姐姐若真成了王子余的内嬖,宫墙壁垒,不知要如何相见。
听闻越邑乃夏后少康专为供奉大禹之墓而建,又将王子余封到此处做越伯,监督祭礼,可见禹皇之神台便是越邑中最重要的所在了。夏人重祭祀,如逢年节,越伯宫人必前去庙宫祭祀,姜缱想,如自己在庙宫守着,倒是可以碰碰运气。
只是这法子,慢了些。自己离开巫寨已二月有余,不知萝儿可好,不知阿媪照顾萝儿可觉得吃力。她有些牵挂她们。
姜缱在禹皇神台近处寻到一处逆旅,随意住下,仍以贩药为生。她每日将药草背到庙宫高台下,将来往行人都看在眼里。

牵牛星与婺女星,相隔于银河两端,日渐靠近,七夕之日,转眼到来。
越邑百姓走到街市中,身着彩衣,载歌载舞。越地多河泽,越人的歌,婉转而多情,如同水一般柔美。
在漫天欢笑和舞乐之中,姜缱瞧见远远驶来一辆骖驾,御人着官服,手持铜镶皮鞭。待那车辇近前,御人将帘子抬起,车中走下一个青年男子,锦衣高冠,轮廓与季予有些相似之处。
越人忽的将那马车团团围住,纷纷喊道:“邑君!邑君!”
他便是仲余了。只见他忽然回身,向车上伸出手。姜缱立刻站起身去看。

一个纤纤女子从车中探出身来。她皮肤白皙,乌发如云,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她头发上簪着一根流光溢彩的翡翠发簪,从远处便一下子能看见那夺目的绿色宝光。姜缱认得那簪子,从前在濮国时姐姐每日都会戴着。
“姐姐……”万幸,你还活着。不知何时,姜缱脸颊湿了。
庙宫前本就拥挤,越伯和姜缗的到来,吸引了更多的百姓。仲余缓缓挥着手,和围着的人们说着什么,人们并不散去,而是给他们让了一条道儿,通向庙宫。
来夏之后,姜缱曾多方打听王庭女子的详细。她知道越伯还是王子余时,便已娶了姬氏宗姬为王子妇,从未听闻有濮人为王子妇,想来姐姐应该是庶妇吧。姜缱心中万分感概,既高兴,又心酸。

“邑君!邑君!” 姜缱挤上前,手中举着几棵干草,大声道:“买些瑶草吧!妇人用了不仅皮肤白润,还香气袭人呢。”
那声音如瑶草一般玲珑,穿透闹哄哄的街市,让姜缗浑身一颤。
她回过头来。看到姜缱,立刻双眼圆睁。她推开人群,走到姜缱身边,呆呆将她看着。
“缱儿……”她向姜缱伸出手,“是你吗?我又发梦了么?”
姜缱看着她,傻傻的笑着,“姐姐……”
姜缱被接入了越宫。七月初七,日月逢七,星辰初聚。果真是好日子,姜缗想。

热水伴着瑶草的香气,氤氲在暖室。姜缗将姜缱的头发散开,用米汁轻轻搓洗。
“傻缱儿,瞧你把自己折腾的,奇装异服就罢了,头发也乱糟糟的,姐姐帮你好好梳洗。”
姜缱整个人泡在水中。她回过头看着姜缗。自从重逢,她便止不住笑意。
姜缗比从前瘦了些,神情气度与从前无异,不似窘迫忧愁。姜缱放下一半儿的心。
“姐姐,你还活着,太好了。”
姜缗眼圈发红,“缱儿,那时濮国战败,我亦以为你随父亲、母亲、长兄一起殉国了。”
“我逃走了。” 姜缱眼中似有万千回忆,却只轻叹了一声,“濮国无处容身,我便去了巫咸。”

相比于自己,姜缱知道姐姐能活下来更加不易。她自嘲,她们两姊妹究竟做错了什么,一个差点被逼殉国,另一个差点被人殉葬。姐姐曾是弋王寒戏的王妇。彼时弋邑被攻破,王子予将寒浞和寒戏擒了,送至纶邑。天下人皆知,大宰伯靡亲自督刑,将他们二人凌迟处死,死后葬入寒氏坟茔。姜缱曾以为姐姐作为王妇,要么随弋王陪葬了,要么于战乱中受辱而死。若不是高阳承提醒,她不会觉得有其他可能。
能找到姐姐,还是要感谢一个人。王子予……姜缱这几日总是想起他。他那样指责自己,她应该很生气,可是末了,她却只觉得心里酸酸的。她就是块木头也能看出他的好。他那么热情,那么直接,就像是炎夏的日光,炽烈极了。面对他,她只想逃走。
姜缗缓缓说道:“那时,弋邑被攻破,弋王被擒;弋邑男子皆战死,老弱妇孺充为奴隶。我本在人牲之列,是邑君救了我。”
人牲。姜缱死死握住自己的手。
她问道,“越伯……可知晓你是濮人?”
“自然知晓。父亲与寒王联姻,夏人怎会不知?甫一开始他便知晓我这弋王妇是濮人。”
姜缱忍住眼泪,“那如今姐姐便是奚奴了?我真是罪人,这些年让姐姐在此受苦。”
姜缗摇头道:“邑君……待我很好。他将我藏在越邑,让我免去了给弋王陪葬的命运。”
“那他的小君呢?她可曾为难你?”
“怎会呢……她出身高贵,而我不过区区庶妇,又是奴籍,无论如何也不会威胁到她的。”
昨日在街市,看仲余的举止间对姐姐颇为在意,倒不像是将姐姐当作奚奴。不过谁都明白,身为罪奴,是没有任何自由和自主可言的。如今有越伯怜惜,日子尚可过下去,可将来若有一天他对姐姐不再有情义,生杀予夺不过是他或者小君的一句话。
“姐姐,你……可喜欢越伯?我瞧着,他对姐姐似乎不一般。”
“傻缱儿,也只有你会这么问我。” 姜缗淡淡说道:“我是罪妇,能活着已经是他的施舍。此生,我已心死,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活在别人的施舍下,这是怎样的日子?姜缱不敢想。
姜缗拿出一块细白纱布,替姜缱仔细擦拭发梢的水滴。
“姐姐,我去求邑君放你奴籍可好?你可愿随我去巫咸?”
姜缗手上一顿。
“金银铜贝我都有许多,你若离开越邑,绝不会为以后的生计发愁。”
“不必白费力气,他不肯的。就算他肯,如今濮国已灭,又有何处是你我的家园?”
“姐姐,巫咸山水秀美,可以避世。你……不愿同我在一起么?”
姜缗沉默良久,缓缓道:“避世?邑君同我说,近日大宰伯靡欲伐巫咸,如今巫咸已非一方净土了。”
心中有什么直直下坠。姜缱急问:“可知因何而伐?”
“不知,他不曾提及。”

长发结成辫子再绾成髻,穿上姐姐准备的织锦华服,姜缱打量铜镜中的自己,已是濮国淑女的模样。她面色平静,可实际心乱如麻。她离开巫咸之前,那里风平浪静,如今却起了战事。她有种预感,此事一定与高阳承有关。他之前说过的那些的话,如巨石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她将高阳承要报仇和复国的话告诉了姜缗,姜缗一下子紧紧抓住她的衣袖。
“缱儿,无论他做什么,你不可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姜缱却暗自下了决心。“姐姐,我若不管承,他会死的。”
姜缗脸色煞白,“你要做什么?你我重逢如此不易,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有任何事,否则我死了也无颜面见父亲母亲!”
她哀哀劝道:“缱儿,邑君对我多有照拂,不如你在越邑住下,陪我一些时日可好?”
姜缱沉吟片刻,打定了主意。她握住姜缗的手,笑着安慰道:“姐姐宽心,我并非要去涉险,而是要去请愿,将濮地的事情禀于夏后罢了。待这事儿了了,我便回来见姐姐。到那时,若姐姐愿意走,我和你去巫咸。”
“不可!姒少康若知晓你出自姜氏,说不定会杀了你。”
“姐姐多虑了。”姜缱安慰道:“姜元一族如今在濮地不是好好的?封邑较之从前还多了些许。濮地多是姜氏和高阳氏的后裔,根深叶茂,杀得完么?更何况,我这是利国利民之事,天下人都看着,姒少康断不会如此愚蠢。”
一席话令姜缗惊疑不定。姜元是父亲的长兄,也是他们姊妹俩的伯父。当年濮国战败后,姜元便第一个出首,告发父亲与寒氏的来往细节。夏后氏抹平了濮国王族嫡亲一脉,近身的寺人和小臣都未放过,却重赏了姜元,如今他这一脉在濮地甚是风光。姜缗愤懑的握紧了拳头。她知晓此去不可能如姜缱说得这般平和,可是妹妹自小就十分倔强,她既如此说,便断无被劝服的可能。

姜缗引着姜缱,拜见了越伯和越伯之妇小君妇安。
妇安名唤姬芸,安伯之女。姬氏,传承自轩辕黄帝,祖上封有安邑,延续至姒少康一代,如今已是濮地的新主,夏后新封的濮伯姬显,正是姬芸的叔父,安伯姬轲的弟弟。
今日本是寻常拜见家主。仲余穿着米白深衣,做家常装束,想来是不愿令姜缱拘谨。姬芸却满坠珠翠头饰,玄衣金舃,虽衣着华贵,可与仲余坐在一起,一黑一白,看着怪异极了。
向越伯和小君行礼之后,姜缱颔首肃立。拜见夏后不过就是如此装束了吧,姬芸却这样隆重来见一个家奴,姜缱摸不透姬芸心思,面上越发恭敬。

昨日初见时,因姊妹二人重逢,激动落泪,仲余只礼貌性的问候了姜缱,便不再打扰她们二人,表现得颇有修养,加上他于姐姐有恩情,姜缱对他印象不坏。今日见到小君,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姐姐虽说姬芸不曾为难她,但姜缱从小长在王庭,妇人之间的争斗见得多了,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姐姐性子柔顺,如今只想在越地讨一份生活,可主母若把她视作劲敌,她未来就艰险了。更何况,如今濮邑新主正是姬芸的叔父,无论怎么看,姜缱都忧心不已。她暗下决心,待濮人的事情完结,一定要想办法说服姐姐,随自己离开。

姜缗和姜缱两姊妹并肩立在下首,容貌和身形皆肖似,仿若并蒂之花。仲余瞧着,一个柔弱如春之樱,一个娇俏如雪中梅,他只觉得屋中莹白的秋兰都失色了不少。
“妇姜,” 仲余笑道:“往日听你提及汝妹,如今见了,果真不同凡响。”
说罢细细询问姜缱巫寨的光景,族人,生计,是否婚配等等。姜缱为避免麻烦,搬出从前在巫寨的说辞,道自己居于阿媪的寨子中,育有一女,夫君于战乱中丧生。

姜缱平静地说完,姜缗的眼眶却红了。姜缱冲她笑了笑,她们姐妹二人,竟总是在替对方难过。
仲余道:“妇姜之妹,亦是仲余之妹。今日设宴,便是庆贺你们姊妹重逢。今后,濮姜便安心在越邑住下,我遣人将阿媪和萝儿接来同住,可好?”
姬芸转过头,看了看仲余。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因为妇姜的事生气,仲余却浑然不知。
她双手攥紧捏住衣袖,面上挤出一丝笑意,“正是如此。濮姜姿容出众,可惜造化弄人,大好年华竟丧夫寡居。”她看向仲余,“邑君不如寻一寻越地的氏族俊杰,给濮姜觅一门良配。如此,不单伊人可在越地安心住下,连妇姜也去了一块心病了。”
仲余略有些意外,“哦?吾妇热心,可……越邑如此偏僻,恐不易寻到合适的才俊。”

姜缗亦转过头看了看姜缱。姜缱表面虽不显什么,却是十足骄傲的人,姜缗知道她绝不会接受仲余的安排。她正要想个理由拒了,只见姜缱果然跪倒在地,郑重道:“多谢邑君和小君美意,缱十分感激。邑君于水火之中保全了姐姐的性命,便等同于救了缱。一直以来,缱以为姐姐已不在人世。曾日日锥心,夜夜噩梦。邑君于我姊妹,实有再造之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日邑君若有差遣,缱必万死不辞。”
姜缗将姜缱扶起,看了一眼仲余,缓缓道:“邑君和小君仁善,何须你一个女子去做那些凶险之事?缱儿于我,也是同样。如今见你安好,姐姐此生再无他求。”

姜缱笑了笑,又道,“至于亲事,缱实在无心力考虑。今日缱其实是来辞行的。”
仲余吃了一惊,“为何?寺人可有何处不妥?又或是有何不习惯?”
“并无不妥,谢邑君照拂。”姜缱道:“只是如今有一件紧急的事,缱须面谒夏后。”
仲余又吃了一惊。他心中转了几个圈,见姜缱不是在开玩笑,神色凝重起来。
“濮姜莫不是在玩笑?夏后不是寻常百姓可以见到的。”
“并非玩笑。邑君知道,我姊妹二人是濮人。”姜缗悲戚道,“如今濮地天灾,濮人艰难,我等不可坐视不理。”
于是将姬氏和雍氏在濮地课重税敛财、肆意奴役百姓等事一一道来。仲余皱紧了眉头,而姬芸更是心惊肉跳。濮伯姬显是她的叔父,他若果真如此行径,夏后知晓必不会轻饶。
“今年濮地天灾,民生更加艰难,濮人纷纷逃离家乡,乃不得已也。”姜缱道,“若濮伯不收敛,流民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只怕不止与濮地相邻的巫咸,大夏各处都会流民遍野。”
“邑君……”姬芸急切道,“叔父向来小心谨慎,绝不致如此昏庸。想来此事恐有内情,应由叔父亲自面见夏后,以免生出误会。不如,由我修书一封,送去濮邑吧……”
由谁去说,姜缱是不在意的。只要姬显以后不再如此苛待濮地百姓,不征收重税,濮人可安稳度日,便不会去做那流民,流民少了,高阳承便起不了其他心思。她想要的,不过如此。
她盈盈下拜,“小君思虑周全。缱并无异议。”

姬芸面色稍缓。仲余将芜杂的思绪捋了捋,却觉得不妥。流民与日俱增,大宰已去巫咸平乱,尚未有消息传回;濮地那里,是长兄孟衡去的,可是自己对衡的事,更是知之甚少,不知其中有何曲折。如果以孟衡小王之尊,竟为姬氏遮掩,此事必牵扯巨大。他瞧着眼前的姜缱,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心想,不如就由她去出面捅破,无论结果如何,于自己都没有坏处。
仲余斟酌道:“濮姜曾是濮人旧主,由濮姜为民请愿,倒颇为合适,夏后定然格外重视,于濮人有益。”
“邑君!”姜缗和姬芸同时唤道,仲余摆了摆手。
“吾妇不必忧心,夏后圣明,必不会让濮伯蒙受不白之冤。濮姜心系濮人,深明大义,我等作为臣子,理应同濮姜这般,为夏后分忧,为社稷着想。我等应备上文书,差遣从人,助她谐阙。”
“邑君,我……想陪缱儿一起去。”姜缗说道。
“不可!”姜缱和仲余同时说道。
仲余说:“缗儿,你莫要忘了,‘弋王妇’至今下落不明。若是被人知晓你的身份,拿你去填了殉葬坑也未可知,届时便是我和小君,也要担下罪责。”
姬芸的脸色彻底阴冷下来。

楼主:东凰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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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20-04-08 05:02:08

更新时间:2020-05-06 09: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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