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疑窦丛生（二）

凡是杀过人的人，身上都有杀气。
有人说，杀气就是那些死于其手的亡灵怨气堆积而成的念力。
所以，杀气的严重程度，不仅在于你杀过多少人，而更着重于你杀过什么人。
杀过偷鸡摸狗的小毛贼的黑衣捕快，身上的杀气只在三步之内。杀过土豪劣绅的江湖匪徒，身上的杀气可在五步之内。杀过封疆大吏的游侠杀手，身上的杀气可充盈在十二步之内。而统率千军，屠城灭国的绝代名将，身上的杀气可在五十步之内令神鬼皆惊。
李冤身上的杀气陡然爆发，二十步之外的侍卫和捕快们忽然感到一丝不寒而栗的气息，虽然转瞬即逝，但是他们还是明显的体会到了。
然而他面对的青衣人很平静。
这人平静得就像腊月里侥幸吃饱了一顿谷子的麻雀，肚里有粮，身上没事，悠哉游哉地晒着太阳望着天儿。
李冤还是笑了，道：“我可以杀了你。”
青衣人微微一点头，不卑不亢：“大顺律法，杀人需要三法司三审定谳，报奏皇上朱批勾绝，圣旨诏谕。”
这句话直愣愣地戳到了李冤的痛处。
但是李冤又笑了，笑得比刚才更开心。
“朱批会有的，圣旨也会有的。”李冤道：“但是我却忽然间不想杀你了。”
他狡黠地眨眨眼睛，向青衣人道：“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青衣人神色如常，闭口无言，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好奇或沉静。
“你这个表情出卖了你。”李冤忽然道：“你很会察言观色。”
青衣人又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我不想杀你，是因为你拍马屁的路子别具一格，与众不同。”李冤笑吟吟地说道：“这个世上，善于溜须拍马的人很多，但他们的路子往往都很低级，比如说，我们那位侍卫领班，还他么早上听到喜鹊叫呢……但是你却很有独辟蹊径的意思，你故意跟我对着干，驳我面子，拆我里子、是因为你看得出我就好这一口，对吧？”
“古往今来，所有的所谓铮铮铁骨，直言进谏，不畏生死的忠臣，其实都是最会拍马屁的小人。”青衣人说道：“我也不例外。”
李冤身上那股杀气一瞬间消弭于无形，他恍惚之间又变成了那个无所事事的富贵蠢货。
“拆穿了就没意思了。”李冤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虽然我拆穿了你，但是你也不需要这么快泄底认输啊，咱俩你一言我一语再来几回，我也好多年没跟人这么斗嘴了，让我过过瘾。”
“我不是认输，也不是拍马屁。”青衣人脸上依然是那种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表情，道：“一个被除了名的废皇子，就算是钦差大臣，也还没有让我心甘情愿拍一拍马屁的资格。其实我只是想说，我就是个无耻小人而已，承蒙我家主子赏我一口饭吃，我想保住这个饭碗。”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不管你到底是除名皇子还是钦差大臣，请放过我家主子。”青衣人的语气虽然是恳求，却带着些狰狞，甚至有些威胁的意味。
“何出此言？什么叫放过？”李冤道。
“阁下就不要遮掩了。”青衣人道：“这起行刺案疑点诸多，但凡是奉旨侦办此案，任谁想到的第一个问题都是一样的……”
李冤眼中虽然还有一丝残存的笑意，但也渐渐冷却。
“那个问题是什么？”李冤轻轻地逼问道。但是他表情已经看得出他早已经了然于胸。
青衣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苦肉计。”
他盯着李冤，一字一字地慢慢说道：“凡是侦办此案的人，第一个想到的问题一定都是——这是我家王爷自戕己身，栽赃陷害的苦肉计。”
“难道不是么？”李冤道。
“不是。”青衣人道。
“我不信。”李冤果然索性挑明了自己的主张和判断：“这个案件太明显了，就是你主子自己玩的花活儿，自作自受。”
“刑部正堂，大内侍卫，神京府尹，都察院，大理寺，都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司法衙门，呈堂证供，真凭实据。”青衣人道：“请问阁下有什么证据？”
李冤手里掐着那根糖葫芦棍儿，在嘴里戳来戳去剔着牙花子，很无耻地笑道：“我他么要是有证据，就不来这儿跟你废话了。我挺着最后一份耐心来这里，不就是来找证据的么？”
那些捕快和侍卫们，虽然躲得远远的，这一番对话虽然听不真切，但是语义太直白了，他们顺风偷听大概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于是个个吓得脸色惨白，双股战战、皇子遇刺案被怀疑是栽赃自戕，这种惊天的秘闻被谁听到，都不会有好下场。

【本章未完 . 待续】

侍卫首领极其精明，四下看了看各位同僚，将心一横，几个小碎步窜到李冤身边，压低声音道：“卑职刚才听到周围有些异常响动，恐怕是刺客余党，待属下前去查看，以策万全。”
李冤回头瞄了他一眼，严肃地点点头：“很好，快去。如有可疑人等，务必捉拿归案。”
侍卫首领抱拳道：“得令！”转身一挥手，那些侍卫们各自抽刀在手，脸上都摆着忠心耿耿的模样，眼里都闪着苦大仇深的光芒，闪展腾挪，各奔西东，一刹那逃散得干干净净。
远处的刑部捕快们，也如法炮制，各自溜之乎也。转眼之间，营坊街巷子深处便只剩下了李冤和青衣人，茕茕孑立，无比落寞。
李冤苦笑了一下，青衣人也跟着苦笑了一下。这一瞬间，两个人之间竟然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李冤道：“你故意的？”
青衣人道：“清场而已。”
李冤道：“这就意味着，你有很机密的话要说。”
青衣人道：“对。”
李冤道：“你说，我听。”
青衣人道：“我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李冤眯起了眼睛，掩饰着游移不定的眼神，道：“是谁？”
青衣人道：“你还是别问的好。”
李冤道：“怎么呢？”
青衣人鄙夷地冷笑了一下：“因为那个人你绝对惹不起。”
李冤也嗤了一声，道：“你故意激我？”
青衣人道：“我说的是实话。”
李冤嘴里咬着那根糖葫芦棍子，像个街头帮会混子一样大言不惭：“我还真他妈的不知道，大顺国境内还有我惹不起的人？”
平心而论，李冤说的绝对是实话，整个大顺国之中，上至皇帝老子，下至督抚官员，没有谁他不敢招惹的。
可惜，青衣人盯着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三个字：“吴，三，桂！”
李冤蓦然叹了口气，道：“这个老鬼例外，我认怂。”他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咧嘴笑道：“可是你跟我一样，也没有证据？”
青衣人苦笑一下：“没错，我没有任何证据。”
李冤道：“那你为什么认定是他幕后主使？”
青衣人没有直面回答，却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认定是我家王爷嫁祸自戕？”
李冤沉声道：“这起行刺案有个最大的疑点……”
青衣人沉吟了一下，疑道：“因为我家王爷还活着？”
李冤道：“没错。你家主子还活着，这就是最大的疑点。”
“这起行刺案，刺客们很明显筹备周密，计划周详。从武器到地点，无不精心设计。”李冤一字一句地斟酌道：“可惜，坏就坏在布置得太周密了，反倒泄了底。”
青衣人道：“哦，愿闻其详。”
李冤道：“请问，此刻用的是什么武器？”
青衣人道：“西洋火枪。”
李冤道：“开了几枪？”
青衣人道：“两枪。一枪正中胸膛，一枪放空而过。”
李冤道：“为何放空而过？”
青衣人道：“很明显，第一枪打中了胸膛，我家王爷剧痛之下，身体向后栽倒，所以第二枪放空而过。”
李冤冷笑了一下：“西洋火枪不是强弓硬弩，便于隐藏，发射简便，一勾手指就可以开枪。假设你是刺客，你为什么要先后连开两枪？你同时开枪，两枪都可以直接命中胸膛，岂不是更有把握置人于死地？”
青衣人一下子愣住了。
李冤冷笑：“此疑点之一也！第二，我问你，中枪的是左胸还是右胸？”
青衣人迟疑了一下：“是右胸。”
李冤道：“如果你是刺客，你是射左胸还是右胸？”
青衣人再次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我一定是射左胸，心脏。”
“没错！如果杀手存心取人性命，一定是射左胸，一枪穿心，必死无疑。可他们为什么要射右胸？”
青衣人再次沉默了。
“此疑点二也！”李冤道：“还有，你们在何处遭遇刺客？”
青衣人道：“缸瓦市大街，夜市之中。”
李冤道：“缸瓦市大街，到营坊街同人堂，有多远路程？”
青衣人道：“不足一里半，纵马即到。”
李冤死死盯着他，道：“昨夜你们在哪里风流快活？”
青衣人道：“玉堂春。”
李冤道：“玉堂春距离同人堂多远？距离紫禁城多远？周边可有医馆药店？”
青衣人的额头上浸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喃喃说道：“玉堂春距离同人堂十里地远，距离紫禁城超过事儿里，周围并没有什么医馆药店。”
李冤冷冷地笑道：“假如你是刺客，你是选择在玉堂春门外开枪？还是选择在缸瓦市大街开枪？”
青衣人道：“如我是刺客，我一定选择在玉堂春门外，我跟王爷一出门就开枪。”
“没错！此疑点三也！”李冤道：“在玉堂春大门外开枪，那里距离任何一家医馆药店都太远，更遑论紫禁城内太医院？你就算纵马跑到，人也早就死透了。”
“难道你不觉得，在缸瓦市大街开枪，这个距离，就是为了给跑到同人堂急救而筹谋的么？距离和时间刚刚好。”
青衣人索性不再说话了。
“还有最后一个疑点……”李冤淡淡地道：“谋刺皇子，其目的一看就是为了太子只争，所以其幕后主使必然与某位皇子有关。但是，如果这真道士其他某位皇子谋划的，他一定不会叫刺客开枪射击胸膛。”
青衣人下意识地反问：“为什么？”
李冤道：“你身为贴身侍卫，难道你也不知道，每一位皇子都有一件贴身的金丝棉甲，那是当初日本国进攻的。一共十件，当今皇上和每位皇子都有一件。”
“这金丝棉甲可防刀剑弓弩，虽然无法完全防御西洋火枪的弹丸，但是却可以减缓弹丸的射速。这件事，当初日本国的进攻使臣曾经在宫内演示过，我们几个皇子都亲眼见到过。”
“因此刺客们选用火枪，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像某位皇子的意图，因为他知道你主子身上穿着金丝棉甲。”李冤接着说道：“但问题恰恰出在这里，如果幕后主使的皇子明知道他身着金丝棉甲，他明知道这一枪的射速会被棉甲阻挡，只能射伤却不能致命。为什么还要刺客射他的胸膛？”
青衣人喃喃地道：“你说得对！我若是幕后主使，应该叫刺客开枪爆头。”
李冤悠哉游哉地道：“此疑点四也！”
“换做你是侦办此案的钦差，你怎么解释这四个疑点？”李冤盯着青衣人，有些嘲讽又有些挑衅地道。
“综上所述，这四个疑点如果非要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这的确是我家王爷自作自受的苦肉计，别无他解。”青衣人低沉地说道。
“但是我知道，这绝对不是我家王爷的苦肉计。”青衣人接着说道：“这件事，我有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