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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长篇小说《喜相逢》(青春成长爱情职场……书已写完,定期更新)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双城从前乘电车进城,经过七星岗,打重庆宾馆门口过的时候,总觉得那象座巍峨的庙宇,琉璃瓦下宝相庄严,跟上清寺的大会堂相辉映,都是这座山城的门脸儿。半个世纪前的胜利大厦,在举办了国共和谈,招待过西藏喇嘛之后,如今变成了外商往来的高级酒店。双城在马可波罗公司打工时,跟着蒋培军一干人上里面阿波罗夜总会看过歌舞表演,满场金碧辉煌,据说都是参照赌城拉斯维加斯装修的。美国学得象不象,双城不知道,一晚上酒池肉林旁观下来,庙堂森严的印象算是彻底颠覆了。门槛还在,也还高,不过是十公分高跟鞋的高。里头站前台的唐小姐,踩着这高度走在杨学坚身旁,从来都是眼角上扬,总也扫不到双城身上。

杨学坚将双城约到这里,原因有几个。一是重庆宾馆地处闹市中心,人来人往够安全;二来他在此长住过一段,周边地势很熟悉,万一有何变故,迅速脱身应该不成问题;第三宾馆门口的士多,叫辆车再去下一站也很方便……隔着一条民生路,杨学坚此时隐身在一间烟酒店里,透过货柜玻璃正打量着准时出现在街对面的双城。和他正好相反,双城找了处从丁字路口三个方向都能一眼看到的位置,以一种沉着又不失窈窕的姿态站在那里,迎着明里暗里投射的目光,既不羞怯,也不张扬。立春已过,雨水将至,重庆的天气正让人犹豫要不要脱去棉衣。暮色中双城穿一件浅鹅黄的宽松毛衣,脖子上一条鸽灰色围巾包裹得严严密密……好几个月不见,杨学坚恍惚觉得,和马可波罗公司小楼里那个柔媚而狡黠的女孩相比,眼前的她多了一层霜雪之气。

隔着十几米宽的大街,杨学坚当然听不到双城此时一阵急过一阵剧烈的心跳,也察觉不了她周身上下抑制不住的战栗……心底的寒气从她每个毛孔渗透出来,看在杨学坚眼里,却分明是被江南凉透了心的凄清,是寂寞开无主,黄昏独自愁的楚楚动人。而且这寂寞说不定也和他自己,和他们的离散,多多少少有几分关系……想到这里,杨学坚再也按捺不住,从玻璃门后抽身走了出来。

演员在帷幕后紧张得牙齿直打颤,可走上舞台一张嘴就忘记了害怕。双城浅浅一笑,唤了声:“杨先生”,心脏象被缰绳一拽,瞬间平定下来。杨学坚的目光只跟她短短一接触,就急忙划出一道弧线躲闪开去,连同他苍白的手一起落在了她的肩头。因为着力太虚,这表达亲切的动作看着象是给双城掸了掸灰。她心里厌恶,觉得他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为狸猫换太子的得手增添半分气度,又奇怪自己先前对他的触摸并没有反感到如此地步。她不知道她的心一旦归属,身体便也跟着认了主。

杨学坚一边朝的士招手,一边解释说重宾他很熟,里头没什么好吃的,难得请双城出来,不如去试试富丽华的海鲜。双城面上顺从地应着,心下暗忖那富丽华酒楼坐落在一号桥桥头,饭后她往回走,必然行下半城过上清寺……应是没错,便躬身坐进出租车的后排,也不往里相让。杨学坚见状便笑笑坐到了司机身旁。事到如今,双城还对他端着骄傲,在杨学坚看来,实在没必要到可笑,但这一点作态,更叫他放了心,便转头操着洋泾浜的重庆话提高嗓门向司机指挥道:“去一号桥,富丽华酒楼。”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两人一前一后在车上不便讲话,杨学坚便一路跟司机摆着龙门阵,卖弄他方言学习所取得的进步。初时双城想他只是打破尴尬,扮小丑博自己一笑,后来想起江南说过杨学坚别无所长,只有两点过人之处,一是能忍,二是语言天分。住到台湾时间不长,就能跟家里的佣人结结巴巴说上几句闽南话,后来跟和泰股东们打交道,多少派上了用场,不象江南,在台湾从小到大,仍是一口国语,终究是个外省人……如今杨学坚翻身压倒江南的地方,已远不止这点,双城听着他愈发爽朗的说笑,恍惚明了。

北区路上的街景一闪而过,都没入一片浓重的灰色,双城望着窗外,想起曾经从淘沙嘴里听到过富丽华的名头。这重庆头一家“天天空运生猛海鲜”的销金所,传说“四人买单六千块”,这个数目着实让双城吓了一跳。富丽华楼高五层,临街的一面皆为玻璃幕墙,行人来往便能一目了然其中的繁华气象。双城印象最深的是包房里悬挂的帘幔,圆桌上摆放的鲜花……有点象那种剖面敞开的玩具屋,巴掌宽的房间里住着拇指大的人物……眼下她正置身其中,坐在缎面的高背椅上,隔着满桌的佳肴,望着滔滔不绝的杨学坚。

“…… 所以江先生用我的目的,一开始就是为将和泰的钱揣进他自己腰包里,否则他何必笼络农行那个向鸣?”直听见这么一句,双城的注意力才一下被拉回到这间包房里。
“你说什么?江先生想霸占黄董他们的钱?”杨学坚用手背扶了扶滑到颧骨上的眼镜,又用包金的龙虾钳敲了敲面前的瓷碟道:“我说双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杨先生讲话啊?你太年轻,太多幻想,根本不了解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不是什么童话里的白马王子,我告诉你,江先生从前可是替竹联帮做事的。竹联帮,天道盟,听说过没有?台湾最大的黑社会啊!”双城手里的老虎虾扑腾一下掉进手边茶碗里,等服务员上来换过茶,她才定神问到:“江先生怎么会是黑社会,黑社会又怎么会到重庆来投资造船?”

杨学坚正细心地从一只大钳里掏出整片粉嫩诱人的龙虾肉,心满意足咽下肚后才回话到:“你是不是以为黑社会都是满脸横肉胸口纹着青龙白虎?当然了,绑架杀人他还不至于。但你知道,这些年台湾的帮派商业化了,什么生意都做。黑钱要洗成白钱,就需要一些象江先生这样跟各行各界都打着交道,家世出身也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借他们摆几铺生意做幌子,交易、应酬、现金往来都方便很多。江南没告诉过你吧,当年台北生意最好的酒楼,差不多三分之一都捏在他手里啊!那时候他血气方刚,做事也蛮拼的,为了一笔资金周转,连他父亲留给他母亲的那所大房子也拿去银行做了抵押。可是江南这个人,怎么说呢?聪明是够聪明,运气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后来有个大案子把酒楼的钱,连同他自己的钱统统卷了进去,银行收走房子,他母亲那么大年纪,也只能搬去老人院。说来可惜,那房子还是从前日本人修的,质量好,又特别大,花园走廊四合院漂亮得不得了,还有个鱼池,就在我住的那间客房窗下。那房子要是还在,我都想买下来……”见杨学坚跑题渐远,双城只得打断道:“后来呢?江先生的钱追回来了吗?”杨学坚摇头冷笑:“追?怎么追?官字两张嘴,哪里都一样,比黑社会还黑。江南这跤跌得狠,好几年才缓过劲来。还是托一个女人的关系,才接上了姓黄的那帮土财主……”

讲到这儿杨学坚停下来,给自己斟上了第二杯葡萄酒,见双城听得入神并不动筷子,便从盘中挑出一只个头最大的梭子蟹,替她剥好了递到面前,再继续说起江南如何从一开始就觊觎马可波罗的投资,如何搞出个和泰公司来哄得股东们相信,如何搭上环宇、向鸣和市政府搞大阵势,又如何借用自己操控全局,以图完全将马可波罗号摄入私囊……“这才是江南一定要通过和泰中转的目的,你以为重庆人那么傻?香港的钱才肯要,台湾的钱就不认账?还不是他怎么说,股东就怎么信!哼,三峡、游轮、环保,玩得跟真的一样!”

“所以你知道吧,现在环宇、银行,还有台湾的股东,都不买他的帐。换句话说,马可波罗号,和泰公司,这些原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眼下统统都和他没有关系了……”杨学坚说到这里,取过热毛巾擦了擦嘴,再双手合拳抵住自己的下巴,目光从镜片后探射过来,死死盯住双城问到:“……那么你呢?是不是也和他没有关系了呢?”双城心中凛然,眼见杨学坚一朝得志,连先前对江南残存的一点愧疚都已荡然无存。他是要把江南拥有的一切全都掠夺过来,包括双城自己。

双城并不接茬,只淡淡道:“谢谢杨先生告诉我这些。虽然知道得晚了点儿,但总比一直蒙在鼓里强。”杨学坚忙说:“双城你要理解杨先生的难处,当初你从三峡回来,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们……都知道他喜欢上你了。我当时那个处境,事情还没搞定,哪有把握跟你说这些。再说你年纪还小,理解不了男人,也理解不了生意场上这些是是非非。”双城幽幽叹了口气,抬眼望着杨学坚,蹙眉道:“我是理解不了,到现在也还一头雾水,该相信谁?不该相信谁?就象个傻子,被你们调来遣去,再被叶丹淘沙她们耻笑……”杨学坚见她眼波盈盈,几句话说得我见犹怜,不由伸过手去想触摸她,无奈桌长臂短,悬在了半途,只得好声安慰:“你也不用多想,别人爱说什么由她们说去,无非是女孩子之间的妒忌。现在,你只要相信杨先生我,就够了,懂吗?”

双城瞅着盘子里杨学坚亲手给剥的蟹肉,想起在三亚海边的大排档,江南也曾这样照顾自己。眼前这个男人,就算猥琐卑鄙,对自己多少也有一分真心。她略一迟疑,忍不住问到:“杨先生,生意上的事我也不想知道。我只问一句,您这样做……我是说,马可波罗号的事,会不会……是因为我?”听到这话,杨学坚总是皱在一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然后讪讪笑道:“要说都是因为你,那杨先生是在讲大话骗女孩子;可要说和双城你没有关系,那也不对。你知道的,杨先生舍不得你。”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ty_秦明月 2020-08-04 11:03:03
此江南是彼江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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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指什么? :)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ty_秦明月 2020-08-04 13:25:44
台湾著名的江南案,跟书中同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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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害!还真有读者知道呢 :)是的,指的就是那个轰动台湾的大案子,不过此江南非彼江南,只是同名。但他有份洗钱,受到牵连。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走下富丽华门前的台阶,双城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近十点。贝壳的表面迎着光微微发亮,给身旁的杨学坚看到,鼻子里轻轻一哼。这点细微的声音如萤火一闪,却被双城听得分明,刹那间她拿定了主意,抬头朝杨学坚莞尔一笑:“很少有机会吃到这么豪华的大餐,谢谢杨先生款待。”应景喝下的那点红酒让双城微微发热,摘下围巾后赤裸的脖颈愈发显得修长白皙,夜风撩起及腰的长发,灯光下她星眸闪闪,晶莹剔透,如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点亮了男人的眼睛。杨学坚伸手拨了拨那如丝如瀑的长发,爱不释手道:“又长长了一截……”双城将身一拧:“杨先生莫不是看得手痒了,又想给我剪头发?”要说雷雨那夜,杨学坚虽未得手,小楼中风光旖旎却叫他销尽魂魄,竟抵得过与唐小姐这两年的耳鬓厮磨。此刻忽听双城重提旧事,当下一股酥麻沿着背脊直爬上后脑勺去,周身立时软的软,硬的硬,开弓靠弦如惊蛰一般……便挥手叫来一部的士,打开车门,不由分说推了双城进去,嘴里只嘟噜一句:“让我送送你。”

车行过黄花园、大溪沟,沿下半城的嘉陵江岸一路向前,车厢光线随着外面的灯火忽明忽暗。自她溜出包房打过那个留言传呼之后,双城的手就没停止过发抖,此时被杨学坚紧紧攥在掌心里,更是密密地渗出汗来。杨学坚不动声色用自己的手掌替她擦了一擦,猜想那是少女的羞怯抑或重逢的悸动。每种念头都让他心尖舔蜜,一丝笑意浮上嘴角。

从上清寺回学校有两条路可走,此时已经远远望见人民大礼堂灯光璀璨的巨顶,司机歪过头问:“前头啷个走?”双城抢在杨学坚开口前答到:“晚上不堵车,就走下半城吧。”说完飞快地瞥了一眼杨学坚,见他眼角眉梢只是堆笑,并未起疑,心下稍稍安顿,稳住一口气,轻声问到:“杨先生还住在公司吗?”一语刚落,杨学坚的手稍稍往回一缩,双城立即感觉到他的目光朝自己脸上梭巡而来,不由心头发紧,只得一面低头去瞧两人纠缠一处的双手,一面心如沸水,翻滚不休。再往下套,恐杨学坚一时觉醒,掉转车头,这一晚的铺垫前功尽弃不说,自己人还在车上,难保周全;若就此打住,时机一瞬即逝,再引他出来怕就难了……交通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通畅,眼睁睁上清寺转盘已过,双城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现在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让车停下来,她的脑子里却还是一片空白。

“噢,我换了个地方住,那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杨学坚突然续上话头,打破了沉默。刚说一半,静默整晚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那是部一掌宽的翻盖摩托罗拉,比先前的大水壶时尚了许多。杨学坚刚“喂”了一声,双城便听见电话那头唐小姐尖细的嗓音传了出来。杨学坚压低声音,一边应付对方,一边安抚地拈起双城的发梢,来回轻轻拉拽,是讨好求和的意思。仿佛天边有闪电划过,亮了一亮……双城往前探着身子,突然朝司机大声说到:“师傅前面停一下!”杨学坚一愣,下意识捂住了手机,镜片后两只小眼睛瞪得溜圆。司机踩下刹车,速度慢了下来,但犹豫着仍旧往前滑行了一段。四五秒功夫,双城看距离差不多了,又再喊道:“靠边停车!”车刚停稳,她转头向杨学坚抛下一句:“你快去她那儿吧,我自己回家!”说完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这是城市中一段相对冷清的马路,路灯与路灯之间有着短短的黑暗。马可波罗公司的小楼就伫立在几步之外,没有亮灯,黑黝黝地象一个庞大的阴影埋伏在那里。双城缓下脚步,让身后的杨学坚追赶上来。“不要这样嘛双城,我和小唐的事,你早就知道的呀?”他一边说一边试图搂她入怀。“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有唐小姐,江先生有叶丹,可那又怎么样?知道了我就该接受吗?你们当我是什么人?”双城一边挣脱,一边又向前走了几步。杨学坚偎过身来,陪着笑箍住她,附在她耳畔道:“怎么这段时间脾气见长嘛,好了好了别闹了,是杨先生不好,惹双城生气了,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出租车跟上来,在他们身后按了按喇叭,车灯晃着了双城的眼,她皱紧眉头背过身去,杨学坚见状,往那半开的车窗里扔进一张钞票,打发了司机,回身再次搂紧了双城。

躲闪着那张酒气酣张的脸,双城低声抱怨:“我要是没来过这里就好了。”听她这么讲,杨学坚不由抬头望了望阴影里的小楼:“这儿有什么不好?我看就挺好。这可是我杨学坚的福地啊,你看我在这里不仅打了翻身仗,还在里头……抱过你,记得吗?”黑暗壮起了杨学坚的胆子,架在火上烤了一晚,早已滚烫难当,隔着毛衣他用熟悉的姿势抓住了双城的胸脯,不可抑制地用力搓揉了几下,喉管里模糊地一响,象是弄痛了自己。“想死我了,双城……别忘了,我可是第一个看到你身体的男人,你本就该属于我……”又一辆车从身边驶过,车灯晃了晃两人的脸,双城用力挣脱:“杨先生你住手,大街上呢!让人看见!”说着走快几步,到了小楼门口。仿佛人去楼空,铝合金的铁门并没上锁,被双城一推,便“吱呀——”开了一道缝,象一条分界线,划开了黑暗与更深的黑暗。

“看见就看见,怎么啦?难道杨先生现在还没有抱你的资格啦?”杨学坚说着跟了过来。双城一脚迈过那条界线,如同踩响了一枚地雷,突然她又听到了大雷雨那晚的霹雳,一连串惊天动地,象要把整幢小楼劈开……那是几个人肢体猛烈搏击产生的动静,还夹杂着杨学坚被什么东西堵住嘴后发出的嘶吼。双城什么也看不见,却清楚地感到气流鼓荡起灰尘,直扑脸上。恐怖让她几乎尖叫起来,可刚要张嘴,就从背后被人用力一推,跌出了大门。“不许报警,不许叫!叫就整死你!”黑暗中狠狠掷出一句话。双城刚刚稳住脚,就听铁门咔嗒一声从身后锁上了……街边一片死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踉踉跄跄向着远处的路灯奔去,那里摆着一个宵夜摊子,厚纸板挂在白炽灯下,写着“麻辣烫”三个字。一辆红色奥拓车正放慢速度擦着路沿儿驶过,想拉上一笔生意。“出——租——车——!”双城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着扑了过去,这时,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空气徒劳地在喉管里打转,象枯井底盘旋的冷风……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哑了嗓子。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接下来是重庆一年之中最适宜的季节。象是要补偿这个城市之前半年的阴冷和雾霾,突然就有那么一段日子晴空万里,春光和煦,蛰伏一冬的花草鸟虫在短短几天中争相而出。仿佛一夜之间,黄桷树满枝嫩芽,一树一树的新绿,看醉了人的眼睛。校园里最早绽开的是寅初亭外几蓬金黄的连翘,枝还秃着,花就迫不及待一哄而出了;跟着盛放的是综合大楼外一圈粉红的八重樱,花开时满树云霞,压弯枝桠……等到校运会结束,换上长裙的时候,沿江路和松林坡上,淡紫的鸢尾又将漫山遍野地成为主角,花瓣上藏着小小的孔雀花翎,图案精细如工笔,象是乘夜深人静逐朵描绘上去的……春暖花开,一切变得可以盼望。

慢慢地,学校时光也没那么难熬了。没排课的下午,双城便去图书馆自习。她爱听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书本翻页的动静,以及压低嗓子的耳语。读得困了,就去四楼阅览室,随便抽出一本小说,走到一行行书架的尽头,攀上宽阔的窗台,屈膝靠墙而坐,在温暖的阳光中安安静静读上一阵,管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维克多雨果。她渴望加入小说里的生活,转念又为做一个安全的旁观者而感到幸福,她的心象囚在掌中的一只蝴蝶,振着翅膀蠢蠢欲动,每次打开一道缝想偷瞧一眼,马上又下意识地合拢了双手……那段时间,她身边非常安静,骆阳的社团活动拒绝过几次,邀约电话便不再打来。她一个人来往于花木扶疏之间,沉浸在课本小说里面,她想忘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也忘记那晚饭桌上杨学坚口中的江南……事情发生后,双城提心吊胆过了两周,始终不见任何动静,没有杨学坚没有江南也没有公安局的电话。没人报警就表示没出大事,她松了一口气。可是接下来,双城发现不止她想忘记那晚发生的事情,还有整件事和其中所有人也都把她给忘记了。一片沉寂。

前些天江南生日,双城以图代文,亲手绘制了一张贺卡,压好塑料封膜寄去给他。画的是江南和她自己,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儿背对观众,牵手站在一起。江南光溜着身子,前后就挂着几片树叶,而她自己也只围着一条草裙。二人脚下踩着一仞孤岛,四面汪洋一望无际,唯见游鱼飞鸟白日荒荒。须发蓬乱的江南握着一柄鱼叉,双城则浑身泥垢,将一只手藏在身后,做出胜利的V字形。画完后,双城自己也笑了,这与其说是两相厮守的祝愿,不如说是对他们恋爱的讽刺,开诚布公的无奈。这样一张卡片,寄出后仍旧石沉大海……双城明白,孤岛上原只有她一个人。

首先想起她的,竟是叶丹。突然而至的电话里,叶丹说:“有些事你应该知道。没人告诉你,就我来说好了。”学校门口的茶餐厅到了下午,许多人只是要一杯饮料坐着闲聊。她们进去时,靠窗的位置已经满了,拣店堂中央一张桌对面而坐,俩人立刻成了整间餐厅的焦点。叶丹穿一件宽松的丹宁蓝衬衫,衬衣在高腰处打了个结,已经蓄长的头发裹着乌黑蓬松的发卷,妆很淡,精致的鼻梁旁撒着浅浅几粒雀斑……半年不见,她似乎瘦了一点,较先前愈显得玲珑秀美,丽质天然。双城很难令自己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这种深陷,一如初见。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何叶丹对她具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与其说是情敌,倒更象是情侣。

双城先问叶丹怎么会有自己的电话。她不信江南不护着她。

“问米拉要的。你们以前不是同学吗?”

“你们常在一起?”米拉只是双城在培训班的同学,但她懒得去纠正叶丹。

“不常。米拉现在是黄董的女朋友,三峡回来就在一起了。噢,不是你去那次,是第二次,明星团那次。”叶丹扫了双城一眼,双城纹丝不动,她自然懂她意思。

“那位交警呢?”

“原来你也知道。她跟我说过,人太帅了就不安份,沾花惹草没完没了,忍得了一回两回,忍不了一辈子,又没什么本事,米拉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正巧有黄董这条大鱼上门,既然谈感情靠不住,就先谈点别的咯。”

“她倒比淘沙动作还快……”双城仿佛看见米拉闪着睫毛翻飞的大眼睛,靠在男朋友送的玩具熊上……画面一晃,发现那熊原来是黄胖子。

“你太小看淘沙了,谁也急不过她呀!”叶丹顿了顿,想忍又没忍住似的,接着说到:“她跟那吴社长,在维多利亚号上就睡到一块儿了,夜里也不回房,你是知道的吧!”

听到维多利亚号的名字,双城心头一颤,嘴上却问:“你又如何得知?”

叶丹一笑:“见人就贴的货色,难道吴社长会跟她来真的?还不就当个笑话到处讲讲罢了。人家说还没怎么样她呢,自己先把胸罩摘了,挺在那里象两挺机关枪对着他,躲都没处躲。这可是吴社长的原话。可不是嘛,淘沙总以她那两坨肥肉自豪,到处献宝也不止这一回。就江先生听了气得要死,他手下的人,搞得这么贱,比只鸡还cheap。”双城听她嘴里忽然冒出个英文单词,便知是江南私底下的话,思忖其中不讳之处,也是关起门来对自己人才有的态度。

见双城不语,叶丹才意识到自己语言粗鄙,一时自悔,忙打住话头叫服务员来点些饮料。双城喜暖叫了奶茶,叶丹贪凉,要的是芒果冰沙。“我听罗军讲是你把杨学坚引出来的,这事你帮了我们大忙,得谢谢你。”双城听“我们”两字甚为刺耳,便只抿了口奶茶等她继续。“杨学坚那付小身板,经不起修理,扛了没几下,就把车给吐了出来。龟儿子手脚倒快,都弄到璧山去了。”“卖了?”“正要卖。罗军他们连夜押着走歌乐山过去,在个什么旅馆停车场给截住了。再晚一步,车就卖到内江了。”“那车现在呢?”“卖掉了,可惜价钱很贱,才十五万,没办法,没牌照的车谁敢收?还好罗军脑子活,找人牵线直接卖给了公安局,也就他们有办法给上牌照。量他杨学坚将来也不敢去闹。”

“就一部车?”“当然不止。回来接着再揍,用自行车链条抽,到天亮的时候,总算又吐出一笔,大概六七万美金吧,听说下手重了点,那家伙吓破了胆,以为要被做掉,乘他们弄吃的,从三楼翻窗跑了,好象还摔伤了腿,当时路上人也多了,就没再追。”

“就不怕他报警?”双城究竟担心。“报警?”叶丹一声冷笑:“他杨学坚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就他这种反骨仔,揍一顿算便宜的。除非他不想再在重庆混,也除非他这辈子不再回香港,否则的话,他这条小命可得掂量掂量。再说吐出来的这点钱,跟那三千万相比,连个零头都抵不上,案子真要审起来,说不定他连个屁也捞不着,辛苦一场岂不统统打水漂?所以你也不用担心,给他十个胆,也不敢报警。不过这王八蛋也够狠,知道江先生不会放过他,就和黄胖子做了交易,顶下了马可波罗号的股份,再把钱转回船厂,就算江先生找到他,也拿不走那艘船,这下子生米煮成熟饭,那船算是归他了。最后那个样子,再打就出人命了,他们也没办法,杨学坚这是在博命。”

“所以那天晚上……是罗军。”双城想起黑暗中那个恶狠狠的声音,那种她从未经历过的凶险和暴力,仍旧不寒而栗。叶丹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另外还找了两个道上的人。

“你根本不了解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不是什么童话里的白马王子。”叶丹的声音里夹杂着那晚杨学坚的告诫,双城心中一阵恍惚。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另外有件事要告诉你,”叶丹开口前,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换了个更为稳固的姿势:“我和江先生订婚了,上个月的事情。”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目的。鱼雷在水底炸开,巨大的力量在深处掀起风暴,而水面之上,只是微微一层浪花。双城下眼皮轻轻跳了几下,等了两三秒,才道:“这句话,应该他来告诉我。”

“他不会告诉你,就算你去问,他也会说那是假的,是为了把陈少飞哄出来。”叶丹脸上浮现一丝苦涩。“陈少飞觉得江先生没戏了,跟姓杨的狼狈为奸,分了账上一笔钱就撂手跑回苏州了。江先生要找他出来,亲戚们千推万挡就是不交人,才想出这个法子,借着摆酒订婚,把苏州亲戚都请上,把江妈妈也从台湾接过来,老一辈儿的面子拗不过,陈少飞才总算在酒席上露了脸。”

“江先生母亲来了?”

“来了。老太太人挺和气的,那么大年纪还特考究……就是身体不大好,呆了两三天就回去了。”

“那么她知道摆酒的目的吗?”

“你是说陈少飞的事?应该不会告诉她吧,老太太要是知道,就不肯来了。”叶丹说着,轻轻转动了一下手腕。双城见那儿多了一只镯子,羊脂白玉上飘着几缕翠色,显然是婆媳的见面礼。

双城收回目光,掰正话题道:“陈少飞还钱了吗?”

“最后拿了五万美金出来,多少给他留了点钱,也留了点面子。他老婆怀里还抱着个奶娃,当着老老小小一大家子,再加上江妈妈的面子,也不好把事情做绝了。”

双城听罢微微一笑:“这么说也得谢谢你。”

叶丹一愣,自知言语上多半不是双城对手,不如捅破窗户纸直截了当,便昂首道:“现在你知道江南和我的关系了,这订婚,你说是假也是假,你说是真也有真,所以我希望我们三个人之间能够清清楚楚有个了断……”叶丹咬了咬下嘴唇,后面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双城默默望着桌上奶茶和冰沙之间的那块地方,好象那里写着一切的答案。过了一会儿,她才向叶丹肃然道:“那次在维多利亚号的甲板上,过神女峰的时候,我问过你什么?你是怎么答我的,还记得吗?”

叶丹又一次感到了虚弱。眼前这个女孩并不比她漂亮,却总让她感觉自卑,继而恼怒,不时生出一种想一耳光甩过去,响响亮亮炸开在对方脸上的冲动。她叶丹从前不是没有这样干过,但她明白剽悍泼辣对双城起不了任何作用,怒火只会使对方优势更大,让自己输得更惨。双城在激怒她的同时,也化解了她。最令叶丹沮丧的是,她越来越意识到双城的可恶不单止于抢夺江南,而是她的存在让她一次比一次更加讨厌自己。

“我认识江南的时候,只有十七岁,我比淘沙她们低一届,还没毕业,环宇的人说没关系,我当然也没问题,反正没打算考大学。职高的毕业证嘛,有没有都无所谓。何云鹏老色鬼,一来就想占我便宜,被我给踹了裆。我以为他们会炒我鱿鱼,结果并没有。过了几天冯志凡找我谈话,说要交代特别任务给我。哼,搞半天就是陪台湾老板吃吃喝喝,顺便当当间谍。他们自己得不到,就想换个法子利用我,我清楚得很,但我需要工作。冯志凡跟他们说我二十四岁,黄胖子一天到晚缠着我,有回把我灌醉了……是江南救了我。他问我到底多大,我实话告诉了他,从此以后,他就特别保护我,把我从环宇弄出来,跟在他身边,到哪儿都带着我……所以我跟你怎么说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早就好上了,这是事实。但在一起做事,他怕影响工作,不让我跟别人说。”讲到最后,叶丹握紧了面前的玻璃杯,脸上微微发红。让她感到羞耻的,并非是和江南的关系,而是这段关系的身份不明。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追我?”双城仰起了头。餐厅里的人都在打量这俩针锋相对的美人儿,但生死攸关,她不在乎。

“可天天和他在一起的人是我,你不也眼睁睁看着?”叶丹提高了嗓门。

“所以我不会对你有何要求,因为我跟你,都没有这个资格。”见叶丹一时还陷在逻辑的突围之中,双城迅速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记着,只有三种情况,你可以如愿以偿:第一,我放弃了他;第二,他放弃了我;第三,你们真的结婚了。你能努力的只有最后一种,所以我劝你别把力气浪费在我身上,你永远做不了我的主,还是多在江南那儿下功夫吧。”

叶丹脸色由红转白,颌角那里往外一错,咬牙道:“你的意思是不肯退出了?”

双城望着叶丹紧绷得有些变形却依然俏丽的脸,情绪突然有些缓和,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就如同现在,也不是你我的初衷,至于未来,就要看到时的想法了。包括江先生,每个人还是考虑自己的选择吧。”

“他这会儿人在成都,我今晚就能见到他。”

“是吗?那么请你转告他:要么再也别来找我,否则的话,请他准备好一个解释给我。”双城摸出一张钞票放到桌上,起身又道:“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对了,手镯很漂亮,结婚是假的,玉镯倒不假,你应得的。”说完她转身离去,跨出大门的瞬间,身后传来玻璃杯砸碎在地上的声音。她知道那杯子原本是要砸在自己身上的,但叶丹缺了那点勇气。

双城想笑,眉头未及展开便又蹙了起来。羞耻的不止叶丹一个。她自己何尝不是胆小鬼,无论她有多少理性和聪明,就是抵挡不住与江南的恋情,也无论她找了多少理由为自己辩护,在心底她早就明白,继续下去并非因为坚持的勇气,而恰恰是因为,她没有勇气放弃。人潮迎面而来,擦肩而去,双城加快脚步,几乎飞奔起来,孤独啸叫着,紧随身后。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春季糖酒交易会是成都每年最热闹的日子之一,会展场地外,密密麻麻垂挂着数十米高的宣传条幅,红艳艳地在风中飘摆,象一场喜宴。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身穿驼色风衣,头顶一副墨镜的沈碧茵看上去十分显眼。两天前她离开台北的时候,上国中的女儿正在感冒发烧,丈夫为她又一次抛家弃女奔赴大陆大为光火。临走吵的那一架,到现在还沉沉压在她眼角眉梢上舒展不开。

丈夫大她十八岁,是她第一间公司的老板,如今在家说起话来,仍旧脱不掉上司对下属的口气。仅管生意失败后,丈夫就一蹶不振宅在家,说是蓄势伺机,但渐渐坐吃山空,不得不由她出来工作,维持一家三口的吃穿用度。刚进江南公司的时候,餐馆酒楼生意红火,沈碧茵到手的报酬十分丰厚,家里日子渐渐宽松许多。可惜好景不长,江南卷入一场官非之中,苦心经营的成果一夜付之东流。对台湾失望后,江南集结剩下的财力转战大陆,她义不容辞随行重庆,才刚有些眉目,又遭到冯志凡的算计、杨学坚的反骨……屋漏偏逢连夜雨,一连数月的薪资只能部分支付,家里既见不到人又见不到钱,埋怨自然就多。

沈碧茵可以不来,丈夫女儿都希望她留在台湾,事实上,也有朋友在别家公司介绍不错的职位给她。可如果不来,江南身边就连一个搭把手的人都没了,在这非亲非故之地,又没有立足的资本……她不忍替他想象。上个月沈碧茵陪江南去苏州唱完那出“订婚计”,再护送他母亲回台北养老院安顿好事宜,本以为自己仁至义尽,是时候脱开手另寻出路,可江南电话里一句 “我只剩下你”立刻就动摇了她的决心,翻来覆去一夜后,最终还是来了大陆。机场回来的出租车上,江南握紧了她的手。沈碧茵连忙转向窗外,不想他看见眼里泪水滚动,相识这么多年,自然都懂。

江南说真是难为了双城叶丹两个,虎狼口中好歹夺回一点,手里有了些基础。但具体该投到哪里,做些什么,探了几个月的路,却至今毫无眉目。存了马可波罗号的切肤之痛,沈碧茵难免杯弓蛇影,蹑了手脚,几乎时时都在提醒江南:当心,再当心。糖酒会是罗军出的主意。如今没了车开,他亲戚蒋培军也另谋出路没了人影,罗军自己却甘愿留下给失势的江南继续当差,其中缘由,无人追究,他也乐得缄口。

跟当初携巨资登陆重庆,各界青眼相加,红毯铺路的光景不同,眼下沈碧茵象独自被抛进了角斗场中,周遭都是嗓门洪大,举止粗俗,浑身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贩夫走卒。各个人头攒动的展位逐一打听过来,半日光阴已耗,却无实质收获。男人们看她的目光,和她说话的语气,既好奇又狎昵,坚持不了几个回合,她就知难而退,只求脱身。

“沈碧茵?”有人试探着叫她,声音不大,却是亲和的台湾口音。“真的是你,沈碧茵!”一位身形魁梧,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排开人群,向她突围过来。打量五秒之后,沈碧茵才想起这是她一位国中同学,当年多少对她还有过一段仰慕。“哎呀!朱天祥!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朱天祥大学毕业当完兵后就进了崇光太平洋百货。他人虽不很机灵,但胜在勤力,也没有太大野心,步伐稳定从柜长、楼长,做到襄理、经理,直到总监。又因身材高大,形象上比较占优,太平洋百货进军大陆,便选中他做先锋派遣成都,任了春熙路总店一把手。彼时的太平洋百货,作为第一间空降内地的外资商场,所到之处,无论上海还是成都,皆万众瞩目,风光无俩。朱天祥从台北街头一介平民,摇身一变成为商界名流,春风得意自不必说。为了让老婆安心,他干脆举家迁到成都,此种封疆大吏的自在快活,比起从前殖民地的欧洲领主也不差什么。

沈碧茵说起自己出师不利,眼下正寻找新的机会,但人生地不熟,她仍旧水土未服,要么受欺,要么被骗,种种苦楚……朱天祥见她示弱,便出主意说自己手下春熙路太平洋百货餐饮部下半年对外招租,场面虽不很大,但毕竟是跟自己人打交道,让她不妨去瞧瞧:“地点肯定是最好,只是租金贵一些,这就得看你们自己了。”沈碧茵听罢望着他感激地笑笑,依然有少时的妩媚,但一连几天没睡好,眼尾纹上了色似的明显不少,朱天祥看在眼里,只叹女人贬值快,任当年怎么端庄矜持,年纪上去了,身段也就下来了。

回到宾馆,沈碧茵就跟江南算了一笔账:杨学坚吐出来的车和钱,加上陈少飞好歹没让撕破脸的“订婚礼金”,全部加起来,再扣除七七八八的开销,折合人民币不过一百二十万,而朱天祥那边各式各样租金押金加起来,门槛就得一百五十万。

“朱天祥的意思一百五十万只是竞标资格。报名的已经有好几家,单凭我和他这点关系,胜算不知有几分……”沈碧茵走到窗前,双臂反拧到身后,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然后将玻璃窗推开一线,清冷的空气混合着闹市喧嚣立刻飘进了房间。这是锦江区人民东路上不大起眼的一间酒店,十二楼窗户望出去,正对着电信局钟楼、熙熙攘攘的广场和高举右手的 像。自脱离和泰各地辗转,花的都是自己口袋里的银钱,今非昔比,各种排场略去不说,吃住交通也免不了大打折扣。

“你只管搭桥,竞标的事我会搞定。几十万的缺口不算大,一定会有办法……”江南说着走到她身后,手摁在她肩胛骨边缘凹槽的地方,揉捏了几下。那是她早年加班做帐落下的痛症,一旦休息欠佳血脉不畅,肌肉就会酸皴紧张,如芒在背。江南着力总是比按摩师还要精准,手下不重不轻,顺三圈反三圈耐心往复,渐渐化开了淤积的胀痛……沈碧茵长舒一口气,睁开眼来,象是自言自语地说到:“要说我的朋友,不是家庭主妇,就是普通上班族,这个时候拿得出钱来的,也就是以前跟你提过的马小姐了。她如今身边有没有人,还不知道,死马当活马医,只好我跑一趟碰碰运气。”说到这里,沈碧茵一时警醒,拧着头对江南道:“万一我把人给你带来,成不成是一回事,可千万别把她得罪了,否则以后回去,可怎么跟圈子里的朋友交代……”正说着,江南手里的劲道忽地猛烈起来,捏得沈碧茵哎唷直叫。“怎么个不得罪?嗯?跟我还这么啰嗦?”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于是五月里的一天,台湾来的马小姐走进了新成立的锦城公司办公室。朋友沈碧茵跟她提的那笔钱,虽不很多,但马小姐还是决定亲自过来看一看。如果人和事都确凿,自然是好;但凡不是,也权当一次大陆旅游。机票自己买了,其它食宿交通说好是沈碧茵招待。她又多长个心眼,把成都安排到行程最后,这样一来万一事情不成,旅游的部分至少没亏。马小姐家世不错,父母去世虽早,但留下一笔不薄的遗产,一个人兢兢业业地守着……她也念过大学,只是欠缺点姿色,寻觅到三十七八,图钱不图人的例子,遭遇太多。如今她心里只有两点担忧:一是怕找不到丈夫,变成孤老太婆;二是怕找错了丈夫,变成手里没钱的孤老太婆。

马小姐认识江南,是在一个叫“双鱼会”的社团里。这原本是个全由女性组成的联谊饭局,成员大约二十人,表面的共同点是都生于双鱼座。聚多两回后,马小姐发现大家还有另一点相同:都不缺钱,但缺男人。缺的原因有的象她一样是长期单身,有的是丈夫不着家日子冷落,还有的是男人去了大陆,自己留守台湾照顾小孩,守着个名存实亡的婚姻……马小姐觉得这并不稀奇,总归是寂寞的人才愿意结伴消磨光阴,对她一个单身女子而言,多结交朋友总是好的,何况大家家境相仿,也省些提防。

事情起变化是从沈碧茵的老板江南现身以后开始的。双鱼会由江先生名下茶楼组织,也是推销宴席,建立长期客源的意思。江先生作为唯一一条雄鱼,偶尔客串出席,英俊潇洒,女人缘又极好,引得一缸雌鱼雀跃不已,从众星拱月、恃娇争宠到醋海翻波、互生嫌隙,最后几乎不欢而散,末了随着茶楼生意败落,双鱼会终于不了了之。事隔三年,沈碧茵突然又提起江南,说在大陆初战折戟,如今正蓄势待发,欲东山再起……又说他至今单身,遇见的女孩子虽然不少,但总归靠不住,不如自己台湾人,知根知底,内外辅佐才是正道。

马小姐并不糊涂,知道江南眼里原是看不见她的,但她又寻思今非昔比,或者他这种人就是要到虎落平阳,英雄末路之际,才知什么样的伴侣适合自己?姻缘之事难以预料,送到手边的,总归都是机会……好歹她也拿定主意,眼下投资大陆是岛内风潮,她手里既有余钱,机会适宜,拿出这一百万跟一跟也无妨,自己眼睛放亮,又有沈碧茵从中作保,基本还算安全。至于别的,栽花插柳只须尽心,结不结果成不成荫,全凭命定。

沈碧茵草拟的合同薄薄三页,并不复杂。马小姐却不敢马虎,心里觉得没问题,嘴上还是小心翼翼说拿回去细瞧瞧,隔天再签。正好朱天祥请江南和沈碧茵过去议事,马小姐便和他们相约晚上再见,空出几小时正好逛逛街。不想午后飘起雨来,淅淅沥沥虽说不大,却浇灭了马小姐逛街的兴致。花二十元在街边发廊洗了头,享受了肩颈按摩,马小姐见天色还早,想起江先生说他新租的办公室就在附近,便照着名片上的地址,打听着走了过来,想亲自看看公司的情形,明天签字才好放心。

办公室原不过三五号人,见老板不在,又溜出去几个,只剩一位年轻女郎搂着电话正煲粥,见马小姐进来,周身扫了她一眼,也不招呼,身子在桌前转了个角度,手指绕着电话线继续说个没完。四川话马小姐听不太懂,但女郎语气里的抱怨却是明白无误,看样子压根没打算回避任何人。马小姐奇怪江南从前精明严厉一个人,如今手下竟如此放肆,又见那女郎出落得花容月貌,举止轻佻,不由生出几分怀疑。

枯坐了足有五分钟,才听那女子砰地一声砸上电话,马小姐好似怡红院外吃了闭门羹的林妹妹,强压着一肚子气,只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轻声问到:“一直占着线,就不担心客户电话进不来?”一句话扔出去,对面竟然是空的,什么也没弹回来。马小姐尴尬到下不来台,好半天那晴雯才冷冷开腔:“公司刚开张,哪来的客户?”马小姐给话噎住,半晌回过神来,明白来者不善,事出有因,但无论何故,她自恃江南贵宾,怎可受此奚落,心头火势已成,便提了提嗓门问:“请教小姐贵姓?”

“免贵姓叶。”叶丹这才转过身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前一段江南在糖酒会上联系到一家远在广东的食品企业,派了她一趟差,这几日刚回到成都,总不见江南人影,叶丹生疑,再三盘问罗军,才知好事多磨,天上又掉下位马小姐……双城那边一波未平,这里一波又起,且是位台湾富婆,叶丹心知如今江南最需要的就是经济援助,等这位财神婆在江南身边立稳脚跟,估计就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了。沈小姐和江南这几日行踪飘忽,必是寸步不离陪同来客,故意绕开自己,怕坏了好事。诸多委屈、焦虑,越想越是怒火攻心,这才瞅空打电话向她的姐妹杜鹃诉苦,顺便讨个商议,不想苦未诉完,马小姐倒自己送上门来。

“叶小姐幸会,我姓马,是你们江先生的朋友。”

叶丹往后一靠,双手环抱道:“巧了,我也是江先生的朋友。”

马小姐一愣:“你也来找江先生?”

“不用找,回家就能见面。我是他的——女朋友。”叶丹一不做二不休。

马小姐大惊:“江先生的女朋友?怎么没听他们提过?”

见她慌乱,叶丹愈发讥笑道:“听说马小姐是来投资的,生意就是生意,没必要跟你提这些。除非,马小姐想顺便把自己也投进去?”

“这叫什么话?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马小姐急得声音发颤。

“马小姐想听什么话?你倒是教教我,换了在你们台湾,遇到这种一把年纪,只能拿钱出来勾引男人的老女人,我该说什么话?”

“我不跟你废话,遇到你这种没教养的女人算我倒霉!神经病!”马小姐气得头晕,转了两圈才找准大门的方向,跌跌撞撞奔过去。等到了门口,回过神来又觉不甘,转身向叶丹道:“我告诉你,我跟江先生就是普通朋友而已,沈小姐特意去台湾请我,我才答应过来看看。至于你到底是他什么人,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没有兴趣就对了!我建议马小姐跟江先生这样的男人打交道之前,还是先照照镜子。”叶丹说完抓起桌上的“毒药”香水对着门口一阵乱喷,嘴里兀自骂道:“一股酸味儿馊味儿骚臭味儿!怎么盖都盖不住!”

马小姐被香水喷得躲避不迭,她虽自恃矜贵,但这些年身无所依,给人逼急了也不是豁不出去,当下稳住身体厉声回敬:“台湾男人嘛,哪个不好色?我跟江先生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也奉劝你一句,不要因为床上那点交道,就自作多情,误会了自己的地位。坦白讲,我实在不认为江先生会拿你当女朋友……”她一边说,一边又往外走了几步,生怕叶丹会扑上来伤了自己。“这么cheap的女人,他怎么好意思带出去!”马小姐丢下最后一句,便闪身从门外消失。叶丹陷落在座椅里,难说是解气还是生气,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胸膛起起伏伏,心脏跳得生痛。

马小姐当天就去航空公司改了机票,提早了回台湾的日期,下决心不再与江南碰面。沈小姐那边,她虽是恼怒,但为了报销旅费,也不好把脸撕破,只说见到了江先生的女朋友,对方非常无礼,也明确表示反对她来投资,既然如此,她本人绝不愿再夹杂其中,与不相干的人横生误会……沈小姐一路赔着不是,将她送到机场,马小姐末了又道:“江先生周转上有困难,需要资助,这我理解,既然是朋友,能帮忙就帮一帮,无所谓的。可明明有女朋友,还拿单身来哄人,堂堂一个男人,我真不好再说什么。碧茵,以后你可要以此为戒,凡事先搞搞清楚,否则说出去,多不好听,我倒没什么,孤家寡人一个。让你家先生知道,恐怕就不大体面了。”

沈小姐送机回来,气得眼泪汪汪,一五一十向江南转述了马小姐的话。“江先生你也知道,朱天祥那边已经说好,九月初进场费和押金必须到位,再加上内外场的装修、电器、家具,中间只剩三个月,我的法子是用尽了,脸也丢了,人也得罪了,江先生你想想,怎么再去筹那一百万吧!”

“怎么筹?怎么筹也不能卖身吧?”叶丹受了责骂,憋不住冲口而出。江南如今急欲借太平洋翻身,有幸沈小姐动用人脉搬来了金主,眼见救命钱几乎到手,却被叶丹拈酸吃醋砸在了最后一步。功败垂成,江南本就急火上头,又被此话一激,忍不住霍然起身,抡起一巴掌就朝叶丹扇了过去。

一声脆响,屋里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叶丹被抽得身子往后倒退几步,半边脸颊顿时肿得老高,还来不及痛,只睁大着眼,呆呆愣在原处。直到江南追着沈小姐出了门去,她才一下瘫坐到沙发里,两行眼泪奔涌出来,开始无声无息地恸哭。一方湿毛巾裹着冰块向她递了过来,是罗军。叶丹一挥手,冰块打落一地,有几颗滚到脚边,冰冷、晶莹,象她碎了的心。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十四. 一枚月饼

歌乐山盘桓在城市西面,象一道屏障。这山不高,六七百米海拔,山顶名为云顶寺,从前有庙,四九年后僧人还俗,屋宇拆除,最终只留下一个地名。

夏天里满山青翠,树树蝉鸣,游客不多,索道缆车一辆辆空空来去。双城瞧着脚底田园农舍渐渐变成山谷密林,凉风拂来,暑气消去一半。盘山的梯坎蜿蜒脚下,时而隐入丛林,时而又探出树荫。零星有人走在长梯上,很快便被抛在后头。离地渐高,座椅稍稍晃悠,双城便往回缩了缩脚。江南见状搭住她肩膀道:“跟我在一起,有什么好害怕?”双城耍个俏皮道:“谁陪我死我也不乐意。”接着又说:“这附近有座鸡公岭,基本没路,得手脚并用往上爬,我小学六年级去过一次,因为胆儿小,落在最后,困在一处陡坡上,吓得哇哇叫。同班有个女生,体育特别好,但总爱跟我作对,听见我嚷嚷,觉得是在撒娇,就跟老师请命回头去接我……”

“必是想捉弄你?”

“可不就是。说是带路,故意引我去更偏僻更危险的地方,假装听不到我叫唤,自己一晃就不见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她有多讨厌我,这么一想,反而不怕了,一心一意只顾着生气,脚也不抖了,手也有劲了,咬着牙一狠心,就这么上去了。因为那坡最陡,所以路线最快,我反而第一个登顶,赢了所有人。等那女生上来,我也不说什么,只狠狠瞪了她一眼,从此以后,她老实多了。”

“看来要你做事,就得向那女生学习,先想个法子激怒你。”

“也不光是生气,是明白了害怕没有用。我想我是女生没错,她也不是母猴子呀,我就两手两脚,她也没有多出一对来,她能爬的山我也一定能爬。谁想看我笑话,就得挨我一嘴巴。”

“妙就妙在这点狠劲。”江南手搁在双城脑后,抓了抓她浓密的秀发。这半年他多在成都,当时成渝间唯火车往来,单程五百公里,需行整日,他只能每一两月抽个周末过来看她。双城便拣那野外安静之处与他游玩,要么爬山,要么划船,样样兴致勃勃,不教他看出都是些省钱的节目。尽管如此,双城依旧精心打扮,身上一袭新衣,嫩绿之中透着鹅黄,真如春芽一般娇艳,可惜森林公园人迹寥落,此番锦衣夜行,连江南都不禁为她遗憾。

行至视野开阔处,二人于崖边止住脚步。重庆纵然夏日天晴,也似笼罩在一层烟雾中,山下杨公桥一带的街道房屋望去皆不甚清楚。

“我父母结婚不久,日本飞机轰炸最厉害的时候,父亲不忍心看母亲大着肚子跑来跑去躲飞机,就在这山上租了两间民房。一到夏天,飞机天天来炸,他们就躲在这儿种菜、养鸡、画画儿,苦中作乐,等天冷了再搬回城里住。据说当时屋前屋后种了一圈牵牛,天热,饭桌就摆在花棚下,对酌两口,自比秋翁。”

“歌乐山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双城听得神往。

“这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了,只提到附近有所小学,不远处还有一个湖,那所房子就在学校与湖之间的某个地方,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双城说这附近的确有湖,道路她也依稀记得,不如绕过去瞧瞧。两人便穿林过岭,分花拂草一路寻找。行至中午,果然见前方盈盈一湖,湖边筑有凉亭,因远离主路,罕有人至,早已破败荒芜,唯柱头上墨汁写的一行五绝尚依稀可读:“独坐四方亭,徐风拂面轻。群峰染粉黛,疏木未成林。”转头再看对面,下阙却被人涂毁了,江南便向双城道:“也不知悬在这里多久了?诗写得虽不甚好,到底应当完结,不如你给续上?”

双城环顾左右说:“大约风景都是随人心情,新婚燕尔之时,纵使山中避难亦能乱世偷欢,对景作画,月下弹琴,连山水都沾了人的灵气、喜气,所以好看。如今人走了,景也败了,硬要作诗也难,不如忽略眼前,只按你父母的回忆,也不管格律平仄,写个意向如何。”江南说好,片刻之后,便听双城缓缓续道:“……鸣雀成素谱,翔鱼入丹青。山中无今古,平生不远行。”

江南笑着点头:“果然灵巧!很应该雕刻上去,为此地增色添彩。”少顷又道:“可惜他俩后来远行千里不说,而且一去不返,更糟糕的是,为生活所磨,渐渐沦为一对怨偶,辜负了当年花好月圆。”

“可惜没找到学校,旧房应该也拆了,拼图看来完不成。”离了湖边,继续往前,双城走得热了,眉心微红,鼻尖润出一点油光,仿如新瓷透亮。

江南牵着她手道:“寻而不得,遇而不期,方成雅兴。凡事得讲究留白,全都滴水不漏圆满了,也就没什么寻味了。”

“那爱情呢?也要留白、无果才好吗?”

“爱情么,就象你我现在这样,说说笑笑,看尽花花草草,也不为什么目标,一路尽兴就好。”

“怎么没有目标?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以不挂在嘴上,但心里得有。否则,这一路花花草草的快乐,露水浮萍,未免浅薄。”

江南慢下脚步,转头望着双城道:“一生一世一双人,话是很美,多少人憧憬过,可命运面前,人的意愿很渺小,要么别人放弃了我,要么我辜负了别人……所以讲老实话,我现在真不大瞧得起这个,我连我自己都信不过。”

双城怔怔然只接了一句:“起码你还相信过,可我连信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江南笑着搂住她:“谁叫你喜欢老男人呢?学校里随便交个男朋友,你要做鲁宾逊,他就当星期五,两个人耳鬓厮磨,这些山盟海誓,保管你听得想吐。可你真需要那几句话吗?还是你觉得就象给画配上诗,给音乐配上一段舞,谈恋爱就非得有几句海枯石烂的话才应景?你有没有想过,为了单纯占有,彼此绑架、囚禁于孤岛,牺牲各自自由,放弃人生的丰富,就是幸福?”他捏着她小小的下巴,皱了皱眉道:“所以我不喜欢那张生日卡,仅管你画得很好。双城,别被那些陈词滥调洗了脑,听着,男女相爱,最重要是自然而然的吸引、喜欢,没有任何算计,不为任何目的,只简单想要在一起,彼此作伴。爱的可贵,在于它的自由选择。所以,别把我们的关系筑成困境,更别把它变成一场抗战,因为无论谁输谁赢,受损的都是爱情。”

双城心底恍若有光照进来,既非感动,亦不是伤心,眼底渐渐升起一层雾气,叫她睁大双眼却越发看不清,只听江南继续说到:“天长地久不是我不想,如果我是孙悟空,喊一声‘定’就能让你的心永远凝固在这一刻,你以为我不想?可惜时间总是比爱情强大,双城,我们俩合起来,也未必打得过它。所以,就先别内讧了好吗?”双城听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她不作声是怕一张口眼泪就会掉下来。一时间风吹森林,沙沙作响,都是她的千言万语。

“看!那儿有些花,我去摘了给你。”江南忽然松开怀抱,象猿猴一样往陡坡下窜过去。只见数米开外,岩壁微突的地方,孤零零开着一丛马蹄莲。

“江南,危险!那草是虚的,快回来!”双城急得直叫。

江南只顾玩笑,一边抓着藤蔓往下滑,一边不回头地喊到:“要是为你摘花摔死了,那可真是一段佳话!”

山谷里的马蹄莲雪白、翠绿,美如天仙。双城接过这一大束搂在怀中,惊惶未定又露出了笑颜,一路只顾爱不释目,好几次脚下拌蒜,口中仍喋喋不休:“有些花宜赏颜色,有些取其芬芳,这花外形典雅,胜在姿态。可惜马蹄的形容太粗苯,依我说,看着象宝玉送给黛玉的礼物,诗帕半卷,未着一字,不识香痕渍也无……也象渔夫送我那只海螺,凑到耳边,就听得见三亚的潮起潮落……”江南见她受一束花已然如此欢喜,可见一年来自己的给予何其空白,又瞧那花序粗壮直插苞心,不免心生别喻,但眼前双城非是叶丹,不忍造次,只呵呵笑说:“可惜晚生五百年,否则我可得了个李清照!”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ty_秦明月 2020-08-09 13:19: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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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帮顶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三百梯到顶的地方,弯腰立着一棵老黄桷树,树下开了间瓦房小店。两人坐下点了辣子鸡并两样小菜。土灶火头猛,将一锅鸡肉和辣椒翻炒得香味十足,江南大口扒拉着饭菜,吃得额头微微冒汗。双城倒嫌镇子饭卡喉咙,斟了白铁壶里的老荫茶泡饭,见江南胃口大好,想他一个台湾人,在成渝两地盘桓日久,如今口味竟比自己还受辣,不由生出一丝疼惜。

“我需要你帮忙。”江南放下竹筷,从肮脏的塑料筒里抽出两张粗糙的纸巾抹了抹嘴。

“太平洋百货开餐厅的事,启动还差几十万。我手里没这笔钱,但却有一批货,要是都能卖掉,数目就刚刚好。”

“什么货?”

“中秋月饼。怎么样?正好暑假出来打工,帮我跑跑买卖?”

“月饼能值几个钱?跑断腿也没用。”

“那就看你怎么个卖法了。”江南一指横放在板凳上的马蹄莲:“这花从路边采了来,一分钱也不用;但要是绑上缎带,放在漂亮的纸盒里,带着露水送到贵妇们的梳妆台前,可就难说值多少了。照这桌菜的标准,搞不好够我们吃几天!”

“那我应该怎么做?”

“现在是七月,一周之内,不管用什么方法,你得搞到两份名单:第一份,去年中秋节重庆月饼销量最多的商场。第二份,你们学校最漂亮、最伶俐,象你一样能说会道的女生……然后,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做。”

“有样品吗?多少钱一盒?”双城有了兴趣。

“暂时只有宣传资料,说穿了,就一个名头,叫‘柏屋’,台湾品牌,我自己也没有尝过。它好不好吃,值不值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手里只有这三千五百盒月饼,再多一口都没有。而太平洋那边,还差五十万,也就是说,就算盒子里装的是石头,我也得每盒到手一百五十块才够。非如此不可,别无选择。从招兵买马,到铺货进场,各就各位,总共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如果做成,月底拿钱,刚好能赶上十月一号太平洋的最后期限。如果不成……”江南将一只缺了口的茶杯送到嘴边,转了转,抿了一口,望着双城似笑非笑:“我就得打道回府,进山面壁,修炼几年再说了。这两车皮月饼,是我在大陆最后的机会。”

双城想江南如今孤立无援,方肯连自己都动用起来,此时很该说几句应景的表白,但话到嘴边终究没出口。沉默了一阵,双城才问:“哪里来的月饼?”

“叶丹弄来的,”江南直言不讳:“前些日子,她一个人去了趟广东。”

叶丹被江南一巴掌打到出走的事,双城是知道的,但她收到的风声到此为止,后来的走向并不得而知。如今才听江南讲叶丹投靠的正是糖酒会上结识的“柏屋”老板,一去数月,前些天突然打回电话让江南准备收货,两车皮月饼八月中运抵重庆。

叶丹的意思很明白,她既搅黄了马小姐的投资,就有本事为江南再把这钱找回来。马小姐有马小姐的家底,她叶丹有叶丹的本钱。江南这边,那一巴掌打完也着实心疼了几天,如今叶丹又天兵天将地杀了回来,那一股江湖儿女的侠义,不免让江南刮目相看。
“几千盒月饼,不是笔小数目。”双城瞧了一眼江南。

“是啊,单枪匹马,也不知她怎么搞定的。”江南答得敷衍。

双城那边笑:“怎么不知?先被对方搞定,便能搞定对方呗。”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下作,不由红了面孔,低头去拿水喝。江南不常见她失控,估摸她因叶丹去而复返心中不快,只淡淡道:“这笔钱如果到手,是真的会帮到我。”见江南并未替叶丹跟自己计较,双城才换了口气道:“你只管忙成都的事去。我试着先做,遇到过不去的坎儿,再叫你来。”江南听罢握住她手:“这几年生意虽不走运,但何德何能,得此红颜相助,实在难说上天不公。”

双城想他所谓红颜,自然也有叶丹一份,心中酸涩,转头再瞧那一束马蹄莲,虽清洁如雪,但炎炎夏日中,比起刚才,似已凋残了几分。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这个夏天,骆阳毕业了。在校时,活动多得眼花缭乱,猛然听到终场哨声,才想起自己升本考研的计划统统成了海市蜃楼。家里给联系的工作,薪水不多,她便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同时留意着外头的机会,听双城提起月饼的事,又忍不住刻薄:“怎么你的江先生嫦娥下凡,放着游轮不搞,倒卖起月饼来了?”

话虽如此,骆阳还是很快找回了上次为 “健力宝”组织的班底。总是春色关不住,这帮女孩暑假正闲,听说是商场促销,吹着冷气又热闹,俱都跃跃欲试,一说即成。双城列出了百货公司名单,计划自己打头阵,打通关后,再交给骆阳她们分头跟进,这样流水作业下来,月底前就能完成第一阶段的冲锋。

两路口的台资富安百货,占地不大,但精致堂皇,最是时尚。又听说里头的售货小姐都是本地拔尖的美人,于是人们逛富安,便多了一道风景可看。食品超市设在一楼,部门经理是位发了福的台湾人,操着浓重的闽南腔,那还未娴熟的架子摆起来象在做戏。逼仄的办公室里,摆不下多一把座椅,双城莞莞带笑,站着说明了来意。经理不肯接她的资料,只环抱双臂说场地有限,月饼商家已经超员,爱莫能助,明年请早。

双城空手进门,自然预料在先,不疾不徐道:“经理说得对,怪我来迟误了先机,但月饼货好,不敢再误了顾客口福。介绍产品只占用您三分钟,容我歇口气再出门,就算明年赶早,也先给您留个印象,这趟便没白跑。”经理看双城秀美,早存了几分爱惜,稍稍作难,又见她言语妥帖,口齿伶俐,哪有继续板脸的道理。双城见有转机,忙说这中秋月饼非止食品,更是时令礼品,最能代表商家档次,富安百货新贵登场,全城瞩目,挑头的招牌月饼,自然要与别家不同,与往年不同,才能彰显地位。

经理歪了歪嘴角,这才拿起桌上的资料。双城乘机继续道:“富安既主打台湾商业文化,怎能没有一款同根同气的台湾月饼来帮衬?绿茶、凤梨、奶黄、玫瑰,这些口味本地人闻所未闻,必争相一试。配搭冻顶乌龙茶的吃法又新鲜雅致,这价钱包含的除了美食,还有外来的风情文化。据我调查,往年重庆市场上从没有过百元以上的月饼,如今大陆也奔小康,任何留白都是机会,柏屋要占领的正是高端月饼市场,跟富安现有的大众品牌并不冲突,而且同样展位,柏屋每卖出一盒,富安所得利润是别家两倍,经理您何乐而不为?”

“说得天花乱坠,怎么连盒样品都舍不得?你老板太小气了吧?”经理摸着刮得发青的下巴说到。

“柏屋大企业,怎会吝惜样品?确实厂在广东,一时送货不及。经理您看,今天外头三十九度,我从沙坪坝来,又是公交,又是步行,折腾半天才到您这儿。我要不是货真价实的柏屋代表,何苦来晒日光浴?再说先缴押金,验货入场,节后分账,您只管放心,风险都在我们身上!”

“可是包装再漂亮,月饼还是月饼,重庆可不是上海北京,这么贵会有人买?”

双城笑说:“您做百货比我更清楚,如今可不是礼轻人意重的年代了,谁说心意不能用价钱衡量呢?对出得起价的人来讲,操心的不是钱,而是送的礼配不配得上这份心。”

经理听得有趣,问她是哪里学的口才,如此了得。双城趁热打铁道:“那您看,我要是站在您超市里,拿着月饼,就照这么推销,每天二十个客户,每人买我两盒,没问题吧?”

“嗯,这个我信,但我不信你能一个人不歇气地说上二十天?”

“这您不用担心,我那儿有个班底。我的促销小姐一个个都比我漂亮,比我还能说,关键她们不拿您一分钱工资,就怕到时月饼卖光了,经理您还舍不得放她们走呢!”

见经理听得直乐,双城再加一码:“我押金在您那儿,倘若卖不出合同承诺的数目,您就按应提的利润,从押金里扣足。”双城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钱是江南的,她本无权做主,可管它呢,这批月饼要是卖不掉,那点钱也留不住江南了。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一圈码头拜下来,双城将摸索出的门道,揉合心得,拟了份《促销手册》,召集女生们搞了一次业务培训。让骆阳演推销,自己扮做商场管理、竞争对手、刁蛮客户、好色闲人……各种为难滋扰,如何应对,全都手把手过了一遭。等大伙儿看懂了,笑够了,培训也就差不多了。

暑假里学院大楼空空荡荡,厚厚的石墙隔开了热气,背阴的教室一片森凉。窗外掩着浓密的梧桐树,叶色青翠,映照在室内粉白的墙上,将桌椅和少女都晕上一层淡绿的光,象浸在一汪碧波之中,幽静而灵动。这油画似的景象让培训完的女生们流连不去,或挨着肩膀趴在课桌上,或贴着墙壁倚靠窗前,你一言我一句扯些闺房闲话。

骆阳坐到了窗台上,长腿屈起来抵住窗框,轻轻用脚尖刮蹭着上头剥落的旧漆。小童则用粉笔在干净的黑板上书写着一行行整齐的楷体,一丝不苟地端丽。双城看了喜欢,拾起另一支粉笔,在旁也写了起来。小童写“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她就写“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双城的书法龙飞凤舞帘卷西风,貌似行草,却究竟并无门派,别有一番俊美洒脱。

黑板写满,大家评点一回,各有所爱。双城拿起黑板擦抹掉自己那一半说到:“还是小童字好,一笔一划看得出苦练的功夫,我这太过花哨,没头苍蝇似的,给内行一瞧便露马脚。”小童冲她一笑,也不客套,只顾行云流水写将下去。

“小童,你这么漂亮,又有才华,一定有男朋友了吧?”有人问到。

小童并不转身,只略略点头,脑后马尾轻颤,手里仍专注写着,秀眉微蹙,一付慧极必伤的模样。双城初时只觉她眉眼风致,顾盼之间有种撩人的味道,如今想原是有几分文墨做底子,绿肥红瘦才出落得有看头。

才刚那女生又问:“骆阳呢?早恋爱了吧?你人缘那么好!”骆阳头靠在窗棂上,半眯着眼答:“干嘛非得找个人绑在一起才算修得正果?没有就没有,最好别有,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自由。”

“双城肯定有,她那么性感,又成熟。”有人插话,引得大家都笑:“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性感!双城你给我们说说,这方面怎么培养呢?”骆阳也说:“咱们好好审审她,是因为性感才恋爱了呢?还是因为恋爱才变得性感?”

双城白她一眼,略想了想道:“其实是一种敏感吧,体会生活里各式各样的滋味。当你心里满满都是那种情绪的时候,你爱的人,你身边的人,花草树木,万事万物,都会沾染上一种温柔的气息。即便没有一个对象,恋爱也会发生在自己心里。”双城说着笑了:“这也许不是性感,而是浪漫,是一种欢欣,是生命的美好所在。”女生们一时跟不上她的表达,整间教室陷入沉思。树影晃动在墙上,淡绿的柔光中,各人若有所思,细品着她们的年华。

七月末,名单上只剩最后一家商场未被攻破。解放碑新世纪百货经理李永红,四十来岁,粗大的嗓门和瘦小的身材全不相称,头发短的恨不能削发为尼一表雄心。第一天见双城,李永红便不对付,双城越是磨破嘴皮,她就越是玩起了猫鼠游戏。几个回合下来,双城心知不妙,以新世纪百货在重庆的地位,又不可放弃,她只能打电话向成都求援,请江南过来屈尊烧柱矮香。

这天从李永红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出来,双城正值懊恼,忽见路边一则广告,落款是重庆宾馆商座某室。她心中一动,想起落户重庆的知名外企都扎堆在重宾里头,既是联络处,中秋佳节,岂有不上下打点之理?一看时间离下班还有半个钟,忙打的赶到了七星岗。

双城在大堂报了广告上那家公司的名字,顺着指引,走去侧楼,果然见走廊两边一溜儿挂着和记黄埔、松下电器、联合利华的招牌。可惜不是已经锁门下班,就是被前台小姐两三句挡了出来。快走到头,才见左手玻璃门后,一位西装革履的白领正和前台小姐闲聊。双城闪身而入,三言两语讲明了来意。前台小姐刚要回绝,那男子扫了双城一眼,倒一挥手将她让了进去。越过前台带刺的目光,双城看到她身后墙上镶嵌着一枚黄色三叶草标记,中文写着“英国烟草公司”的字样。

递过来的卡片显示那人只是这间公司的业务代表,名字是一行英文。史蒂文三十岁上下,戴一副款式时尚的眼镜,虽算不上英俊,但衣着考究,举止温和,耐心听完双城的推销,史蒂文面带微笑:“你赶巧了,我们正在物色中秋月饼。”

双城忙道:“更巧的是,这款柏屋月饼正适合贵公司的形象,您往商场里转转,都是俗套的铁盒包装,不比我这个新奇雅致。这礼送出去,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您这样的公司送的。礼盒还配备上等乌龙茶,吃块月饼,品口茶,接着就想起贵公司经营的香烟了,这享受都是成套的,一条龙配搭。您是营销专家,这点一定比我理解深刻。”

“大学生吧?勤工俭学?”

“您看人真准,我还在念书,暑假就两个月,中秋一过,正赶上开学……”

“到时学费也有了,不用跟家里伸手了。”史蒂文笑着替她补充。

两人又聊了几句,双城估摸前台着急关门,才把话题引向结束:“一不小心都五点半了,不耽误您下班,这月饼的事……”

“不急,明天跟我们领导商量一下,需要的话,会和你联系。”史蒂文说着打开抽屉,将双城递上的资料往里一塞。双城瞥见满满的抽屉里,零散名片就一大堆,惟恐人走茶凉,被他抛诸脑后,心一横,压了压嗓子道:“工厂远在广州,蒙老板信任,让我做这个重庆代理,所以这批月饼的帐目出纳,都是由我负责。到时怎么开发票……我觉得……应该尊重客户的意见。”

史蒂文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双城熟悉这种表情,心里便稍稍有了底。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ty_秦明月 2020-08-11 13:25: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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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来重庆的路上,江南发起了高烧。最近两次会面,双城都提前替他在学校外宾招待所订了房间。说是外宾招待所,不过环境清静些,地板上多了层红地毯,床头插着两支塑料玫瑰,别的一概从简,跟江南之前住的酒店没法相比,双城看了只觉委屈,又安慰自己这只是过渡期,无论江南还是自己,都绝不属于这里。此刻江南靠在床上,枕头薄得两个叠在一起都不够垫背,手边只一杯白开水,双城更觉酸楚,心疼起来如茧缫丝,一牵一绕。

“去医院吧,起码三十九度了。”双城探了探他额头,触手滚烫。

“流感,去也没用,我感冒从不吃药,休息两天就好。医生给的抗生素,害处不比病毒小。”江南烧得两眼微红,口气却依然自负。三亚之后,两人虽有见面,但双城总有借口不进他房间,直到这一病,再不能推脱。

“难为你等了我来又没得玩,还要窝在这里被我传染。”江南说着握住了双城的手。

“在哪儿说话都一样。”双城一缕秀发拂到腮边,因手被他握着,便偏过头在肩上轻轻蹭了一下。江南见她新添一颗绿豆大的耳钉,凝脂般的耳垂淡金一点,煞是好看,便问:“之前并没有,什么时候扎的耳洞?”

“就两个礼拜前。三亚回来就想去的,怕疼,一直拖着。”回想那日,她还拉了休假的静融作陪。首饰柜台前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扎针的时候,双城将头紧贴在静融身上,忽然觉得她象自己的伴娘,两人一言不发,依偎在人生的花烛洞房。订书机式的打孔枪“咔嗒”一声,一枚耳针洞穿过她的身体,象被小虫咬了一口,那疼来得比想象的轻,比想象的快,刹那之间,象道细细的闪电……

“可是为了纪念三亚的晚上?”两人久不亲热,三亚那些画面又层层叠加到眼前,江南不由手上加力,试图将双城拽上床来。

双城不从,两个手腕却被江南锁在一处,只好板脸道:“生着病呢!我要再传染上,谁给你送饭买药?”江南赖皮说传染上才好,谁也别嫌弃谁,正好一块儿躺被窝里。双城听罢也不笑,倒狠了心去掰他手指。江南吃痛,皱眉问她究竟怎么了。双城不答,一双眸子定定然瞧着他,渐渐蓄起两汪清泉。

“说话!”见她含泪,江南更加着恼,低着嗓子吼她,声音有些嘶哑。

“叶丹说你们订婚了。”双城说完,感觉自己也开始发烧,两颊腾地通红,呼吸也变得不大顺畅。江南握住她的力量并无半分减弱:“那她有没有告诉你这么做的原因?”

“说了,因为陈少飞。可她也说了,她十七岁就和你在一起了。”

这一次,江南松开了手。“我说过,你爱的是一个比你大得多的男人,你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我就跟人做过爱了,等你长到可以恋爱的年纪,我已经有过好多女朋友,十七岁、二十七岁、三十七岁的,大概都有。我并非呆在修道院里等你出现,可那些人都跟你没有关系,我不会用我的过去打扰你,你也别追根究底,既然在一起,就开开心心在一起,不要自寻烦恼好吗?我和你,是崭新的。”

双城无语,她不是信,也不是不信。她猜这番话江南自己也难辨真假,她心里何尝不是忽暗忽明,阴晴圆缺无法理清。双城只觉得,每一次原谅江南,便也就原谅了自己。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双城家走去松林坡外宾招待所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先经过梧桐环绕的篮球坝,再经过柳桃花夹道的足球场,接着往前便看见饶家院门口的一湾池塘。水塘已涨满浮萍,黄桷树低垂的枝桠差一点就要挨着池面,但那一点距离从双城小时候看到现在依然触不可及。青翠的叶尖儿就那么渴望又迟疑地悬在水上,待它黄了,落了,第二年回来仍旧下不定决心……走出后校门,迎面一丘。这山丘乃建校时挖出的土石堆积而成,从前多植松树,唤做松林坡。现 头香樟、楠竹、芭蕉俱茂,树种已杂,反不见了当初的松柏。坡前百余步台阶笔直向上,另有左右环道,盘旋登顶,林荫中立着几幢青砖小楼,是早年内迁的中央大学校舍,犹存民国遗风,双城从前只觉好奇,如今联想起江南父母,不由添了两分情愫。

松林坡顶远离马路,自成一方清静。小小的庭院花木扶疏,当中一个池塘,浮桥蜿蜒,彩鲤悠游。外宾招待所是一栋绿色马赛克镶嵌的小楼,江南住在顶楼朝北的房间,室内陈设虽简陋,临窗俯瞰校园,倒是水木清华,景色悦然。双城还捎来一束茉莉,换下了瓶中碍眼的塑料花,淡淡清芬,多少给病中的江南增添几分精神。这几日她频繁往返,每次爬坡,手里又是汤菜,又是花果,沉甸甸的两大摞。这辛苦加重了她心中古典的感受,仿佛只要江南在那小楼中等候,她便愿意一辈子这样任劳任怨风雨无阻。江南这一病,于是对双城有了一种珍贵之处。

空调机虽然开着,但烘烤得发烫的墙壁又持续在给房间加热。双城因施护士之职,便着了一条护士裙。雪白的裙子薄如蝉翼,底下山水玲珑,若隐若现。这日江南烧退了一点,倚在床头看她又是笨拙,又是热心,满屋摇曳的身影,懒懒笑道:“历来的美人儿,要么带出去倾国倾城,颠倒众生,要么藏在屋里,有风有化,宜室宜家。我看你更适合后一种,若关起门来细赏,谁也比不过你好看。”

双城暗忖那“颠倒众生”是指叶丹,便睨着眼道:“什么宜室宜家,就想说我难登大雅。”江南爱她拈酸,假意要水喝,待走近来便一把抓了压在枕头上,仔细打量那张春花秋月的脸庞。双城等他吻下来,江南却没有,只眯起眼从上俯瞰她,目光顺着她的唇线描红,又荡进她眼波畅泳,既轻薄调戏,又由衷赞美。

双城心跳如兔,隔着薄薄的衣衫,那不安的声音直教她脸红。江南神驰之际,逐个去解她胸前纽扣……刚松手,双城便奋力一挣,坐起身来,迅速掩上了衣襟。事到如今,她更不能失去这唯一聊以自慰的东西。

又折腾了一阵,双城终是不肯,江南仍在病中,到底乏了,恨她一眼,便翻身睡去。双城这才抿嘴笑着,取过一本书,往床头椅子上坐下,倾听他渐渐匀净的呼吸。校园的喧哗远远传来,从窗缝中渗透进来,被碾成一种细碎的声音,钻进耳朵里,象痒痒的沙。
室内光线被西斜的太阳染得殷殷泛红,空气里都是江南的气息,她只把自己坐成一幅画,帧裱起来,留给日后去赏。

隔日江南好起来,想出门走动。双城恐他身体虚弱,容易中暑,一直阻拦到天黑,才陪他去校园散步。这晚皓月当空,园中万物沐浴在银辉之中。沿江马路旁的含珠开了,夜色中甜香四溢,萦绕行人鬓角发际。对岸灯火倒映在平静的江面,如水中霓虹,别有洞天。江南止了脚步,倚着一个石墩说:“我还记得你在扬子江夕阳阁跟我说过,从你的窗户遥望对岸灯火,象天上的星星落下来,等人捡了它们去。”

双城只笑:“我会这么酸?那晚你给我喝什么了?”

“掺了迷药的葡萄汁。别醒,好吗?”江南坐到栏杆上,揽住了双城的腰,盈盈一握,一尺七八,他在心里估算到。

双城一根手指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来回轻刮:“还有两年就毕业了,我不想呆在重庆,但也没想好去哪里。我要是一直不醒,出去就会迷路。”

“看我的运气吧。到时如果事情能成,我能缓过劲来,不如……就娶了你?”江南语调轻佻,笑得半假半真。

双城一阵心跳,但马上意识到不可当真,便有心忽略那个字问到:“万一没成呢?我们又会怎样?”她一边说,一边忽闪而过“倘若他就此离去,于我是福是祸”的念头。

“不成的话,我也会留下一笔钱,送你去留学。”

“就可以把我甩得远远的了?”

“你想说你不愿意?”江南瞧着她一笑,心底雪亮。

再坐下去夜就深了,双城偎在江南怀中,感受他胡茬摩擦皮肤的酥痒。江南轻道:“好久没听你唱歌了,来两句。”双城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吟罢只听黑暗中江南的声音道:“从前也被我妈逼着背过诗词,那些情意绵绵的话,小孩子觉得没意思,直到今晚,才知秦观写得这么好。”静了几秒,双城幽然又道:“你父母当年应该也曾坐在这里,看过同样的山城夜景。五十多年,弹指一挥间,不过换了一代人,多了几盏灯。天上人间,奈何流年。”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第二天一早,不等与双城会面,江南就直奔了新世纪百货……晚间招待宴上,经理李永红已然成了江南新认的姐妹,高高的颧骨喝得两坨通红,眼望江南笑得含嗔带羞,几乎让双城不敢相认。更让她惊讶的是,曾经与市长、校长高谈雅论的江南,面对李永红这等人物,竟也能滔滔不绝,宾主尽欢。聚会以新世纪百货拨出最佳展柜给柏屋专卖,并在一楼大厅独家悬挂柏屋广告而结束。出了包间往外走,双城识趣地落在后头,远远瞅见江南说笑间,一只手自然地搭在李永红腰上。那女人顿时摇曳起来,从背后看,居然也有两分媚态。双城倒不着恼,只是胸口闷闷的,为江南感到一阵难过。

八月里的一天,两车皮月饼从广州花都出发,抵达梨树湾火车北站。叶丹亲自押镖,人随货到,脸上那一巴掌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凯旋回朝的自豪。长得漂亮是一回事,如今这漂亮总算化作真金白银,双手捧到了心上人跟前,叶丹打从心里感到一种开天辟地的扬眉吐气,众人皆赞,没谁再去追究这战利品的来历。

月饼全部存入李永红友情提供的一处仓库。双城和骆阳赶去一瞧,见大屋里整整齐齐堆成了几座小山。那礼盒果真华丽,镂了金花的玫瑰红,殷殷如血。骆阳兴奋得围着“小山”跑了一转,双城则伫立山前,抚摸包装上凸起的花纹,念及叶丹的牺牲,倒似比江南多出一缕心疼。

接下来是柜台布置,产品入场。江南租了辆皮卡车,让罗军开了,任双城调遣。重庆的酷暑在八月达到巅峰,有了车,双城好歹免去些辛苦。那段时间她得雇工搬运,押车送货,还得打点上至老总,下至保安的商场人员,甚至跟别的饼家锱铢必较,你夺我争……直忙得和江南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偶尔她也想打个电话问问外宾招待所,顶楼那个房间退掉没有,这些天有没有人回来住过……但这念头很快就被摁了下去。事实已然如此,细节何必追究。

虽说节前两周才是月饼销售的高潮,但双城的美少女战术提前发挥了作用。小童在富安站台第一天,便抢到了头彩。一个老板跟她唧唧歪歪调侃之后,掏钱捧场买了两盒。消息传来,双城高兴得直蹦。随后她灵机一动,趴在桌上只十分钟,就编了条三百字的短讯,说今年富安百货柏屋专柜,有位兼职打工的“月饼西施”,身为大学校花,勇于实践,走出校门,挑战自我云云……写完便让骆阳托一位报社工作的师兄,当成社会新闻发了出去。很多时候,双城几乎忘了为什么战斗,为谁而战斗,她只是一心一意地,忘我投入地,要赢得胜利。

小童业绩好,难免话就多,打电话向双城报数,顺嘴就埋怨起了“新来的”叶小姐。

“也不知是江先生什么人,上来就板着脸挑三拣四,指指点点。”双城只得玩笑道:“都怪你太漂亮,把人给嫉妒的。下回她来了,赶紧抹两把烟灰。”小童本是家里和学校都受宠惯了的,出来只为玩票,自不买帐,冷笑应道:“这可是你说的,下回江先生来富安,我只当是聋子瞎子,不看不听不答话,估计她就消停了。”

这天下午,双城去了富安,安抚好小童的脾气,又想着上楼跟经理打个招呼,刚踏上扶梯,忽见江南和叶丹正迎面下来。双城象被什么东西冷不防击打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再想调头已不能够,一时间只能站在扶梯上,呆望着二人十指相扣的一双手。电梯走得象慢镜头,那双手在镜头里无限放大,直打在双城脸上,惊醒了她。江南发现了双城,本能地想抽回手,却被叶丹紧紧拽住。三个人徐徐靠近……更近……直至擦身。擦身之际,双城忽然笑了笑,嘴角上扬,目光却是冰冷的。

富安百货几层楼,双城不知上上下下跑了多少次,江南自然熟不过她。待他换了扶梯追上来,双城早不见了踪影。

罗军正靠着车门抽烟,见双城突然风风火火从楼里冲出来,直嚷“开车!”疑心有人追她,下意识往后瞧了瞧,才赶紧发动引擎。等车上了路,罗军方问到:“遇到老虎了?”

“什么老虎,是你老板,更可怕。老虎伤人是为了生存,他伤人只是为了自己开心。”双城恨恨道。

罗军听罢,猜着六七分,便单手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双城,只说前面大坪堵车,不如换条路走下半城。见罗军绕开话题,双城自悔失态,忙按捺住情绪道:“难为你一个外地人,重庆这曲里拐弯的交通倒比我熟。”

“刚来的时候走路都走丢,莫说开车。后来发个狠,每条公交线路来回坐,两个月下来就背熟了。这不用什么本事,只要肯下功夫。”

静了一会儿,双城突然说到:“几头来来去去的,让你看笑话了。”她胸口堵得难受,只想诉说。

罗军懂她意思,但手打着方向盘既不看她也没接话,似乎在想如何措辞。沉默了一站路,才开口道:“江先生说起你,有句话我印象很深,觉得有一定道理。”

“什么话?他说我什么?”双城的好奇暂时覆盖了她的怒气。

“他说你只不过爱上了一种幻想,然后把幻想附加在了他身上。”

双城一惊,这话出乎意料,有些时候,江南竟比她自己还要了解自己。而这话中的无情,仿佛也是她穷追不舍的道理。那紧紧相扣的两只手,打破些什么,又巩固了什么,她怅然若失,又如有所悟。

“那你觉得他说得对吗?”双城问罗军。

绿灯后,前面有一段空旷的马路,罗军加大油门,驾车冲了出去。趁着那一脚马力的轰鸣,他迅速答了一句:“照我看,他配不上你。”这句之后,罗军不再开口。双城也不说话,只将车里音乐调到最大,过了气的港台歌手悲悲切切吟唱着:“……枉我把你当作世上最亲的人,你是最多情的人,说情说爱说恨,爱得心灰意冷,一颗真心半个吻。”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双城家冷气机出了问题,小房间里异常闷热。天还亮着,窗外一树夏蝉叫得正欢,往日里她是爱这蝉鸣的,觉得那是盛夏的一块拼图,不可或缺,今天听来却格外呱噪,象火上浇油的一片嘲笑。双城背抵墙壁席地而坐,脚边搁了盏蚊香,蓝色轻烟从描了金鱼水草的漆盘中袅袅升起,在眼前曼舞飞旋。这情景她不知看了多久,心里空空荡荡,却容不下任何思考……直到江南的声音突然将她叫醒。凝神又听了一听,的确是他在呼唤无疑。怎么会找到家里?双城心一惊,慌忙起身探看,透过树荫的缝隙,见江南叉腰站在楼下,身上换了件夏威夷花的短袖,正似笑非笑仰着头:他是算准她不敢让自己一直喊下去。

下了楼,双城才发现自己穿条浅松绿现扶桑花的吊带裙,正好与江南配衬,她余怒未消,这一发现更添了气恼,只好板着脸,匆匆走在前面,不肯与他并肩。江南也不追赶,随在身后不紧不慢,两人默不作声一路出了校园,直走到嘉陵江上的石门大桥。

双城在大桥中央止步,已近薄暮,两岸风景渐渐褪色,天地浑然,格外辽阔。她曾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和江南在这桥上约会,那画面足可珍藏一生。不想今天真来了,却是如此气氛,幻想的画面裂成碎片,跌落进滔滔江水中。她一声不吭,等着江南的开场白。

她以为照他的风格,准得先说上几句风花雪月,再回忆一段民国往事做为开头……但这次并没有,江南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她刚回来,兴高采烈地,带着她拼了命弄来的两车货。那不单是月饼,也是我在大陆唯一的,甚至是最后的机会,换了你是我,会怎么做?”

“我会感激不尽,以身相许,我会顾全大局,衡量清楚孰轻孰重!我还会赶紧撇清你我的关系,免得伤了她一颗赤诚之心!”双城话说得飞快,江南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激动。

“能不用这种口气说话吗?” 江南忍着不快。“伤人的话往往最无用,为什么还要说?”

“因为这是事实!因为我长着眼睛!”双城提高了嗓音。“如果以前是傻,那么以后更糟,还得装傻!我真不明白我凭什么自信,凭什么不去计较,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毫不在意?在卑微可耻,自欺欺人这一点上,我哪里就比她高明?”

这些话江南并不陌生,但头一回从双城口中说出来,却让他有些吃惊。“事情不是今天才发生的,就不可能在一天之中被解决。我说过,我们没有碰上好时机,所以才需要更多时间去处理。”

“是的你说过,所以才会走到今天。但是江南,我不要求你,不等于也不要求我自己。”双城声音黯淡下来,望着江南狭长而俊秀的眼睛,望进去,触到了深处的热度,那是疼痛发出的温度,她知道那疼是真的。“我才说的未必是气话。虽然一开始我很生气。但我想,无论谁和谁,两个人牵手都不容易,走着走着走散了,兜兜转转又回到一起,再牵起手,更不容易。要说患难之交,也是她和你,既然如此,何必再丢开?”

江南唯有叹息,将她揽入怀里,深深嗅着她的香气:“你是谁,她是谁,我心里分得很清。我有自己的选择,不用你操心。我只要你别放手,等等我,给我些时间,先别放手……”双城没有回答,此刻她的真心就是毫无答案。

一队卡车从身边飞驰而过,轰隆隆的巨响淹没了江南的耳语,桥身在共振下发出一阵颤抖,双城贴紧了江南,恍惚想这一刻如果桥断了,他们就会紧拥着坠落,击穿水面,沉没到底……幸运的话,永远不会被打捞起,然后顺水流进长江,汇入海里,在太阳下化作同一个泡沫,升腾而去。桥上的灯光一片暗红,两个人笼罩其中,变成一张底片,模糊不清地纠缠着。在这单调的光线中,江南无休止地吻她,试图用舌尖抚平她体内的伤口。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大战临头,总有一两天异乎寻常的平静,就象大军对垒之间,挖好的战壕里那一支烟的悠闲。各大商场一切就绪,零星的售卖断续进行。适逢周末,锦城公司几位员工,连同编外的双城骆阳,加上从成都赶来观战的沈碧茵,一行人在兴致来潮的江南带领下,开着皮卡上了南山黄桷垭。

黄桷垭一带,几年前还是乡村,农民种些花卉蔬果挑到城里卖钱。幺店子老板宰杀土鸡,切块后撒上盐和姜末,油里一炸,与事先酥好的花椒、辣椒、大蒜、大料、豆豉、冰糖……十几种佐料猛火翻炒,再浸入南山井里的泉水,土灶慢煨……成就出一道美味的江湖菜:南山泉水鸡。山高路远不阻肉香,城内食客闻风而来,幺店子天天爆棚,挣得盘满钵满。到了第二年,同一条街上,眼红手快的街坊们依样画葫芦又开出十来家。离得不远,就是南山夜景“一棵树”,连美食带美景,“泉水鸡一条街”渐渐传得人尽皆知。

饭馆就建在马路边,两层楼的土胚房,食堂并不在室内,而是放在宽敞的屋顶上。这倒是一手妙招,四面竹竿拉起电线,煊煊灿灿挂着一圈灯泡,暑天南山上本就比城里低个三五度,更兼楼顶正对一处豁口,望去山城万家灯火不说,黄昏后阵阵凉风从豁口吹来,叫人舒服得周身毛孔都要张开。

先是叶丹几个去鸡笼点将,骆阳闹着也要参加,一帮人乱哄哄地下了楼。沈小姐问双城怎么不去,双城觉得用手一指,便开杀戮,太过残忍,但嘴上只说自己不会选鸡,去了只能添乱。待几人回来时,那只出类拔萃的公鸡已启程踏上了黄泉路。火候要足,少说得炖个把钟头,店家于是铺开一付麻将,再端上一锅碧莹莹的盐水毛豆,先给大家垫垫底。

几位女宾分坐四方,叶丹率先嚷嚷,除了她,罗军今晚再不许给别人抱膀子。双城原以为江南一准会坐到沈小姐那儿去,不料他端过凳子,径直坐在了自己身后。叶丹摆出姿态,原意也是给沈小姐搭台,谁知她让出的面子半途被双城截胡,她与沈小姐各自两端,皆是一愣。

双城素日不怎么碰麻将,因她不擅算术,各种牌技皆不灵光。今天倒是例外,越是江南坐在身边,她越是心无旁骛气定神闲,一心一意都搁在牌上。对面叶丹正好相反,大呼小叫兴头十足,手底下牌却打得破绽百出,一不留神还点了双城和骆阳的双响炮。好不容易有一把手气略好,偏又被双城截胡,连沈小姐都看得摇头:“果然‘财不动身,财不张口’,小鱼儿太闹腾,就算财神到了跟前,也早被你吓跑了。”

叶丹抓起一块牌,也不看,只用手一搓便瘪了嘴说:“情场失意,赌场还是失意,跟谁说理去?”

双城笑笑接过话茬:“都说千刀万剐,不糊头把,只要耐心玩下去,等我这阵劲头过了,后来总归还是你的。”

叶丹听罢转头问罗军:“军哥你给我看个相,瞧瞧我会转运么?”

罗军夹在三人当中,戏看了不少,这会儿只狡黠笑道:“据说鼻头大的财运好,我看你俩都不如骆阳鼻子大,搞不好最后骆阳才是赢家。”

骆阳正被新来的成都小伙儿许辉奉承着,浑然不理这一桌机锋,突然被罗军取笑,忿然抄起一颗骰子扔过去,不料罗军反应快,一把伸手抓住,惹大家又笑了一回。

倒是双城留意了罗军的话,想起木石金玉俱散,白首麒麟在后的说法,不由多瞅了骆阳一眼。白炽灯下,骆阳一张雕刻般的脸庞,比起叶丹的玲珑如画,虽输一段娇美,却赢三分英气,伯仲之间,实在不差什么。她这边眼角暗扫两人,却不知沈小姐在旁目中端详三方,只见一个艳丽,一个俊朗,一个灵秀,同处围坐,将天下旖旎尽敛其中,心想这重庆美女声名远扬,果然得证,莫说江南泥足不前,自己身为女人,也看得乱花迷眼,只能慨叹造化心偏。

各人一份心事,江南此时亦神思远游,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时候,维多利亚号上也是一桌热闹牌局,也是四座美人济济……物换星移,当时万般华丽变做眼下天差地别的场景,难得两美仍在,都不曾因他潦倒而远离。继而再想起那晚甲板上,如何与双城初吻定情,不由心中一荡,将手握在双城肩头轻轻抚摸。众人皆见,又装作不见。双城也当他是为富安之事,心中亏欠,故意要还自己一个面子,便将身往旁让了让,依旧凝神打牌。

说话间饭菜上了桌,搪瓷脸盆里刚出锅的泉水鸡混合着各种佐料香气,惹人馋虫大动,盖过了一切杂念。玩了这半日,众人早已肚饿,忙收了麻将,杯箸齐动,大快朵颐,不在话下。酒足饭饱,店家又泡上老荫茶疏解油腻,刚要重开牌局,却听沈小姐说她胃疼,催着回去。除了罗军开车,众人来时另叫了一部的士。这会儿灌了几瓶啤酒,个个玩兴正浓,叶丹又借酒发疯,闹着不肯放大家散伙,众人于是推了双城上前排,余下都往后面拖车挤去,正好腾出一排座,让沈小姐躺着歇息。江南正不放心罗军喝了酒,索性拿过钥匙自己掌舵,任由他们在后头闹作一团。

车自南山盘旋而下,经“一棵树”,过老君洞,仿佛飞鸟收翅,缓缓降落,融入了山城灯海。后头几人一会儿拍打着车厢玩笑,一会儿又直着喉咙吼些乱七八糟的歌曲,最后竟齐声高唱“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听得前面的双城噗嗤一笑,江南也嚷了一声“要造反了!”跟着忍俊不禁。爱短情长,一时抛开,不过是群贪玩的小孩,一夕尽欢,囫囵为伴。

楼主:周游20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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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20-05-06 22:38:20

更新时间:2021-03-28 05:5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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