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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架空历史权谋悬疑小说连载

楼主:小隐于桥  时间:2020-06-02 22:43:24
内容简介:

小说以虚构皇朝为背景,叙述主人公失忆后,进入郁国都城西鉴,以卧底的身份卷入到朝政斗争的传奇故事。多重视角,以郁国的亲王、公主在太子离奇去世后进行的权力斗争为核心而展开,呈现了中国古代宫廷生活、传统官僚政治运作、市井营生、军事战争等诸方面。通过刻画皇族的斗争以及士大夫、外戚、宦官三大集团间的博弈,表达个人对中国古代传统政治文化的思考及对历史书写的见解。

各国官职机构的称谓和制度出于不同朝代,器物风俗等多依历史,或有作者杜撰,仅为叙事之便,方家不必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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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小隐于桥  时间:2020-06-02 22:43:24
玉宇遥尘

先贴一下第一卷回目:



第一回 古鉴映何弦
第二回 冤城蕴双姝
第三回 归府闻与见
第四回 离魂醉京都
第五回 春日琴飒飒
第六回 丽宫秘深深
第七回 闻昔唏命数
第八回 读史探由根
第九回 幽篁论时舆
第十回 寒食忆旧辞
第十一回 未解红颜事
第十二回 又闻奇士思
第十三回 何处飘零客
第十四回 谁家碧玉箫
第十五回 一语遣三贵
第十六回 除异用暗刀
第十七回 魅影逐山光
第十八回 剑雨飞虹池
第十九回 江月共徘徊
第二十回 阴阳两别离
第二十一回 无为在歧路
第二十二回 一剑动秋宫
第二十三回 忍作凄凄择
第二十四回 甘临瑟瑟风

楼主:小隐于桥  时间:2020-06-02 22:43:24



二月的微风起初如林中隐士,遥遥袭来清寒之气,接着却化身为青帝使女,眉眼温存地自乾宇降落,伸出柔荑,轻抚东南西北的重山曲江。银羽似的阳光轻飞曼舞,水也有了珠玉妙语,可以一诉衷肠。生机与色调,被冬翁的枯掌拍走数月后,终又回归尘寰,驻入城廛乡舍。坤舆最深处的脉动,亦在这光与风的织汇中悄然搏响。

时值春午,煦晖漫过街市,人们像是出巢雏雀在画阁雕栏间穿梭,喜孜孜地扑翅,扬起久蛰思启的轻尘。从皇宫广运门走出的商映弦却脚步滞重,似有一串隐形的铁铃从脊背挂到了足踝。她年方十九,光整白皙的鹅蛋脸,两弯柔而纤的黛眉,笼着一双湛汪汪的眼。身披华沉的黄狐裘,不掩娉婷体态,只是眉宇所萦淡愁却令人费解。如此琦年玉貌、锦衣丽裳,究竟又有何事堪忧?路人一次次投来多情的注视,她却都无动于衷。毕竟无人能知,此刻她正回思在宫中与姐姐映雪的对话,蓦然发觉自己已被逼上了孤崖。背后是一片突焚的烈焰,迈几步便可鸟瞰烟锁雾笼的暗渊——许能避火,或致骨碎,问题在于自己跳还是不跳?

一切始于她对映雪身上那件貂裘的艳羡。纯白之色毫无驳杂,披之立于风雪更暖于夏日单衣。问后方知是大公主割爱所赐。映雪与大公主从小一起长大,情比金兰,得到这么件宝贝不足为奇,也难怪她老称什么“公主对人最是亲厚慷慨”,眉黛之下的眼波扑闪感恩的光彩。映弦却想起三年前那个叫芸墨的侍婢,收拾大公主书房时不小心弄脏了一幅字,本非大罪,却被公主一怒罚到浣衣局洗衣服。纵使芸墨写得一手好字,却只能干那最粗重低贱的活儿,直到病死也没被召回,哪里又有半点“亲厚慷慨”的意思?

然而面对映弦旧事重提,映雪却说:“这事儿大公主也常常追悔,你就别提了。不过妹妹有所不知,那幅《兵车行》是前朝一位隐士所书。此人有嵇康之姿、阮籍之风,却寄情杜甫诗章,可见他尚有忧国忧民之心,只因时局昏晦不肯出仕罢了。”映弦说道那又如何,映雪只得解释:“大公主常说:‘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倘若朝堂污浊,经世济民之才就自甘老于林泉。大公主花费重金到处探访才求得隐士手迹,藏于宫阁引之为鉴。你说她对芸墨气不气?”

对于元熙公主的英华高致,映弦自也有所耳闻,遂半真半假地慨叹:“大公主身为女子,倒是可惜了。”还想恭维几句,映雪却突然问:“二公主府中是不是藏了一个受伤的男人?”此语就像一枝暗引多时的毒箭,一射之下,映弦的粉面便失去了血色,留下惊惧的磷白:“你怎么知道?”映雪冷笑道:“那人是郦国有名的剑客,人称飞影剑邝涟。不知得罪了谁,是被人追杀,逃亡到我国的。”映弦怎料这邝涟的来历连二公主都不知,映雪竟已查得一清二楚。既如此,她的这番“不情之请”也便不容拒绝了:“妹妹别怕。此事没几人知道。大公主托我告诉你,她很担忧二公主近几年的境况。所以希望你能将二公主,还有二殿下平时的生活起居,见了什么人、读了什么书,全都告诉我。让我为你出出主意,免得让你玉石俱焚。”

映弦闻言甚是诧异,却也顷刻明白此话之意。环望小园,地面尚余残雪,南篱挺出数株朱梅,劲骨英花,幽香暗浮,却快开到了凋期。皱眉道:“二公主早已离宫,大公主何必防备太甚?”映雪却问:“那她弟弟呢?二殿下与二公主同气连枝,他要是有什么异动,岂不对皇上不宜?这邝涟被救,你说他知还是不知?”映弦心头一气,说道:“你们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映雪却急道:“映弦!不是姐姐我唯大公主马首是瞻,只是我朝根基未稳,这几年又风波险恶。少时在宫中尚可各事其主,无忧无虑,如今你我都已成人,若不能分辨局势,我只担心你我都会大祸临头。老实说,皇上不喜二殿下已久,我盼你能知晓其中要害。你是我的妹妹,如果我不能护你周全,又如何对得起咱们枉死的爹娘?”映弦心绪更乱,思前想后,终究叹气道:“我明白姐姐的意思。危巢之下安有完卵。即使殿下无心朝政,有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映雪便问:“那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楼主:小隐于桥  时间:2020-06-02 22:43:24
“我答应你便是。”返回公主府的途中,此话便在映弦脑海里翻来覆去,屡屡自问是否真要背叛二公主,为大公主通风报信。又屡屡摇首,像要努力摇掉这个邪念。不过,当时除了权且答应外,也实无更好的脱身之法。大公主连邝涟的来历都尽数掌握,自也不会对她掉以轻心了。

想到邝涟,映弦心头一热,她自是忘不了当日施手相救的一幕。

那是四个多月前的一天,她陪二公主去西鉴城郊赏叶。天蓝得很清净,西风逶迤,马车悠然踏过,道旁的落叶林便缓缓后退。秋乔褪去翠衫,换上了五彩艳裳。光是红色,就有绚烂的朱红、沉郁的深红、柔悦的粉红、凄丽的紫红、娇媚的胭脂红,腾腾地烧到天边。她正微笑着领受这大自然的恩赐,却突然看到两棵椴树间纹丝不动躺着一人。忙招呼车夫停车,自己一跃而下。走近却见一男人,大约二十几岁,脸色惨白,尖峭的鼻子,剑眉入鬓,双眼紧闭着,像是昏了过去,胸襟已被鲜血浸透。映弦心扑扑作跳,一摸鼻息,方知此人命悬一线。转头却见二公主立于身后,镇定说道,他受了重伤,失救的话一定会死,我们便救了吧。

秋游作罢。映弦与车夫将伤者抬入车厢,快马驰返公主府,找来郎中救治,终于抢回一条性命。二公主让映弦打点了车夫和郎中,又嘱咐说这人来历不明,但她不能见死不救。他的伤起码需要几个月的休养,就搁在北院厢房,只准映弦去照应。待他恢复,问清来历告诉她。若是无关紧要,就要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映弦一一应诺,将伤者移至别院悉心照顾。不料少女情窦初开,对方又是个丰神俊朗、本领超群的人物,几个月朝夕相处,互诉衷心,映弦不但知晓邝涟的全部遭遇,竟还与之生出一段浓情,在公主府的后院悄然沉酿。

想到此,映弦心潮难平,回府后也不去见二公主,直奔北院邝涟养伤处。跨进四合院,见院里无人,便往卧室走去。叩门却无应答,又用力敲了几下,仍不见回应。映弦暗叫不好,正要推门,忽觉一股寒风袭至后背。身形疾闪,堪堪躲过剑锋,转身却见邝涟持剑而立,满脸促狭,即知是他故意捉弄。嗔骂了几句,又问他身体恢复得如何,怎么就开始舞刀弄剑。邝涟便道:“伤早好得差不多了,太久没有练剑,就怕生疏了。”说罢退后几步,使出飞影三十六式,院里的衰草便在剑风扫荡下颓然靡地,枯叶虬枝一阵乱响。正舞得兴起,忽觉肋骨一疼,趔趄几步就要跌倒,映弦忙上前扶住:“你看,还逞强。”邝涟笑道:“我是剑客,几个月没摸剑,真比死了还难受。我没被人害死,却被憋死了,你说冤不冤?我还怎么向你家公主提亲?”

映弦脸一红,心里泛了点儿蜜,嘴里却说:“要是二公主知道你是什么人,才不会答应把我嫁给你。”邝涟便黯然起来:“说得也是。我这么个害得父母惨死的不祥之人,凭什么去娶郁国公主的闺中密友?更何况,郦郁两国本是宿敌,别人又该怎么说?”映弦亦有这番烦恼,每想到此便心烦意乱,不肯多思。以前还抱着一线希望,便是邝涟在改名换姓后,做一个逍遥之徒。倘若有幸,还能与自己结为连理。但如今邝涟一事已被大公主知悉,又岂会有善终?

两人沉默半晌,静固的空气终被映弦凿破:“邝大哥,你被郦国奸人陷害,就没想过回去报仇么?”邝涟苦笑道:“报仇?老实说,就在我突围之际,我还痛恨那些小人巧言令色,蒙蔽君上。我在心里发誓,如果我能活下来,有朝一日定要手刃奸人,澄清玉宇。可是,就在我逃到郁国、晕倒路边快死的时候,我却一下子明白了。”映弦问:“你明白了什么?”邝涟便说出一番痛定思痛的话来:“我之所以被逼至绝境,不只是由于奸臣弄权,更是因为昏君在朝。哼,上不正而下自歪,那样的国家,本就不配有忠义之士。我自不量力,想要凭一己之力为国驱虎,结果被虎狼围剿,也算是自作自受。现在侥幸活命,当然是危邦不入,还说什么报仇不报仇呢?”映弦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就好了。我本来还担心你不肯放下仇怨,一定要回国讨债呢。”

邝涟叹了口气:“邝涟已经死了。我现在的名字,是吴过。呵呵,想不到我飞影剑邝涟,最后也只能落得个无国无家的下场。”忽然握紧映弦的双手,又道:“不对,虽然无国,却是有家。至少……我希望是这样。”映弦却将手抽出,一脸阴晴不定,踌躇道:“我今天去见了姐姐,遇到了一些麻烦。”禁不住邝涟再三逼问,遂将上午与映雪所谈一并告知。邝涟一呆,问道:“你答应你姐姐了?”映弦道:“我只是暂时答应以便脱身,现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邝涟疑道:“那……你真的会告发我?”映弦忙说:“绝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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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坎坷透过茜纱窗,洒向映弦的脸庞:秋水剪双瞳,芙蓉染玉腮,春山长画的秀眉却蹙着微微的忧伤。邝涟踟蹰一阵,终于说道:“映弦,事到如今,我就敞开了跟你说吧。我经历这番生死,早就看穿这皇宫内外的险要。到头来无论你为谁卖命,都免不了鸟尽弓藏。与其这样,不如……不如我们逃走,离开这是非之地。”映弦惊道:“逃走?”邝涟笃然道:“是。两个人,远走高飞,无牵无绊。”

映弦未料这邝涟竟提出和自己私奔,震惊之余却又不禁一喜。此人果然对自己情根深种,若真能远走高飞,倒不失为避祸求生之计。紧接着疑虑又至:商映弦,你真的肯为这个外邦人抛弃郁国一切,也不顾二公主的安危?邝涟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愀然道:“如果你舍不得走,我绝不会勉强你。只是你现在的处境,也并不比我好多少。你跟二公主情同姐妹,定不愿加害她。可你又答应了大公主,恐怕她也不会容你心有贰志。”见映弦似乎默认,又追加道:“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要拿去我无话可说。你只需告诉二公主我是谁,让她把我交给大公主也好,皇帝也好,她就能跟我撇清关系,你也不必受大公主的要挟了。你是娇贵之躯,无须跟我吃苦。至于我……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也许本就不该留在这世上。”

映弦听他说得诚挚感伤,又想起数月来的关怀亲密、心意相通,心中一酸,捂住邝涟的嘴,使力地摇头:“你误会我了。我怎么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来?我巴不得跟你逃得越远越好。我不是舍不得这儿,只是我从小失去爹娘,二公主与我一起长大,教我识字读书,对我恩情深重。就这么走了,我……我……”

自然,也难以抛却公主府的锦绣生活,西鉴城的斑斓物事,故国的大好河山,还有那个跟自己一样身世堪怜的姐姐……

邝涟忖道:“这样吧,要是你真的愿意跟我走,不妨今夜留信,将我们的事都告知二公主。她既然把你当妹妹,明日读到信后,应该不会派人追拿。说不定日后遇到危险,她还能帮咱们一把。而这封信又能提醒她提防大公主和身边其他人,也算是一举三得。”映弦一惊:“今夜?这么急?我不需要跟二公主当面说清?”邝涟便又絮絮地摆出理由:“你要去见了二公主,她还允许你跟我私奔么?她可不像你这么了解我。何况我又是郦国人,她如何能够放心?就算她不抓我,要我一个人走,到头来你也无法跟大公主交代。”

映弦锁着眉,迟迟不语。要即刻做出这么重大的人生决定,毕竟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邝涟忽然一笑,双膝砸地,左手逮住映弦,高举右掌,朗声道:“苍天在上,郦国邝涟今日在郁国境内发誓,愿与郁国商映弦商姑娘结为夫妻。愿上天能助我二人克服险阻,摆脱国别羁绊,皓首同心,永不分离。若邝涟辜负了商姑娘,便让我再次落入奸人之手,千刀万剐,血染两国城楼。”

映弦见他神色如此坚绝,誓言如此凶狠,而来自九天之外的明芒,却恰如其分地抵达起誓者俊朗轩毅的面庞,镀上一层令人无法抗拒的光辉。映弦柔情大动,也不由跪了下来。邝涟剧烈转身相抱,手臂勒得她肩膀生疼。一阵晕眩浮上,咬牙道:“好,我……我这就去写信。我们,我们今晚就走!”话虽说得坚定,疑问仍在心底訇击不绝:我真的要跟他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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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问题。

夜幕垂落,窗外浮起了金花,寒意却在一寸寸迫近。映弦午后听小宁子说二公主被兰裳、蕙衣等几个侍女拉出门散心。大概是走累了,回府后一直休息,也不召她,倒是给出逃提供了方便。离府计划已同邝涟筹毕。时辰路线均布置妥当,金银细软一应包好,似乎没什么疏漏。等到公主明日察觉时,自己该和邝涟逃出京城了吧?可为何越是临近,心里却越是忐忑?

走,还是不走,仍然是一个问题。

映弦找出纸笔,将一方素笺折成两半。笔锋过处,左边显示的是走的理由,右边则是不走的原因。

去之:
一、嫣施计以迫,姊从嫣。或负素,或伏嫣。不忍负素,不敢不伏嫣。
二、心慕邝君,琴瑟和鸣。
三、君亦怜之,海誓山盟。

不去:
一、心念姊、素,不忍别。
二、郁郦有隙,故园情深。
三、流离之苦,可堪乎?
四、君之情长乎?
五、至何地、从何事?
六、路遇敌寇,何如?

只见右边的条目越列越多,映弦陡然住笔,恼怒地盯着字迹,突然大笑,奋力将纸撕个粉碎。抽出一张新笺,沉吟一番,下笔道:

“公主殿下见信如晤:贱婢映弦泣血相告。甫临浊世,严慈冤亡,幸得皇上垂怜,收余姊妹于宫中,伴于贤凤,忽忽十载有八矣。殿下视奴婢为手足,少时同榻而眠,同席而读,洗余陋颜,开余愚心,未有一日不思回报也。愚姊映雪,傍于元熙公主侧,尝谓贵人有大志,不让须眉,而余至今日方得其解。元熙命姊使间,期余为耳目,以邝君涟相要。邝涟者,郦国英豪,蒙冤于郦君而幸挽于殿下之吴过也。此节未及呈于殿下,而为元熙窥察,愧恨何及。然数月以往,邝君开诚,情坚意笃。愿肖相如文君,弃锦绣而适草野,越礼法而觅自由。余得其所,无他憾,唯殿下安危为念,责疚非常。盼殿下谨防小人,沟通圣君,余与邝君万里之遥亦日祈殿下无虞。今宵一别,聚日难期。来生复侍殿下,肝脑涂地,无悔无怨矣。涕零三拜。”

写毕,映弦深深叹气,收信坐回床边,耐心等待入寝时分。目光游走屋内,诸物静好,只是这红台紫案、瑶瓶雅卉,明日将不再是自己的了。绿绮蒙尘难再抚,菱花缀锈不堪临。

许久,窗外声响渐弱,灯花次第凋谢,天地复陷入玄寂。映弦又熬了一阵,算得时辰差不多了,便振作精神,揣好物事,出卧室,穿院落,经长廊,几折后已达二公主所住的四合院。

平日院门口都有侍女轮岗看守,今日却不见踪影。映弦疑虑地朝里张望,黑灯瞎火的并无声息,料想公主已入睡。眼见无人,映弦庆幸来得时辰恰好,竟省了应对之辞。旋即进了门,穿过小院,蹑手蹑脚走到卧室前。一推门,确已被闩住。便掏出信,蹲下后将信从门底塞进屋,心想明日公主起床,自会明白一切。

须臾已办完此事,映弦心头大石落地。刚一起身,背后传来一声惊喝:“谁?”映弦遽然转身,照面的却是侍女兰裳,连忙“嘘”道:“兰裳妹妹小声!”兰裳见是映弦,惧色骤消,问她来这儿干什么。映弦便从怀里拿出备好的熏香,招手示意兰裳走近:“公主最近是不是老失眠?”兰裳奇道:“失眠?没有啊。”映弦道:“可我前日听公主说,她这一阵子夜里总睡不着。刚好我今天去见了姐姐,从宫里带回一样好玩意儿。瞧,这是产自容国的催眠香。点上一枝,一晚上打雷都醒不过来。”兰裳伸手接过,一眼瞟去,真没瞧出这黑细长物跟郁国的美人香有何不同。

“我刚刚才想起这催眠香来,担心公主还醒着,于是就过来想把香给她点上。不过看样子她已睡着了。明儿再过来一趟吧。”映弦说罢便将“催眠香”从兰裳手里抢回,使出一副生怕她借花献佛的神色。兰裳噗嗤笑道:“你啊,也真吓了我一跳。本来今天是我看守,刚刚出去小解,回来后听到这边有动静,所以过来瞧瞧。差点就想喊严侍卫了,没想到却是你。”映弦暗暗称幸,走到院门口又耐着性子与兰裳闲扯一阵,打了枚呵欠,赶紧道别。

映弦匆匆返回卧室,提起包裹,熄了灯,直奔邝涟养伤的北院。临门望见院里灯烛俱灭,知他已离府,便去了马厩,解了自己的坐骑绝尘,小心牵至公主府的北侧门。此门平日虽也有看守,但戒备甚轻。几个守卫都是熟人,已被映弦用银两骗去喝夜酒。映弦本可自由进出公主府,只是深夜出门未免令人起疑,故而先调虎离山,免生枝节。

出了府,映弦踩镫上鞍,一甩鞭,飞驰至城东南的百槐巷。巷中关庙正是今番碰头所在。邝涟正一脸焦忧地扶墙等候,一见映弦便大喜奔迎。两人相拥而庆。映弦汇报已将密信送入公主卧室,如今该考虑去什么地方。邝涟便说郁、郦都不宜停留,又问郁国跟哪个国家关系友善。映弦答道:“郁国自保有余,纵横无力,敌国虽不多,友邦更是寥寥,不过……容国应该还靠得住。”邝涟权衡一番,下定决心道:“那我们就连夜出西鉴,去容国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楼主:小隐于桥  时间:2020-06-02 22:43:24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绝尘发蹄狂奔,不多时便抵达城关。映弦亮出一方御赐金牌,对守卫说道:“二公主吩咐我出城办点儿急事,军爷莫要阻拦。”那守卫认得映弦,砌笑而上,也不多问,放了两人出城。邝涟暗想,她在郁国都城有如此特权,竟跟我这么一个敌国逃兵私奔。五味泛起,却不知是感动、骄傲还是自惭。

出了城门和瓮城门洞,过壕桥,便已是西鉴城外。绝尘又疾驰到了甿郊,邝涟才控缰缓速。费眼打量四野,望见西北一座茅庐,门倾窗破,周围长满杂草,像是一荒屋。两人停马,用火石造明,进门扫眼一看,确已年久失修。也顾不得地面肮脏,当即改换装束、调整容貌。映弦用颜料泥浆把两人皮肤涂暗,又尽可能抹去五官独特所在。童心忽起,给自己鼻翼左下处点了颗朱红大痣,又扎起一条手绢把邝涟的左眼罩了。两人看见对方模样,均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说“媒婆你好”,一个道“久仰独龙”。肃杀寂谧的野郊破屋,不知枯等了多少时光,才又迎来青年男女的嬉声。

邝涟扯下眼罩,心想今后她怕是再无机会回西鉴了,不知会不会后悔。一问,映弦却摇头道:“本来我是一直在犹豫,后来却受不了自己这么患得患失,真是违背了二公主平日‘无欲则刚’的教导。”邝涟失落地哦了一声,又听映弦道:“当然了,也是因为我舍不得邝大哥你。”他方觉欣慰,又道:“可我仍担心你这一走,大公主和你姐姐不会罢休,说不定明日就会派人追捕我们。”话音一落,窗外却飚过几道紫电,屋内霍然一亮,紧接着炸开几颗惊雷,声势极暴烈。映弦煞白了脸,颤声道:“怎么会突然有雷电?难不成真是天谴?”邝涟道:“不用怕,不过是罕见的天气罢了。”映弦定了定神,说道:“我也担心大公主不肯饶过我,甚至会迁怒我姐姐。你有所不知,大公主这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而且最恨别人骗她。我听说从前她身边有个婢女瞒着她和一个内监关系不一般。那人以前是服侍太子的,后来东窗事发,唉,竟被逼得双双自尽。要是你我被逮住了,可不知会受什么样的折磨。”邝涟便安慰道:“我们不会这么不走运,再说我们也不是她的人。”

窗外,几道冷艳刀光又锯断了连绵的夜色。两人不约而同闭上眼,前方却还晃动着紫微微的残晕。映弦睁了眼,叹道:“大公主和二公主非一母所生,性子也截然不同。怕就怕除非她见到我的尸体,否则不会安心我跟你一个郦国人成双成对。”邝涟毅然道:“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别人动你一根毫毛。”映弦嘴角一扬:“不过,要是我死了而你没死,二公主一定会以为是你杀了我,恐怕又要派人抓你为我讨个说法。”

雷声继而大作,轰隆隆地从天边推拥而来,像是成千上万只木桶嵌叠在狭隘空间内翻滚挤兑,顷刻吞噬了语声。映弦只得收住话头,靠墙矮下身子。邝涟欺身而坐,单臂揽过映弦,相偎无言,等待天象变更。春霆却迟迟不收。两人终抵不住伐髓倦意,在雷公电母的惊魂协奏曲中睡了过去。


邝涟是被梁上掉落的泥尘砸醒的。眼前仍是一团漆黑,即刻推醒映弦,重新上马赶路。往东又骑了小半个时辰,曦光微露,才发现进了一座山谷。四围高丘影影绰绰,流荡幽萝的清芬。紧绷的心弦稍得放松,无意间放慢了策马速度。映弦环顾说道:“这一去,怕是一辈子也回不来了。”邝涟叹道:“世事难料,也许多年后你我还有重回故土的机会。”

两人禁不住又各施感慨,已开始未雨绸缪。晨光像细蛇从东方的云层飞下,近地时已气息奄奄,吮吸了泥土的精露,才又粗大起来。再走一阵,耳边忽响起潺湲声,一条小溪从西山迤逦而出,泛着粼粼银光。绝尘顿时举蹄欢嘶,映弦便策马至溪边饮水。刚走几步,却陡然望见不远处似乎蜷着一人。定睛一看,竟是一女子,全身服黑,枕臂侧卧于溪畔,不知死活。

两人对视一眼,跳下马,警惕地走近女子。唤了几声,对方毫无反应。映弦便俯身将她扳了过来。看清其模样,登时和邝涟一齐惊呼。

眼前的女子,五官、脸型、身材,无一不酷似映弦,就像是以法术复制出来似的。此刻双目紧闭,左额角似被锐石划破,残血新凝,但气息平稳,应该只是昏睡过去。

山谷里碰见自己的翻版,映弦心底的恐惧不啻于白日见鬼。但几乎是在同时,她和邝涟都觉察到一种可能——要是神不知鬼不觉将她杀了,找个人送回公主府……?

邝涟一瞥映弦,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知道他知道。邝涟摇了摇头。

“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其他姐妹吗?”

“我只有姐姐映雪。她究竟是谁?”

她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弥山亘野布满巨大的问号。恐怕除了黑衣女子本人以外,没有人能解答。

清晨的寒气漫过黑衣女子的身躯和脸庞,凝结了满头雾水。她微微发抖,嘤咛几声,却仍未苏醒。天,逐渐亮了。东曦的驾车和洪荒时代一样准时造访这座星球。绿意渗出地表,虫鸟各司其职,万物运作展开新一轮循环。骏马在飘着浮冰的溪边悠然饮水,侠客还是侠客,红颜依旧红颜。可谁能预料,这二月的寻常山谷中将会惊破一段怎样不寻常的春眠。

楼主:小隐于桥  时间:2020-06-02 22:43:24

第一回 古鉴映何弦(1)


“曦光微露的穹窿下,一匹雪白的骏马在颀木疏林间驰骋,若飞云穿石,素练舞空,身姿惊艳了整座萧瑟的山谷。它的身后还有七八匹良骥,无论毛色,莫不奋力疾追。它们与白马相隔不过数尺,可偏偏这数尺,即令前者一马当先。仿佛孤傲的领路人,全力前进,却又时刻面临被超越后丧失一切的危险。

追赶的奔马以一匹健硕黄骠为首,驾驭者是一个公服纱冠的青衣人。右手拽紧了缰绳,重心前倾,所背箭筒里插满锃亮的羽箭。左手鞭打马臀,高声喝道:快停下,否则我要放箭了!

白马所托却是一对青年男女,身体紧贴,汗喘不止。追赶者的恐吓并未起效,白马拼尽脚力为主人争取逃命的机会。男子突闻背后传来金属破空之声,猛地抱住女子伏倒。亏得白马伶俐,忽左忽右,才算躲过一劫。然而刹那喘息后又有数枝羽箭妖叫着飞来。几枝落空,一枝擦肩而过,一枝从头顶蹭出。终于,最后一枝闪躲不及,噗地刺进了男子的后背。他登时发出一声惨呼……”

就在此刻,空中猝然扯起火闪,犇雷片片绽出。伴随啪啦的爆鸣,她感到什么东西已被闪电劈中,周遭景物极速运转,竟像是瞬间缩短、压扁了一般。轰天动地中,她的身体飞了出去……无助抛于空中,如同一颗被上帝随意抛掷的骰子,不知落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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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样?”耳边传来隐约的呼唤,她强睁开眼,眼珠朝四周溜了一圈,迷失道:“原来只是一个梦。幸好,幸好。吓死我了。”又听同样的声音穿贯磁场而达:“你醒了?”眼前是一张青年男子的脸庞,满面尘灰,其貌不扬,纯然陌生,正投来惊奇而担忧的目光。未等她开口,对方却又问道:“你是谁?”

她愣了愣:“我是谁?是啊,我是谁?叫什么?为什么我不记得了?”从地上跃起四望,眸子里变幻着山光水色,惊觉此处与刚才的梦境十分相似,不禁脱口而出。男子希奇地问她梦见了什么,她却又恍惚起来:“记不清了。只记得梦里有人在逃,有人在追杀,好像就在山谷。”男子疑道:“你不记得你是谁?那你记得什么?”她躁郁地跺了跺脚,抓扯着黑色衣袖,像一只难测结局的黑猫:“我……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男子思忖片刻,忽问:“你知不知道你是郁国人?”她却愈发糊涂:“郁国?有这样的国家?我可没印象。难道我……已经死了?你是人是鬼?”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最终像是下定决心,说道:“我得先去取样东西,你千万别走。如果你想知道你是谁,就在原地等我。我很快会告诉你答案。”她点点头,茫然瞧着他向东南方走去,逐渐隐入远处的一个山洞。

楼主:小隐于桥  时间:2020-06-02 22:43:24

她举目而视。这里是一片山谷,既少蓁蓁绿叶,亦无离离朱实。山脊寒瘦,树枝枯羸,但坡上一抹青痕昭示着早春已至。祅梦初醒,满页满页的清鲜空气冲入鼻孔,全身毛孔舒张,争先恐后地呼吸。晨风送来淡远的泥香,滑过肌肤,宛如冰凉的手指在弹琴。她突觉口渴难耐,便拖足走至溪边,掬起一捧水饮了两口,冷冽沁骨,顿时摔了手掌。溪面却映出一张秀丽的脸孔。不由怔望半晌,暗想:这是我的模样么,倒是挺美。忽听身侧一阵响动,旋首送目,一匹白马立于十数丈外不停抖动颈鬃。腿一软,跌坐在地,惊呼白日见鬼。刚才梦到的,不就有这么一个家伙吗!

闭上双眼,拼命搜索记忆长河里的波澜,却没有触到任何细碎的浪花。除了那个凌乱依稀的梦以外,脑子空白得就像一册无字无图的新书,眼前的山谷、小溪、骏马和陌生男子则刚刚在第一页留下奇幻墨绘。刚才对话的男子忽又飘至身边。她这才注意到他的穿着古意盎然。一身深青色的劲装,肩上斜挎包裹,腰间系一柄长剑。难道……这是一名剑客?

这一次他的眼里透出怜悯之意:“你真的记不清从前的事了?”她说道:“对,很奇怪,我的记忆好像消失了。莫非我遇到了什么灾祸,以致暂时失忆?”男子却没听懂,她便解释说:“就是忘记以前发生的事。”男子仍似不解,却道:“你刚才说梦里有人在追杀,有人在逃命?”她点了点头:“不错。”男子又问:“被追杀的人是不是你?”她竭力忆梦,眉尖微微蹙起:“好像是,好像又不是。”却听对方叹了口气:“其实那不是梦。你刚才确实被人追杀,你的同伴……也已经死了。”她悚然一惊,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男子神色已转慎重:“你往北走一阵,先走出山谷,再往西走,就是郁国的京城西鉴。你去找城中的文嗣公主,她是郁国的二公主。只要你找到她,就可知道一切原委。”她却更加疑惑,打断道:“等一下。我认识一个公主,我该去找她?”

男子边说边递出一物:“公主府在栖梧街中段。如果进了城有人想为难你,你就拿这个给他看,便能脱身。不过,千万不可轻易展示。”却是一块鎏金方牌,正面是两条腾云之龙,横刻“大郁”二字,纵为“御赐”,左下方又有一列“永瑞十年”的小字,翻过来,背面则刻“所到处有不敬者以违诏论”。沐日泽,放奇辉。她接过金牌在手中把玩,口里咕哝:“二公主……二公主?我跟公主会有什么关系?”男子道:“当然有关系。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她还了他一记如见异灵的眼神:“那你是谁?”男子答道:“我是你同伴的族人。你的同伴叫吴过,我叫吴悠。他死之前告诉我,你一个人漂泊在外太危险,不如回府让二公主保护你。我不是郁国人,陪你回去反而会给你惹麻烦。你得一个人回去。”她颇觉好笑,便戏谑地问道:“那你可还有朋友叫子虚?”心里却想,你不肯告诉我真实姓名就算了。不过,有一个公主做朋友倒真是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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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像明亮的管子,一根根撞到她的面庞,撞散了适才的跼蹐不安。她的头发揽于一侧,青丝凌扬,俏丽的脸颊一半阴影,一半光灿。她忽问吴悠:“那我叫什么名字?”对方的眼里却飘过一缕云翳:“你的名字叫……”住了声,拔出腰间长剑,在地上慢慢划出三个字。她垂头看罢,吐了一口气:“算是个好名字。”吴悠颔首又道:“我劝你现在就动身去西鉴城。走路的话,大概申正才能到城关。”她一指梦中白马,问道:“它是我的吗?”吴悠却犹豫道:“你想骑这匹马?这……这可能不好办。”她便笑了笑:“算了,我感觉我根本不会骑马。你给我也没用。”忽又露恳求之色:“你真的不能陪我去西鉴么?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再遇到那些追杀我的人,该怎么办?”

“我不能跟你回去,也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你想知道你的故事,只能去问郁国的二公主。但我要提醒你,除了二公主,谁说的话都不要相信。”他一气说完,嗓音却逸出愧意。她问道:“那你的话呢?我该不该相信?”见他滞然无语,目光又落于他的剑柄,叹道:“你手中有剑,不可以保护我么?”

山风忽起,吹动两人的乌发黔襟。吴悠仍缄口不应,却将明厉如雪的长剑插回剑鞘。她又微微一笑:“没关系。至少我已知道我叫商映弦。”他将包裹从肩头卸下,塞给她:“包里有一件狐裘。你穿得太薄了,把这个加上。”她略一迟疑,终究还是接过,笑道:“没关系。”

这一笑幽婉慈凉,是春天的木兰坠露,是秋天的木槿盈霜。他宁神看她,不作一声。

既然无话可说,他们也只好分道扬镳了,最终谁也没说“再见”。当然也不会再见。

离开吴悠后,“商映弦”并未即刻动身,几番寻觅,爬上一个向阳的山坡,抱膝坐下。目光周游空旷的山谷,任春颸穿透自己单薄的身体,一动不动,好像老僧入定。

一声鸦叫惊破冥思。该走了。西鉴,文嗣公主。

她打开吴悠所给的包裹,抖出一条黄灿灿的狐裘,目光上下迁移,喃喃自语:“可怜的小东西,你到底招谁惹谁了,竟然遭此厄运?”遂将狐裘捉至一棵赤松树下,稍作摆弄后疾步下坡,抬首望日,往北而行。

狐裘舒展在地,根根毫毛被风吹立,阳光下焕发油亮的光彩,俨然一只复活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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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古鉴映何弦(2)

山谷的春晨甚冷,映弦吹着凉风而行,不一会儿便后悔没穿那件狐裘。回想刚发生的一切,心里奇惧交织,却怎么也觅不见他人,便索性抛开杂念,向北赏看谷景。山径曲曲弯弯,藤蔓牵手攀臂,斑驳的草叶在石阶上青涩地写诗,只放纤细的虫族窥探心思。冲天碍日的松柏却是针黹的高手,一针一线地为谷母绣春衫。碧桃吐出花骨朵,鼓着粉腮,向响动的泉眼打情骂俏。各执各的和平静好。当她走出山谷、独向甿郊之际,仍忍不住频频回首,想要铭记这一段幽谷早春,那是旧章的终结,舞动新袖的起点。

郊外连绵大片大片返青的麦田,沿田驻扎简陋的土屋,树枝惺忪地抽了芽,仍是萧疏之态。映弦顶着不断爬升的太阳赶路,晖光飘洒,身上寒意渐去,反走出了汗,口干舌亦燥。许久方见一个农妇正弯腰在西边田间劳作,便疾走过去,挥手招呼。那农妇穿着身老棉衣,粗皮粗手的,黧红的脸,眉眼朴实。一听映弦是来讨水的,应了一声,将映弦引入自个儿家中。

一座小柴院,还未进门便听见狺狺狗吠。农妇喝道:“宝财,别叫。”宝财便听话地噤了声。迈进院,映目是几间灰瓦砖墙的旧屋,一条黄白杂毛大狗趴在地上,对着农妇可劲儿摇尾。两个扎羊角的男童闻声冲了出来,挤一起好奇地觑着映弦,像在打量一颗新鲜古怪的水果,嘻嘻的笑,最后双双被母亲赶了回去。

映弦朝院里的一张木椅坐下,农妇打了碗冷水端来。她早已渴得嗓子冒光,也顾不得脏不脏,接过碗一阵痛饮,顿觉神清气爽、小命得救,连声道谢。农妇又问映弦往哪儿去,听到是西鉴后,闪亮着眼说自己男人今早正好去了城里帮工。让她就朝西一直走,“大概还有九十来里路,瞧你这身子骨,得走上好几个时辰了。”问清映弦孤身一人,便给她塞了几个白面饼子,叫她在路上饿了吃。映弦想要给钱,摸遍衣包也找不出一个铜板。农妇道:“就一口水、几个饼子罢了。收成好的话,也不缺这几个小钱。”映弦只得收下,心里颇是感动。

离开农妇家,映弦仍向西行,又见了些耕牛拉犁、驱鸡赶鸭,农人们干活干累了就蹲在田埂聊天,扯开嗓子伊尔呦地唱歌。白桦在远方随风伴和,流云也仿佛驻足聆听,映弦却一句也不懂,心想:这样的日子会不会太无聊了呢。脚下不慎被石头一绊,却将农妇给的饼子掉在了地上,沾了几颗泥。她也懒得去捡,直接迈腿跨过。可走到后来却是饥肠辘辘,奄奄欲倒,还好及时遇到一座破败的茅庐,钻进去休息了半晌,等腿脚稍缓,便振作精神再向西鉴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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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弦到达西鉴城外的护城河边时,夕阳正向西缓坠。天空覆了一层洒蓝釉,天女甩出的云霞的巨绡,被落日的光芒髹成金黄色。雄伟的箭楼屹立前方,切断了映弦的视线。数了数,正面共有四十八扇箭窗,像是四十八只从不闭合的眼睛,冷漠地瞭远以及俯侦地面。过了悬索桥,从门洞进入瓮城,视野一宽,人影立时纷纭。蜿蜒的城墙不见首尾,城台巍然耸立三层城楼,被晚晖层层晕染,萧金肃白,恢弘苍凉犹如一位正在步入暮年的壮士。映弦甚为震动,呆看了好久才抬足而行。

继续朝前走,经过香火旺盛的真武庙,望见几名守卫站在砖砌的券门前盘查出入者。映弦考虑了一番说辞便大步走向券门。一个披甲的守卫不知从何处迎了上来,笑着问道:“映弦姑娘,事情都办好啦?”映弦惊异地“啊”了一声,不知所谓,却听守卫又问:“昨夜姑娘不是奉二公主之命出城办事吗?一切都还顺利?”
“哦,对,一切都办好了。我现在得马上回府复命。有劳你牵挂了。”
“姑娘客气了!代卑职问公主好。”
“好好,包在我身上。”咕噜一声,却是瘪了的肚皮在作怪。映弦便赧然说道:“对了,军爷,我很久没吃东西了,估计还没到公主府就得饿死。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呃?这个……”
“我回府后一定双倍还你。不,三倍!”
“……”

拿好钱,映弦大摇大摆地进了城。前方一条石板大道,舒惬地躺在黄莹莹的天空下,歆享晚日之沐。远望一片彤雾朱云,走近了才知是红梅竞发。越向北喧哗越盛。通衢上有腆肚的员外、飘袂的书生,转入闾巷,又往来高髻绣裙的妇女、击鸟逐犬的小童。到了熙攘的街市,便见楼阁错落,一座座丹楹刻桷、碧瓦珠帘,檐宇交叠而远。丝竹响遏行云,宝骏雕車不时从眼前飞驰而过,拂起一阵脂粉香风。

过得一阵,映弦已坐在西鉴城一座题为“留香居”的酒楼上大快朵颐了。她的座位恰在三楼临窗处,略一支颈就能览括整幅熙华市景。夕色正佳,晚霞在空中放射壮观的线条,商肆店铺浸着琥珀色的灯光,灿然而祥和。往返的行人将街道搓成了一条流动的玉带,远突锐兀之角。不愧是京城。缩回脖子,桌上摆着花菇鸭掌、翡翠虾仁、干烧冬笋、三丝春饼和一壶茉莉花茶。吃饱喝足再去找那什么公主吧!映弦心想。这地儿可真新鲜。便一边享受美食,一边饶有兴味地听大堂正前方的歌女卖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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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朱红袄裙燕尾髻,瓜子脸上镶着两颗黑漆漆的宝瞳,睫毛蝉翅似的摩擦不停。手里捏着个红牙板,挺直了身子,撩开清莹的嗓子唱将起来。一个消瘦素净的中年人坐于身后,拉弓揉弦,悠漾的胡琴煮滤了她的歌声,将一阕凉曲娓娓送出:

“长辞故土,客寝新都,流光如坠梦非初。怅昔欲搏虎。玉楼雄目勘长路,碧洲高士寻芳宿,草庐栎案乐灰蛛。奈遥寰葬骨。”

映弦对唱词不甚了了,只觉少女音声委婉细永,字字润莹,句句悠荡,辗转时一波三折,唱尽微妙,好似秋漩载风,银丝牵叶,蝶入花丛上下翩飞。歌罢,掌声迭起,满座轰然叫好。少女澄眸驻水,落落大方地施礼,红花似的嘴唇绽出浅笑,听众便聒噪着要求她再唱一曲。不料西厢却蓦地传出一声呵斥:“今儿个天气这么好,你这丫头唱这样的破落曲子,真是败了爷的酒兴。看爷逮了你回家给你点教训。”

映弦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锦袍长髯的男人,年纪不大,一把胡子倒是修得齐整鲜丽,身边围了三四个奴才,一脸淫迷地盯着卖唱少女。倏尔长髯男人已欺到少女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少女顿时惊呼。身后的中年人见状蹭的摔了二胡,双膝一跪抱住那人大腿,哀声道:“陆爷,饶了小丫头吧。这曲子是小的从别人那儿偶然听到,一时糊涂教给她的。她年纪这么小,懂什么啊。”陆爷鄙夷地一脚踢开中年人,强揽过少女,涎道:“小姑娘,谁教你唱的小曲?你嗓子不错,跟爷走,爷找宫里的大师傅专门教你,怎么样?”那少女吓得直发抖,脸色煞白,眼泪夺眶而坠。

映弦招呼小二,悄声问道:“你知道这长胡子是谁么?”小二撇嘴道:“他啊,叫陆长庆,有个名号叫花髯少爷,是京城一霸。仗着宫里有人,平日在各楼子场子乱窜,不知糟蹋了多少姑娘,谁都不敢拿他。”

“宫里有人?有什么人?”
“姑娘不知道吗。韩公公是他舅舅。”
“韩公公又是谁?”

小二奇特看着她,像是在看天外飞仙:“韩公公,那可是皇上和宸妃娘娘身边的大红人。他的话,简直比朝里的大人们还来事儿。谁惹了韩公公,可没啥好下场。”映弦点点头,关切回望,见少女一脸恐慌,不禁想起自己刚苏醒时的心情。

中年人委顿在地抱胸痛呼,食客或吃或撤,无一人敢上前相助。倒有两个小伙子热血上涌摆出了救人架势,却被旁边的老人家生生按住。陆长庆便肆无忌惮地伙同几个奴才对少女施以淫猥。

映弦皱起眉头。我要不要搭救她。如果要,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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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古鉴映何弦(3)

哧—— 少女肩头衣衫撕裂,露出一段嫩生生的藕臂,白得晃眼,又被陆长庆一抓,留下了鲜明的指印。她“啊”地尖叫,泪水崩流,陆长庆和几个奴才却大笑不已。映弦下意识地扫视现场,却见绝大多数食客都已急奔下楼,气得酒楼小二连连跺脚。留下来的少数人,也许是尚在犹豫是否见义勇为,也许是龌龊地想要观瞻一二,也许只是因为……佳肴还剩得太多。

但是东厢有一个人不一样。那人离映弦不远,一身灰衣,体格俊伟,岿然不动,头戴黄旧斗笠,稍稍低下就难以看到他的整张面孔。此刻他却昂首盯着陆长庆,嘴唇紧抿,眉毛下皱,上眼皮扬起,眼周绷出了几道清晰的纹路,正是典型的想要攻击人的表情。映弦暗想,也许我激上一激,能做一个后援,否则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便迅速移至灰衣人桌前,凑到他耳边甩下一句:“想象一下那姑娘是你亲妹子,你会怎样?待会儿如果我也危险了,你得救我!”也不等他回应,转身就朝陆长庆走去,边走边喝:“死丫头,原来你在这儿!”

大堂众人的目光齐汇于映弦。陆长庆扭头一瞧,登时两眼发直。映弦道:“陆爷,亏得有你,我总算找到这死丫头了。”一个奴才却大声问道:“你找她干什么?你又是谁?”
“陆爷有所不知,这丫头是公主上个月从她爹手中买下来的。居然半个月前自个儿溜了,还这么大胆跑到这酒楼里来卖唱。看我不逮了她回去,好好教训她。”
陆长庆冷哼道:“公主?你是公主的人?”
“正是。陆爷,给公主一个面子,否则她怪罪下来,不好收拾。”
陆长庆面露迟疑。虽对公主有所顾忌,可到嘴的肥羊就这么丢了,也太不甘心。斜眼打量映弦:“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去问城门的军爷。要不,你跟我直接去公主那儿问个明白?”

卖唱少女倒也机灵,一把拉住映弦,抽抽噎噎:“姐姐,我知错了。让我回公主那儿去吧。她要打要罚,我再也不敢逃了。”映弦甩手就扇了那少女一耳光,恶狠狠道:“小贱蹄子,不好好呆着,偏偏跑到这地方来丢人现眼?”中年人这时也从地上挣扎而起,凑过来,满面哀戚道:“姑娘,小的这就送珠儿回去。就让她一辈子服侍公主,小的也认了。”映弦一瞪中年人,怒道:“你亲自卖了你女儿给公主,拿够了银子,还想偷偷把人给带走。哼,天下哪有这样的事?陆爷,你说对不对?”

陆长庆已然糊涂,但毕竟色心不死,一只肥掌抚上映弦脸庞:“没有这样的事!姑娘,你真该好好管教这丫头。”映弦迅速侧脸躲开手掌,暗暗发抖,硬着头皮道:“陆爷,放尊重些。公主那里好说话。”陆长庆忽然大笑:“好好!我今儿就算给公主一个面子,便宜了这小蹄子。明天我亲自去公主那里赔罪,姑娘,你可得好好接待我。对了,你叫什么?”说罢色眯眯地舔了舔嘴唇。映弦强忍恶心,笑道:“陆爷,你就不必来了。公主最近身体抱恙,不想见客。”陆长庆哼道:“我如果想去,谁敢拦我?”映弦暗忖这人真是跋扈之极,却不知他到底有多大本事。冷冷说道:“是不是就算你杀了人,也没人敢杀你?”陆长庆哈哈一笑:“我也想知道,在这京城,谁敢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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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杀你!”一声冷喝突然从陆长庆身后传来。紧接着一道剑光驰过,花髯少爷首级砸地,颈脖处鲜血狂喷,无头尸身却还直直挺立。酒楼霎时炸开惊恐的尖叫。陆长庆带来的几个奴才全都吓傻了,抱着头夺门而逃。映弦却惊骇地看着眼前的灰衣人,心想这事不需要这么解决吧。灰衣人气定神闲,插剑入鞘,摸出块黑布,利索地包了陆长庆的人头,对映弦说道:“跟我来。”

映弦稍作犹豫,终归相信这灰衣人,跟着他匆匆下楼、出门,一路疾走。夜色里七折八拐,不知走了多久,腿脚半麻,终于进入一条僻巷。灰衣人将映弦引至一座破庙。映弦瞪眼看清牌匾上写着“普若庵”三字,却只有孤零零一间屋子。跟随灰衣人进门,一股霉味涌来,到处乌七八糟,正中供释迦牟尼,布满了尘灰吊子,香案上也全是污泥。映弦喘口粗气,惊魂未定,却听灰衣人问道:“人头在此。你的钱呢?”

映弦一愣:“啊?我并没有要你杀人啊。”
“什么?我们不是约好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吗?”
映弦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是你写密信给我,要我诛此恶贼。”
“我……怎么写密信给你了?”
“你为公主办事,不是吗?”
“呃……对。”
“那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映弦更觉混乱,却又因丧失记忆不敢轻易否定,便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灰衣人道:“半个月前我接到密信,让我暗杀陆长庆。事成之后,就在今晚与一人交接。她付我一笔钱,我便可以离开京城了。我跟踪陆长庆好久,他这阵子去哪儿都跟着一帮家奴,今晚却只带了几个人,正是动手的良机。”
“你认为跟你碰头的人是我?”
“难道不是?”
映弦摇头:“我认为不是。很可能是误会。找你杀人的另有其人。”
杀手迟疑道:“可你刚才说你为公主办事,而且又是一个女人。”
“是公主亲自找你的么?”
“没有。雇主根本没有说明身份。我也不会问。”
“那你凭什么判定是个公主?”

杀手道:“我接到的密信,字迹娟秀,明显出自女人之手。信纸十分光亮,有淡淡的金辉,我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用纸。所以撕掉有字的部分,拿着没字的部分去了京城最大的纸庄。老板说这是佑州产的特供纸笺,专给皇宫里使用的。” 映弦心说此人倒是心思细密,哦了一声,又听他分析道:“如果是个男人,何必找个女人来写这封密信。而女人的话呢,倒是有很多宫女方便差遣。一般的宫女干嘛操这份心?显然这个人颇有权势,又住在宫中,出手也足够大方。所以,我猜应该不是什么娘娘就是什么公主了。”

映弦微微点头:“所以当你听我说自己是公主的手下,而我刚才又嘱托你救我,所以你以为就是我?”
“不错。”
“那你说,假如我没出现,你会动手杀陆长庆吗?”
“自然也会。”
“看来我倒是多此一举了。”
杀手沉默了一瞬,又道:“也不见得。如果你没挺身而出救那姑娘,我不会跟你说这些话。”

映弦明白过来。一匹背叛红流的枫叶,遇到一朵抗拒白潮的梨花,便暗中互致慰问,哪怕只是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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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若庵外,晚风簌簌地吹,溜进庙,扯动杀手冷衫。他将斗笠取下,露出一张瘦削冷峻的面孔。三十来岁,风霜染鬓,眉心有深折的纹路,目光如电,照透尘霾。映弦静静端详,猜测他背后的故事,问道:“你是怎么成为一个杀手的?就是为了钱?”杀手苦笑:“我的家人都死在了陆长庆这样的恶霸手里。官府没有办法为我做主。”他笑得很凄凉,很孤独,像是破晓前最后一颗带着微光隐入穹幕的星辰。

映弦凝重说道:“假如你的猜测是对的,那么你现在却是为官家杀人。”杀手却摇了摇头:“我不在乎为谁杀人,但会在乎杀的是什么人。陆长庆之所以能逍遥到今天,就是因为宫里有人做他的靠山。现在有人想要他的狗命,不管是谁,都不算我的敌人。再说,她还要给我一大笔钱,帮我逃命。”映弦佩服地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话一出口即骂自己愚蠢。他这样的人怎会说出姓名。果然听他说道:“如果你高兴,就叫我吴明吧。口天吴,日月明。”

奶奶的,大家都很喜欢“吴”这个姓!

映弦又问:“你的雇主什么时候给你钱?”
“今晚戌初一刻。应该快到了。”
“我很想看看那是个什么人。”
“我劝你最好不要。这世界上有很多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可是照你的判断,这个人的主子可能是一位公主。而我呢,恰恰也是公主的朋友,却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这人好奇心太重……不搞清楚恐怕整个春天也没法睡着了。”

杀手——哦,吴明,又笑了,诡谲得像是洞穴里倒挂的蝙蝠,指了指正前方的佛像:“那后面有地方。你躲在那儿可别弄出什么声音。等我们走以后再出来。”

映弦便走到佛像后藏身,微微支颈,瞧见吴明无声无响站在门后等待。庙外天色已黑,淡渺星光漏进窗,寂淌于庙内,光子拢萃束束尘烟,锁住了本该流逝的时间。就在映弦几乎要失去耐心时,门外响起窸窣的脚步声。

人来了。映弦心怦怦直跳。那人进得普若庵内,向四处张望。身形婀娜,果然是一个女子。待她走近,映弦借着星光瞧见了她的模样,不由呆住:她……她长得跟我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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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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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冤城蕴双姝(1)

映弦未料,和吴明交接的,竟是一个相貌跟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女子。一双眼眸黑白分明,神色从容,穿着朴素的黛蓝色棉衫棉裙,也掩不住与生俱来的优雅与骄傲。却不知她为何会雇凶杀人。映弦收敛满腹狐疑,把身体尽量嵌在佛像和砖墙间,控抑呼吸,向前方投出两道隐秘的目光。

女子跨进庙门,走到破败的香案前,吴明却像一条灵猫从门后闪出,在与她转身照面的一刹,眼里掠过一丝惊讶。女子看清此人正是自己要找的杀手,便开口问道:“东西呢?”刻意压低了的嗓子仍透出清亮而稳重的音色。吴明一言不发,将包裹扔在香案上。女子迅速解开,见到陆长庆狰狞的人头也毫不变色,又麻利地将其包好。映弦看得暗奇,却见女子卸下肩上的布包,递到吴明手中,说道:“这里面的钱你都拿去。下半辈子你就算一个人不杀也无妨。今夜就离开西鉴,找个地方,用这钱做点营生,好好过日子吧。”

吴明解开布包扫了一眼,笑道:“钱虽然够多,不过我还是会杀人。”女子问:“你很喜欢杀人?”吴明摇头:“我并不喜欢杀人,但这世上理应被杀的人实在太多了。”女子一怔,又喟然道:“那你尽快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吴明却问:“我留在京城真有这么危险么?”

“你杀的这个陆长庆,靠山是韩公公。”
“我知道。”
“但是你不知道韩公公有多大本事。他如果愿意的话,甚至可以出动禁军来对付你。”
“韩公公只是一个太监,凭什么有这么大的权力?”
“那是因为韩公公是当今天子最宠信的太监,哼,偏又跟宸妃娘娘关系非同一般。假如袁宸妃在皇上那儿吹吹枕边风,让禁军全城搜捕你真不是件难事。”
“你对这些事怎么这么清楚?还有,既然韩公公这么可怕,为什么你,或者说你的主子还要跟他作对?”
“这不是你该问的。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

吴明抬望窗外荧星自语:“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京城杀人。明天我将在西鉴永远消失,所以我很想知道,这最后一个人到底是为谁而杀。”女子道:“没这个必要。”吴明忽又转头打量她,低声问:“是当朝公主,对吗?”见女子神情骤变,便微微一笑:“看来我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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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这番对话,映弦在佛像后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不漏,心念却一动:他早就猜出雇主的大概身份,出于安全本没有确认的必要。现在之所以追问到底,定是要让我听个明白。可他为什么要让我听明白呢?是想证明他的判断?还是想提醒我加以防范?或者……两者兼有吧。再移目看那女子,见她身躯轻颤,神情已转悒懊,叹气道:“你杀人拿钱就是了,何必管这么多?”

“陆长庆在我眼里跟一个废物没什么两样,杀他不费吹灰之力。但这桩小活却让我轻轻松松得到一笔退休金。我对这财大气粗的雇主自然有了几分好奇,咳咳,你也可以说是感激。必要的时候,也许我还能帮她一把。”吴明一边说,一边早拔出了长剑,手指徐徐摩挲剑身,目光随之游动,又温柔,又陶醉,像是在爱抚久别的娇妻。星光明莹,给剑夫人笼上了一匹朦胧轻纱。

女子摇摇头:“这是皇宫里最危险的斗争,你一个江湖人士根本不会明白。”吴明冷笑道:“可惜所谓最危险的斗争,你们这些贵人却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还要求助于我这跑江湖的,好笑不好笑?”女子恼怒地盯着他,无言以对。吴明又问:“所以公主殿下究竟是跟韩公公为敌呢,还是跟宸妃娘娘为敌?”

女子正要说什么,佛像后突然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两人俱是一惊。吴明扭过头,只见映弦从佛像后一跃而出,一屁股摔在地上,连连发抖。吴明心猛一沉,暗想到底是怎么了,却听她牙齿不住打战,结巴道:“老老老老鼠……有老鼠!”

几乎同时,一只灰不溜秋的老鼠拖着条细尾巴,吱吱长叫,哧地从佛像脚下窜出,往庙门奔去,顷刻没了踪迹。估计它遭遇映弦后受到的惊吓就跟映弦遭遇它差不多。

吴明直欲石化。那女子却凝望映弦,俏脸满布疑云,问道:“映弦,你怎么会在这儿?”映弦尴尬地瞅了瞅吴明,又抬头对上女子的目光,赧然道:“不关他的事,我一直在这儿……在这儿休息。怎么,你认识我?”女子奇道:“当然,我是你姐姐啊。我穿成这样你就认不出我了吗?”映弦哦了一声,心想原来她是我姐姐,可我一点儿也不记得……糟糕糟糕。

吴明的目光往返于两人脸庞,缓缓道:“原来你们是姐妹。怪不得。倒是我多管闲事了。”女子却追问映弦:“你说,你为何会在这儿?”吴明道:“她刚才看不惯陆长庆作恶,协助我杀了他,是我带到她到这儿的。既然你们是一家人,那就好好谈谈。我可得走了。”说罢身形一晃,已跃至庙门。映弦想将他叫住,却听那女子道:“由他去吧。”

吴明道:“放心,我已忘了我刚才听到的一切。我们……后会无期!”转头回掠了映弦一眼,眼神黯然。映弦忍不住问:“你打算去哪儿?”见他不言不动,便又问:“那你到底叫什么?能不能告诉我?我想知道。”

他依然缄默如远古化石。和映弦交换了最后的一瞥,露出一抹似悲非悲的笑容,便毅然回头,施展轻功,宛若一痕黛墨,飘然隐入了凄迷的夜色。

后会……无期。

楼主:小隐于桥  时间:2020-06-02 22:43:24

庙内猝静,星光停止流动,时间定格,专供映弦发呆。耳边响起两声咳嗽,映弦才收回心神,盯着那女子问道:“你真是我姐姐?那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商映弦,我叫商映雪。你说呢?”
商映雪……映弦在心里默念,说道:“姐姐,我有一件很不好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我丧失了记忆。”
“什么?”
“老实说,除了今天发生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不记得我住在哪儿,我的父母是谁,也不记得有你这个姐姐。”
映雪奇道:“可是昨天你跟我见面时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间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映弦正想道出山谷奇遇,脑海里忽闪过吴悠的告诫:“除了二公主,谁说的话都不要相信。”却见映雪满眼关切,迟疑了一下,终究说道:“就在今早,我起床后不小心跌了一交,昏迷了好久。醒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二公主请了大夫给我看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映雪紧锁眉头,又问她为何会跟那杀手在一起,映弦便一五一十说出酒楼见闻,末了问道:“到底他口中的公主,是什么公主?是不是文嗣公主?”

映雪道:“既然你已听到,我也不必瞒你。找他杀陆长庆的,不是二公主,而是元熙公主。此事说来话长,我必须回宫复命了。你先回二公主府,改日我们再谈。”映弦急道:“你别走!我现在对这儿一无所知。这种感觉真的很恐怖。我最想知道的,就是我到底是谁?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谁,我爹娘是谁?为什么会跟公主住在一起?”映雪疑惑地看着她:“你真的都忘了?”映弦确凿地点头,映雪心一沉:“那你也忘了昨天你答应我的事了?”映弦苦笑道:“我连你都忘了,哪里还记得答应过你什么事。”映雪凝视映弦左额伤痕,忽然叹了口气:“可怜的妹妹,看来我是应该让你知道,你究竟是谁。”

她将映弦拉到普若庵门口,两人一齐坐于门槛。夜里风凄,老树漾起悲喟的调子,僻巷的地面疏影斑斑。苍穹如造物主展开的秘谱,排列众星的音符,一颗颗闪跳,奏出沧海桑田的旋律。映雪的声音变得格外柔和:“我们的爹,叫商与义,我们的娘,叫曾佩琴。玉佩的佩,瑶琴的琴。”映弦点头回应,她又续道:“二十三年前,官居都督同知的爹爹被朝廷派遣镇守西南边陲重镇平徐,出任总兵,挂镇西将军印。在地四年,整饬兵备、练抚士卒,管理屯田、粮草,将平徐一带治理得井然有序。不但外敌不敢来犯,还不断有各地逃兵流民慕他的贤名来归。平徐渐渐成为了一座西南名都。然而朝廷却因此对爹爹起了疑心,认为他兵权在手,钱粮充足,竟有谋求划地自立之嫌。于是派了一个叫贾睿的大官来接替他的位置,只让爹爹担任此人的副将,军内文武都归贾睿节制。正是这贾睿,不但害死了爹娘,也坑害了平徐城三十万百姓……”

映弦惊道:“原来爹娘已死了。”映雪说道:“早死了。这个世界上,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映弦心脏一抽,又道:“听姐姐的意思,爹娘去世至今该有十九年了?”映雪点头道:“不错,当时还是新佑年间。那也是他当皇帝的最后一年。没几个月他就驾崩了,把皇位传给了当今天子。而你,也正是那年出生的。”

伴随映雪的讲述,一段尘封的历史在映弦眼前缓缓展开。两人身世究竟如何?十九年前的平徐发生过什么惨剧?倘若人真的能够穿越时光隧道,回到过去,又能否阻止悲剧上演?巷树鸣风,“重回”西鉴的商映弦一边聆听,一边仰望夜空,像是正从闪烁的星辰里寻觅自己父母的英灵。

楼主:小隐于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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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天涯杂谈

发表时间:2020-05-26 04:47:47

更新时间:2020-06-02 22:4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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