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芷洋下楼看见惠婉已经在备礼，按计划，早饭以后就要出发的。看见芷洋下来，惠婉问：要不要先喝一碗醒酒汤？
芷洋道：不用。
说完他走到餐厅坐下来，孟妈妈问儿子：你头疼吗？宿醉最是容易头疼。
她一辈子只得这一个儿子，小时候又没能留在身边，心里面是极疼芷洋的，但是她不擅于跟儿子沟通，只好默默疼儿子，疼到对大龄儿媳妇喜欢不起来的地步。虽然惠婉年过三十才进门是芷洋自己一拖再拖的缘故，孟妈妈一再劝戒自己不能太偏心，但此刻还是因为儿子昨晚喝多受罪而迁怒女方。若不是吕家铺天盖地讲排场，儿子哪里会醉成那样？她从来没有见过芷洋醉到要人扶的地步。

芷洋静静地喝了一小碗粥，用餐巾擦嘴的功夫听到母亲担心地问：还不舒服吗？怎么吃这么少？
芷洋抬眼对母亲道：你们先走，我这边还有事情要处理，稍晚些让老吴送我，晚上能到。
惠婉放慢动作，扭头看芷洋和婆婆对坐在餐桌旁，他并没有交代自己，明明夜里交欢时能体会到他浓烈的深情，可是醒来后他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孟妈妈早就习惯儿子规划自己的日常，她没有多问，只是说：那你路上小心，老家办完酒你还要陪惠婉回门，也难为你身上还有那么多事。

芷洋点点头，站起来对站在走廊一侧的惠婉道：对不住你，我尽量早点赶到。
他这样客气，她也只能客气地应下。虽然她比他大了两岁，她却觉得芷洋更高深莫测。她从前和自己的母亲聊起来，曾担心过芷洋迟迟不成婚也许因为有隐衷，但从昨夜看来，作为男人，他没有问题。惠婉当然知道芷洋娶自己更是因为承诺和责任，虽然那承诺不是他自己做的，是他爷爷，他在替他爷爷还债，孟家上下都明白，才不忍心催他，吕家也明白，因而不敢催。虽然婚礼终于完成，但是，惠婉并不因此而奢望那个叫做爱情的东西，他守了上两代的承诺，这说明他至少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等车子载着父母和惠婉开走。孟芷洋给隔壁打了电话。
子林自己开的门，默默站在门后的白墙边问：你不是要回老家的么？
他穿着浅蓝色的高领毛衣，外面一件英格兰花格呢的羊毛西装，肤白唇红。芷洋忍不住上去摸摸子林的额头，温热温热。
芷洋皱眉：昨晚听说你吐了以后还带点烧，一大早站在屋顶的风口，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

子林低着头，他委屈地紧闭着嘴。
芷洋问：你这是要出门吗？打扮得这样？你不是应该在家休息吗？
子林抬头，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认真地看着芷洋：我也去找个姑娘，昨天舞会的时候，王安妮约我了。

芷洋的心沉下去，他问：王将军的外孙女？
子林点头：她是子静的学姐，现在上金陵女大了。我妈说，我不能再缠着你了，实在不行，就去约会。
芷洋心里突然没有了水份，一下子干裂开来：你喜欢她？
子林皱皱鼻子：也没有，她约我去看电影，今天早上特意打电话过来的。
芷洋问：她怎么有你的电话？
子林道：她问我要的。
芷洋声音也干起来：你就给了？
子林的嘴唇变成O型：噢，我就给她了。
芷洋这才想起来，子林出国的时候还没有成年，18岁还不到，之前都在他跟前的，他守得紧，他没有见过子林有什么社交，然而在国外这些年，保不准早已学会社交，被女同学围着殷勤着，以子林这样的条件，岂不有的是机会？
芷洋问：你是在怪我吗？
子林有点发晕，他扶住墙：没有，我怎么能怪你呢？我妈说。。。
他话没说完，下面腿发软，面色也越发白起来，他勉力站好，抬手试了一下额头，睁开小鹿般的眼睛道：我好像又发烧了。
芷洋赶紧扶住他，用手摸了一下子林道额头道：你刚才就在发烧。

预告十四：我虽然脑袋里空空的，但是执着地认为，下一章一定要用这张图！俊美的子林的落寞，在芷洋的眼里，应该有着抵御不了的另类的诱惑吧

就我这开车技能，男男的那个啥，我还没学会呐！你们这么心急？这就要拿下？！

到底开车不开车？

十四

芷洋揽住子林的肩道：你别出去乱跑了，快回屋里躺着。
他难得拿出做哥哥的威严，这种时候，子林本能地会听他的话。

两个人往屋里走，芷洋问：子静上学了，辛太太呢？
子林这时候感觉有点昏沉，他边走边回答：我今早说要去看电影，我妈就去打牌了。

芷洋更加不放心了：我叫德国大夫来给你看一下吧。
子林老大不乐意：不用！我没什么的，就是有点发烧，我都习惯了。我这么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芷洋不是不知道子林毕竟一个人在国外这些年，但是只要子林还在他眼皮子底下，芷洋就忍不住担心牵挂，仿佛他一大半的心都不在自己这里放着，而是凭空游移在子林那里，他吃了没有，有没有生病，开不开心，如今好像又平白多出一番心事，他居然要约会女朋友了。

芷洋走进屋，看梁婶也不在，便问：就你一个人在家？
子林道：嗯，梁婶好像约了谁家的阿姨一起去鸡鸣寺烧香吃素面，今天是她吃斋的日子。
芷洋对于辛家过日子的随意很是无语，这也是为什么，他从子林很小的时候就忍不住为他操心。然而一切如同恶性循环，芷洋越无微不至，辛太太越省心，辛家就越放任，事到如今，好像子林不是辛家养的孩子，是芷洋养的，辛太太笑眯眯地在一旁欣赏就好。反正子林20多年来都没有什么纰漏，学业说得过去，长得高大俊美，辛太太对孩子的唯一要求就是要漂亮讨喜，这一点，子林天生具备，她满意得不得了，除了惯着他随着他，她简直没有什么可为他做的了。

芷洋像从前那样，帮子林脱掉外衣。子林是被他伺候惯了的，分开几年也没由此生分，一边自然地从袖子里抽出胳膊，一边道：我没事，真的，最多坐在电影院里睡一觉。
芷洋把替子林脱下的西服搭在椅子上，用手背又试试他额头的温度，然后不容置疑地说：你躺被窝里去，我给你倒杯水，先吃药。

子林直着脖子道：我真没事，王安妮跟我约的10点。
说完他才又想起了：洋洋哥你怎么没和吕家姐姐去乡下？

芷洋心里少许慰贴：不叫我芷洋哥了？
子林摸摸后脑勺：芷洋哥。
芷洋把他强行按进被窝里，后面垫上两个枕头，嘱咐道：你等会儿，我给你倒水拿药。

子林一等芷洋转身就钻出来，赤着脚笔直站在地板上。芷洋吓得回过身来：你怎么赤脚乱跑，这么凉的地！
子林绅士情怀泛滥：我不能让人家姑娘等在电影院台阶上啊，我打个电话，让王安妮别去了。

芷洋把他拉回被窝：我来打，不就是梅园新村那边的王将军家吗？
王焕保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女婿是入赘的，所以那个外孙女才跟他姓王。王将军当年算是孟老太爷收买的军阀，也是孟家的故交，所以芷洋的婚礼请了他家，芷洋自然知道电话。

子林听芷洋那么一说，倒安心睡进被窝，毕竟发着烧，他刚才在院子里还虚得站不住，这会子躺床上，他才觉得自己四肢乏软，也就随芷洋发落了。他却不想想，打电话通知人家王安妮固然不失礼貌，可是让芷洋帮忙打电话爽约，这算哪门子绅士？他留洋这些年的绅士教养，一到芷洋这里，就缩回儿童时代，在子林这里，芷洋代他打电话，就好像他小时候犯懒，芷洋帮他抄书一样天经地义。

才下晚宴，感觉自己像劳动模范。刚才那章是晚宴前发的。最近太忙来不及互动，好遗憾。清明落在周四，嘿嘿嘿。我可以休息几天啦。嘴都快笑歪了

预告15，子林穿着苏格兰花呢大衣，外面风大，他竖着衣领，一年不见，俊美依然，却多了成熟

一会儿说**作太频繁，一会儿说有敏感词。我都发截图了也还能搜到敏感词？

预告十六：子林穿着酒红的毛衣坐在沙发里，雪白的颈项分外刺目

十六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 五代南唐，冯延巳 - 鹊踏枝

芷洋定定地看着子林，他的剑眉，他高挺的鼻梁，微启的优美的双唇，他忧郁的眼神。
瘦削忧郁的子林固然散发着一股迷人的气息，然而也是一股陌生疏离的气息，芷洋一时无语凝噎。

“芷洋哥”。子林这样唤他。
芷洋知道，日后，他就是这样唤他了。千百次思念中的那个甜糯温软的子林已然不复存在，芷洋原本应该欣慰于他的成熟，但是却没来由地怅惘，因为他再也不能幻想重逢后的子林一如既往的亲密无猜。

“你来了” 芷洋压住心下的波澜。
“我来拜年。” 子林看着他道，芷洋穿着家居的毛线开衫，以前没见过，可能是惠婉给他置办的。

子林的双手提着礼品，他没有戴手套，冻红了的双手指侧被提索勒成雪白，他本来就白，但这种压力下的青白折射出他纤细的双手不曾有过的忍耐，芷洋的心被勒得生疼，他上前取下子林手上的负担，转身放在一边的条案上。
芷洋吩咐旁边的丫头：你下去吧，门口守着，别让人进来。

子林站在门厅里一动不动，恍若芷洋结婚的前夜，他再次感受到这幢小楼里的摆设从此充斥着惠婉的存在。
芷洋站在子林跟前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子林道：昨天。
两个人同时滋生出先视感，子林回国，芷洋婚前，何其相似地有过这样的对话。但是一年间岁月流转，子林现在黑如深潭的双眸蕴涵着冷暖自知的淡然。

芷洋没有说话，直接拉起子林的手走上楼，他不理会手中握着的子林微微的迟疑和抗拒，他只顾攥着那只冰冷的手，那手虽然变得骨节分明，但触感依然细滑柔软，芷洋怆然泪下，他知道，子林的心应该还是同样的细滑柔软，他自己带大的孩子，他能触碰到他的心，虽然这种触碰让他痛彻心扉。芷洋拉着子林继续向上，他没有在二楼停下，而是径直上了三楼。
芷洋推开门，从前他卧房和书房的家具都在这里，从他新婚前夜看见子林站在客厅里手足无措的反应后，他就让人把三楼整理出来，他必须留下从前的空间，否则，子林来他这里将心无归处，那是他宁死也不能接受的。
芷洋将门反锁，回首抱住子林，他闭紧双眼，感受子林的心跳，还有他挺拔的后背散发的年轻男人的气息。
芷洋喃喃地问：为什么不写信，也没有电话。

子林喃喃地答非所问：听说吕家姐姐要临盆了。
芷洋阻止他说下去：毛毛。

子林轻轻推开芷洋，他脱下大衣扔向一边，扶着沙发坐下来，他的手按住心口，眉头轻蹙，低头细碎地喘气。

芷洋蹲下身去，拂开子林的前额问：你怎么了？
子林只是仰头喘息，他的唇色是惨淡的粉红。
芷洋问：是喘了吗？
子林摇头，他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按住心口，继续细细地喘息。他穿着一件酒红色的毛衣，从芷洋这里看去，他瘦削的下巴，雪白的颈项分外刺目，他像深潭里的天鹅，引颈向天，凄绝无言。
芷洋有点慌乱：我让人叫医生过来。
子林拉住他摇头，芷洋舍不得扯开他的手，只好反握住他，蹲在一边忧虑地看着他，这样过了一会儿，子林的脸色恢复一些。
子林安慰芷洋道：看了心脏科的医生，也没有什么所以然。我也习惯了，坐一下就好了。

十七

或许这张老沙发终于松懈了他的神经，子林慵懒地绻起一条腿，双手交叉将手腕搭在膝上，他从前是俊美，他现在是清俊，他秀目低垂，沉默处心事重重。
芷洋蹲在他身边没有起身，从他的角度，他细细打量子林清晰的下颔线，如此流畅地向上，直到他精致微红的耳朵，这耳朵没变，芷洋忍不住还是伸手去摩挲他的耳珠。
“毛毛”， 芷洋心疼地问：你过得不开心吗？
他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要是开心，子林怎么会如此消瘦苍白，如果仅仅因为工作而身体不适，他的眼神又怎么会如此忧郁？芷洋不知道有多矛盾，他不忍心看着子林不开心，但是，如果这分别的一年，子林开开心心，那么他也是高兴不起来的。毕竟，芷洋日日受着相思的磨蚀，心境荒凉而沧桑，他有时候想，子林也该有同样的思念吧，他们的心总该是相通的。然而他又不十分确定，才又患得患失地问这样的问题，他罪恶地希望，子林确然是忧伤的，而且是因为自己不在他身边的缘故。

但是子林的回答并没有沿着他希望的方向，子林眼里星光闪烁道：我小时候过得太开心了，芷洋哥把我照顾得太好，太不识愁滋味了。现在不过就是上班做事而已，还算顺利，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否则就真是无病呻吟了。

他没有再提芷洋成家或者惠婉如何云云，当然也不会说到分离的苦楚。

子林扶着沙发站起来：我走了。
他拿起一边的大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装得很精美的盒子递给芷洋：刚才放在下面的是我爸爸的礼物。这是我的，法国的生意伙伴告诉我，帝王之水无分男女，我托他定制了一瓶，巴卡拉黑水晶的瓶子下面蚀刻了你和吕家姐姐的首字母，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不懂事，都没有准备一份我自己的礼物。这东西花了半年多才拿到，总算赶上这次回来给你。礼物虽轻，聊表祝福。

芷洋拿着深蓝色的盒子，他抬眼看着子林，喃喃地又问出那个他问了多次的问题：你在怪我吧？

子林慢慢穿上大衣，他忍住心口的隐隐作痛，用苍白的微笑回答道：怎么会。芷洋哥疼了我那么多年，我怎会那么不懂事。只要芷洋哥过得好，和吕家姐姐美满偕老，我才觉得公平。

他自己打开门下楼，芷洋机械地跟在后面，子林下楼很慢，还剩半层的时候，他靠着楼梯的扶手躬身停了片刻，他心口疼得厉害，最近几个月常常如此，而且医生也查不出什么。他自己觉得，可能是他一年前出发去上海的时候一直在发烧，到了上海又不好耍少爷做派随便养病，心情不好加上劳累和适应诸多事情，如此落下病根。他倒也不以为意，这一点，他颇像辛太太，他很少有什么特别上心的事情，只除了他心里解不开的唯一一个死结。

芷洋看出异样，他上前扶住子林问：你在病着吧？
子林摇摇头：没事，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芷洋竟说不出让他在这里休息的话来，虽然惠婉因为高龄怀孕，早已回娘家保胎去了。子林用尽力气去接受自己成婚的事实，用尽力气长大做事，用尽力气去适应分开的必然，芷洋再自私，也不能再将他据为己有，他捧在手心里的子林，他怎么忍心让他在自己的婚姻边缘徘徊难过。

子林竖起大衣的领子，出门前对紧跟着自己的芷洋道：别送了芷洋哥。宝宝出世给我发个电报，我备上厚礼。我也是叔叔了。

芷洋看着他出去，他没有再敢碰子林一下。他能怎么办？他是率先背叛的那一个，又能有什么资格让子林多留片刻？又能有什么资格像从前那样亲昵地占有他？子林已经够苦的了，他的眼神，他的病痛，无一不在表露他的落寞和忍耐。

预告十八，再见到子林，他穿着西装马甲，头发是时新的样式，举手投足之间让芷洋无从抵御

十八

惠婉难产，吕家老三连夜差人来找芷洋，惠婉阵痛了一夜，黎明时分子宫大出血，腹中的孩子到底没能保住，好在她住进的鼓楼医院是美国教会医院，设备先进，惠婉好歹拣回一条命，要是按传统接生婆的办法，怕是母子都要送命的。但是听医生的意思，惠婉这个年纪，又伤了子宫，以后是再也不能生了。
孟家老太爷本就缠绵病榻，眼睁睁等着曾孙出世，不想竟绝了后，老人家气急攻心，人事不省。

吕家自觉愧对孟门，吕老太爷亲自过来给芷洋赔罪，表示芷洋不管是休妻还是纳妾，吕家一概无话。芷洋表示这一切不是惠婉的错，故而他既不会休妻，也不会纳妾，待惠婉休养妥当，他还会亲自将惠婉接回宁海路的家里。惠婉母女听闻此讯，在病房里相拥而泣，这一来，更加应了唐氏的判断，孟芷洋绝对值得托付，若是换了任何别的高门大户，莫说像孟家这样的名门，就是在稍有钱财的人家，惠婉的日子都是过不下去的。

孟芷洋趁着惠婉住院有娘家人照顾，他自己匆匆回了一趟老家，向宗祠谢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又不打算另娶纳妾，为此，按家法，他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孟妈妈因为心疼儿子哭成泪人，孟老爷只好让步。儿子身居高位，平日里公务繁重，何况这门亲事，原也不是他情愿的，如今他不想做不仁不义之人，做父亲的又怎么能再折腾儿子！

芷洋接惠婉出院回家的那天，看见隔壁辛太太指挥几个伙计往一辆美式吉普后面上装箱子，子静在一边看热闹。
芷洋让惠婉先进去，自己从车库出去走近辛家门口问道：这是要旅行吗？
辛太太回道：这是要去上海。你这几天家里事多，没有跟你打招呼。原是想给你留封信的。
既然到要留信的地步，芷洋便问：这是搬去上海了？
辛太太叹气：嗯。子林到上海后身体一直不好，光靠下人照顾我不放心。原本因为子静还在这边上学，所以这一年没动，如今上海的学校安排好了，我们也该一家子团圆，方便照顾他们父子。

芷洋愣了半晌，如此人去楼空，竟连等子林回来的希望都没了。他虽然是个男人，却突然感悟母子之间的脐带被剪断的心情，这一断，却挑起内心的剪不断理还乱，是隔空的牵挂，是无端多了再见的期盼。

行李装完，车子开走，辛太太看芷洋还愣在原地，辛太太叹气，她想，惠婉腹中孩子没了，芷洋也像失了魂。
辛太太柔声对芷洋道：惠婉的事，我没敢告诉子林，怕他担心跑回来，他自己也还病着。临去上海的时候还说起，他要给宝宝备份厚礼的，还要向你讨个干爹做的。
芷洋双目空洞，他听见了辛太太的话，但没有听得太明白。
辛太太道：等惠婉养好了，你带她来上海散心，霞飞路的院子有两座洋楼，够你们住的。

芷洋道了谢，接过辛太太递过去的一张卡片，上面印着上海霞飞路辛先生刚置办的花园洋房的地址和电话。他走回自己家的几十米，眼前发黑，惠婉没了孩子的那天，他也不曾有过这般釜底抽薪的虚弱。

他默默上楼，在二楼看见惠婉已经靠在床上休息，他上到三楼，坐在那天子林坐过的沙发上，手里攥着辛太太给他的卡片。去年春天新婚酒醉之后，芷洋主动请命和王焕保率军前往平定福建事变，一场仗打了几个月，回来后升任监察院副院长，兼管内政安全，彼时惠婉已经确定怀孕，他借着公务繁忙和惠婉高龄保胎的借口，一直睡在三楼。孩子没了，他当然不怪惠婉，相反，他莫名其妙地获得解脱，他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难过，因为内心深处，他有子林，足矣，哪怕隔着时空不得相见，他心里，始终就只有子林而已。

这一年是公历1933年，民国22年。


民国25年，1936年，桂系发动两广事变，7月陈济棠被迫下野，芷洋代表国民政府前往广东与桂系谈判。
岭南的夏天湿热难耐。广东省军政府的戴专员更是大汗淋漓。这一天江苏会馆的包场，他没有拿下来。楼上西侧的包间据说三个月前就被订下，而委座派来的首席谈判代表上周刚到，前天决定在此设宴招待桂系军阀。清场工作基本顺利，只剩了上面那个三个月前订下的包间，据说那位少爷来头不小，会馆的老板不敢得罪。
戴专员一筹莫展之际，南京方面的车子已经开进巷子，然而他还没能强行清场，对方竟然有武器，此时开火，肯定不妥。

几辆车一字排开，一行人下车，随从和秘书在前，芷洋在后。
李秘书问：清场了吗？
戴专员额头发出油亮的光晕：二楼西侧包间三个月前已经订下，颇有来头，带着枪械。
李秘书问：哪里的？
戴专员老实回答：这边老板说是军火商，说是上海辛家的少爷。
李秘书跟了芷洋不少年，此刻回头看向芷洋。
芷洋心里踩空一脚，他看向站在墙边的会馆老板问道：辛齐道的公子？

会馆老板不敢抬头，嘴里答道：是，辛子林，我们习惯叫辛少爷。

孟芷洋片刻整理了一下情绪道：李秘书领人去检查一下会客的地方，戴专员带路，我去会会这位辛公子。

做军火，辛氏只有一家。芷洋这几年，暗中使了不少力，就连此刻子林在谈什么生意，他心里大概也是知道的。

芷洋拾级而上，他跟在戴专员的身后，往二楼走廊西侧走去，戴专员敲了门，里面有个伙计开了门，时隔三年，子林赫然坐在正对着门的太师椅上，他一边整理袖口一边抬眼看过来，举手投足之间放射出芷洋无从抵御的魅力。

十九预告：子林这样托着腮笑，这样干净美好的笑容立时三刻把过去的时光拉回来，子林终究该是他的子林啊！

二十预告：子林屈肘，食指轻轻搭在唇上，一副若有所思却又俏皮地看着芷洋，芷洋心里咬牙：这莫不是个小妖精？！

十九

子林看清来人，倏地站起来，裁剪合体的西裤利落地勾勒出他的窄臀长腿，马甲束出细腰，体态堪称黄金比例。
子林的身材高大固然有父母北方血统的影子，但是他的小翘臀却近似西洋人的体型，按辛太太得意的说法，这是她坚持让儿子喝牛奶的功效。奶娘给他断奶之后，辛太太一直给他喝美国奶粉，喝到成年。据子林自己说，他出国那几年早餐更是离不开鲜牛奶。芷洋还记得，子林刚回国那阵子，趁他还没有成婚，子林非要挤在他床上睡，早上起来，睁着惺忪的眼睛坐在餐桌边要喝牛奶吃火腿吐司，芷洋知道他早上是不喝粥的，无奈当年他回国回得突然，芷洋防不胜防，只好急忙差人去隔壁辛家取了牛奶过来。
如此养出了这样人高马大的子林，因而他生得这样修长，却丝毫不显国人通常的细瘦羸弱，他胜在宽肩翘臀，所以人群里出类拔萃。想起当年辛太太四处炫耀的育儿经就是牛奶，芷洋心里柔软地荡开子林小时候身上的奶味儿，虽然他眼前赫然站着高大英武西服笔挺的子林。

突然见到芷洋出现，子林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他的嘴唇不自觉又是一个O型，一时说不出话来。
芷洋笑了：怎么，翅膀硬了？见到我也不叫了？

这一笑，压下多少别后的思念酸楚。他看着眼前长大的孩子，纵使奶味散尽，人前威风，他还是他养大的子林，

子林嗫嗫嚅嚅：芷洋哥，怎么是你？
芷洋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无论如何，看见子林，就是长长的隧道尽头的一抹光亮，何况子林刚才的威风到了芷洋这里，仿佛在家长面前立刻遁形。

芷洋好笑地问：那你以为该是谁？
子林还在震惊里回不过味儿：我不知道啊，说是本省的军政府要用地方。
芷洋逗他：所以你就占着地方不走？
子林直着脖子：我包了一年的套房包厢，凭什么？！

他到底是懂事了没有？芷洋心里叹口气。他知道子林年初刚刚接手辛先生手里的军火生意，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是军火不比普通贸易，这样子早晚要出事的。
芷洋问：那你今天有事要谈？
子林点头。
芷洋心下冷笑，也好，干脆同台登场，看桂系怎么遮掩。
芷洋对子林道：你先谈着，我在这里也有要谈的。一会儿别走，在这里等我。

芷洋出了门。戴专员跟在后面松口气之余又百转千回地思量，这么看来，二楼西侧这位一定是孟院的自己人。戴专员有些不解，明明孟院是可以降住这位辛少爷的，这从刚才辛少看见孟院立马刷地站直就能看出来，可是偏偏孟院一脸纵容，竟嘱咐他先谈着，还让他等在这里。原本广东这边刻意讨好孟院低调，才清场安排会谈的，然而孟院自己倒又不介意起来。

子林在江苏会馆偶遇芷洋，阴错阳差给了芷洋一个把柄，桂系被芷洋将了一军，二楼西侧还在谈着购买军火，这边佯装议和，弄得十分被动。芷洋逼迫对方做出姿态，签了备忘录。讽刺的是，那边桂系谈军火的人全然不知，子林的生意也谈下了。他年轻，多喝了几杯，芷洋信步走到他的包间时，子林脱了马甲卸了领带，只套着斜纹西装，托着腮笑眯眯地看他推门进去。
微醺之下，子林笑得干净美好，这样的笑容立时三刻把过去无猜的岁月时光拉到眼前，子林终究还是，而且该是芷洋的子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