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起源的动力
作者：老庄友华

题记：这是一篇写于1985年的旧文。曾刊载于《锦州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1期、以及《荆州师专学报》1985年末一期。记得这两份杂志，还都给了头条的位置。今日回首，这28岁时的立论与文笔，都让人不胜惭愧。聊以自慰的，惟在于记录了当年求知求真的那份执着。


人类要认识自己，不能不追索自身的由来。因此，人类起源一直是个极有意义并富于魅力的问题。终于，从漫长的探索之路上，走出了达尔文，走出了恩格斯。他们庄严地宣告：人是从古猿进化而来的；劳动是这一进化的伟大推动力。从此，过去笼罩着人类起源的重重迷障被拨开了。
然而，在我们几乎所有的教科书上，恩格斯关于“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命题，已经不再是有前提有条件的完整论述，而是成了一个简单的条文，一个夸大了他绝对化的结论。这样，不仅违背了恩格斯的原意，更重要的是事实上已经背离了客观真理，造成了一系列的思想混乱。
显然，重新探讨一下“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命题，研究一下人类起源的各种推动力，有着重大的理论与实际意义。

一
“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一命题，是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里提出的。虽然，这是一篇偏重于研究和强调“劳动作用”的论文，但恩格斯在表述这一思想时，仍然很有分寸。他写道：“劳动是整个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而且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不得不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①。这个我们加了着重号的“某种意义”，显然是一个不可弃置的前提与限制。而且，这种前提与限制，还表现在整篇文章中。因为恩格斯不只论述了劳动作用，也论述了劳动以外其它因素的作用。比如.他就用很大篇幅论证了不依附于劳动的食物改变，“是这种猿转变成入的化学条件“②。随便取消前提，只能得出变形的结论。正如我们可以讲：“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是动物”。但是，如果不要前提去宣称：“人是动物"，那就荒唐之至了。用这种方法，在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去寻找结论，只能叫作“断章取义”。然而，遗憾的是，从苏联以至我国的许多专著中，都可以寻岀这种方法的痕迹来：
“劳动不仅供给了人必须的生活资料，同时还创造了人本身〃®。
“是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是关于人类和人类社会形成过程的唯一科学的说明”④。
“问题很明显，劳动创造了人自身，创造了人类社会，也创造了文学艺术赖以产生的物质基础”。⑤
类似的说法，还可以举出很多，只要略加比较，就可以看出，这些说法与恩格斯已经相去甚远。然而，问题还不止于此，重要的是，“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样绝对化的结论，我们无论用逻辑推论，用事实考察，用科学论证，都会发现，它很不准确，很不科学。
第一，按“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说法，必须是劳动先于人而存在，即先有劳动，然后才创造出人来。
那么劳动是什么呢？查查教科书，就可以知道：“劳动是人类有目的的活动，人类在劳动过程中改造和使用自然物，以满足自己的需要。制造生产工具，是劳动的必要条件”。①“劳动过程必须包括三个必要的因素：（1）人的有目的的活动，或劳动；（2）劳动对象；（3）人藉以作用于劳动对象的生产工具”⑦。恩格斯也曾强调：真正的劳动“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⑧。根据这些论述，可以作出这样一个简单的归纳：劳动是人类运用劳动工具改造劳动对象的有目的的活动。
显然，劳动离不开工具，离不开目的，离不开人。这就意味着：劳动是人类特有的活动，人以外的任何动物（包括类人猿），都不可能进行劳动。当然，劳动是不能脱离人或先于人而存在的。不过，人也不能脱离或先于劳动而存在。“人类社会区别于猿群的特征……是劳动”®。既然，没有劳动就无所谓人，没有人也无所谓劳动，那就只能有一个解释：人与劳动是同时出现的。猿开始了真正的劳动时，就巳经变成了人；而当猿的活动变成了人的活动时，这活动就可以称为劳动了。因此，“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提法，至少是不够明了、不够准确的。
那么，“创造了人本身”的所谓“劳动”，究竟是怎样的含义呢？恩格斯曾有过这样一段描述：“这些猿类，大概首先由于他们生活方式的影响，使手在攀援时从事和脚不同的活动；因而在平地行走时就开始摆脱手帮助的习惯，渐渐直立行走。这就完成了从猿到人转变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很明显，迈出这有决定意义的一步的动力，绝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劳动。有的教科书说得更明了：“正在形成中的人的劳动还没有摆脱动物的本能劳动形式，但正是这种劳动在人的形成过程中起了决定的作用”⑪。
因此，我们可以说：“创造了人本身"的所谓“劳动”，是一种具有特定含义需要加注引号的劳动，一种动物式的本能劳动，也就是类人猿为维持生存而进行求生活动。既然如此，说“求生活动创造了人"，岂不更直截更准确？
第二，如果把“劳动”改为“求生活动”，“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提法，是否就不再有问题，就比较完美了呢？
事情并不这样简单。因为，既然是动物式的本能劳动（或求生活动）创造了人，那么，其他动物不也同时进行着这种本能劳动（或求生活动）吗？为什么同样的年代，同样的环境，同样进行着求生活动，大象只进化了鼻子，长颈鹿只进化了脖子；而猿，也唯有类人猿，却进化着脑与手，并终于从动物界脱颖而出，登上了人的宝座呢？
显然，单单只靠劳动，是创造不出人来的。
第三，从猿到人的转变过程，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发展演变过程。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任何事物的发展过程都是内部矛盾作用与外部矛盾作用的统一。毛泽东在《矛盾论》中写道：“唯物辩证法认为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为此，他还举了一个著名的例子：“鸡蛋因适当的温度而变化为鸡子，但温度不能使石头变成鸡子”。从猿转变到人的发展过程，自然不能例外，不能违背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不能没有外部条件与内部根据，不能不是内部矛盾作用与外部矛盾作用的统一。这在从猿到人转变中起着作用的多种矛盾多种因素，决不是“劳动”二字可以包罗，可以取代的。
根据以上分析，我们认为：强调“劳动创造了人本身"，不仅语义不够明了准确，易生岐义；更重要的是违背了恩格斯的原意，不符合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那么，促使猿向人转化的有哪些矛盾与因素？或者说，人类起源究竟有哪些动力？这正是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二
推动人类形成的作用力，是多种多样的。我们至少可以分出两大类来：即（姑且称为）“自然推动力"与“自身推动力”。
自然推动力，是指来自外部的推动力量：如环境变化，迫使猿改变生活方式；食物变化，改变猿的生理状况。这些自然推动力推动猿的进化，推动猿向人类转化。
环境变化是一种巨大的推动力量。古猿本来生活在树上，前后肢只有简单分工。由于气温下降，冰川来临，整片整片的森林消失了，猿类只得到地面生活。地面生活的需要，促进了猿的前后肢进一步分工，并终于直立行走，这就完成了“从猿到人转变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⑫。因此可以说，正是环境变化，迫使猿向着人的方向迈出了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环境的推动力，还不仅仅只限于这一步。因为，“动物完全依赖于自然界。当人类还未表现出改造自然的作用时，动物只是在动物生存的自然条件变化的影响下，由于自发的生物学过程才发生变化”⑬。可以说，猿的一切活动，一切生理变化，都受着自然界的支配，顺应着自然界的变化。
自然界的变化，必然对猿的生活提岀新的要求。从猿本身说，这也就是一种“需要”，一种改变生活方式、提高谋生能力的需要。而猿类满足这需要的能力或程度，是一种“可能”。“需要”与“可能”是一对矛盾；新旳“需要”促使“可能”不断提高；提高了的“可能”又使“需要”成为更加宽泛的概念。当食肉成为需要的时候，猿才去打猎捕鱼。随着渔猎的“可能”程度逐渐提高，肉类食物就变得越来越重要，猎食的范围也越来越扩大。而范围的扩大又是新的“需要”，它又要求进一步提高“可能"旳程度，比如猎获更大更凶猛的动物。
正是这一对矛盾的辩证统一，推动着猿类朝人的方向迅跑。
食物的变化，也是一种不容忽视的自然推动力。关于这一点，恩格斯论述道：动物有一种“滥用资源”的本能，“狼不象猎人那样爱护第二年就要替他生小鹿的牝鹿；希腊的山羊不等幼嫩的灌木长大就把它吃光……这种滥用资源有力地促进了我们的祖先转变成人。在智力和适应能力都比其它一切猿类高得多的一种猿类那里，这种滥用资源必然造成的结果，是食料植物的数目愈来愈复杂，因而输入身体内的材料也愈来愈复杂，而这些材料就是这种猿转变成人的化学条件”。紧接着，恩格斯又特别强调：“但是，这一切还不是真正的劳动，劳动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关于肉类食物对人类形成的重要作用，恩格斯也作了较详细的论述，“从只吃植物转变到同时也吃肉，而这又是转变到人的重要一步，肉类食物几乎是现成地包含着为身体新陈代谢所必需的重要材料……这种在形成中的人离植物界越远，他超出动物界也就愈高”。在又谈了“最重要的还是肉类食物对脑髓的影响”以后，恩格斯不无幽默地结论道：“请素食主义者先生们原谅，如果不吃肉，人是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的"。接下去，恩格斯还谈到了肉类食物引起的新的有决定意义的两种进步，“即火的使用和动物的驯养……这两种进步就直接成为人的新的解放手段。"⑭从恩格斯的这些论述中，可见食物变化，对改变猿的生理状态，对人类起源的巨大推动作用。它是一种不容忽视的自然推动力。
至此，我们分析了自然推动力中两种主要的具体的动力，即环境变化与食物改变对猿转变成人的巨大的，从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决定性的推动作用。
然而，在这种巨大的推动力作用之下，为什么只有类人猿才能有伟大的转变呢？只研究自然推动力，显然还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自然推动力与“劳动”一样，并不是人类起源的完整迷底。因此，我们不能不研究猿类进化的内因或内在动力，即我们所说的自身推动力。
自身推动力，是存在于猿本身的推动力量，它推动着猿的进化，并同时规定着猿的进化方向。自身推动力，是由猿区别于其它动物的主要特征所决定的。这些特征可概括为如下几点:
（一）发达的大脑。恩格斯把类人猿称为“一种特别高度发展的”；“智力和适应能力都比其他一切猿类高得多的一种猿类。”⑮虽然.猿的大脑还没有出现真正的思维，与其它动物还没有质的区别；但是，在量上却已经与其它动物有了很大的悬殊。就是说猿类远比其它一切动物聪明得多。这种聪明的必然结果，是它们的猎食活动比其它动物更多的依靠于大脑。我们说：这正是猿类的求生活动（或“劳动"）与其它动物求生活动的主要的差别所在。又正是这种差别，才使猿类的求生活动没有永远停留在动物的水平上。也正是这种较多的依赖大脑的活动.有力地促进了脑的发达。
一定程度的手，一定程度的活动（或劳动）总是同脑的一定程度相联系的。狗脑指挥狗的活动，猿脑指挥猿的活动，人脑指挥人的活动。任何动物的活动能力，都不能不受脑的规定。猿的“劳动”不能不包含猿的“思维”。这“劳动”与“思维"，互相限制，又相互促进，共同提高。当二者提高到一定的程度时，量的积累就成了质的飞跃；于是，真正的劳动与思维（虽然原始，但与动物已有质的区别）就同时产生了。可以想象：当第一个猿，.有目的地把第一块石头敲打得比较合用的时候，就是制作工具的开始，也就是原始劳动的开始，也就是原始思维的开始。这是经过千万年准备之后的一次伟大的尝试。从这个时刻起，地球上就有了劳动，同时也有了思维，同时就产生了人。
不可忽视大脑在人类形成过程中的巨大作用，更不可忽视大脑在人类进程中的巨大作用。虽然，恩格斯批评过“迅速前进的文明完全被归功于头脑”⑯,但他又肯定：没有脑，“单靠手是永远造不出蒸汽机来的”①。我们不能把文明成果完全归功于劳动。从某种意义上讲，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大千世界，正是人类思维的结晶。
〈二）灵巧的前肢。猿类由于直立行走，前肢越来越多地从事其他活动。恩格斯说：“在猿类中，手和脚的运用已经有了某种分工……手主要用来摘取和拿住食物……有些猿类用手在树林中筑巢，或者象黑猩猩一样在树枝间搭棚以避风雨”。显然，猿的手正如大象的那条鼻子，已经是求生活动的主要器官。长期地经常地活动，使手越来越灵巧。终于，“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完成了：手变得自由了，能够不断地获得新的技巧，而这样获得的较大的灵活性便遗传下来，一代代地增加着”⑱。
恩格斯非常重视手的进化对于猿类进化的意义。他写道：“人手的逐渐灵巧以及与此同时发生的脚适应于直立行走的发展……无疑地也要反过来作用于机体的其他部分”®。就是说，手的发展促进着猿的整个身体（当然包括脑）的发展变化。但是，我们也不能忘了，虽然“手是劳动的产物”⑳.但它所以能够“逐渐灵巧”、能够“不断获得新的技巧"，是离不开大脑帮助的。否则，我们将无法解释这样的问题：黑猩猩也以手为求生活动的主要器官，也在不断地“劳动"，而为什么终于不能够逐渐灵巧，永远也产生不岀拉斐尔的绘画来。
（三） 弱小的体格。与同为食肉类动物的虎和狮相比，猿的体格确实过于弱小。虎与狮有了一副强悍的体格，可轻而易举地猎食，大可以“高枕无忧”，“不思上进”。猿却没有这样的优势。但大自然偏有这般的奇妙，凡繁衍下来的动物，总被赋予了某种长处，某种求生的技能。视力不佳的蝙蝠，有“雷达"弥补缺陷。懦弱的鹿，却有足以逃脱强敌追杀的四蹄。而大自然赋予猿的，是比较发达的脑和比较灵巧的手。体格弱小，使猿类在艰难的生存竞争中又多了一份艰难，这就迫使它们最大限度地使用着脑与手.促进着脑与手的发展进化。体格弱小，又迫使猿类以群的力量和集体行动来弥补个体自卫能力的不足。从而，又产生出猿转变成人的重要条件——群居。
（四） 群居的形态。群居，也是猿转变成人的一个重要的因素。恩格斯曾经写过：“我们的猿类祖先是一种社会化的动物，人，一切动物中最社会化的动物，显然不可能从一种非社会化的最近的祖先发展而来”㉑。他在另一篇文章中又写道：“为了在发展过程中脱离动物界实行自然界中的最伟大的进步，还需要一种因素：以群的联合力量和集体行动来弥补个体自卫能力的不足"㉒。群居不仅大大提高了猿类抵御残酷的自然力的能力，提高了生存能力；还使猿类的交流经验，互相帮助成为可能，促进了求生活动向更高一级发展；而且，又使语言的产生成为需要。从而，有力地推动了猿类向人的转化。
至此.我们又分析了猿类区别于其它动物的四种主要特征。这些特征，正是类人猿转变成人的自身推动力。这些特征，说明类人猿已经具备了变成人的某些基因、素质，即已经是人的刍形。这些特征，是猿进化的内在根据，它规定着猿类发展进化的方向。
自身推动力，决定着猿类“劳动”的内容与形式；决定了猿的求生活动区别于其它动物的特征；决定了猿是手脑并用，而不是用鼻子去“劳动"。因此，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猿的“劳动”，源于它的自身推动力。
然而，“劳动”又是自身推动力实现的媒介。或者说：自身推动力主要是借助于求生活动（或“劳动”）才发挥作用的。聪明的大脑与灵巧的手，正是通过“劳动"，通过不断使用，才能不断地向更高级i亡内容与形式发展。否则，它就会永煎停留在原有的水平上。所以.“劳动"在猿转变成人的过程中有着巨大的作用。
猿的特征决定了猿的“劳动"。（其它动物也“劳动”，但没有也不可能有猿的“劳动"）“劳动”使猿发展进化的自身推动力得以实现，并促进猿的特征向更高级的形式与内容进化。在新的特征的基础上，又产生更高级的“劳动"，如此循环往复，终于产生出了人。
三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作一个简单的结论：生活在远古的类入猿，有发达的大脑，灵巧的前肢，弱小的体格和群居的形态等等特征，这是规定猿的“劳动”形式与进化方向的自身作用力（内部根据）。另外，环境变化，迫使猿改变生活方式；食物变化，促使猿改变生理状况，这些是推动猿类进化的自然作用力（外部条件）。猿的“劳动"，这种在自然推动力作用下产生，又为自身推动力规定着的求生活动，是自然推动力与自身推动力共同作用之下产生的。
“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提法是不科学的。这不仅因为“劳动”不能包容或取代产生人的种种动力；还因为“劳动"（求生活动）并非猿所独有。所以更其重要的，是探究猿的“劳动"与其它动物的“劳动”的不同及其原因。从这种不同中才能找到人类起源的真正推动力。
最后，再引一段恩格斯的论述作结。不少教科书，都从恩格斯《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里，引出了“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结论，却往往忽视了同一文章中的这样一段话：“自然界中没有孤立发生的东西。事物是互相作用的，并且在大多数情形下，正是忘记了这种多方面的运动和互相作用，阻碍我们的自然科学家去看清最简单的事物〃㉓。这正是唯物辩证法的一个基本观点！

注：
①㉔①①⑰⑫⑭⑮⑯⑰⑱@@@㉒㉓《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第508、513、513、513、508、508、513— 514、508与513、515、457、509、510. 505、510、516页。
③⑦ 〔苏〕罗森塔尔•尤金《简明哲学辞典>510页.
④⑪ 陈晏清《马克思主义哲学纲要》225、224页.
®以群《哲学原理•下》56页.
⑥⑬ 苏联科学院哲学研究所《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下》第419页、418—4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