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见状，往里头看了眼索性翻入窗内，立掌揖首，“小僧法号无尘，在静安寺挂单。”
“和尚？”明诚更是怀疑，黎叔手底下并没有这么号方外人士。
既然不是自己人，那就不必客气了，于是用枪直接把他顶在墙上，冷笑道，“这个时间不在庙里烧香念经，跑这里来干什么？麻烦你解释解释。”
无尘忙道，“施主疑心太重了，给施主准备这些东西的正是小僧的胞弟，只因看他今晚鬼鬼祟祟的，小僧放心不下便一路跟来。小僧身份您一问便知。”见明诚还是一脸怀疑，他叹了口气道，“要不是担心这些东西被人瞧见，我也用不着替他收起来。”
说着突然一翻手夺过明诚的枪。
那速度太快以至于明诚竟然完全看不清他的动作，还没反应过来，无尘把枪还给了明诚，“我若有歹心，何必多费唇舌？”
明诚当下把枪收了，语气也客气了几分，“不好意思，刚才多有得罪，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大师这样的高手，改天还请大师指点指点。”
“指点不敢，切磋切磋倒是随时欢迎。”说着将油布包再次递上，“完璧归赵。”
明诚却不接，笑道，“既然大师有这样的身手，浪费的话就是暴殄天物了。”
“？”
明诚附耳如此这般了一番，无尘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内心挣扎数秒，终还是点头应了。

左青明在包间里头等了好一阵子，仍不见端木恒的踪影，妈妈桑也是一去不回，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厨房送来的醒酒汤都冷了，这让左青明暗暗着急。
依着王天风的计划，他只需负责给端木恒下毒，自然有人会出来阻止，到时候阻止的人大功一件，便能顺利取信端木恒。至于自己的结局，王天风很仁慈地提供了一枚毒药——万一挨不过刑讯，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左青明实在有些坐不住了，起身正准备出去寻端木，结果在门口被个侍应给撞了下，更可恶的是，侍应生居然把整杯的清酒全洒在他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侍应连忙道歉。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左青明一愣，随即会意，把人拽进包厢里，“进来帮我擦干净！”


拉上包厢的推拉门，左青明有些费解地看着一身侍应生打扮的明诚，“你在这里做什么？”
“来通知你行动取消。”明诚说着笑嘻嘻地拿了条不知哪来的毛巾，准备帮他擦拭酒渍。
左青明嫌弃地闪开，“不必，我自己来。”说着反手随意地弹拭两下了事，接着续道，“我没记错的话，你跟他是不同线的，取消行动怎么会由你来通知的？”左青明口中的他，指的便是王天风。
“你还跟他不同线呢，”明诚默默翻了个白眼，“实话告诉你吧，我刚收到消息，有人把你给出卖了，你必须取消行动！”
“出卖我？谁？”

“霍瑾瑜。”明诚面不改色地胡扯，他并不知道霍瑾瑜就是左青明的表哥，选这么个人的时候，只因为对方是个烂赌鬼。
左青明原本不信，可一听霍瑾瑜三个字，却是不得不信。跟霍瑾瑜的恩怨纠缠这么多年，即便替他还了许多的赌债，但心里头总觉得对不起这个表哥。就算霍瑾瑜几次想杀他，他都认了，更何况只是出卖，完全是情理之中的。

明诚以为他该问霍瑾瑜是谁，谁知却只是眉头紧锁地出神，于是推了他一把，“想什么呢，我还能骗你不成？不信过去瞧瞧。”

这时，饱受明诚威胁的霍瑾瑜壮着胆来到端木恒面前。端木恒素来瞧他不起，看在他是这樱花会馆的前东家份上，忍着嫌恶允许他上前，“什么事？”
“我今天这手气忒背，您看还能不能赊我几个筹码……”霍瑾瑜想起明诚的交代，不得不作神秘状凑近几分，“利息，我按市价的三倍，绝无拖欠…”端木恒哪里信他鬼话，却是不欲与他纠缠，当下一招手让人送来一托盘的筹码将他就此打发。

明诚二人藏身屏风后头，只能瞧见霍瑾瑜跟端木交头接耳，但身后的窗子开着通风，外头雨声甚大，加之两人交谈声音不大，实听不清他两人的对话内容。明诚要的便是这个效果，单看霍瑾瑜鬼鬼祟祟的表情，以及随后得了端木恒一大笔随时可以换钱的筹码。
还能不坐实了明诚的推测？

“赶紧跟我撤吧。”明诚不想夜长梦多。
“等等，霍瑾瑜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动？”左青明很快找到其中的破绽。
是啊，他怎么知道？明诚轻咳一声，“我怎么知道…没准他只是告诉端木……你身份可疑。”这个时候格外考验应变之才。心里同步打着腹稿，想出接下来如何把话说圆了。不想，却听左青明轻轻道了两字，“果然。”
果然？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们两个有旧…该不会是…
明诚仿佛发现了块新大陆，满心好奇却状若无意地问，“你知道他会这么做？”
“嗯，是我亏欠他的。”
亏欠？能有什么关系用得上亏欠二字？明诚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康院长的后院该不会绿草如茵吧？
眼下且不管康院长的后院绿草长势如何，当务之急赶紧脱身，“撤！再晚就走不脱！”
“可是其他接应的人怎么办？我得通知他们。”
“不用，我准备了份大礼给端木，明天保准再没人追究你行动的事了。”说着冲他眨了眨眼睛，带了几分孩童般的狡黠。
把整个计划设计得面面俱到，明诚不禁也有些佩服自己。

离开的时候两人分开走，明诚换回了原先的西装，那套侍应生的行头包好后塞进了块石头沉进后院的池塘里。
接下来，无尘和尚会在半小时后引爆炸弹。


一切按部就班，妥妥的。正想以三长两短为号，通知其他人赶紧撤时，外头的哨声先一步响起，节奏短促，催命一般，意思正是：情况有变！

话说无尘和尚应了明诚的吩咐，答应把那一袋的炸药送到四楼最大的房间——端木恒的卧室。
大雨天的，难为出家人要干这杀人放火的勾当，无尘和尚实在不解自己怎么就答应下来了呢？
行动前观察了下，端木恒还在一楼的大堂里喝酒，想来四楼是安全的，于是乎轻手轻脚地把整袋的炸药妥妥地提进屋里。
端木的房间颇大，由一个硕大的屏风隔出里外两间。
无尘没有参观的雅兴，只想尽快找地方固定炸药，哪知却听见里屋传来动静，凝神一听居然是男子的低声粗息，偶尔又有几声轻喘声音……
难不成……无尘一惊，后退一步，不想碰出了声响。
里屋立刻有人喝问，“谁！”

另一头，霍瑾瑜诓了端木之后，实在没胆量继续逗留，抱着筹码就准备撤。
想是太过紧张的缘故，临出门的时候撞着个人，简直是连滚带爬，筹码掉了许多也没顾上捡。

这位出了名的烂赌鬼居然筹码掉了也不捡，这马上引起了保镖的注意，还没到门口就被人给截回来了。

已经走到门口的左青明见状，下意识想上前解围，随即想霍瑾瑜这个时候多半正帮着日本人抓自己呢，于是压低帽檐，打了伞直接走了出去。
大门外，远处来的车辆没留意到他，飞溅的雨水淋了他一身。左青明微微皱眉，回头一看，不看还好，这一看便走不了了——下车的居然是康子熏。

明诚简直不能再烦了，计划完全赶不上变化。一边无尘和尚居然跟人打起来了，另一头霍瑾瑜竟被扣下，更有甚者左青明还折返回来！康院长算怎么回事？来添乱的？
要是可以不干，明诚恨不能立马撂挑子，这是人干的活吗？抓狂的程度已经不是文字所能形容。

关于撂挑子，那只能是气话，明诚还着真不出来。他自小深受明楼的影响，性格中的坚韧与责任感，比起明楼毫不逊色。
面对状况百出的局面，他抹了把脸冷静下来，梳理了头绪，眼下先得解决了无尘和尚那头。外头有专门负责观察的，哨音示警也只是个笼统的描述，明诚只好敲晕了个侍应生，换了衣服浑水摸鱼地溜上了四楼。
跟无尘和尚动手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看背影有些眼熟啊……诶？还真是熟人。今天什么日子，周年庆还是超低价甩卖？怎么大伙儿都往这里扎堆？
很快，明诚发现这架打得相当诡异，拳拳入肉不死不休，却又小心避开家具物件落地脚步也刻意放轻，看着像是无声的影画剧似的。
哦，是了，两个都不想引起楼下的注意，那还需要劝么？
非常时期，不好由着他们继续发挥，明诚只能硬着头皮拉架。
明诚走近后并不动手去拉，万一拳脚无眼，脸上挂彩明天就不好见人了，于是小心翼翼的留在安全距离外，轻轻说了抛了句，“楼下被包围了。”
两人皆是一愣，待要继续动手，明诚忙道，“住手，都是自己人。”两人这才罢手。

这时候，明诚才发现龙少庭身上就系着件藏蓝色的和服，动手时，衣领敞开，线条明快的胸肌线一览无遗。怎么一副恩客的打扮？明诚的眉头抽了抽，“此地不宜久留，赶紧撤。”
无尘一听这话，只在明诚耳边交代了“炸弹已经装好”，随后就近拉开个窗子随即翻身而出，走得干净利落。
明诚正感慨这和尚如此实在，回过头，却见凌素兰身着单衣，怯生生地立在房门口。
明诚突然想起，大哥之前交代过，凌素兰的事今后少管。

少管的意思…不代表绝交吧，念及之前自己误中迷药时凌素兰曾出手相助，明诚冲他颔首致意。凌素兰亦回以浅笑，哪知竟惹来龙少庭不快，重重哼了一声。
哇，山西老陈醋啊，明诚暗暗乍舌，赶紧转身下楼。

听墙根的位置，左青明早已熟门熟路地守在那，还特地把身后那扇通风的窗子给关上，好听得清里头的对话。
侧头见来人是明诚，于是很自觉地往里头让了让。自觉默契得让明诚哭笑不得，我看着像听墙根的？
下一秒果断加入左青明的行列。
只见康子熏把端木恒面前的黑色皮箱打开，金光四射让人晃眼，一整箱的金条怎么都得有个三四十根，有钱！
“康先生这是什么意思？”端木恒有些不解。
“赎人。”
明诚有些莫名，青明不就在这？那还有什么人能劳动康院长这么大手笔去赎？
“你是指慕雪？”
康子熏微微皱眉，对他这么直呼女子的闺名有些不满，但有求于人也只能忍着，“正是。”
端木恒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听说慕雪跟你有婚约，看来传言非虚。”
“是的。不知她何处得罪了端木先生，我代她向您赔罪。”
明诚第一次看到康子熏如此低声下气，颇有些意外。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木制品被拗断的声音。
“听说康先生在上海滩是出了名的情场浪子，往来者不是名门淑媛就是青年才俊，怎么对慕雪就这么情有独钟？莫非……”端木恒说到这故意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盯着康子熏，仿佛能从他的双眼里看出什么端倪来。

“我身边来来去去这么多人，除了慕雪，其他的不过是逢场作戏，过眼云烟罢了。”康子熏答得一脸正直。
明诚一听这话，心道，坏了！悄悄瞧了左青明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刚刚放下心时，却瞥见左青明身侧一个摆放盆景的花梨木架缺了一角，断角处颜色崭新，像是被人用重手硬掰断的。
康院长，自求多福吧。

此时的康子熏哪能料到青明就在左近，心心念念的是早点把花慕雪的事了结，好歹也算弥补了悔婚的伤害。
哪知他如此诚意满满，端木恒并不领情，他随意地将盖子合上推了回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好意思，我也是慕雪仰慕者之一。”
康子熏怒，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马上有六七个保镖围了上来。其中一个甚至还伸手准备推康子熏，这下更让他火上加油，回肘就是一击，那人吃痛弯下腰时，康子熏借机反手扣住他的脖子和肩膀，向上一提，将人甩在桌面上，登时杯盘碗盏砸个稀里哗啦。
其他人见状马上一拥而上，场面相当混乱。这时，砰砰砰，连续几声抢响，几盏灯同时无一幸免，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场面更为混乱。近身肉搏也分不清敌友，所幸也因此没人开枪。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远不止四手，康子熏生上很快挨了不少拳脚，皮外伤他本不甚在意，那知腰上被重击了下，半边身子都麻了，分明感觉到有重物迎面袭来，确是避不开了。
康子熏暗道一声倒霉，正准备硬抗，却不知被谁硬生生推开，还没来得及庆幸运气不错，耳边却听到了声闷哼，显然是强忍痛楚，这声音很轻，戛然而止像是被人咬牙忍了回去。
就这么个短而轻的音节，让康子熏身上的血液全冲上了脑门，不会有错，绝对是青明！

几个侍应生找来手电、油灯正要应急，突然“轰轰轰”的几声巨响从头顶传来，地动山摇，天花板纷纷下落，木质的家具纸质的装饰遇火即燃，混乱中推攮踩踏，尖叫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窗外三长两短的哨音此起彼伏。
保镖们这时候也顾不上继续动手，逃命要紧。
康子熏被人推推攮攮地往外挤，借着有限的光线，他逆着人流找人分外焦急，人呢？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水泥的天花板整片地塌落下来，一个没来得及躲开的保镖被水泥里的钢筋刺穿脑袋，立时血溅五步。
一步之隔的康子熏被腥热的血液溅了一脸，眼睛有些睁不开了。
这时，有人揽着他的腰，直往外冲。
康子熏心念一动，“青明？”
“嗯。”果然是他的声音。
康子熏一颗心登时怦怦直跳，激动得几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屋外大雨倾盆，眼中的黏稠立刻被雨水冲去，康子熏抹了把脸，再睁眼，哪里还有左青明的身影。

明诚掐着时间引爆炸弹，原本还记挂着捎带上龙少庭和凌素兰两人，哪知再上四楼的时候，他二人已不见踪影。
走了也不说一声，明诚暗暗摇头。
炸弹的威力远超预期，冲击波把他整个人掀了出去，老半天才爬起来，两眼直冒金星。哪个告诉我黎叔经费紧张的？这么强火力都能搞到，还敢说他穷？！
带着两耳失聪般的耳鸣，明诚爬起身，摇了摇脑袋耳鸣依旧，脑袋多半是受了震荡，看什么都叠影。
一脚踩了个空直接从楼梯口滚了下去，幸亏这一滚，第二波的爆炸把他之前站的地方直接轰塌，他要是晚一步，多半要被轰成肉沫。
相比之下，虽然摔得狼狈，但明诚还是觉得自己逃过一劫，算是格外幸运了。扶着残缺的扶手一路下楼，耳中听到的声音就像是故障的留声机似的，声音或远或近，扭曲嘈杂诡异异常。
明诚再次摇了摇头，希望能借此让自己清醒些，哪知情况并未改善反倒一阵恶心涌上来，难受得很。
糟糕，脑震荡了。伸手摸了下，一手的湿黏，靠，还挂彩了。真应了黎叔那乌鸦嘴，诸事不宜！


黎叔狠狠打了个喷嚏，他今晚负责接应，原来的小轿车半路抛锚了，亏得上头临时给他弄了辆军用卡车，而且很招摇地插了日本军旗，于是他很放肆很招摇地把车子停在路边。雨夜中逃命的客人纷纷奔向自己的座驾，就算看到了，一瞧见日本军旗也不觉得有何突兀。

明诚扶着路灯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手上突然一沉，有人将一个分量十足的箱子塞到他手里，明诚一愣，回头扫了一眼，视线模糊却还是认出了个熟悉轮廓，当即不满地一甩手，“自己拿着，没见我正难受着。”
左青明同样一愣，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嫌弃的反应，表情有些无辜，“你刚不是挺想要的么？”
明诚一锅粥的脑袋瞬间灯泡一亮，莫不是……黑色的皮箱不就是方才康子熏提进去贿赂端木的那扣箱子么？简直隔着箱子都能感受到里头的金光万丈！明诚徒劳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脸正气地重新接过，“却之不恭……呃，你就不能帮我提会儿？”
“我还有事。”
“去收拾康院？”明诚心情还不错地调侃他。
“去收拾端木。”

大雨天，屋外一片混乱，保镖们好容易把端木恒护出来，他却发疯地要往里冲，“他还在里面！闪开！他还在里面啊！”保镖们既担心他有危险非得拦着，又不敢死命阻拦，只能纠纠缠缠地拉扯在一块儿。
妈妈桑看不下去，绕到他身后，一记手刀下去，这下消停了。妈妈桑从背后托住他的身体，交给其中一名保镖，“先送回我那吧。”

明诚一听要收拾端木恒，兴致颇高，一手搭在左青明肩膀上，“这事怎么能少得了我。”
左青明为难地看着他手上的箱子，“带着这个？”
如果就一两根金条，或许明诚还能狠狠心直接丢了，可眼下是整整一箱啊，就这么扔了得被雷劈。于是果断决定，“你等我，我去去就回。记得啊，等我。”黎叔就在左近，交给他还是妥妥的。


咋一看这辆招摇无比的军用卡车，明诚着实吓了一跳，直到瞧见暗处有人拉高雨衣的帽檐，冲他谦虚地笑了笑，露出一脸褶子的笑容，不是黎叔是谁。
明诚这才确定没找错地方，“好家伙，大手笔啊。上头抠成这样，你还能弄来大家伙……”
黎叔一听这话，嘴角不由抽了抽。
明诚说着，自顾自地拉开卡车副驾，准备把箱子甩进去。突然手腕一紧，整个人被扯进车里，有个声音悠悠响起，“上头抠成这样？”
“大、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