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的进出重兵把守，城里的人行色匆匆，行人或背着行李或推着小推车，带着被褥锅碗举家迁移，大战在即逃命要紧。
几家铺子门可罗雀，舍不得抛家舍业的人依然坚守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家古董店里出来，半旧的长衫掩不住身材挺拔，略长的额发微微盖住了凌厉的双眉，整个给人的感觉既像是二十来岁的模样。近看时，那双眼睛犀利得无法掩藏，那种阅历感就像在年轻人的躯壳下藏了个阅尽沧海的老人，说他三十多绝对不为过。
男子拉高了围巾，随着人流出了城。
他的方向与离开长沙的人群不同，是往近郊方向走。
待到僻静出，男子拉下遮住半张脸的围巾，露出清隽的面容，正是明楼。只见他从兜里掏出个檀木盒子端详了几眼，颇为满意大师傅的做工，心想着这礼物他定会喜欢。

明楼将那檀木盒子仔细收好，提了提围巾，加快了脚步。
小旅馆的服务生似是知道他回来，友好地点点头，报了房间号给他。明楼脚步轻快地上了楼，他知道这个据点除了阿诚就没有别的客人。
上了三楼，才到楼梯转角，便听见有重物碰撞坠地的声响。明楼一惊，快步赶了过去。
推开门的一刻，只见阿诚与人扭打在一处，两人都一手扣住了对方的咽喉，都是一副面目充血青筋暴起的模样。要命的是，那人另一手拿着枪，手腕被明诚拽住。枪口在两人之间不断移动。

两人在地上纠缠，枪口顶向明诚的时候，扳机被扣动，随着一声枪响，血浆从两人之间飞溅而出。

眼见这一幕，明楼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窒息感让他觉得像被人掐住脖子扼制了呼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勉强供氧，愤恨之余拔了枪就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突然，明诚霍地坐了起来，一把将压在身上的人掀飞。
明楼，“……”一时间闹不明白什么情况，明楼还是连忙快步上前扶起他。
明诚见他一脸的焦虑，忙道，“我没事，子弹炸膛了，多亏这件衣服。”说着举起手里拽着的那件染血的毛衣，正是明楼送他的那件。
明楼心下了然，衣服的防弹效果加上近距离开枪，直接导致子弹炸膛，只是一点不解，“衣服怎么不穿着，拽手里做什么？”
“我这不是正要洗澡么，嘶——”明诚虽然没有中弹，但子弹的冲击力还是让他胸口隐隐作痛。
明楼忙解了他的扣子查看，只见胸口红肿乌青了一片，伸手轻轻地按了按，“有没有伤到骨头？”也不知碰到哪里，明诚瑟缩了一下，“疼。”

明显骨头没断，但不排除骨裂的可能性，不过明诚的性子素来悍勇，这句疼倒让明楼不辨真假。手上的动作还是停了下来，正想探究，却不料注意力被其他的给领偏了……
对方的衬衫被自己解开，半遮半掩间，身材的线条若隐若现诱人遐想，胸前再点缀上青红一片的伤，宛若宣纸上的写意墨染，带着点病态的美感。明楼有些痴迷，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刚说……正准备洗澡？”
明诚听出他的意思，有些嫌弃地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心想要不要先埋了再说。
明楼看穿了他的纠结，笑道，“这层楼还有别的房间。”
“不好吧，别人还要做生意。”
“没关系，老板不介意就行。”明楼说着拉着他就往外走。

小旅店每个房间都布置的得大同小异，但已经没有人再留意这个了。明楼一把将他按在门上，一手按着肩膀一手揽过腰，鼻尖相碰几乎可以感受对方呼吸的温度。
明诚只觉得鼻端有些痒，不合时宜地笑场了，“大哥，你怎么来了？”
明楼微恼，在他唇上轻咬了一口，“认真点。”
明诚从善如流，认认真真地回应起来，岂料认真不过数秒，“大哥，你兜里揣着什么？”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摸到明楼的腰侧。
明楼这下真没脾气了，经他三番两次打断，满腔的热情已然再而衰三而竭。只能悻悻松开手，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檀木盒子，“给你的。”
明诚眼睛一亮，看盒子就知道价格不菲，双手接过还没打开就道了句，“谢谢大哥。”檀木盒里垫着黄缎子，衬得盒中的玉佩润泽通透。玉佩雕的是麒麟，雕工精湛纤毫毕现。
明诚端详了下，有些疑惑，“不像是老物件啊。”
“哦？”明楼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明诚认真地解释道，“纹路新的，虽然做旧了，但我敢断定还是新的纹路，刀工的力道控制得很好，但看得出是生手，图案的纹路看着像是……”
“像是什么？”

明诚心想大哥估计是被人坑了，于是斟酌了下用词，“像是学徒拿错了玉料练手，玉是上好的和田玉，刀工嘛……功力不足，称不上上品，玩玩倒是很精致。”
明楼一把夺过玉佩，“不喜欢就算了。”
明诚见他脸色不愉，心想看来真的是被坑了，于是连忙哄道，“别呀，就算不是上品，但就这玉石本身还是很值钱的……”边哄边从他手里把玉佩要了回来，“再说了，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要回的道理。”
明楼哭笑不得，叹了口气，“赶紧收拾下，我们马上离开长沙。”
“这么急？”
“嗯，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明诚随着他的视线往窗外望去，便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装模作样地在附近走动，看来小旅馆也不安全了。
“大哥，你先走，我把尸体处理下。”说着卷起袖子准备办事。
明楼一把拽住他，“别管那些了，一会儿通知伙计离开就行。”
明诚急了，“伙计跑了，老板怎么办？会被连累的！”
“我就是老板，再不走就真会被连累了。”
“……”

两人从后门离开，刚走不久，那前台的服务生便提着袋垃圾拐进后巷，之后就没来踪影。待附近的密探察觉有异，已是人去楼空，只有一具尸体留在客房里。

战时，火车站已被军方控制，要上车的话，须得有军方的通行证。明楼二人换了身衣服，半新不旧的日军军装，混在一群低阶士兵中倒也不大显眼。列车运送的是些受伤的士兵撤离，明楼二人避开人群，躲进安置货物的车厢。
机油的味道刺鼻，明诚担心大哥受不了，找了条湿毛巾给他，“拿这个捂着，免得给熏了。”
明楼哭笑不得，“不用麻烦，嗅觉很容易适应的，过会儿就习惯了。”

康子熏受了几天的水刑，开始胃出血，灌进胃里的水被外力挤出来的时候变成了淡红色。
挤压的时候是将人放平了，勒紧绕在腰部两侧的皮带，将灌满水鼓胀的腹部勒回去，整个过程除了让人崩溃的难受外，就是吐出的水会倒灌进了气管。康子熏差点被呛死，咳嗽咳得声嘶力竭，整个人就像条濒死的鱼般浑身抽搐。
端木恒似乎对整个的过程充满兴趣，慢条斯理道，“水刑可以算得是是一种体面的刑法，至少看上去不会鲜血淋漓，而且还保持着肢体完整。”
康子熏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冷笑道，“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你？”
“那倒不必，只要帮我把左青明找出来就可以了。”
“我说过了，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我都要结婚的人了，他不会再见我。”
“哦？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信了？”

康子熏费劲地把眼皮抬了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也没辙。”
端木恒慢慢踱步到康子熏跟前，恶意地按着他的腹部用力一压，饱受摧残的胃痉挛起来，康子熏疼得惨叫出声，痛苦地挣扎起来。端木恒恶趣味地欣赏着这一幕，“是浪费时间还守株待兔，我们拭目以待。”说着拿出手帕擦了擦手，续道，“今天的新闻纸会有则公告，三天内如果左青明不自动投案，你将被处决。你说，这三天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康子熏一惊，默默闭上眼睛，内心祈祷着青明千万不要看报纸。

杜公馆内
婢女端起放着汤药的托盘走了出去，临出门没腾出手关门。
没多会儿，一楼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噼里啪啦的，不像失手更像泄愤。接着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杜启梅闯进了房间，带着身酒气，红着眼一把拽住床上之人的衣襟，把人提了起来，怒道：“都是你！”
左青明仍未清醒，瘦削的身体像是提线的傀儡被她提在手中随意摇晃。
随后赶来的婢女紫烟连忙一把从身后抱住她，“大小姐，你冷静点！”说着使了个眼色，身后的仆妇忙上前帮忙劝住，掰着手指将人从她手中解救出来。
杜启梅松了手，余怒未平扬起手掌就想掴下去，紫烟连退几步愣是将她往后拉开，“大小姐！你打死他，康少爷也回不来啊！不如将他交出去，或许还能救康少爷一命！”
杜启梅身形一僵，颓然放下手掌，胸口剧烈起伏了，像是郁结于胸的各种委屈和不忿都再也抑制不住，终于爆发了，吼道，“把他交出去，我能吗？我能吗！”
紫烟跟在她身边多年，自是了解她的，“报纸上都说了，如果左少爷不去投案，三天内就要将康少爷处决。不把他交出去，怎么救康少爷？”
杜启梅双手捂着脸，摇摇头，“子熏会恨死我的……”


闹哄哄的一群人离开了房间，床上之人慢慢睁开双眼。

明楼这厢差点被困在长沙。
上了车没多久，明楼突然提出下车。明诚一脸无奈，“大哥，机油味道是重了点，你忍一忍就过去了。”
这时，列车已经开动，正缓缓前行。明楼只说了句道，“听我的。”便拉着明诚从两节车厢交驳处跳了下去，借着这几个翻滚把冲击力给卸掉。
明诚爬起身，边拍了拍身上尘土砂砾，边一脸无语地望着明楼。
“听我的没错，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着拉了明诚藏身在附近的草丛中。
几分钟后，几辆军用卡车、摩托车呼啸而过，显然是追着列车的方向去的。
“大哥，你怎么知道他们会追上来？”

“猜的。”
得到一个很敷衍的答案，明诚有些不乐意了，嘟囔了句，“不说算了。”
明楼忙道，“真的是猜的，准确地说应该是推测。”见明诚还是一脸不悦，赶紧补充说明，“我也是刚刚想到，冈村宁次既然能安排人找到了旅馆，要推测出我们的下一步行踪再容易不过了，所以我敢断定他一定会让列车临时停靠检查。”
明诚悠悠回了句，“都能断定了，何必谦虚说是猜的。”
“看到他们的追兵自然敢断定，但在这之前真的是猜的。”明楼依然保持着他的诚恳态度

次日，南田洋子一早接到通知便赶到端木恒的办公室。
端木恒助手在门后碰到她的时候小心提醒，“端木先生正在气头上。”南田冲他点点头，“谢谢提醒。”心里却忍不住腹诽：只有**才会乱发脾气。
敲了门进去后，只见端木恒黑着张脸，把两封信丢到南田跟前。
一封是原田龙崎要求释放康子熏的手谕，理由是需要他为帝国军人做手术。另一封则是恐吓信，如果今天不释放康子熏，将逐一暗杀他身边的人。让南田感到意外的是，恐吓信的落款居然是左青明，那个他安排在明楼身边的棋子？
一直以来左青明给南田的印象就是：安静平和，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软弱，当初选择他潜伏明楼身边，就是因为他给人的印象比较随和，不会产生防备心里。他跟端木恒之间有什么过节呢？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跟端木叫板，倒也不失血性，一时间南田对左青明的印象大为改观。

南田洋子看完后默默将信放回桌上。
端木恒见她不开口，只好出声问道，“南田少佐，你怎么看？”
南田洋子心想：不放人吧，违背原田的意思；放人吧，你面子上挂不住。这种事我不背锅。于是悄悄转移了话题，“写恐吓信的人着实可恶，我马上派人通缉。”
端木恒冷笑道，“通缉令早下了，南田少佐不会是忘了吧？”
南田连忙挺直腰杆，”我会加派人手处理！“
”少跟我耍官腔，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康子熏放还是不放?”端木恒懒得跟她绕弯子，索性开门见山。
“……”南田知道端木和原田素来不睦，他无非想借自己的口推掉原田的要求。眼看端木脸色越来越难看，南田只好硬着头皮道，“帝国军人的生命更为重要，相信知道内情的人都会认为端木阁下顾全大局。”

不待端木恒开口，外头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端木恒的座驾让人给炸了。
这下端木恒的脸色更是难看了，怒吼，“一定是他！”南田不用问都知道这个“他”指的多半是左青明，当下忙道，“我下去看看。”说着一阵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爆炸之后，一地的碎片，到处乱滚的车轮，烧起来的车架子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附近巡逻的士兵吆喝着泼水灭火、隔离警戒。
“喂！干什么的！”士兵喝住一个畏畏缩缩正往外走的男子。
那男子大约二十来岁，却弓着背缩着脖子，原本端正的容貌被他的举止带出了几分猥琐，“我，我只是来找人。”看着士兵的枪口，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士兵一脸怀疑地看着他，走上前二话不说推到墙上直接搜身，却是一无所获，又问，“你找谁？”
“找端木先生，我欠他钱，来还钱的。”
士兵一听是找端木恒的，又没搜出什么违禁品，便将他放了。
离开了日军总部后，男子的腰背挺直了起来，看起来便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他回头看了眼依然围墙上飘起的浓烟，冷笑了声，心道，你也有今天。

男子走到街角，一闪身，越走越快继而跑了起来，就像身后有人拿刀看他似的。
第一次做这种事，做的时候倒不觉得如何紧张，反倒是得手后，很快就后怕起来，同时也抑制不住兴奋。当他回到小屋的时候，很想在表哥面前表现出镇定，但说话的颤音出卖了他真实的情绪，“事成了~”
他的表哥此刻正坐在桌前埋头绑着一个类似弓弩的物件，在他进门的时候已经听见了动静，这时候抬起头瞧了他一眼，点点头，只是淡淡地应了句，“好。”
近于敷衍的一个字，还是让霍瑾瑜心情愉悦的，“你不知道，当时有多危险，有个士兵发现我，还搜了身。要不是我机灵，就回不来了……”霍瑾瑜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吹牛的过程既平复了紧张的情绪，也对自己的正面形象颇为满意。
左青明调了调手里的弓弩，递给他，“试试。”
霍瑾瑜一惊，“还来？”不是放个炸弹就完事了吗？
左青明听出他的潜台词，耐着性子说道，“端木恒抢了你家的祖业，又让你欠了那么多钱，该不该杀？”
霍瑾瑜一想到自己从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变成如今让人糟践的烂赌鬼，可以说几乎都是拜端木恒所赐，登时愤恨无比，“该杀！”
左青明点点头，示范了下操作的流程后，续道，“原本该我动手的，只不过现在他们满城通缉我，所以，你得帮我。”
“别别别，是你帮我才对，这些年都是你在帮我还赌债的，你的好，我记着。”说着神色一黯，“当初我鬼迷心窍，收了那个***的钱，还捅了你一刀，我***不是人！”霍瑾瑜说着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不必在意。”左青明拦住他继续抽自己，“这次我要是能活着回来，我帮你把赌债全都还了……”说着微微一顿，“万一回不来，方便的话，你帮我收个尸。”大约是觉得麻烦了别人，于是又补了句，“随便埋了就成。”
霍瑾瑜一听这话，就觉得鼻子发酸，伸手一把抱住左青明，“哥，你不会有事的。”说话声带了浓浓的鼻音。

“哥，等完事了，你就搬来跟我一起住吧，我照顾你。”
霍瑾瑜难得说句温情满满地话，左青明却不领情，“饭是我做的，债是我还的，能算你照顾我么？”
“……”一记重击迎面而来，霍瑾瑜悻悻道，“那，那就当你照顾我吧……反正住一起，谁照顾谁不是一样嘛。”
左青明摇摇头，“不要。”
霍瑾瑜再次受到暴击。

日落时分，婢女端着精致的酒菜穿过回廊来到三楼的房间门口，在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先生，晚饭给您送来了。”也不等里头回答，将托盘置于地上，退了下去。
没多会儿，门被拉开，一双素白的赤足直接踩在厚厚地毯上，脚踝上是件和服样式的袍子松松地搭在身上，领口敞着，可以看到白皙的胸膛上几处淡淡的吻痕。
凌素兰俯下身取了食盘，随手把门锁上，对着床上之人轻声道，“吃点东西早点回吧。”
龙少庭懒洋洋地从床上起身，赤着身子伸了个懒腰，“今儿我不走了。”
凌素兰苦笑了下，没作声，只是默默将碗筷摆好。起初龙少庭来找他，凌素兰总是提心吊胆的，劝他赶紧走。可是几次下来，劝也劝不动，索性便由着他。

窗外，霍瑾瑜牢记左青明的交代——“莫要伤人，吓唬为主”，他分明看到屋里的人影往门边走动，于是将弓弩对准了另一侧。
“嗖！”飞弩破窗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