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青明彻底清醒了。
明诚用厨房里的糯米和绿豆熬了点甜粥，端上桌的时候，听见明楼又在重复昨天的那通说教，心里嘀咕着，怎么人还没老就这么啰嗦呢？
左青明坐在明楼对面，腰杆挺直简直就是危襟正坐，神色颇为低落，就像考试作弊被教导主任当初逮住似的。
明诚看不下去，“吃饭了……青明，来帮我分下碗筷。”
左青明看了眼明楼，得到许可，赶紧到厨房帮忙。

明楼看着厨房里忙碌的两人，眉头微微皱起，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妥。
直到吃饭时，明楼才找到不妥的原因，从昨晚到现在，左青明一个字都没提到康子熏，这正常吗？
明诚正兴致勃勃地跟左青明讨论甜粥应该配油条还是配包子的时候，只听明楼状若随意地问了句，“青明，你是不是已经谋划好如何营救子熏？说来听听。”
左青明猛地抬头，一脸被拆穿的惊愕，最近迅速掩藏了情绪，似乎想回旋两句，“我……”
“……”明诚默默扶额，不用解释了，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
大冷天的，左青明额头微微冒汗，在实话实说和瞒天过海之间纠结。
明楼叹了口气，心知从昨晚到今早，一番的口舌终是白费。左青明看似驯顺，实则固执得很，认定要做的事是听不进劝的。

明诚实在有些看不惯明楼旁敲侧击，循循善诱那一套，于是很干脆很直接地说道，“青明，我警告你，不准再私自行动。”语气平和，口吻嚣张，以至于明楼也颇为意外。
左青明抬头看他，淡淡说道，“谢谢你的好意……”
明诚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不是好意，是警告。你知不知道我们布置个行动有多不容易，你横插一杠，算怎么回事？就算你恨极了康院始乱终弃，但他也罪不至死。”
“我并没有害他。”左青明懵了。
“呵，并没有？”明诚冷笑了下，“我这边安排营救，你非但不帮忙还横插一杠瞎搅和，不知道的以为你也想救他，实际上呢，万一行动失败的话，他的结果只能是死路一条。”
明诚所言看似牵强，却也有几分道理，一时间左青明难以自辩，“我……”

明楼眼眸微微一抬，看了明诚一眼，于是叹了口气，说道，“青明，之前你执意想回前线，子熏面上不说心里却是很难过的。他明知拦不住你，却还是让我把名下的房产债券转交给你，虽然我不知道他家底究竟多少，但估摸着就算不是全部也是他大半身家了。外人看来或许会以为他用情不专，但对你，他确是一片赤诚。”
明诚听出自己大哥对发小的偏袒，这分明是明目张胆地洗白嘛，心下生出几分不满，“的确是一片赤诚，一边准备迎娶花家大小姐，一边不忘给足了分手费。”

“阿诚！”明楼很不习惯他这么阴阳怪气，忍不住喝止他。
左青明难受地闭上眼睛，他清楚地记得那日在济世堂，明楼的确交给他不少地契房产股票之类鸡零狗碎的文书，但随后康子熏就当面告知他，说要迎娶花慕雪，还说花慕雪已经有了身孕……然后呢？他好像跟子熏说了恭喜，这辈子第一次将恭喜两字说得如此心酸委屈，以至于最后慌乱地离开，哪还顾得上什么房产票据。

左青明再睁眼时，眼眶微微发红，明诚心下不忍，自责起来，原本这些话不该说的，怎么就……唉。
明楼拍了拍左青明的肩膀安慰道，“子熏这件事做得的确胡闹，无端地订了婚，现在又把婚约取消了。”
左青明微愣，“取消了？”难道是因为……他连忙止住自己的想法，那个我字，他连想都不敢想，所谓非分之想不过如此。
明楼点点头，“如果他真的重视那个婚约，断不会如此草率的。他的为人你应该比我清楚。”
“我……”
明楼叹了口气，“不管将来如何，我只希望你不要恨他。”
“我没有恨他……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这四字让明诚动容，心中不免感叹康子熏何其幸运，作天作地还能得一人心。目光一转落在明楼身上，且此时，明楼像有感应似的抬眼看他，眉眼尽是温柔。
明诚只觉得心口一热，对康子熏的不满也随之烟消云散。

末了，明楼交代道，“你在这好好待着，我希望把子熏带回来的时候，你能照顾他。”
这个要求叫人如何拒绝。


上车后，明诚觉得有必要解释下，“大哥，其实我刚才……”
话没说完，明楼已经接口，“你刚才只是想激他不要轻举妄动。”
明诚心头登时一热，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大哥。不过，我原本还想让他参与行动。”
明楼摇了摇头，“不妥。”
明诚奇道，“为什么呀？青明的身手不错的。”
“关心则乱，子熏现在的情况如何，还不清楚，万一有个好歹，怕是会失控。”

明诚很快打听到后天有班船去日本，用的是日本商会的名义。船期是确定了，但人在不在船上，这才是关键……明诚想到了一个人。

虹口剑道馆里，冈村连挑三人后，明知对方故意放水，心中颇为不快，也没了对练的兴致。作为对手的几名军官也很无奈，冈村将军最宠爱的妹妹，……胜之不武，胜之找死啊！
冈村兴致索然，只好对着木桩练习， 大冷天依然练得大汗淋漓。近卫女官为她送来了干毛巾，问道，“少佐阁下今晚要留在这里用餐吗？”
冈村拿起毛巾随手擦了擦，“不了，我到樱花会馆吃。”
女官一脸了然，“那里的料理师父听说是京都请来的，您怀念家乡的味道了吧？”
“不是……”冈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里吃饭不用给钱。”
“……”
剑道馆虽说是军部开的，训练是免费的，就餐可就得付费了。冈村最近手头紧，能省就省一点吧。

经过古董店的时候，忍不住再次进去。柜台里那只古董表依旧优雅地待在酸枝红木盒里，冈村再次感叹钱到用时方恨少。
悻悻走了出来，准备蹭饭去，竟听见有人唤她，那声音…冈村回身看去，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梦是幻。灯火阑珊处，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正笑着唤她，满街的灯火倒映在他眼中，宛如满天星河。
冈村只觉喉咙干涩，“明、明诚先生。”

明诚有求于人，态度十分端正，该有的态度一分都不少。只见他上前笑道，“这么巧，在这碰到熟人。”
熟人二字让冈村双眼一亮，有些无措道，“是，是啊。”
“吃了吗？没有的话，一起吧。”
吃饭？冈村想了想荷包，犹豫了下，买手表的钱还没攒够呢。于是，涩涩地答道，“我吃过了。”
“这样啊……”
看到明诚一脸失望，冈村恨不得马上改口，钱再攒就行了啊！但突然改口会不会不太好，显得说话不经脑呢……正当她内心煎熬之时，明诚又道，“那……一起去喝杯茶吧，我知道附近有家茶馆新开的……”
不等明诚说完，冈村忙道，“好，就去喝茶。”
明诚愣了下，我是不是错觉？怎么听出迫不及待的意思了呢?

依着明诚的计划，本该要上一壶铁观音，几样蜜饯点心，先来段增进友谊的废话寒暄，才入正题。
哪知被冈村直接问了，就不得不把进度提了提。
大堂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进了雅间，待茶和点心都上了，冈村两眼灼灼，一副就等你开口的模样。
明诚苦笑道，““原本也是帮朋友打听，如果不方便的话……”
冈村忙道，“请直说，方不方便我才好判断。”
你还真是耿直啊，明诚一边帮她倒了杯茶，送到她跟前，一边进入正题，“我的一个朋友原本已经订婚了，日子快到了却突然取消婚约，还被特高课带走了，家里人急得不行，四处托人打听。”
“你这朋友叫什么名字？”
“康子熏。”
冈村，“……”愣了下有些为难。
明诚状若随意，“要是为难的话就当我没说，来尝尝这里的桃花酥。”桃花酥精致可人，像极了盛开的桃花。
冈村拿起一块尝了一口，入口香酥，“很好吃呢。”
明诚直接把话题转到点心上，仿佛这才是今晚的重点，“这里的桃花酥包的是豆沙，如果换成蛋黄莲蓉，味道更好。”一块桃花酥下肚，冈村抿了抿嘴，问道，“这个朋友对你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看来有戏，明诚一脸沉重，“他救过我的命。”这是实话，康子熏简直就是明家御用的外科医生。
冈村点点头，“明白了。”说着站来起来，“明诚先生，请等我消息。”
呃？这就要走，明诚忙道，“你知道怎么找我吗？”
冈村愣了下，“不知道。”
“……”还让我等消息呢，等得到才奇怪。明诚默默将新政府秘书处的电话抄给她。

次日，暴雨。雨水打着玻璃上噼啪作响。
明楼微微皱眉，停下写了一半的新闻稿，无端的一阵心悸，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
他原本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偏有几次真应了，让他又不得不信。上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明楼略一回想顿时一阵冷汗，那次阿诚受了重伤。
明楼马上拨了内线，“明处长回来了没有？”
“上午出去了，还没回来。”
挂了电话后，明楼有些坐不住，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仿佛借此可以缓解那股莫名地压迫感。人在焦虑的时候很容易往不好的方面联想，明楼也不例外。

过午，明诚还没回来，明楼有些坐不住了，拿了外套准备亲自出去找人。
临出门把暗格里的配枪也拿了出来，正犹豫要不要把两盒弹匣全带上，冷不防身后有人唤了声，“大哥”
明楼惶惑的心脏终于归位，松了口气，悄悄把配枪和弹匣放回原处，调整了下差点失控的表情和情绪，马上换上明长官惯有的淡定，“回来了？”
“……”
明楼这才发现阿诚很不对劲，浑身湿透，脸色苍白，一脸的魂不守舍，忙问，“怎么了？”
明诚抬眼看他，张了张嘴，还没出声眼眶居然有些红了，明楼吓了一跳，这是出大事了？忙先止住他，迅速关了门，找了条干毛巾递给他，这才问道，“出了什么事？”
明诚把毛巾拽紧在手里，深吸了口气，“康院他……不在了。”

明楼像是没听见似的，转身倒了被开水给他，“喝点热水，看你，湿成落汤鸡了。”说着还抽回他手里的干毛巾，帮他擦了擦滴水的头发。
明诚被他的反应惊悚到了，即便满腔的悲恸也不由地放了放，兢兢战战地接过杯子，“大哥，你，你要是难受……”千万别憋着，憋久了得疯魔的。
暂时还没有疯魔迹象的明楼径自坐在对面，把手上的毛巾随手一搁，“好了，你可以慢慢说了。”
明诚被他的情绪感染，也镇定了不少，捋了捋思绪将出门后的事说了遍。


原来冈村受了明诚之托后就着手打听康子熏的下落，没料到康子熏的名字居然进了保密级别。
冈村无奈只好从他入狱后的线索开始调查。调查的过程并不顺利，原本被她问话的宪兵都有所保留，奈何她扯了冈村将军的大旗，战神的名字是所有武士追随的光。于是从负责刑讯、关押、以及办理通行证的士兵那，冈村拼凑出这么条线索。
刑讯的第三天康子熏开始胃出血，基本上吃不下什么东西。
刑讯的第五天，康子熏陷入昏迷已经问不出任何线索。
而负责关押的士兵回忆道，康子熏最后一次被提讯后就没有备送回牢房。
办理通行证的士兵却给他办了张搭乘去日本油轮的船票，但是照片是另外一个人。
当冈村把所有线索毫无保留地告诉明诚后，难过地告诉他，“一般这种情况，这个人应该不在了。”

明诚一面陈述着经过，一面小心地观察着明楼的反应，生怕听着听着就突然承受不住了。
明楼果然眉头微锁，似在他的字里行间捕捉任何遗漏的信息，“你说的全是冈村的转述？”
明诚明白他的意思，他措辞含蓄地指责这只是冈村的片面之词，或者说他是在尽力佐证关于康子熏的死讯不过是不堪一击的推测罢了。
“大哥……”明诚突然觉得自己太过残忍，连一点余地都不留下似的，“我去了趟特高课的监狱，一间一间地找过了，康院确实不在里头。”
“你——”明楼大怒，霍然站起，也不知是在恼火他断了自己堪堪抓住的一丝希望，还是恼恨他胆大包天擅自潜入特高课的监狱。怒火突然戛然而止，半响无语，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了回去。

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可劲拍打这玻璃，不死不休似的，外面已经全黑了下来。
屋里安静得可以听到钟摆的滴答声。
明诚深吸了几口气，把波动的情绪给稳住了，再抬眼看向明楼，只觉哪里不太对……不像伤心，更像是生气。
明楼依然沉着脸，也不看他，只是按着眉心，一副隐忍……应该说是强忍怒气的模样。
“大哥？”明诚试探地唤了一声，小心翼翼的，仿佛只要大一点声量就会惊吓了他似的。
明楼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看向别处，声音闷闷的，“你就不觉得有问题吗？”
明诚想了想，“虽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种种迹象怎么看都……不乐观。”
“还有呢？”

“青明那不好交代，你说咱们要不要先瞒着他？”
明楼将视线重新落在他脸上，端详了数秒，明诚被他看得发毛，心里直打鼓，小心翼翼道，“当然，要不要瞒着，还是大哥你说的算……”
明楼简直被他气笑了，“你还记不记得你出门前我怎么交代的？”
“早去早回，不要……”明诚突然哽住了，明楼交代的后半句是——不要擅自行动。

明诚一惊，心知踩到了大哥炸毛的点，连忙解释，“这不是急事从权，事关康院，还有什么能比他重要？”
“……”明楼听他这么义正严辞，一时反倒愣了，沉默数秒，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窗外被水幕吞噬的世界。半晌，轻轻说了句，“回去吧。”
“嗯？”听错了吗？是让我出去吧？
“回去吧……洗个澡，别着凉了。”语气带着倦意，添了几分柔情。明诚知道大哥的怒火翻篇了，松了口气，还是忍不住问，“那康院……”
“他应该还活着，至少目前还没死。”

对明诚而言，不管是多么不合常理超出逻辑甚至不可理喻，只要出自明楼之口，那就成了毋庸置疑。他完全忘了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在跟明楼解释种种迹象表明，康子熏再无生迹。
一听说康子熏无恙，明诚的心情马上明朗许多，也不再纠结大哥的脸色不佳。
大冷天一身湿衣服着实难受，既然大哥开口了，那就赶紧撤吧。

明楼在窗前站了许久，他就想不明白了，从小到大，阿诚对他从来都是唯命是从，不打半点折扣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命令成了想听就听，不想听就直接打折的？
从什么时候呢？明楼细细回忆，好像是……从那晚之后……
明楼扶额。

明诚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后便觉神清气爽，尤其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早退摸鱼，那种惬意更是让人舒坦。
换了身舒服的家居服，挽了袖子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帮阿香做晚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长里短，聊着聊着明诚惊悚地发现，大姐居然半个多月没回家了。
“大姐是出差了吗？”

“没，住外头了，隔个三五天让我送些换洗的衣服过去……阿诚哥，你可要保密哦，这事大小姐吩咐了，不能让大少爷知道。”
“……”明诚有些无语，“不能让大少爷知道，你还跟我说？”
阿香咬了咬下唇，一脸为难又担心的模样，“因为……我是担心大小姐啊。”
“什么意思？”
“我怕她被人骗了。”
“呵，你多心了吧？”明诚心想，咱们家唯一能被人骗的恐怕只有你了。
阿香沉默了会儿，明诚以为该换个话题时，她却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有一回，我过去，看到大小姐的屋里还有个男的……”
“……”明诚一脸无语，好半天才拍拍阿香的肩膀，“阿香，成年人谈个恋爱是很正常的，其实……有机会你也应该试试。”
阿香，“……”

明诚和阿香精心准备了顿丰盛的晚餐，却不料明楼打了个电话回来，说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了。
阿香好生为难，“阿诚哥，煮了这么多菜，就咱们两个怎么吃得完呢？”
明诚压了压心底莫名涌起的失落，强笑道，“放心了，我负责吃完就是了。”目光不由瞥了一眼门口，腹诽道，下雨天的不早点回来，能有什么正经应酬？

此刻的明楼无端地打了个喷嚏。走在前面的女子脚步一顿，回过头瞧了他一眼，“明先生这是着凉了？”
明楼摇摇头，“我没事。”
那女子点点头，继续在前头带路，引着明楼进了处旧式的府邸。

大雨滂沱，东郊的林间土路泥泞，车轮过处泥浆四溅。
车子一拐弯，直到车前灯照着别墅的大铁门时才停了下来。
明诚一手提着食盒，为了掏钥匙只能把伞用脖子夹着，动作十分不便。正费劲找钥匙，铁门便开了。
明诚抬头一瞧，开门的人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登时一愣，“怎么不打伞？”从屋里到大门，横穿院子大约五六十米的距离，足够淋成落汤鸡的。
“没顾上。”说着视线越过明诚的肩膀往他身后看去。
明诚内心默默叹了口气，“别看了，就我一个人，给你带了些吃的。”
左青明这才失望地收回视线，默默接过明诚手里的食盒。
明诚腾出手，揽住他的肩膀，两人挤在伞下快步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