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田龙崎一眼看见了飞影，犹如山穷水尽之时觅见了柳暗花明，重新燃起的希望让他连声音都有些颤，“格格……”
众人的眼光都转了过来，飞影想溜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你们都出去，这里交给我。”
原田犹豫了下，“要不要我留下了帮你？”
飞影看了他一眼，悠悠地吐了口气，犹如无可奈何的叹息，说不出的无奈和婉约，可惜在场的四个男人都无心欣赏。飞影顿觉无趣，干干地回了句，“如果我没猜错，他是用自己的意志力强行对抗你的催眠术，真没想到他的意志力可以强悍到这个地步，已经完全脱离你的控制，所以……你留下来也没用，都出去吧。”
“我是医生，我留下来帮你。”一直沉默的康子熏开口了。
“我不喜欢有人打扰。”
一听她这么拒绝，鬼冢拍拍康子熏的肩膀，“我们耗着也不是办法，先出去等吧。”

“的确……是太累了。”鬼冢想起康子熏走下手术台时那脱力的虚弱，不管是他真的累得睡着还是受了原田的蛊惑，他能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下未尝不是件好事。
鬼冢起身把长沙发让给康子熏休息，自己在挑了个单座的沙发坐下，望着被飞影锁上的那扇门，发现里头好久没动静了。至少没再传出那凄惨无比的哀嚎，隐隐的，鬼冢觉得飞影还是有几分可靠的。
“诶，你什么时候回东北去？”
原田回过头看，眼中的神色有些晦明不清，“看来真要有事相求你才肯叫我一声哥哥……”话语中无限落寞。
“我们又不同姓。”鬼冢小声地嘀咕了句。
原田的胸口一窒，半晌才缓缓吐了句“但我们身上流的是相同的血。”眼看鬼冢低着头并没有妥协或谅解的意思，原田苦笑了下，“快了，前线吃紧，我不能留在这太久，只要把潜伏在上海的毒蛇抓住，让你没有了后顾之忧……我就会走。”

明诚出了日军总部倒是一路通畅，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脱了日军军服，舍了车子，借了公共电话拨了几个号码，家里的，新政府办公室，海关，经济司……可惜，答复不是大少爷还没回来，就是明长官不在。
明诚急得冒烟，飞影的提醒一直在耳边响起，“你让他牢记一句话——以不变应万变，千万不要自作聪明轻举妄动。”
糟糕，莫非大哥已经开始行动了？明诚急得无从发现那一腔的焦虑，狠狠地盖上电话后，努力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去哪里了？去哪里了？……到底这个家伙去哪里了！
如果明楼就在对面，明诚非常非常想对着他的鼻子来一拳。

原田将手里的最后一本书推进书架，转过身来，正要开口，发现康子熏的眼皮动了动随时要醒过来的样子，于是对鬼冢龙一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走了出去，临出门时原田安排了一个班的卫兵和一个军医守在门口，交代道，“有任何异常马上通知我。”
鬼冢刚想笑他小题大作，但见他脸色凝重，也就把话吞进肚里，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


办公室显然已经收拾过了，原田龙崎进门时却还是皱了眉，因为东西虽然归位，但很多摆放的位置还是稍稍有些偏移，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关于诱捕毒蛇的计划，鬼冢龙一是知道的，看到原田阴郁的表情，自然推测出一二来，“计划不顺利？”
“人抓到了。”原田说着，把书架上放错位置的文件抽了出来，塞回原本的位置。
"那……"鬼冢有些懵了，人抓到了臭着张脸做什么？“抓错了？”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
原田回过身，掩饰不住眼中的疲惫，“抓到的人是汪芙蕖的管家。”
“汪芙蕖？”鬼冢跳了起来，“他可是彻头彻尾的亲日份子啊……”鬼冢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他隐藏得这么深？”

“他不是去救人，是去灭口的。”原田透露的信息一个比一个震撼。
“什么？？”鬼冢有些凌乱了。
原田叹了口气，看着鬼冢龙一，“你是不是把俞少凌抓紧76号了？”
“是啊。”鬼冢龙一丝毫不想隐瞒，“我老早就觉得他不对劲了。”
“汪芙蕖为了自保，怕被俞少凌牵扯上，派人灭口。”

鬼冢一时没明白过来，"诱捕毒蛇的计划怎么就……"
原田咬了咬牙，心有不甘，“我们被毒蛇算计了。”说着准备将手里一叠的书籍放进书柜，却发现门关得死紧，心下恼怒，握着把手用力向外一扯。
这一扯门倒是开了，连带着个黑影迎面而来，原田吓了一跳飞快向后一闪，条件反射地开了一枪。
可怜那勤务兵才被明诚剥了衣服塞进书柜闷了大半天，这下更糟，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他的长官一枪了结。
听闻枪声赶来的士兵确认了死者的身份，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问什么原因。
原田心下恼怒，黑着张脸更是一言不发。鬼冢龙一只好硬着头皮出面解决，只说是抗日份子准备暗杀原田少将，那士兵尽忠职守替长官挡了子弹，至于其间的种种不合理，他可不想费这个脑子去解释，只交代了按阵亡将士抚恤去报，便草草了结。

明诚赶到76号的时候，门口已经戒严了。密密麻麻的日军还有76号的特工，有救护车、军车、还有军用摩托，想来都是临时调来的。
明诚给远远地拦在的外头，当他出示了证件拨开人群，最先瞧见的居然是梁仲春。这让明诚倍觉安心，换其他人要打听事情就不容易了。
“阿诚兄弟，你怎么也来了？”明诚一出现，梁仲春的雷达已经准确扫描到了，别看他的眼睛小，这眼观六路的本事还是相当专业的。
明诚一听他这招呼打的，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下几分，如果明楼出事，估计他多半不会再跟自己如此亲热，“怎么回事？76号热闹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袭击呢。”
梁仲春老脸一皱，“哎呦，谁说不是呢，我前脚才出去，他们后脚就进来……你说他们把76号当成什么地方了……”
明诚不耐烦他越扯越远，直接打断，“现在什么情况？”
梁仲春挑了挑眉，“能有什么情况？在原田长官可是一早布下了人马，只要他们一动手就抓人，十几号人全给拿下了。”
明诚心头突突直跳，低声问道，“都是些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梁仲春狐疑地看了明诚一眼，“这你还能不知道？”说着凑近明诚耳畔，“你也别装了，咱们又不是外人。”
明诚的心咯噔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明诚问得一脸戒备，莫非这事真的跟大哥有关？否则他怎么会这么问。难道那十几个人里头……明诚有些不敢想。
梁仲春啧啧地摇了摇头，“没想到啊，汪长官会是这么狠决的人，若不是特高课的人即使出现，那俞秘书只怕早死了。”
汪长官？俞秘书？正当明诚努力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信息时，明楼的车子大摇大摆地开了进来。

明楼对于明诚的出现相当意外，按计划不是应该去苏州了吗？怎么在这？当下脸色阴郁地下了车，只一个眼色，明诚已经习惯性地小跑过来。
“你怎么来了？”言语中带了责备，这件事明楼原不打算让明诚搅合进来的。
果然有事瞒我，明诚心里不痛快，脸上却不动声色，低声说道，“格格让我带话——以不变应万变，切勿轻举妄动。”
明楼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神色复杂地看了明诚一眼，“回家再说……你在这等着。”

一句话把明诚留在原地，不管他内心愿不愿意，只要是明楼的话，在他这已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指令，不问缘由地执行，不计生死地完成，理所当然得仿若开天辟地以来便该如此。
明诚很想追上去质问明楼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终是没有开口，安安静静地留了下来，留在76号的办公楼外。


明楼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自然那一缕的失落也落入眼中，但他实在不能让明诚跟着，因为他要去见的人是汪曼春。

才到楼梯转角，已然听到南田洋子怒不可遏的声音，可以想象好容易布的局风却叫人给搅了，她此刻的表情一定很精彩。明楼把笑意从脸上掩去，随即替换上一副深不见底的表情，严肃而庄重。
汪曼春出来的时候有几分狼狈，青着脸，就连看见明楼也笑不出来。

汪曼春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明楼随后跟着过去，进门后顺手把门带上。
此时的汪曼春心烦意乱，郁闷地脸埋进掌心，直到一杯热腾腾的的茶水送到眼前，抬眼处是自小爱慕倾心的温润男子，汪曼春莫名地觉得鼻子酸酸的，千百般委屈同时奔涌而出，想也不想地扑到明楼怀中，"师哥……”
“哎哟，小心烫着。”明楼一面忙将茶水挪开放到近旁的桌子上，一面拍着汪曼春的背，一下一下的安抚她。“事情我听说了，这事不能怪你，老师他……他也有苦衷。”
“不是叔叔……”汪曼春冷不丁冒出这么句话，明楼一时没有明白，“什么？”
汪曼春从明楼怀里退了出来，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声音低不可闻，“是我。”
“……”明楼一阵沉默。
汪曼春生怕他恼了自己，连忙解释，“我看到了叔叔见到他的模样，那种心疼那种难过是真真的，而且，福伯告诉我，叔叔回去像掉了魂似的……我怕叔叔会干出傻事，所以……”后面的话汪曼春有点难以启齿。
明楼叹了口气，轻轻拨了拨她鬓角的散发，“”所以，你就帮他……除了后患。”
分明是她暗藏杀机却被明楼如此粉饰，汪曼春登时有种被开脱的感觉，只是内心还是有几分忐忑，“师兄，你会怪我么？”
“怎么会？”明楼淡淡一笑，眼里温柔似水，福伯的通风报信也是我安排的啊。若没有他添油加醋把汪芙蕖说得仿佛随时回来劫牢狱，你又怎么会威逼利诱地让福伯带人来动手呢？不动手，我又怎么能有机会救俞少凌呢？
所以，我怎么会怪你？

不知是不是在法国留学的缘故，汪曼春发现明楼回来以后，整个人都不同了，越发的温柔体贴，却越发让人觉得骨子里透出的淡漠和疏远。
“师哥，晚上留下来陪陪我。”
明楼如何不懂她眼底的绵绵情意，只能苦笑着说道，“你这回祸闯大了，我一会儿得去看看老师。”

原田按捺不住了？明楼不由地勾了勾嘴角，呵，看来还是他先沉不住气了。
明楼一派从容，就像出席普通的一场宴会一般，再自然不过。只有在下楼的那一瞬，视线寻觅着某人的身影时，泄露了他的隐藏不了的忧虑——阿诚，你千万别牵连进来，否则我之前的安排岂不都功亏一篑？

视角随着下楼的脚步越来越宽，吩咐明诚留下等他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明楼刚松了口气，那熟悉的声音便灌进耳中，“没有拘捕令，见谁抓谁可没这么容易！”
只见梁仲春愁眉苦脸，一手被个日本兵扯着往车上拉，一手被明诚拽着往回扯，两边都不是好相与的。
要在平时，明诚是不会如此鲁莽，今天正碰上了不痛快，这还能不借题发挥？
那日本兵听不懂他说什么，但看表情就猜个八九不离十的，不就找茬吗？也不废话，放开了梁仲春，背在肩上的步枪反手扣上。明诚一见他要动枪，飞起一腿往前就踹，抢了先机把人拿住。
其他日本兵见状，枪口马上指了过来。
明楼见他要吃亏，这才出言呵斥，“阿诚，还不松手。”
明诚闻言，这才一抿嘴，松开手的时候故意推了你日本兵一下，让他摔了个狗吃屎。
明楼看在眼里强忍着笑意，回头看了南田洋子一眼。

南田一挥手，众人撤了枪口，一张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明诚，“阿诚先生好身手啊……”还没说完，明楼便直接打断，“越来越没规矩了！回去告诉大姐，我晚上不回去吃了，让她不必等我。”
“但是…”明诚并没察觉明楼已被扣下，兀自担忧地看了眼梁仲春。
“哪来这么多但是！快回去！”明楼催促的语气中带了些许怒意。
“如果阿诚先生不放心的话……”南田洋子虽然接到的命令是扣下明楼，但她总觉得明诚一样可疑。
“回去。”明楼的声音不大，但当中的不容质疑，已经让明诚有几分心惊，好多年大哥没有再用这样的口气了，当下低了头答应，“是。”

康子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睁开眼还觉得几分头昏，复又眯了一会这才略略好些，环视了下周遭，已不是倒下前的乱作一处的沙发，有枕有褥居然看着眼熟，仔细一想正是方才安置左青明的那间屋子。
康子熏翻身下床，这才发现自己的袖子不知何时居然翻卷起来，静脉处赫然有一个红点。何其熟悉的痕迹，多半是注射留下的，康子熏也不甚在意，重新将袖子拉平扣好，迈下床的一瞬间，仍有几分眩晕，让他不得不坐会床上，心中暗骂：妈的，到底给我注射了什么鬼东西。

心里记挂着左青明，也不知格格能不能治得好他，如此一思量更是不安，也不理会头晕得厉害，扶着桌几书柜往外就走。
屋子显然是打扫过了，但康子熏却难以留意到这些，才迈出里间的房门，他的视线就给牢牢吸引在窗前。
晚霞的赤金色把窗前的那人描上了金边，挺拔的身影仿若历尽了沧海桑田。康子熏明显地觉察到将他拥入怀中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僵直了一下。
“是我。”康子熏心疼地将他拢得更紧，却意外地发现他的身子始终没有放松下来，“怎么了？哪来不舒服么？”
“你…松开些，我喘不过气。”
康子熏笑了起来，没注意到左青明眼中的黯然，果然将手松开，转过他的身子，“让我瞧瞧，终于转醒过来了，看，额头都磕破了…疼吗？”说着手指轻轻抚上左青明的额上贴了胶布的伤口，还没触及，已被对方躲开。
康子熏的手指僵在半空，愣了下，苦笑道，“害羞了？”
左青明低了头，从他怀里挣开，走到沙发前坐下。
康子熏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连选座位都挑单人座。
难道？
“青明，是不是原田又要挟你了？”

康子熏可以无视原田在自己身上做的手脚，但无法无视左青明的冷漠和疏离，究竟怎么回事他定要问个明白，双手按在左青明身侧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地质问着，
“不能告诉我吗？”
像是受不得如此的压迫感，左青明微微皱了眉，却依然咬牙没有推开他，内心深处的熟悉感和过于亲密的排斥感水火不容地拉锯着，“我只知道他们给你注射了什么东西，可我…阻止不了。”
左青明隐瞒了当时因为阻止而遭受的拳脚。
山本不像原田那样顾忌着左青明，康子熏是他志在必得的棋子。若不是原田及时赶到，或许左青明会让他只见带去做实验。

“原来是这样啊……傻瓜，这些东西怎么为难得了我。”康子熏松了口气，一把将左青明拥进怀里，“这世上只有你才能将我置于死地。”
正要将康子熏推开的双手登时僵住了，任由他将自己紧紧锁在怀中，窒息感从天而降，左青明咬着牙安静地承受下来，只为他这句话，只为他这个人。

晚饭的时候，明镜眼看着菜也凉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在让阿香重新热一热，门铃就响了。
“真是的，回来晚了也不说一声，让人好等。”明镜笑骂着，口气里却是满满的宠溺，要知道这一大桌的菜大半是明楼跟明诚爱吃的。
可惜，按门铃的却是秘书处的林秘书，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送了一大包文件过来，“这是明长官交代送来给明董事长的，明长官还说，临时带了阿诚去南京开会，怕是要十天半个月的，让家里不必担心。”
明镜一听倍觉失落，悻悻接过文件袋，什么胃口都没了，客客气气地邀请林秘书一起吃饭，林秘书婉拒后告辞走了。

明镜百无聊赖地打开牛皮纸封好的文件袋一瞧，直接吓了一跳，这平日里花了大价钱也未必能搞一张的通关文件，眼下居然备了十来份之多，这…明镜顿时有种说不出的忐忑不安来。

这一夜，明楼、梁仲春、汪芙蕖还有司法处的处长洪正涛，交通局的局长金文祥都一并给请到了日军总部。
从前他们都来过，不过进出的都是办公楼，而今不同了，邀请他们参观的是地下室的刑讯处。
原田龙崎的副官高野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暴戾乖张的气息，交通局的金局长才提了句要见他们长官之类的话语，就被狠狠地抽了一巴掌，“闭嘴！到这里都给我安静！”
那一巴掌结结实实，梁仲春看着都觉得疼，一张脸苦得更厉害了。汪芙蕖头冒冷汗，摇摇欲坠，明楼无奈只能上前将他扶住。倒是司法处的洪处长，一派坦然，颇有大将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