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声巨响，有东西落在砸在一旁的军用卡车前盖上，挡风玻璃也给震碎了，康子熏看到的最后一幕恐怖的画面——一个人一身血地从卡车上滚了下来，那张脸赫然是左青明。
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归于黑暗。

书本轻轻从明楼的膝盖上滑落，啪的一声轻响落在地上，明楼惊醒过来，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
居然睡着了？明楼摇摇头站起身，身体果然一年不如一年了，受了点伤就这么容易乏。
头还是有些疼，药瓶子空了，习惯性拉开门唤了句，“阿诚…”
“…”空落落的客厅没有半点回应。
人呢？
正在厨房收拾的阿香听到明楼的声音，连忙出来，“大少爷，阿诚哥出门了。”
“说去哪了吗？”
“没呢，阿诚哥出门的时候走的急，连方小姐叫他也不理。”

闸北区的一条小胡同里，原本就不宽敞的胡同两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货架子，车子到了胡同口再进不去了。明诚下了车，跟着门牌号一路寻了进去，七拐八弯之后，门牌号对上了，却是处裁缝店。
裁缝店门口贴着大幅的明星广告，一进去就是个放着各种布料剪子布尺的工作台。头发梳得油光的裁缝一见明诚就笑着招呼，“先生，做衣服吗？您这身材穿什么都好看……”说着翘起兰花指的手掌便往明诚身上贴上来。
明诚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后退了一步，避了开来，“我来找人，找杜小姐。”
“哦，”裁缝失望地耸了下眉毛，眼角往楼梯口扫了眼，“楼上。”
道了声谢之后，明诚才转身上楼，屁股就被轻轻拍了一下。明诚吃惊地回过头，却见那裁缝笑嘻嘻地评价了句，“弹性真好。”
明诚简直不敢相信，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居然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调戏他。正当明诚想一脚踹死这王八蛋时，楼梯口传来杜启梅的声音，“阿诚，上来吧。”

明诚上得二楼一看，楼上的隔间倒是宽敞，几件廉价的家具外，就是各种瓶瓶罐罐的杂物。相比起杜启梅的小公馆，这地方实在寒碜得紧。不过杜启梅并不以为意，随手把椅子上的杂物往边上一堆，腾出个空位来，“随便坐。”接着不知从哪里弄了瓶红酒出来，找不到合适的杯子就拿茶杯直接顶替了。
明诚伸手接过红酒，“我今天一收到消息就赶来了，你们怎么脱身的？”
杜启梅摇摇头，“前些日子，我派人又送金条又送珠宝，他们还是扣着不放。我还想着，是不是得送几个窑姐过去？没想到中午原田的副官就通知我可以走了。”
“康院长呢？”
“放了，还有那个姓花的也放了。”
“这么顺利？”明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要是顺利就好了……”杜启长长叹了口气，“子熏情况很不对劲，一醒过来找不到青明就发了疯似的，说我们骗他，说青明死了，又哭又闹的，龙少看不下去直接敲晕了这才安静下来。”
“青明？他没回来？”
“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杜启梅放下酒杯，抿着嘴像是犹豫着如何开口。
明诚最受不得这种要讲不讲的调调，催道，“到底怎么回事？青明怎么了？”

杜启梅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我怀疑——左青明是原田的人。”
此话一出，犹如平地起旱雷，震撼效果不可谓不高。明诚足足愣了数秒，虽然觉得不大可能却也没反驳，“怎么说？”
杜启梅把杯里的红酒一口干了，“我亲眼看见，原田为了救青明，宁可替他挡子弹。”
哇！这么劲爆！明诚奇道，“原田中弹了？”真是意外之喜。
“没有，子弹打中一旁的卫兵，那卫兵直接摔下楼，就在我面前摔了个稀烂。”
明诚在脑海里迅速演绎了当时的情形，“这么说你当时在一楼，而原田和青明的位置在二楼以上了？你怎么知道有人开枪，又恰好抬头呢？”
杜启梅闭了眼仔细回想了下，“反光，当时因为反光，可能是狙击枪的瞄准镜之类的，我就抬头看过去，发现大约六七楼的位置有人埋伏着，顺着枪口位置看过去，就看见原田和青明站在一起，当时他们的距离很近看起来就像……很亲近的关系。”
明诚的疑问得到了解答，不过他始终觉得青明不像是那种人，“会不会是要什么误会？”
“我也知道这件事，事关重大，所以不能不说。”杜启梅站起身拿起酒瓶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苦笑道，“虽然我知道子熏喜欢的人是他，但空口白牙地陷害别人，我不会做也不屑去做。”

明诚这个时候关心的并不是杜启梅的动机，而是万一真的不幸言中的话，莫非他就是大哥提到的“修罗”?
如果是，他非死不可！
任何有可能给大哥带来危险的人，都必须清除。如果来不及的话，那就连原田一起清除。
明诚眼底的杀机简直就不加掩饰，连杜启梅也不免心惊，“阿诚，你想干嘛？这事不能草率……万一弄错了，康子熏那的梁子就结大了。”
明诚这才回过神，眼神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润，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呵，康院长还真是你的死穴啊。”
“可不是，一物降一物呗。”杜启梅苦笑着。

康子熏的脑海里，叠加的场景，混乱的画面，一会儿看到左青明从高处摔落，死状惨不忍睹；一会儿又看到他被原田拥入怀中，各种春光旖旎…毫无逻辑、光怪陆离的片段简直要将他逼疯。
惊呼着从噩梦中惊醒，康子熏一时还分不清什么是真实的。
杜启梅听到动静赶了过来，将他搂在怀中轻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只是个噩梦。”
康子熏心有余悸，“青明呢？青明在哪里？”
一旁的明诚接口道，“刚才他怕你醒来饿了，出去给你买吃的了。”
康子熏听得此话，的确像是青明所为，这才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地躺下。

康子熏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明诚有些疑惑，“康院看着怎么怪怪的？”
杜启梅拨开他颈侧的头发，小麦色的皮肤上赫然有个类似注射过的红点，“上次他昏迷不醒的时候，脖子上也有这么一个点。你看下这是什么？”
明诚伸出食指按了按，就像蚊子叮的包一样有点硬硬的，随即下了结论，“看不出。”
“……”

夜幕降临，铺着宣纸的书桌上，左青明心不在焉地磨着墨，不时瞄了墙上的挂钟一眼。
原田换了一身和服，正撩起袖子，挥毫写下一个大大的“武”字，笔画间暗含了凌厉气势，颇具长虹贯日的气势。
“如何？”原田放下毛笔，侧头问道。
左青明认真地看了一眼，“这个……是中国字吧？”
“……”原田的表情僵了下，随即点点头，“日本文字和中文有很深的渊源，我们两国的文化和历史有很多的交集……我是说，你觉得这个字写得怎么样？”
左青明想了想，评价道，“在中国字里，止戈为武，但在日本只怕就未必如此了。一个字里面透出的尽是杀气，有违仁者气度。当然，若是跟寻常人比起来，这个字确实已算写得不错了。”
言下之意只比普通人写得好一点而已。原田当然知道他在含沙射影地嘲讽自己以武犯忌，无奈地叹道，“看来要得你赏识，还真不容易。”
“的确如此。”左青明老实不客气地承认了。

虽然总被左青明的话给噎到，但原田依然觉得他坦诚得可爱，“青明，晚上别回去了，好吗？”
左青明为难地看着他，“今天不行，我如果不回去，有人会担心的。”
原田当然知道这个所谓的“有人”是谁，心里酸涩得厉害，忍不住挽留，“那吃了饭再走好吗？”
“今晚不行。”左青明想了想，补充道，“你将子熏他们放了，我也必然会守诺言。既然我们成为朋友，今后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也一定不会推辞。”
原田见他说得认真，不由笑了起来，“看你说的，好像我要利用你做什么危险的事似的。”
左青明站起身，“一诺千金，更何况你救我一次，我也一定会报答你。”
原田无奈，“好吧。”
“告辞。”
就在左青明转身准备来开推拉门时，背后突然一沉，原田竟从背后将他抱住，“让我抱一下，可以吗？”
“……”左青明整个人僵住了。

“你说的，只要你做得到，你不会推辞的。”原田说着，手臂一收将青明揽得更紧了，“我喜欢你，你别走。”
左青明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怒道：“放手！”
原田听而不闻，依然迷恋地轻吻着左青明的脸侧和耳垂。
左青明怒火更盛，闷声道，“你把我当什么？”
原田一惊，心口咯噔了一下，连忙松开手，“我……对不起。”

左青明见他适可而止，脸色稍缓，回过身看着他，说道，“你若以为我许了诺，你便可以为所欲为，那就错了。我们平辈论交，你要是有别的想法趁早死心，觉得亏了尽管找我讨要。我说过，欠你的我会还。”
原田听得难受得很，却又无可奈何，“我送你出去吧，免生意外。”
“……好。”

这天下午，明镜回来了，而且将俞少凌接了回来。
明楼有些接受不了，私下问了明镜，“大姐，你就这样让俞先生住进家里？”
明镜一挑眉，“家里这么多屋子，还住不下一个人？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惧于大姐的威势，明楼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现在……”明楼顿了顿，找了个合适但不贴切的词，“不才刚认识嘛，住进家里面，是不是有点……”
明镜这下恼了，“什么刚认识？这俞先生可是救过我的命！住进家里怎么了，不要说住一段时间，就是这么住下去，我看谁敢说个不字！”
“……”在明镜面前妥协惯了，明楼这下又没底气了，立刻缴械，“对，大姐说的是，以后谁敢嚼舌根，我第一个不答应。”
明镜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拍拍明楼的肩膀，对他的“懂事”表示满意。

明镜素来好客，更何况是自己请来的客人，一番张罗，自然是把人安排在最宽敞的客房里。新的床褥被单，连摆件都要阿香从库房里挑几件拿得出手的古玩换上。明楼忍不住调侃，“反正明台住校，他的房间宽敞，要不征用征用他的房间？”
明镜闻言白了他一眼，“我瞧着你的屋宽敞呢。”

明诚离开裁缝铺的时候，胃开始有些难受了，中午饭吃的少，空着肚子又陪着杜启梅喝了不少红酒，发作起来不像酒醉那样眩晕，而是清醒地绞痛着。
起初以为忍忍就好了，没想到越疼越厉害，车子也开不了了，整个人就像被重拳打中了一般，一张脸脱了血色，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明诚一度觉得自己就会这么疼死过去。

叩叩叩……有人轻轻地叩响车窗，“先生，你没事吧？”
明诚扶着方向盘坐直身体，难受地摆摆手，“没事。”
“明先生？”
这谁啊？居然认得自己，明诚眯了眼转过头去，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大哥？心头一喜，再仔细一看……不是大哥。欣喜之情烟消云散，反倒平添急需失落，“你是？”
“明先生不记得我了？你救过我的，从汪公馆的人手里……”那人一脸激动，见明诚还是有些迷茫，忙继续帮他回忆，“你还送我到洛大夫那，记起来了吗？”
“哦，是你啊。”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长得很像大哥的家伙。声音差别好大，这人的声音轻柔许多。
“明先生，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那人隔着车窗急切地问道，“我送你去医院吧？”
有人帮忙也是好的，明诚点点头，“你会开车？”
“不会。”那人老实回答，眼看明诚一脸失望他连忙提议，“我们可以叫黄包车。”
黄包车就黄包车吧，总比走着去强，明诚无奈地妥协了。


那人很快叫来了黄包车，扶着明诚坐了上去后，吩咐车夫道，“去春回医院。”那是家距离最近的医院。
不等车夫答应，明诚马上阻止，“不，去济世堂。”开玩笑，你这冒牌大哥的模样，我还带着你往人多的地方逛，嫌不扎眼吗？
那人一听连连点头，“对对对，济世堂就附近，洛大夫也是位大国手。”
大国手？就那个蒙古大夫？明诚撇了撇嘴，内心有点悲催，居然自己还送上门去。

洛云轩看到明诚来求诊可欢了，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今年果然是财神爷眷顾啊。”
明诚听得脊背冒冷汗，“我可先说了，没治好我不给钱的。”
洛云轩立刻很有职业操守地拍胸脯答应，“这是自然。”
明诚依然不放心，“我身上就二十块，多了没有。”
洛云轩乐了，“阿诚啊，你属貔貅的吗？我能跟你计较这点钱？”
明诚稍微松了口气，却听他徐徐说道，“要多少钱还不是你家明长官一句话的事？”明诚刚放下的心一下就悬了起来，正犹豫要不要趁早赶紧溜，却被洛云轩拽了胳膊直接往桌上一按，把起脉来，“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明明有钱，偏要跟我这一介布衣哭穷，什么心态嘛……坐好，张开嘴我瞧瞧。伯雅，去把我药柜上的金针取来。”
明诚这才知道，这位送他来的冒牌大哥名叫晏伯雅，是名教书先生。
左右得配合治疗，逃也逃不掉，明诚干脆问起这位晏先生来，洛云轩一边打发了晏伯雅去煎药，一边跟明诚闲聊起来，原来当日汪芙蕖的管家找到晏伯雅，只说是家里要请抄写的文书，待遇相当优厚。晏伯雅一看既不影响工作，又能多一份兼差贴补，便跟了他去，谁知道竟然是个赤裸裸陷阱。

明诚有些好奇地问道，“你跟他很熟吗？知道得这么清楚？”
“医者父母心啊，他之前伤得厉害了，在我这养伤住了好一阵子，哎…之前一度还寻死觅活的。”洛云轩说着叹了口气，“本是清白人家，遭这罪实在可怜。”
明诚往外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身影，“你也别把自己说得这么济世为怀，他在你这住，没少被你使唤吧。”
洛云轩冷哼一声，“活动筋骨，懂吗？就你这小人之心，度我这君子之腹。”
说话的工夫，几支金针扎进了明诚手臂，他有些意外地发现，腹部的绞痛似乎缓解不少。

面对着这碗墨绿色，浓稠得像勾了芡的汤药，明诚猜想，这一汤勺下去，准能舀出不明生物出来。晏伯雅见他半天都没有接过的意思，便将汤碗往前送了送，“这药得趁热。”
“不喝。”果断拒绝，这玩意儿喝了还能活？明诚戒备地后退一步。
晏伯雅愕然，心目中英明神武的男子居然在喝药的问题上如此孩子气，于是拿出家里哄弟妹的那套出来，“要不…我给你拿点蜜饯？”
“噗…”洛云轩一口茶喷了出来，哈哈哈，就阿诚这暴脾气，这下有好戏看了。
哪知明诚一听，非但不怒，反而问道，“什么口味的？”

这晏伯雅变戏法似的转眼取了一个白瓷小碟进来，瓷碟里头放了蜜制桃脯和李干，“下午正好买的，明先生要不先尝尝。”
明诚老实不客气地试吃起来，对晏伯雅的好感顿时增进几分，“叫我阿诚就行，叫明先生跟在叫我大哥似的…嗯，这哪买的，甜度刚好。”
晏伯雅笑道，“喜欢的话，我回头给你带些。”
结果，那碗汤药明诚一口也没喝，碟子里的蜜饯却消灭个精光，洛云轩无奈得直摇头，“你这肠胃不好生养着，到老了有你受的。”
“想那么长远做什么？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两说呢。”
明诚笑得没心没肺的。